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与文明

我最近看到许多刊载在各种电影杂志上的好莱坞明星照片，屡屡感觉有些怪异。我这么说是因为看他们的大幅肖像时，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笑着露出牙齿，无一例外。

还有一件无一例外的事，就是每位演员的牙齿悉数排列均整，似珍珠般洁白。可是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笑脸其实似笑非笑，好似明明没有可笑的事情，却故意分开双唇，展示他们的牙齿。日本的女孩在唾骂时，常常“噫”地露出牙齿，恰好与之一致。这种感觉在女性演员的身上不很明显，在男性演员的身上却十分显著。有如此感觉的人应当不仅是我。如果读者诸君有所怀疑，请快点翻开《经典》（Classic）杂志看看。试着回想一下，无论哪位演员的肖像都是“笑脸”突然变成“龇牙脸”，真是妙趣横生。

文明程度越高的人种越重视保护牙齿，据说可以根据牙齿排列的整齐程度推测出种族的文明程度。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牙科医学最发达的美国就是世界第一文明国家，演员们看似故意摆出令人生厌的笑容，其实是在炫耀“我就是这种文明人”也说不定。

我这种生来牙齿就不整齐，甚至也不打算整形的人，像满脸痘痕的已故大山元帅注69一样，被轻易地当作野蛮人也没辙。特别是最近，在日本人中我这种人也成了特例，在稍稍有些时髦的城市中，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接受过美式教育的牙医开的牙科医院，生意兴隆。其中甚至有人冒着脑供血不足的风险，拔掉或切除还能用的自然牙齿，再安上人工装饰。

不知是否因此，近年来城市居民的牙齿变得越来越漂亮，以前的乱牙、畸形虎牙和黑色蛀牙明显少多了。不论男女，凡是在意礼仪、姿态的人，若是要买一管牙膏便会选“Kolynos”“Pepsodent”之类美国来的进口货，认真的人会在早晚刷两次牙。所以日本人的牙齿一天天地变得像珍珠一样白，只有这一点在接近美国人，渐渐变成文明人。如果说这么做的目的是给人带来快感，那么并非恶事。不过，原来在日本乱糟糟的虎牙和小孩儿的蛀牙被认为有种自然而然的可爱；反而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洁白牙齿，不知为何会让人有种冷酷、狡诈和残忍的感觉。

东京、京都和大阪等等大城市的美人（不，男人也一样）的牙齿基本都不好，而且不整齐。特别是京都女人的牙齿脏这一点，已经成了定评。据我所知，反而有许多九州附近的乡下人的牙齿排列整齐。（我可不是说九州人薄情，请勿动怒。）还有老人们那被香烟的烟渍染成黄色、像被把玩过的象牙一样的牙齿，在稀疏的白色胡须中若隐若现，这样才像是老人，而且牙齿的颜色与皮肤的颜色很相称，有种悠然度日、不紧不慢的感觉。就算有一两颗牙掉了也不管，看上去也不算丑陋不堪。

现在在日本，如果不去乡下就见不到这类有黄牙的老人了，但是在中国和朝鲜却随处可见。既洁白又整齐的老人家的牙齿，这至少与东洋人的脸不相称。就算戴假牙也要尽量接近自然，如果老人家故作年轻，弄得漂漂亮亮，简直就是“浓妆艳抹”，反而令人生厌。

注69 大山岩（1842－1916），别名弥介、清海、瑞岩，号赫山，日本陆军元帅，萨摩藩武士出身。历任日本陆军大臣、参谋总长、内务大臣等职。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期间，分别任侵华日军第二军司令官、“满洲军”总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