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芜的现实中幸福地活下去
我认为夏目漱石是拥有首屈一指的智慧与技术的当代作家。虽然他有不少缺点,也遭受了许多批评,但是我坚信他仍是其他人难以轻易企及的作家。无论提起尾崎红叶注46、樋口一叶注47还是二叶亭四迷注48,目前我仍毫不动摇地认为老师是文坛第一人,而且以往人们对他的评价包含着不符合他的实力的恨意。因此,我有许多关于夏目漱石的事情想讨论。如果我不先写下这些论断,我便无法安心地执笔写下对《门》的评价。
《后来的事》是一部讲述代助和三千代的不贞行为的小说;《门》是讲述不贞的夫妇宗助和阿米的小说。从各种方面可以看出,这两部作品有不能分开阅读的理由。当然,老师是因为想写关于《后来的事》中的代助和三千代的故事才创作了《门》吧。因此我想在此一边与《后来的事》相比较,一边写下自己的思考。
我记得有人说过“漱石接近自然主义”。假如有人在读了《门》之后还说这种话,那我必须说他犯了一个大错误。《门》中描写的谎言比《后来的事》更露骨、更多。这谎言既是在作者心中高尚却与我们无缘的理想,也是他的老奸巨猾的技巧。接下来,我想一一指出其中的谎言。
宗助与阿米因不贞而成为夫妇。
每当宗助回想起当时的事情,便不由得心想:假如自然的发展在此停止前进,自己和阿米突然变成石头,就再也不会受苦了。事情始于冬末春初,终于樱花散尽、长出新芽的时节。这都是生死交替的战争,痛苦得像将青竹的油分烤尽。大风突然吹倒了毫无准备的两个人,待他们起身时,四周已被沙子覆盖殆尽。两人发现身上沾满沙子,可是不知道自己在何时被吹倒。
如果仔细阅读这段,会发现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犯了道义上决不允许的大罪。
作者在此想要说明两人犯下的罪,就是在恋情这一阵大风—自然带来的不可抗力驱使下的结果,绝不是因身体和欲望带来的。如果读过《后来的事》就会十分理解。就这样,两人理所当然地遭到制裁,被社会孤立,过上孤寂的家庭生活。惩罚以各种形式逼迫两人,首先是贫穷,其后是疾病侵袭阿米羸弱的身体。
接下来是街头占卜师的预言说中了:“我感受到你对人做过难以原谅的事情。因为你被罪过惩罚,所以肯定不会有孩子。”阿米曾经三次怀上孩子,却全部悄悄堕了胎。注49这对夫妇在前后六年间,“在这世上无法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两人,宛如一边忍受寒冷,一边抱在一起取暖一样,依靠着对方生活下去”。
婶母曾对叔父说过:“阿宗真是变了个人啊。”叔父随即回答道:“是呀。果然,只要有那种事情,就会永远影响以后啊。”可见因果令人害怕。
宗助甚至过着被人说风凉话的惨淡日子。并非“他们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不知疲倦地度过漫长岁月,并非因为他们对日常社会失去兴趣”,而是“社会将他们两个人排除在外,留下冷酷背影的结果”。但是,现在的社会拥有对像这两人一般的罪人处以严肃制裁的敏锐良心吗?世间的因果报应,其实是更宽松、没什么规矩的东西吧。至少不是夺取财富、夺取健康,甚至残酷到连三个孩子都夺走吧?我禁不住对这一点产生疑问。世间应该充满更为复杂、更讽刺的事实才对。虽然十分不谦虚,但是老师真的认为世间是这样,那么必须说这看法太天真了。读者不时认为老师的作品无法为内心带来感同身受的共鸣,也许正是因此。
更加值得思考的是这种状态下夫妇之间的爱情。
他们在六年间不向世间求索泛泛之交,反而用这六年时间探清了对方的心意。他们的命运已在不知不觉间渗入对方的深处。……支撑两人精神的神经系统,乃至神经末梢,已经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两人的紧密结合中既有在普通夫妇间难以见到的亲切与圆满,也有随之而来的疲倦。可是他们唯独没有忘记在这疲倦的感觉支配下评价自己的幸福。
他们曾与自然为他们带来的可怖报复战斗并屈服。与此同时,他们不忘为这报复带来的两人的幸福点燃献给爱神的一炷香。他们在鞭笞下走向死亡,但是他们意识到,鞭子的梢上附有能够治愈一切的甜蜜。
