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纵帆船的栏杆边
那晚,日落后,我们看到了一片陆地,纵帆船顶风缓行。蒙哥马利暗示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陆地还很远,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一块低平的幽蓝,随着青灰色的海水上下浮动。一缕烟几乎笔直地升到空中。
看见陆地的时候,船长不在甲板上。他对我发泄了怒火之后,摇摇晃晃地走下船舱,我现在知道,他在船舱的地板上睡着了。
船实际上由大副接管,就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瘦削、寡言的掌舵水手。他显然不想给蒙哥马利好脸色看,对我们俩完全不理不睬。我们和他一起吃晚餐,我试图挑起一些话题,均以失败告终,大家陷入怏怏的沉默。这些人对我的伙伴和他的动物极其不友善,这着实令我意外。我发现,蒙哥马利对这些动物的用途和他要去的地方讳莫如深。虽然我对这两件事愈发好奇,却也没再追问。
我们一直在后甲板上聊天,直到繁星满天。除了亮起泛黄灯光的前舱偶尔传来一点声音,以及动物不时地在甲板上走动的声响,夜晚十分寂静。美洲狮蜷缩起来,如炬的眼睛盯着我们,看起来就是笼子角落里黑乎乎的一团。蒙哥马利掏出几支雪茄,跟我聊起了伦敦,询问那里的种种变化,追忆往昔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些难过。看他说话的样子,他似乎很爱在那里生活,却遽然远走,并且再也回不去了。我尽力说着所知道的一切鸡毛蒜皮。我们越聊下去,我越觉得他古怪。借着身后罗经柜微弱的灯光,我仔细地看了看他奇怪又苍白的脸庞。接着,我望向昏暗的海面。那一片黯淡之中,藏着他的小岛。
在我看来,这个人从茫茫大海中出现,只是为了救我一命。明天他就会下船,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见。如果是普通的相遇,我可能稍微一想便作罢。可我忍不住去思索,这样一个受了良好教育的人,居然住在一座无名小岛上,多么奇怪……还有他的那些随行之物,未免太不平常。我又想起了船长说的那个问题:他要拿这些动物来干什么?为什么我一开始说到动物的时候,他要装作不是他的?还有,他的仆人也是个怪人,这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所有的一切,都给他罩上了一团迷雾。我胡思乱想,嘴上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
临近半夜,关于伦敦的谈话走向尾声。我们并肩站着,靠在舷墙上,睡眼蒙眬地凝望着星光下阒然无声的大海,想着各自的事情。氛围有些感伤,我趁机道谢。
“说起来,”在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说,“你救了我一命。”
“凑巧,”他说,“凑巧罢了。”
“我还是更愿意谢谢跟前的人,再巧也要有人来凑。”
“谁也不必谢。你需要帮助,我恰好懂怎么帮你。我给你打针、喂食,跟收集一个标本一样简单。假如那天我累得不想动,或者我讨厌你的模样,那么你今天会在哪里,就不好说了!”
我心里好像被浇了冷水。“不管怎样……”我接着说。
“只是凑巧,我说过了,”他打断我,“人的一生,一切都是凑巧。只有傻子才看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到这里,远离文明,而不是在伦敦优哉游哉,做个快乐的人?只不过因为十一年前,在一个起雾的夜晚,我失控了那么十分钟。”
他停住了。“然后呢?”我说。
“没有然后了。”
我们又重新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大笑起来。“这星光有魔力,让人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就当我是傻子吧,我讲给你听。”
“无论告诉我什么,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守口如瓶——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他正要启齿,却犹疑地摇了摇头。
“那就别说了,”我说,“我无所谓。秘密毕竟还是藏着最好。我保守秘密,无非是能让你放心一点,也没什么其他用处。难保我真不会说出去,对吧?”
他支支吾吾,有些犹豫。我觉得我为难了他,在他感伤的时候乘人之危。说实话,一个年轻的医学生究竟为什么离开伦敦,我并不好奇。我已经有了一些猜想。我耸了耸肩,转身走开了。一个沉默的黑影靠在船尾的栏杆上,望着星空,那是蒙哥马利的怪仆人。听见我的动静,警觉地转过头看了看,接着又看向别处。
这一转头在你眼里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小动作,对我来说无异于重重的一击。周围唯一的光源是船舵那边的灯,他的脸在转过来的一瞬间,映着光亮,从船尾的昏暗中浮现出来——那双望向我的眼睛,分明闪着淡淡的绿光。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红色[9]的眼睛在人类当中并非罕见。那黑色的身影,还有闪着幽幽火光的眼睛,击穿了我成年时所有的思想和情感。童年时所经历过的恐惧本已淡忘,但在那一刹那间又重新涌上了心头。不过,恐惧很快消失了。我看见的不过是一个野人的身影,一个无足轻重的身影,在星空下趴在栏杆上。我意识到蒙哥马利正在跟我说话。
“我打算去睡了,”他说,“如果你也觉得差不多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和他一起下了船舱。他在我船舱的门前跟我道晚安。
那晚,我做了许多不安稳的梦。亏月迟迟升至天空,将朦胧的白光泼进我的船舱,在床边的地板上映出令人发毛的形状。接着猎犬醒了,号叫声此起彼伏。就这样,我断断续续地做梦,直到晨光微露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