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行进中的真理
早上乘车去上班已经变得很平常。但那不是步行,因为我们没有走路。但它已经变得很常见。我们去哪儿都是乘车。医生们和公共卫生官员们恳求我们出去走走,锻炼一下,因为我们在生活中坐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另一方面,久坐并不意味着我们待在同一个地方。相反,久坐意味着我们即使不是坐在电脑前,即使我们在路上,我们仍然是坐着的——坐在汽车、火车、飞机上——膝盖上摆着笔记本电脑。过去人们住的地方距离他们工作的农田都在步行的距离范围内,或者他们在跟家里相连的商店上班。现在我们都是乘车去上班,几乎去哪儿都要乘车,我们一直在行进。这好像没什么害处,肯定也不需要哲学家的指导。但是,说真的,它为我们对真理的理解造成了一场危机。
过去,哲学家跟所有人一样,往往都待在家附近。人们都知道,在18世纪,伊曼纽尔·康德(一个会出现在所有人的伟大的哲学家短名单上的名字)从未离开过哥尼斯堡。这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加简单,让他以为其他地方像或者应该像哥尼斯堡一样做事,如果有什么差异的话,这些差异也只不过是这位男性德国哲学家认为是正确的做法的调整。康德阅读那个年代的游记作品、船长日记,但他从未看过一艘船的内部。他还是启蒙运动的一位领袖,这场运动强调纯粹理性的普遍标准。但康德的问题是,“普遍的”会萎缩为欧洲的,而“纯粹的”往往等于没遇到过其他人。
如今我们不再需要住在距工作地点步行的距离范围内,只要有旅费,我们几乎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可以像鸟一样飞翔,去访问其他国家,穿越大海,更不用说我们通过媒体和网络所做的大量旅行,即使我们待在家里,媒体和网络也能把其他人和其他地方带到我们跟前。我们几乎可以在任何时候到达任何地方,旅程越快越好。即时信息已经成为理想:在一眨眼的工夫以思想的速度到达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像那些声称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所说的那样,这实际上是天使在天上旅行的情形。我们在《圣经》中读到,在上帝可以使用电子邮件和智能手机之前,天使们为上帝传递即时信息。即时信息、即时旅行、即食餐——最后会延伸到哪里?我们在走向何方?有谁知道最后一站的名字吗,或者最后一站前面一站的名字,好让我们有一些警示?有人知道如何走下这列火车吗?
这些好像都跟真理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这种没有终点的旅行给我们最珍贵的真理带来了一场危机。当代生活的特点是拥有现代交通体系,我们可以利用它去任何地方,还有现代信息系统,通过它任何东西都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现代生活比过去的生活更加多元。我们会更多地受到他人的影响,他人也会更多地受到我们的影响。我们强烈地感觉到生活不仅局限于哥尼斯堡或者堪萨斯,感觉到世界是一个非常多样、多元的地方。这带来了这样一种观念:文化是没有限度、五彩缤纷的,而不是单一的、纯粹的。但它也带来了麻烦。一方面它造成了社会冲突,因为追求更好生活的人涌入更富有的国家,更富有的国家在全球市场上剥削贫穷的国家。康德预见到了这种情形,称之为世界主义,把外来者当作宇宙或世界公民,这是一个很杰出的观点,尤其是因为它出自一个不怎么外出的人。另一方面,当代生活为哲学家创造了难题,因为当谈到真理时,这种多元主义会造成真正的眩晕,这种眩晕被称为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文化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全球化的、多元文化的、高科技的世界。我们几乎可以去任何地方,在电视或笔记本电脑上看到任何东西,不离开座位就能看见世界另一端的人、跟他们谈话——如果说它始于西方工业化国家,现在它正逐渐在全球扩展。这造成了一种跟在哥尼斯堡或堪萨斯度过一生时不同的心灵模式。在高科技世界,不停地接触当代旅行者看到、访问的各种文化和生活方式,或者接触来访问他们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人们就形成了一种很强的差异感。对后现代性来说,差异是一个很时髦的词。就像对现代性来说,普遍是一个很时髦的词。我会用现代性来表示启蒙运动和理性的年代,它最先出现于17和18世纪的欧洲,随后决定了当代世界的科学、技术和公民自由。普遍是一种现代主题,差异则是后现代的主题。现代主义者往往认为整体是一个被核心力量统一的体系(如果你还去教堂,这个核心力量就是上帝,如果你不去教堂了,它就是自然),在这个整体中所有的钟表和列车都很准时。后现代主义者往往认为,事物是横向地挂在一起的,像一张网一样联系起来,一个世界那样广大的网,对它来说谈论谁在控制甚至它始于何处、止于何处都是没意义的。你怎样才能到达万维网的终点?现代主义者更喜欢谷歌地图抽象的线段;后现代主义者更喜欢谷歌地球松弛的地形。现代主义者认为事物是遵守规则的、精确的;后现代主义者欣赏不规则和“混乱宇宙”,借自詹姆斯·乔伊斯创造的一个很贴切的词,表示混乱和宇宙明智的混合。后现代的理想是“混乱世界主义”。这种后现代效果甚至出现在了物理学中,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悖论取代了牛顿理论的规律性,它还出现在了数学中,1931年库尔特·哥德尔用他的不确定性定理使经典数学家们感到烦忧。