注46 尾崎红叶(1867-1903),日本小说家,本名尾崎德太郎,代表作有《金色夜叉》等。他是明治时期日本文坛的重要作家,与幸田露伴齐名,明治二十年代被称为“红露时代”。他在二十多岁时已拥有众多门生,泉镜花、德田秋声、小栗风叶与柳川春叶被称为“红叶门下四天王”。
注47 樋口一叶(1872-1896),日本女性小说家,本名夏子,在二十四岁时因肺结核病逝,代表作有《青梅竹马》《十三夜》等。她是日本近代以来第一位职业女作家,她在短暂的生涯中创作了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名作。自2004年始,她的肖像被用作五千日元纸币上的人物像。
注48 二叶亭四迷(1864-1909),日本小说家,本名长谷川辰之助,(转下页)
(接上页)代表作有《浮云》《面影》等。《浮云》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使用“言文一致体”(即口语与文章的一致化)创作的小说。
注49 此处谷崎原文如此。但是在《门》的故事中,阿米三次怀孕,第一个孩子流产,第二个孩子夭折,第三个孩子死产。
由此看来,不得不说宗助和阿米过着当下难得的浪漫主义式生活。他们像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代助在《后来的事》中一样地恋爱,是没办法的事情。无论接触过新思潮的宗助经历了多大的牺牲才拥有恋情,这个有歇斯底里的病妻、没有孩子也没有钱的清贫家庭,在六年间一直未从青年时代的甜蜜恋爱之梦中醒来的事实,有些令人难以接受。如果让《棉被》的作者注50来评价,也许会说这是彻头彻尾的“仿制品”吧。宗助的境遇和性格虽不是不可能有,但是就像老师自己在评价国木田独步注51的《酒中日记》时说过的:“这是千万人中的一个人身上才可能发生的事实。”
从《门》是《后来的事》的续篇这一点来看,性格怪异的代助的恋爱,若是像《门》中描写的一样发展,这是否自然呢?我们有必要从这一点开始思考。从代助的道德感来看,也许如此发展才是正当的。代助的道德感教导代助“应有永远不变的爱情”。但是有不少现实中的爱情与之相悖吧。因此,代助的固执性格不让自己变得虚伪,他选择牺牲一切,想要在真正的恋爱中活下去。如果他怀拥没有恋爱情感的女人,想必会再次回到过去的状态,或者陷入更绝望的两难境地吧。此时两个通奸的人才应该遭受真正的报复。如果《后来的事》按照《门》一样的情节发展,那么不得不说这对作者和代助而言都是顺水推舟。
这就是贯穿故事全篇构架的弥天大谎。老师的作品为什么与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不同,想必上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老师没有表现出“恋爱如此”,而是告诉我们“恋爱应当如此”。老师教给我们的恋爱,比我想象中的更认真、更高贵。
我刚才提到宗助和阿米过着浪漫主义式的生活。可是两个人之间的恋爱,绝不像出现在戏剧或者净琉璃中的恋情那样,既浅薄又华丽,它被描写为扎根在生命土壤的严肃的、朴实的事物。没有信仰的对象,也没有道德的根底,让如今住在荒芜现实中的我们幸福地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在因真正的恋爱永远结合在一起的夫妇间的爱情中,经营最本质意味上的生活,这就是《门》的作者要告诉我们的道理。如果恋爱不是单纯满足性欲的恋爱,那它也不是徒然憧憬美好事物的恋爱。这恋爱甚至使得聪明人犯下通奸大罪,仿佛得不到它就活不下去。不得不说在我们看来,得到它的宗助和阿米身处无比幸福的立场。人生的安定之处就是这样的恋爱。可以说,《后来的事》中的恋爱是破坏性的,《门》中的恋爱却是建设性的。
作者的流畅文笔使得读者对这份恋情感同身受。作者将两人置于困窘的境遇,让阿米生病,让三个孩子死亡,还有让小六这位第三者插入两人之中,终究都是为了强调恋爱而精心雕琢的创作。老师确实充分地命中了这些目标,如果可以,我们也想像宗助一样依从恋爱,平稳地度过一生。可是对于现在的青年们来说,这终究不过是空想吧。
虽然都是凭空创造出的故事,但是《后来的事》以现实为基础,《门》却建立在空想之上。从各个方面看,我不得不说《门》不如《后来的事》。如果站在事实之上,将宗助和阿米的恋爱困局作为素材,那么我认为《门》将会比《后来的事》有更大的矛盾,可以带来更深层的含义。我常感遗憾,《门》为《后来的事》中提出的大问题提供了牵强附会的答案。
