导 读 谷崎润一郎:呼唤阴翳世界的人
洒脱的生命力:谷崎的日常文学
谷崎润一郎的著作第一次被译介为中文,已是近百年前的事情。在这近百年里,谷崎的许多作品被译为中文,中国的读者们能够体会到的谷崎文学世界也越来越丰满。
这本谷崎润一郎的随笔集收录了十一篇谷崎的代表性随笔,包罗书评、文化评论、回忆录等。虽然谷崎的代表作多为小说,但是他的随笔中不乏《阴翳礼赞》《恋爱与情色》等为后世带来启发的佳作。
谷崎润一郎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自不消说,他不仅被称为“大谷崎”注1,也曾被数次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当时的推荐人之一是另一位文豪三岛由纪夫,他在谷崎离世后曾感叹:
这样的作家离世,我认为国家可以挂起悼念的旗子,国民也应当为他默哀。
在三岛看来,谷崎的文学成就主要在于他的作品是平民文学的代表,且一以贯之,完全没有森鸥外等作家的“武士文学”的要素。文学评论家中村光夫则以当时的作家群体为背景,如此评价谷崎:
在大正时代辈出的小说家中,他是唯一一位至今仍保有洒脱的生命力的人。他没有丧失鲜活的感情,在创作每一部作品时赋予全新手法,毫不停滞地前进着。
在中村看来,大正时期的小说家有一个共通的特色,就是异常的早熟与早衰:
许多作家在二十多岁时获得声名,到了三十岁拥有个人特色,再到四十岁左右奠定在文坛上的地位。但是导致早衰的原因不是作家本身的老去,而是周围环境的剧烈变化给他们的艺术创作带来的危机。
当时的文学观念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逐渐崩溃,使得不少作家身处窘境,这一点从谷崎的《细雪》遭受日本军部干涉、停止连载及被禁止出售中可窥一斑。《细雪》这部作品所表现的日常性与当时推崇的保家卫国的社会观念可谓完全相悖,谷崎却笔耕不辍,最终完成了这本代表作。
至于身处窘境却追寻时代变化的作家,也许可以将日本文学报国会视为典例。日本文学报国会的前身是由入伍作家组成的“笔部队”,并以“用职业报答政府”吸引不少作家从军。其中的一些作家又自行结成组织,最后便有了“按照国家要求,为彻底宣传、普及国策挺身而出,并以此协助国家政策的施行和实践”的日本文学报国会,佐藤春夫、菊池宽等作家均担任要职。此时,“为了国家的文学”这一概念迎来高潮,文学成为战争的一部分。虽然谷崎曾以名誉会员的身份加入小说分部,并且参与宣传,但是这些内容并没有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中村光夫认为:
谷崎之所以特别,正在于他是唯一一位将战争的危机转化为自己艺术的一部分的作家。
谷崎对战争的态度与日本文学报国会的成员完全不同,也许在后世看来,动荡时代的安稳是值得无比珍视的吧。
提到安稳,谷崎的随笔作品中不乏对战前的回忆,尤以幼年时代居多。本书中的《回忆儿时味道》和《关于故乡》都属于这一类。特别是《关于故乡》一篇,我们可以注意到谷崎在描述场景时均着眼于战争前后的状态,对于战争本身绝口不提。谷崎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逃难日记》记载了从1944年1月1日到1945年8月25日的事情,即战争末期到战争结束的一年半。在这段时间内,谷崎频频搬迁,最终定居关西。至于定居关西的具体理由,从本书收录的《我眼中的大阪和大阪人》中可得知一二。
从日记来看,战争本身并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家庭,担心轰炸和给生活带来的不便。关于年少时代生活的东京日本桥一带因轰炸被烧毁一事,谷崎的评价也只是“虽然是无风无雨的一晚,但是如此受害,人们传言说如果以后有大型轰炸,那么东京也许会在一瞬间化为火海”。到了1945年3月10日,预言成真了。一百七十四架轰炸机在东京抛下大量烧夷弹,东京约有四分之一地区被夷为平地,上百万人无家可归,近二十万人负伤或死亡。因担心朋友的生死和中央公论社的状况,谷崎在3月12日和夫人一同赶到东京,并将完成一部分的《细雪》原稿交给中央公论社。在后来的空袭中,他甚至让家人躲进防空洞,自己一个人留在书房里,继续撰写《细雪》。
在1945年8月14日,谷崎招待永井荷风到自宅吃寿喜烧。第二天早上,荷风与他道别,直到下车后谷崎才得知日本战败的消息。与记下当晚开庆祝宴、酩酊大醉甚至不愿入眠的永井荷风相反,谷崎的记述多集中在家人身上:
(对于上午十二点前的、没有听清楚的战败宣言广播,)大家感到半信半疑,直到重听下午三点的广播才明白。……家人听到广播之后,哭得止不住。
可以看出,谷崎始终在自己的作品中将战争置之度外。其实,谷崎对于战争和国家的看法在一生中经历过不少变化。