那么作为一种思维模式而非文化,后现代是什么呢?首先,“后”不是反现代或对现代性做出的进步的反动,也不是某种徒劳地、怀旧地逃回前现代的努力。思考后现代思想最好的方式是把它视为一种风格,而不是一套学说;它是一种调整或改变,是现代性事业的延续,但是是用其他的方式来延续。现代性认为存在着纯粹的规则和缜密的方法——在科学上以及伦理学上——后现代性则建议灵活性和适应性。现代性认为事物可以分成严谨的独立的类型,如理性和情绪,后现代性则认为这些边界是可渗透的,每一侧都会渗透到另一侧。现代主义者寻找能够涵盖所有现象的一个宏大故事,如人类历史,后现代主义者表达利奥塔(1924—1998)所说的“对元叙事的怀疑”,它成了人们最熟悉的对后现代主义的定义。这意味着拒绝被宏大的、包罗万象的叙事欺骗,就好像关于人类的行为(性、权力、上帝等)只有一个真正宏大的故事可讲。现代性更喜欢普遍性,后现代主义者则尽情享受单一和独特的东西。现代主义者不欢迎他们的规则的例外;后现代主义者则认为例外是创新的引擎,是系统重新发明自身的机遇。现代主义者追求确定性,后现代主义者则看到了健康的怀疑论的好处。以语言为例,后现代对现代主义的批判就爆发于此,“结构主义者”(现代主义者)潜心设计统治一切可能语言的普遍法则的深层语法,而比喻和借喻等现象以无法预料、无法编程的方式延伸和歪曲了这些规则,从而俘获了“后结构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的心。
所以如果你问后现代主义者,什么是真理?他们可能会斜着眼睛说:“那要看情况。”后现代主义者往往不相信有一种叫真理的东西,永远到处都一样,他们更倾向于认为存在许多不同的真理,根据你是谁、你在哪里而定;他们倾向于散漫。那么问题就来了。对待真理散漫的态度被称为相对主义——我们要一直记住这一点。相对主义意味着没有大写的真理,只有许多相互竞争的真理,依你的语言、文化、性别、宗教、需求、趣味等而定,每一个都跟其他一样好。谁能说什么是真的?谁有权威宣称这一点?所以批评后现代主义的人担心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况:相对主义、怀疑论、虚无主义、直率的无政府主义。而且,说真的,许多后现代哲学家制造了这一印象,因为他们一直努力抽空大写的真理。在19世纪晚期,尼采(后现代主义的守护神之一)说,大写的真理是各种虚构和比喻的集合,我们已经忘记了它们是虚构和比喻。最近,很有影响的哲学家理查德·罗蒂(1931—2007)说,真理只是当事情符合我们的信念时,我们对自己的赞美。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他是美国人,一位实用主义者。经典哲学家,尤其是德国人,喜欢大写的真理(德国人当然是把所有的名词都大写),而后现代主义者一般避免大写字母。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乘车去上班!所以,我们的交通技术不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象;它们还是后现代主义重要的比喻工具。实际上,这些工具不只是后现代主义的比喻;它们也是后现代世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换言之,当代交通体系不仅会造成交通拥堵,还会堵塞我们的真理观。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这一事实引诱我们认为,怎么做都行。“怎么做都行”,这句话浓缩了后现代思维带来的威胁,它是后现代交通和信息体系带来的诱惑。后现代境况是去情境化的、连根拔起的、在路上的。每次我们搭乘火车、飞机,或者在电脑上对远方作视觉之旅,我们都会引发真理危机。如简·奥斯丁所说,真理应该是“被普遍承认的”。但今天,我们唯一认可的普遍性是多元性。我们唯一的共识是,我们都是不一样的。今天如果有人祈求理性的力量,后现代主义者会皱起眉头问:“谁的理性?何种合理性?”如果有人说“我们认为”,后现代主义者会问“哪个我们?”是的,这取决于你是谁、你要去哪里。所以问题就来了——这是一个可以在长途旅行中阅读的好问题——在后现代世界何谓“普遍”,在我们首先想到每个人的真理都有权享有它阳光下的15分钟时,“真理”意味着什么?