《门》没有讲述真实,但是《门》中出现的各类细节描写十分自然,并抓住了真实,例如宗助在周日出门散步时的心情,还有看电车顶部悬挂的广告这部分,以及一家人在大年夜的状态,等等。老师以自然主义作家难以轻易企及的敏锐视线,详细地描写了各处的景象。故事中出现的人物的性格也十分生动。例如一家之主坂井(他与《野分》注52中的中野很像。可见作者擅长表现这类角色的性格)、佐伯的姨母等人虽然只稍微露了下脸,却是自始至终可以想起角色的形象。说到欲望,只有小六没有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还有在通过对话体现出内容方面,老师在当今作家中首屈一指。老师在创作《虞美人草》和《草枕》时的对话描写有些演戏的感觉,但是在描写宗助和阿米的对话时却注重自然,接近真实。我在此引用最佩服的一段:
入寝时,宗助脱掉衣服,一边在睡衣上一层层地缠绕绞染的兵儿带注53,一边说:“时隔好久,今晚又读了《论语》。”
“《论语》说什么?”阿米问道。
“没,什么都没有,”宗助回答道。他接着说:“哎,我的牙变成这样,果然是因为老了。摇啊摇的,恐怕怎么都好不了。”他说着这话时,黑色的头挨上了枕头
读这段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两人说话的声音。特别是全文在最后通过两人的对话收尾,颇有深意。
阿米看着穿过玻璃、映在纸拉门上明媚的斑驳日光,说:“真是太值得感谢了。不知不觉到春天了。”她愉悦地舒展开眉头。宗助正在套廊上低着头剪长得颇长的指甲,他一边动着剪刀一边应答道:“嗯,可是之后冬天又要来啦。”
注50 田山花袋(1872-1930),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棉被》《乡村教师》等。他曾是尾崎红叶门生,作品以自然主义著称。
注51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小说家、诗人,曾任教师、记者及编辑。自然主义文学作家,著有诗集《独步吟》、散文集《武藏野》、小说集《独步集》等。
注52 夏目漱石创作的中篇小说,于1907年发表于杂志《杜鹃》。《杜鹃》是高滨虚子主办的俳句杂志,曾发表许多著名作家的作品。
注53 男性和小孩使用的和服围腰细带。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这种收尾方法就像是将两人的漫长人生的一部分轻巧地截断了,余韵悠长。
我想老师在写作时总是十分关注普通读者的兴趣。总之,老师的小说被属于各类社会阶层的人饶有兴趣地阅读着,我认为至少这一点是事实吧。老师的小说与现实社会有较广泛的交集,例如描写给捕金枪鱼的船安发动机、通过电力印刷文字的新发明等。而且,故事中出现坂井家被偷,描写酒井抱一的屏风注54,遇到纸气球,谈论《论语》等等事件都是为了博读者一笑。老师不仅希望身着青底白纹的衣服、满脸痤疮的学生是自己的读者,也希望社会中的普通大人成为读者,因此,对他而言这是有必要记在心头的。我信赖老师的这种高傲态度,可是我也希望尽量不要落入俗套或者显得不自然。例如宗助去镰仓参禅的部分,怎么看都有些唐突。
按照《三四郎》《后来的事》《门》的顺序读下去,可以发现老师的笔锋明显迟钝了。我有朋友说:“只是听八百藏注55的声音,都比在歌舞伎座看其他演出更值得。”我也如此认为,想说:“只看老师的作品,《门》比其他作品更值得。”
我不顾章法、絮絮叨叨地写下自己想到的事情,使得这篇文章变得颇长。虽然我还有很多想说的,但是既冗长又散漫,所以就到这里。最后,我只想明确地说出这些话:
老师的小说是仿制品。但是比起小小的真实,拥有伟大意义的谎言更有价值。《后来的事》在这个角度是成功之作;《门》却是失败之作。夏目先生作为我们的老师,我在此大胆地写下对他的无礼评论,万分抱歉。
《新思潮》明治四十三年九月号
注54 指酒井抱一的《月下秋草图》屏风,原本是为贵族绘制的纸拉门,现藏于冈田美术馆。
注55 指歌舞伎演员中的市川八百藏,这是由多代演员继承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