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器之美
京都有家叫“草鞋屋”的著名料理店,此处的客室直到近来仍不用电灯,且因使用古风的烛台而独具特色。可是我在今年春天时隔很久前去拜访,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开始用行灯形状的电灯了。
我问店家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店家回答说是从去年开始,因为有许多客人抱怨蜡烛的灯光实在太过昏暗,不得已而为之;但仍有客人喜欢以前的方式,店家会为他们设置烛台。我正是为了享受它才特意前来,所以让店家换成了烛台。那时我感受到,只有在这种朦胧且微明的环境中,日本漆器才能真正展现出它的美。
“草鞋屋”的客室只不过是面积四叠半的小房间,立柱和天花板都被漆成黑色的光面,因此即便用行灯式的电灯仍会感到昏暗。但是,如果用更昏暗的烛台,在摇曳闪烁的烛火中观察餐品和食具,便会发现漆器拥有如同沼泽般的深厚感,并展现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魅力。我正是因此意识到,我们的祖先发现漆这种涂料,并偏爱漆器的色泽,绝非偶然。据我的朋友萨巴瓦尔注12说,印度至今仍嫌弃将陶器用作餐具,大多使用漆器。
可我们与之相反,若不是品茶和举办仪式等场合,除餐碗和汤碗外几乎全部使用陶器,并将漆器视为欠缺品味、缺乏风雅的东西,其缘由之一难道不是采光和照明设备带来的“光亮”吗?事实上可以说,如果没有“阴翳”这一条件,便无法思考漆器的美感。
现在虽有白漆这种东西,但是以前的漆器的颜色多是黑色、茶色和红色,这些是数层“阴翳”堆积而成的颜色,我认为它必然会从包围它的黑暗中出现。例如装饰着豪华的莳绘注13等使用蜡色漆注14的闪亮小箱子、习字用矮桌、柜子等等,皆有奢靡、不稳重的感觉,甚至令人感到艳俗,但是如果将包围这些器物的空白涂成纯黑色,用一点油灯或蜡烛的灯光取代太阳或电灯的光线照向它们,那么器物的奢靡感便会褪至深处,让它们变成沉稳的物件。
过去的工艺师们在为器物上漆、绘制莳绘时,必须身处阴暗的房间,在微弱的光线中探寻器物展现的效果。因此可以看出,他们在大量使用金色时,必定考虑过其在昏暗中浮现出的光亮和反射灯火的程度。也就是说,金莳绘在制作时并非是在光亮之处一览全体,而应在阴暗的地方一点点地观察其各个部位内部潜藏的光辉。豪华绚丽的图案大多潜藏在黑暗之中,却引发出难以言喻的韵味。如果将它那闪亮的肌理放在暗处,映出火苗的摇曳身姿,知晓安静的房间中其实不时有风来访,令人不由得引发无限遐想。
假如在阴暗的房间内没有漆器,那么蜡烛和油灯酝酿出的光怪陆离的梦一般的世界,还有灯光在摇曳时鼓动的夜晚的脉搏,它们的魅力将会被减损多少啊。这宛如在榻榻米上流淌的几丝细流汇入池中一般,纤细且幽深的一点灯火照亮各处,一点点地在夜晚的画布上织出莳绘的纹路。
如此说来,将陶器当作餐具并不差,但是陶器缺乏漆器一般的阴翳,也没有深度。手捧陶器会感受到它既重又冷,而且因其导热太快,不适合盛放热食,还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但是漆器的手感轻柔,不会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我十分喜欢将汤碗捧在手中时,手掌所感受到的汤的重量和鲜活的温热,简直就像将刚出生的粉嘟嘟的婴儿捧在手中。
因此至今仍然将漆器作为汤碗有它的理由,陶器做不到这些。首先,掀开盖子的时候会将陶器中的汤料和颜色一览无余。漆器做的汤碗的妙处在于看到这一瞬间的感受:先将盖子掀开,在捧起碗、送至口边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幽暗深邃的底部的液体,与容器的颜色几乎无异;它不发出一点声响,静静地沉淀着。人们无法分辨碗中的阴暗包藏着什么,但可以在手上感受到汤汁的缓缓晃动;汤碗的边缘挂着细微的水滴,因此得知热气在缓缓升腾,让人在喝汤前吸入香气,不知不觉间预先得知它的口味。
将这一瞬间的心境与将汤盛放在白色浅盘中的西洋式做法带来的感受相比,实在是过于不同。我不得不说,这既是一种神秘,也是一种禅味。
注12 萨巴瓦尔,生于1893年的印度独立运动革命家,曾在日本担任英语教师,并将印度的小说翻译为日文。
注13 利用漆的黏性,在漆器上以金、银、色粉等材料绘制纹样装饰,是日本的传统工艺。
注14 使用高级生漆制作的、不含油分的漆,干燥后经过数次研磨,可以展现出光泽。常被用于制作刀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