刚刚进入文坛的谷崎曾醉心于西方文学和文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态。后来,谷崎因美国排日移民一事,有了重新审视西方的倾向,直至再度关注日本,最终回归日本艺术和美学。此外,谷崎在中国的经历也为他对战争的想法带来不少变化。
纵观谷崎的创作历程,他所倾慕的终归是日本古典文学,而且他对于作品与现实生活之间有明确的区分。他甚至曾在文章中提及访中时曾有亲交的郭沫若:
将公私混同、为了引发共鸣而改变自己的志向虽不好,但是像他这样对东方古典文学有深深造诣的文学家……也许只有我擅自期待着他重新回到作为纯正东方诗人的原本境地。
不难看出,惜才的谷崎也在郭沫若身上寄托了对自己的期许。
阴翳礼赞:寻找光与影的知觉
提到回归东方或日本,《阴翳礼赞》正是谷崎的代表性评论文章。这篇文章在杂志《经济往来》1933年12月至1934年1月刊上连载,此前他刚好创作了另一部代表作《春琴抄》。这正是谷崎开始回归古典的时期,也正如《阴翳礼赞》最后所说:
我希望可以唤回我们正在渐渐失去的阴翳世界,即便只在文学领域。我想将文学这座殿堂的房檐加深,让墙壁变暗,将过于显眼的事物关进黑暗,剥下无用的室内装饰。
这篇随笔通过建筑、照明、纸、餐具乃至能剧和歌舞伎的服装色彩等,着眼于日本自古以来的美感和美学,考察了“阴翳”的概念。
在战争结束后的1955年,这篇文章被翻译成英文,此后也被翻译为法语等。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阅读友人赠送的《阴翳礼赞》时称赞道:
很少有讲述美的文章自身也这么美。美正是这篇文章所说的那样。而且这篇文章正有着美的形态本身,这美就像是射入混浊的水中的光线。
关于《阴翳礼赞》在现实生活中的体现,莫过于包围着我们的建筑。什么是和式建筑之美?这一印象究竟从何而来?在《阴翳礼赞》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能够回答这些疑问的特征,例如重叠、纵深、展现阴影的素材、开放感、四季变化……这些特征融入当代对建筑与设计的思考,呼应了谷崎的期待。
例如由美国当代艺术家詹姆斯·特瑞尔在2000年设计的、位于新潟县十日町市的“光之馆”,这里的设计灵感正是来自《阴翳礼赞》。建筑设计正如《阴翳礼赞》中说的那样:
我们在建造住宅的时候,总是先将屋顶这把“伞”撑开,在大地上投出一片阴影,之后在微暗的阴翳中建造住宅。
而且这座建筑多采用间接照明,特瑞尔甚至为调光器设置了推荐的亮度。特瑞尔说:
我一直在探索“光的知觉”,于我而言,“光之馆”是昼与夜、西方与东方、传统与现代的对比和融合的一次尝试。
虽然特瑞尔的想法以对立为基础,但是他的成果并不完全与《阴翳礼赞》中提及的概念对应。日本建筑师矶崎新曾在《向着空间》一书中提到他对《阴翳礼赞》的看法,他的解读对理解“阴翳”这一概念或许有帮助。
虽然我不喜欢谷崎否定所有“闪闪发亮”的近代生活器具、意图唤起对日本传统建筑的思恋的做法,但是我必须向他对日本建筑空间的锐利洞察,且发掘出光与影制造出的美致以敬意。……《阴翳礼赞》将日本的建筑空间视为阴翳的分布,而且自始至终将影子视为避开黑暗的光的产物。也就是说,日本的建筑空间被完全浸渍在黑暗中,只在光闪烁时得以显现。光和影均消失在黑暗中,所以黑暗吞没了一切。……谷崎称之为“阴翳”的事物,不是投射光的时候造出的影子,而是光在避开黑暗时留下的全部。因此,光不再是绝对的,它总是一时的,是为了消逝而存在的事物。就这样,空间作为光的浓度而出现,这一浓度不断变化,最后变成黑暗。
矶崎新也讲述了他自己对日本的建筑空间和阴翳的看法:
也许我们可以将日本的建筑空间称为“黑暗的一元论”。通过一元论将其绝对化,再通过理论将其分解,使之无法操纵,便有理由认为日本虽有虚空,但是没有空间。但是我认为这种被绝对化的原型和其非实体的特征,应该被包含在空间这一概念之中。
也就是说,谷崎在《阴翳礼赞》中要表达的不是光与影的对立,而是将光和影(非实体的特征)视作原本黑暗的空间(被绝对化的原型)内部的两个维度,并由这不稳定的维度变化制造出空间。与此同时,人们的观感受各种材质和结构影响,例如文中提及的纸拉门和金箔等。
如此说来或许有些复杂。如果感觉难以理解,也许可以试试谷崎在文章最后提出的建议:
先试着关掉电灯吧。
至于《阴翳礼赞》和谷崎文学整体,或许日本作家兼法国文学研究者涩泽龙彦对谷崎润一郎的看法值得参考:
我认为,像谷崎这样一直想成为文豪,但是终生与形而上学和诗情无缘的作家实在少见。……他不是向着天空飞翔的作家,而是不断在地上探索的作家。
2020年10月23日
注1 一说因五代目中村歌右卫门(屋号“成驹屋”)被尊称为“大成驹”,为表尊敬,亦将谷崎称为“大谷崎”;一说因为区分谷崎润一郎与弟弟谷崎精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