相对主义是后现代主义者对真理形成的主要威胁,就像绝对主义是现代性形成的主要威胁。接下来我希望能够避免这两种威胁,我认为它们都是死胡同。我将主张,绝对主义是智识上的一种威胁,而相对主义被广泛误认为是后现代真理理论,但实际上并未提出什么理论。相对主义导致我们不能说任何东西是错的,但绝对主义把我们跟上帝弄混了。不加约束的相对主义意味着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当作是真的,我们就站在站台上,提着一个上面写着“怎样都行”的袋子。这不是混乱宇宙,这完全只是混乱。如果怎样都行,你怎么能说任何东西是错的?为什么不只是说事情是不同的?2+2=5可以吗?你怎么能反对撒谎和欺骗?那些骗取老人养老金的人呢?这个清单可以一直列下去。所以,我们喜欢到处旅行,但“怎样都行”是一个我们不想去的地方。
我非常喜欢旅行,但同时我想确保我们不会偏离路线。我将为真理的多义、含混、不可编程性辩护,但也要维护说某个东西不只是不一样、它就是错的权利,而且不会接受错误的绝对主义。所以让我在旅途的开始就表明我的观点。我忠实于启蒙运动所做的突破。它把我们从教会、迷信和权威的皇室血统中解放了出来,代之以公民自由、科学研究和技术进步。我没兴趣单纯地反对启蒙运动。但我确实认为,过去的启蒙运动已经做了它要做的所有好事,现在我们需要一场新的启蒙运动,不是反启蒙运动,而是一场新启蒙运动。我们必须踏上通往下一站的列车,以其他方式继续启蒙运动——去认识更加不可编程的、模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种想法不是去扑灭启蒙运动的光芒,而是拿出新的修订版,用影子、阴影、灰色、黑洞和其他意想不到的玄妙、复杂的东西使它纯粹的光芒复杂起来。这甚至需要抛弃我的书名Truth,向读者传递一个坏消息:不存在什么真理。相反,存在的是truths,复数的、小写的真理。不存在Reason(大写的理性,至少不存在启蒙运动理解的大写的理性),但存在好的理由(reasons)和坏的理由。我想为这些观点辩护,又不能掉进相对主义者“怎样都行”的沟里,这是一个挑战。
问题是,当说到真理时,这场运动带来的是一种晕动症(晕车等)。生活变得越移动,我们越有可能怀疑以前被认为是真实的只是地方性的,它们让人回想起我们长大的地方,是我们发源地的地方色彩的一部分,我们越移动它们越会“相对化”。你可能会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已经开始欣赏时间的进程,欣赏不停移动的事物,这里的事物我指的是一切事物。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都是静止的,除非有东西移动它们。牛顿认为,一切都是运动的,除非有东西阻止它们。我们已经逐渐意识到,万物都在去往某处。万物都在旅途中——一直都是。
过去,每个人都住在距离工作场所可以步行的范围内,人们过着安定的生活,相对来说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认为地球是一块坚实的大地,被稳稳地安放在宇宙的中心。确实,在相距遥远的地方之间有贸易路线和信息交流,但是非常缓慢、艰难。如今我们意识到地球在动,即使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或者躺着,我们也在搭乘地球这个宇宙飞船,随着它绕着太阳旋转以及绕着它自己的轴旋转。当科幻小说家还在想象前往非常非常遥远的星系时,我们已经成功地登上了月球,使“好奇号”探测器在火星上着陆了,让卫星绕着地球转。这还只是开始。地平线在以不断增长的数量级不停地扩展,不仅在我们的想象中,而且在数学计算上。根据当代物理学的研究,当我们乘着地球这一宇宙飞船(它只是宇宙灰尘中的一个微粒)穿越太空时,宇宙的一切都在以日益加快的速度快速地离开我们,这最终会导致无穷的扩展,到最后生命耗尽,变成寒冷、黑暗、死掉的宇宙。那是最后一站。
最终,我们都生活在无法想象比例的爆炸之中。根据物理学家的说法,真正宏大的旅行,一切旅行的旅行,始于140亿年前的大爆炸,一个无法想象的能量集中的点爆炸,然后开始剧烈扩张,直到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宇宙将到达熵消散的最后一站。那将使一切相对化!那将使堪萨斯、哥尼斯堡、我们整个的文明、地球飞船、太阳系都变成纯粹地方性的、短暂的现象。宇宙尺度的“地方性”。到那时像真理这样美好的词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呢?我们所说的真理将像是一日黄花;今天还在,第二天就没了。我们说的都是死去的语言,我们的人生到了尽头。
