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经典全集(全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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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孝图》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1]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2]。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3]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页,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4]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5]和《玉历钞传》[6],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yá zì,眼角〕之怨”,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7]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8],“黄香扇枕”[9]之类。“陆绩怀橘”[10]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11]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12],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13]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táo,两旁缀灵活小耳的小鼓〕也,朱熹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支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页,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14]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15]《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16]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的,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17],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hé,合,聚合〕埋此子?”但是刘向[18]《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19]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

注释

[1] 《开河记》:宋人撰传奇小说,叙麻叔谋奉隋炀帝命开掘卞渠故事,记麻叔谋残酷暴虐,多与史实相符。中有麻蒸食小儿的传说。

[2] 语出陈西滢《致志摩》一文。下文“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睚眦之怨”“大谈‘言行一致’”均为陈西滢攻击作者语。

[3] 《儿童世界》:旧上海一种供高小程度儿童阅读的刊物。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印。

[4] 魁星:原是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汉代纬书中有“奎主文昌”之说,故被后世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灵。旧时启蒙读物上常印有魁星像。

[5] 《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阴骘即阴德。传说晋代四川人张亚子死而为神,称文昌帝君,主掌人间一切功名禄籍。《阴骘文图说》即传为张亚子所作画集,宣传因果报应、天道轮回。

[6] 《玉历钞传》:全称《玉历至宝钞传》,作者不详。是一部宣传封建迷信的书。配有多幅插图,有十殿阎君及地狱轮回等图像。

[7] 阿尔志跋绥夫《M.П.Apцыбашев,1878—1927》:俄国小说家。著作有长篇小说《沙宁》、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等。其中《工人绥惠略夫》曾多次被鲁迅称引并译成中文。

[8] “子路负米”:孔子的弟子子路事双亲至孝,自己吃粗劣的饭菜,到百里之外背米回来给父母吃。事见《孔子家语·致思》。

[9] “黄香扇枕”:东汉安陆(今属湖北)人黄香幼年丧母,对父亲尽心供养:夏天时要把床铺和枕头扇凉了才让父亲睡,冬天时则先替父亲暖热被窝。事见《东观汉记》。

[10] “陆绩怀橘”:三国时吴国人陆绩的故事。陆绩六岁时谒见袁术,席间吃橘子,陆绩偷偷藏了三个,要带回家给母亲吃。事见《三国志·吴书·陆绩传》。

[11] “哭竹生笋”:三国时吴国人孟宗的后母喜食竹笋,大冬天也让他出去寻找。孟宗跑到竹林中大哭,“笋为之出”。事见唐白居易编《白纸六帖》。

[12] “卧冰求鲤”:晋人王祥的后母有一次想吃鲜鱼,当时天寒冰冻,王祥脱下衣服,想要砸冰捉鱼。冰忽然破了,跳出两只鲤鱼。事见《晋书·王祥传》。

[13] “老莱娱亲”:老莱即老莱子,春秋末年楚国隐士。以孝事亲,年过七十还穿五色彩衣假装跌倒,并装作小儿啼哭的样子,以使父母高兴。事见《艺文类聚·人部》。

[14] 小田海僊(1785—1862):日本画家。于一八四四年绘制《二十四孝图》,曾收入《点石斋丛画》。

[15] 师觉授:南朝宋人,其所著《孝子传》已佚,辑本收入清黄奭《汉学堂丛书》。

[16] 《太平御览》:宋代类书名,李昉等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撰,因曾经太宗御览,故名。全书共一千卷,引书共一六九○种,今多散佚。

[17] 邓伯道弃子救侄:邓伯道为晋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人,名攸,字伯道。石勒攻晋时他举家南逃,途中事急,他扔下儿子不管,保住了侄子的性命。事见《晋书·邓攸传》。

[18] 刘向(约前77—前6):字子政,西汉经学家、文学家,沛(今江苏沛县)人。其《孝子传》已佚,后人有辑本。

[19] 《古孝子传》:清人茅泮林辑录。材料取自类书中所引刘向、王歆、王韶之、师觉授等人已散佚之《孝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