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当牧师的伯父家里,日子过得千篇一律。
早饭后不久,玛丽·安拿来了《布莱克斯特伯尔时报》。凯里先生和两位邻居合订的,从十点至一点归他看,然后花匠才把报纸拿给莱姆斯庄的埃利斯先生,他可保留到七点。之后报纸又传到了马诺宅的布鲁克斯小姐手里,因为她最后拿到报纸,所以报纸就留在她那儿。夏天凯里太太做果酱的时候,常常向布鲁克斯小姐要一份报纸来盖这些坛坛罐罐。牧师一坐下来读报时,他妻子就戴上无边女帽,出去买东西。菲利普跟着去。布莱克斯特伯尔是个渔村,镇上只有一条大街。街上有许多商店、一家银行,还有诊所及两三家煤船主。而小港口周围就全是渔民和穷人居住的破烂不堪的小街道。因为他们上小教堂做礼拜,故总被人瞧不起。凯里夫人在街上要是遇到那些非国教的牧师,总要走到街的对面去,避免和他们照面;有时来不及了就低着头,眼睛紧紧盯住人行道。在一条大街上竟设立了三个非国教徒的教堂,对于这件丑闻,牧师从未听之任之。他总觉得法律本来应该出面阻止它们的建立。在布莱克斯特伯尔买东西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鉴于教区教堂离城里还有两英里这一客观事实,不信奉国教是很普遍的。因此,有必要专门与上教堂做礼拜的信徒打交道。凯里太太深知牧师光顾哪家商店,与商人的信仰关系极大。有两个做礼拜的肉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牧师不能够同时与两个肉商做生意,他们对于上半年到这家买,下半年又到那家买的这一简单的办法不满意。牧师不向他买肉的肉商,常常威胁说他不上教堂做礼拜。牧师有时也针锋相对:他不做礼拜是非常错误的。但是,如果他错上加错,竟敢上非国教的小教堂做礼拜,那么,尽管他的肉质量再好,凯里先生也只好和他断绝来往。凯里太太常常在银行停下来,给经理乔赛亚·格雷夫斯捎口信。他是教堂唱诗班的领班、出纳和教堂执事。他瘦高个儿,灰黄色的脸,鼻子很长,头发全白了。在菲利普看来,他似乎很老了。他负责教区的账目,安排款待唱诗班及为学校办娱乐活动等。虽然教区教堂没有风琴,他所带领的这个唱诗班却被公认是肯特郡最出色的。每当有什么仪式,比如主教大人施坚信礼,乡村牧师感恩节来布道等,他都得做必要的准备。他甚至连草率地和牧师商量都不要,就毫不犹豫地对各种事情包揽独断。牧师虽然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对这个教会执事办事的作风很不以为然。看来,他俨然以全教区最重要的人物自居。凯里先生常常对妻子说:假如乔赛亚·格雷夫斯不收敛点儿,还是一意孤行,有朝一日他要教训他一顿。凯里太太劝告丈夫对乔赛亚·格雷夫斯容忍点,说他并没有坏心眼儿,即使他称不上君子,那也不是他的过错。牧师以实践基督道德自慰,便采取了容忍态度。但是为了出气,他在背后老骂教会执事是“俾斯麦”。
有一回这两个人吵得很凶,凯里太太一想到那情景还有些沮丧不安。事情是这样的,保守党候选人宣布要在布莱克斯特伯尔的大会上发表竞选演说,乔赛亚·格雷夫斯把演说安排在布道厅举行以后,才跑去找凯里先生,并且对他说,他也希望他在会上能讲讲话。看来候选人已要求乔赛亚·格雷夫斯主持会议了。这是凯里先生所不能容忍的,他认为牧师的职权理应受到人们的尊敬,这是不能含糊的。牧师在场,却让教会执事来主持会议,这未免太可笑了。他提醒乔赛亚·格雷夫斯,教区牧师乃是教区的至尊人物,也就是说在教区内牧师说了算。乔赛亚·格雷夫斯回答说,他头一个承认教会的尊严,然而这回纯属政治问题。他也提醒牧师,他们的圣主耶稣基督告诫他们“该撒的物当归该撒”[153]。凯里先生也以牙还牙回击说,魔鬼也会引用《圣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本人在布道厅是唯一有权威的人,如果不请他主持,那他就拒绝在这地方召开政治性的会议。乔赛亚·格雷夫斯对凯里先生说,随他的便,并威胁说,在他看来,在美以美小教堂召开也一样合适,随后,凯里先生说,假如乔赛亚·格雷夫斯跨入一个不比异教徒的神殿好多少的地方,那么他就不适合留在基督教区当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于是辞去一切圣职,并于当天晚上派人去教堂索取黑袍法衣和白色法衣。替他持家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姐也同时放弃了产妇俱乐部的秘书职务,这个俱乐部给贫穷的孕妇提供法兰绒布、婴儿内衣、煤和五先令的救济金。