从长期来说,非常长的长期,你今天上午想去哪里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放不下这个问题,你就没法继续生活了。如果你思考它思考得足够长,你会发现早上你都没法起床去某个地方。如果我还想继续移动,我需要得到尽可能多的帮助。为此我会召唤戈特霍尔德·埃夫莱姆·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他是启蒙运动中的一个伟大人物,他对我们的后现代境况一无所知,但是他的一些观点对我们的时代很有启发,能够帮我们走过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波涛汹涌的水域。莱辛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睿智的建议,如降低我们的期待,以适应空间和时间。他说如果上帝的右手中握着真理,左手中是对真理的追寻,然后让他挑选,他会选左手,因为绝对真理只属于上帝,他的任务应该是追寻真理。表面上看,这样选是浪费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毕竟,这么好的开价才能有几回?听上去就像是问你,你是愿意永远坐在火车上,永远都到不了目的地,还是更愿意抵达你要去的地方?这样说是没道理的。莱辛的智慧概括起来是:把时间用在四处奔走上,不要为去哪里而烦忧。他显然无需烦忧早起去上班的事。
但是让我们走下火车,换一下类比。让我们假定,在周末我们决定听从医生的建议,出去慢跑,一位朋友开车路过,说可以搭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是一个很好笑的帮助,但接受这一帮助就会偏离我们的目的。我们不是要去任何地方。或至少是,重要的是去的过程,而不是目的地。现在对于莱辛的想法我们看得清楚些了。这位哲学家说,真理更像慢跑,对上帝来说可能不是这样,但对我们来说是这样,我们必须克服在空间和时间中移动带来的挑战。
你不用真的相信上帝也能理解莱辛的意思。你可以把上帝当做一个理想的极限点,不管你是否认为天上真的有一个神在俯瞰着地上的交通。虽然褊狭的神学家会觉得这么说很奇怪,但是如果我们说上帝的意思是一个无须担心交通的人,这能满足我们当前的目标。这是因为上帝无处不在(至少我们是这样被告知的)。这意味着上帝一下子就能知道所有地方的一切事物。另一方面,我们这些下界尘世间的人,每次只能得到一个真理,依赖于我们身处的某个地方、某个时候(语言、文化、性别、身体等)。我们总是“情境性的”,这个情境对我们强加了限制;但是这种限制也给了我们一个进入的角度,一条进路,一个视角,一种解释。上帝无需角度,但是我们需要。拥有一个角度是真理向我们这些凡人开启的方式。没有角度的话表情就会显得很傻,不解地盯着事物,就像我看到的那些想不出研究论文角度的学生脸上的表情。所以莱辛实际上说的是,说到真理,我们的任务是培养出解释的艺术,这就是今天哲学家们所说的解释学。
解释学本来是一个神学术语,指的是对《圣经》的解释。但是今天解释学指的是一种更加普遍的理论,一切真理都是一种解释活动,需要解释是因为处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因此具有特定的预设。现代交通和信息系统已经使我们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它我们总是受到各种视角的包围。在后现代境况下,真理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解释学活动,是要学习如何裁定;要明智而审慎地应对差异。
这显现了莱辛说的另一层意思。解释学的基础是,存在着大的真理和小的真理,有的非常重要,有的不那么重要,存在着各种类型、层级和目的的真理,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解释学处境。莱辛像哲学家习惯做的那样,谈的是长时段的真理。他说的不是准时去他的办公室赴约。他说的是从长远来看,当说到真理时,对真理的追寻更重要,更重要的是真挚的追寻、我们追寻真理的努力、我们追寻它的方式,而不是结论。旅程比终点更重要。
毕竟,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从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掉。有时我们确实需要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有时我们不是要到达。有时我们需要到达终点,而有时,像医生说病人患了绝症,我们不想到终点。这也是莱辛的意思。我们是有限性的动物,我们要看这些多重的、相互竞争的真理如何和平共处而不会让我们陷入混乱。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像上帝那样行动,这对其他情境来说也是很好的建议(对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来说很困难的情况)。这意味着我们不应该要求获得“一个大写真理”,让它吓住其他真理。上帝也许能做到,但我们做不到。
解释学是协商多种有限性、小写的真理,是应对真理变化的浪潮和环境而又不让800磅重的大猩猩走进房间的艺术。在启蒙运动以前,这个超重的灵长类动物是神学。在中世纪(不仅是那时),如果有人说,“教会教导说……”那往往就会让房间里所有的人陷入沉默。但如果说现在还有大写的真理的候选,那就是科学。科学是我们的大猩猩。只要有人说,“科学说……”我们就会觉得对话结束了。所以我们后现代的解释学家必须厚起脸皮,愿意勇敢面对教士和物理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愿意面对一些宗教人士对上帝的误用,以及启蒙运动对物理学的误用。即使是物理学家所说的万物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著名的TOE,也只是一种理论。它当然是关于万物的理论,但它本身不是万物,由于对生命来说不只有物理学,我们需要各种类型的理论。
然而,宏大的万物理论提出了一个大问题,使它跟宗教争夺以前宗教所占据的皇位。它还揭示了宗教和科学之间一个有趣的对比。它们都认为,在我们居住的日常世界,在我们体验的忙乱、旺盛、吵闹的多重世界之上、之外,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结果它们就争论哪个真实的世界真的是真的。一个说真实的世界是数学提供的;另一个说它是天启提供的。解释学对这一争论的贡献是,说到真理,存在着多种存在方式,我们必须小心人群中的“霸权话语(欺负人的)”,它声称知道一切,能够识别真实的世界。不管面对的是神学还是科学,一个诀窍是记住莱辛的建议,不要把自己跟上帝弄混了。物理学家可以想出某种关于一切的东西,神学家也许能弄对关于上帝的一切,但那不会使任何人成为上帝。它只是给了他们一个角度,一种倾向,一种解释,我们需要所有我们可以采取的角度,尽可能多的接近真理的方式,尽可能多的真理,不要被所谓的大写的、单数的真理引诱,幻想着我们可以告诉真理该去干什么。
接下来我将说明,解释学或后现代真理理论的任务是,追随对世界多重的、相互竞争的解释这出混乱宇宙的戏。“真理主张”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飞来——科学、伦理学、政治、艺术和宗教——我们需要躲开飞快的出租车,应对后现代交通的复杂和混乱。这门艺术是跟移动的东西一起移动,这是我们加在古人所说的智慧之上的后现代腔调,古人承认他们是爱智者,在这一点上,我们后现代人也希望跟古人一样睿智,这要求一种脚步很敏捷的真理观。如果真理如尼采所说,是一支移动的比喻大军,我们解释学家跟着一面旗帜行进,旗帜上写着“Mutatis Mutandi”(我们需要一个拉丁语的箴言),意思是“随变化而变化”。解释学是专为适应高科技的世界而打造的,在这个世界上即时信息在全球各地像后现代天使一样飞翔、叽叽喳喳,后现代的旅客们乘着飞机、火车、汽车、最后也许是宇宙飞船匆忙地奔赴各地。我们说不清我们要去哪里,或为什么去。但是我们后现代主义者对待这一困惑的态度,不是怀念一个更安宁的时代,那时我们在田里干活,惆怅地望着头顶的飞鸟,梦想着自己也能飞。我们能飞,我们能迅速传递信息,就像加百利能够迅速飞越天空。
也许,如莱辛所说,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旅程的质量。也许旅程就是目的地。
所以,可以把这本书当做一个你受到诱惑而报名参加的游览,暂时放下向你许诺了真理的繁忙的后现代生活。我们将参观三种基本的真理模型:前现代的上帝即真理;现代的理性判断何者为真;后现代的作为事件的真理,在这里上帝和理性都不享有骄傲的地位。但是先提醒你们,这次旅行以问题而不是答案而告结,而且不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