凯里先生说他终于又成了一家之主了。但他立即发现他不得不过问起自己一无所知的各式各样的琐事。而乔赛亚·格雷夫斯心平气和之后,也发现失掉了自己生活的主要乐趣。凯里太太和格雷夫斯小姐对这次吵架感到非常苦恼。通过周密的书信来往,她们会面了,并决心调解好这场纠纷。她们一个找丈夫,一个找哥哥,日夜调解劝和。由于她们规劝的正是两位先生心里想做的事,因此,经过三周的忧虑之后,他们和解了。这符合他们双方的利益,却被说成对主的共同的爱。最终会议在布道厅举行,请了一个大夫主持会议,凯里先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都在会上讲了话。
凯里太太把口信捎给银行家后,通常上楼和他妹妹谈谈话。两位太太谈论着教区的事儿,对副牧师,或者威尔逊太太的新女帽也议论了一番。威尔逊先生是当地最富有的人,人们认为他每年至少有五百镑进项,他娶了他的厨娘。这时,菲利普规规矩矩地坐在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正式、刻板的客厅里,目不暇接地观看玻璃缸里的金鱼穿来游去,除非早晨为了使空气流通,否则客厅窗户是从来不打开的,因此这种令人窒息的烦闷的气味在菲利普看来,与银行也有着神秘的联系。
末了,凯里太太记起她得去杂货店买东西,他们急忙起身上路。买完东西后,他们常常穿过一条渔民聚居的小巷。房子大多是小木房(处处可以看到渔民坐在门阶上补渔网,渔网就晾在门上)。他们一直走到小海滩,海滩两头都是仓库,但可以眺望到大海。凯里太太站了几分钟,望着大海,海水又黄又混浊(谁知道这会儿她在想些什么)。而菲利普则寻找扁平的石块打水漂儿。然后,他们慢慢往回走,路过邮电局看准钟点,又朝坐在窗边缝衣服的医生的妻子威格拉姆太太点点头,这才回家。
下午一点吃午饭。星期一、二、三有牛肉、烤肉、肉丁和肉馅儿,星期四、五、六吃羊肉。星期天吃一只自己养的小鸡。下午菲利普做功课,拉丁文和数学都不大懂的伯父教他这两门课,伯母教他法语和钢琴。她对法语是无知的,但她的钢琴勉强可以为自己唱了三十年的老掉牙的歌曲伴奏。威廉伯父常常告诉菲利普,当他还是副牧师时,他的妻子可以熟唱十二首歌曲,人家一邀请,她马上就能唱。现在牧师住宅举行茶会她也还唱。凯里邀请的人极少,他们的茶会总是包括副牧师、乔赛亚·格雷夫斯和他妹妹、威格拉姆大夫和他妻子。茶后,格雷夫斯小姐弹一两首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凯里太太唱《当燕子飞回家的时候》或者《跑呀跑,我的小马》。
凯里家并不常举行茶会,准备工作使他们头疼,客人一走,他们感到精疲力竭。他们宁可自己品茶,用完茶点他们就玩玩十五子棋。凯里太太总有意让丈夫赢,因为他一输就懊恼。八点吃冷夜餐,这是顿剩饭。玛丽·安用了茶点后就不喜欢再干什么了。凯里太太帮助收拾餐具。凯里太太一般吃面包、奶油,然后,再吃点儿炖水果。牧师则加一片冷肉。一吃过晚餐,凯里太太马上按晚祷铃,而后菲利普去睡觉。菲利普执意不让玛丽·安脱衣服,反抗了一阵子后,他才赢得了自己穿衣脱衣的权利。九点钟,玛丽·安拿进一盘鸡蛋。凯里太太写上每个蛋的下蛋日期,并将数字记在本子上,然后,挎着餐具篮上楼。凯里先生继续读他的旧书。十点的钟一敲,他站起来,熄了灯,跟着妻子去睡觉。
菲利普刚来时,曾一度很难确定哪天晚上洗澡。自从厨房的锅炉出了毛病,热水供应是个难题。所以两个人同一天洗澡是不可能的。布莱克斯特伯尔唯一有洗澡房的是威尔逊先生,人们觉得他有意摆阔。玛丽·安星期一晚上在厨房洗澡,她喜欢干干净净开始新的一周。威廉伯父不能在星期六洗澡,因为第二天工作繁重,而且他洗完澡总觉得累,所以他星期五洗。凯里太太也因同样的理由星期四洗,看来星期六似乎理所当然地轮到菲利普了,但玛丽·安说星期六晚上她不能让炉子一直烧着,星期天要做那么多饭菜,还要做馅儿饼,天知道还有多少事。她觉得星期六不适宜给这孩子洗澡。显然,菲利普自己不会洗。凯里太太不好意思给男孩儿洗澡,牧师又要准备布道,然而牧师定要菲利普洗得干干净净迎接主日——星期天。玛丽·安说她宁愿滚蛋,也不愿增添这一累赘,她不期望在干了十八年以后还把这许多事推给她。菲利普表示不需要别人替他洗,他自己可以洗得很好。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玛丽·安又说她敢断定他自己洗不干净,与其让他脏着身子,倒不如自己累死累活地干,哪怕是星期六晚上——这倒不是因为孩子要去谒见主,而是因为她忍受不了一个洗得不干不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