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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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拾捌回

我带着朱那沿着龙神城内的缓坡向着顶端的望楼型天守前行。

由于长时间待在室内的缘故,即便是下午的阳光都让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作为首日两军对抗的主战场,现在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下零星的几名士兵正在白色的灰泥壁旁清点回收的武器。

“母亲大人,我能否向您询问一件事。”

途中,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上一截的朱那,似乎对我的所作所为抱有疑问。

这对于平常话就不多的她来说是件相当罕见的事情。

“说吧,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是,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您要扛负起不是自己的罪过呢?”

作为唯一与我共享同个情报来源的共犯,她会对我刚刚的行为抱持疑问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朱那,我可不记得将妳教育成会偷听的性格。”

但这同时也代表着,她有完整听到我和富美之间的对话。

否则以她出现的时机点是无法问到这个份上的。

“十分抱歉,只是根据先前密探的回报,那是由布子夫人为了控制富美女士所预留的手段,只要据实以告,相信应该也能同样问出的父亲大人的所在之处,所以我不认为有玷污您名声的必要。”

从她基于事实而不肯妥协的模样仿佛和我过去的身影重叠。

或许当初我就是察觉到这点,才选择收养并教育她来作为继承我意志的人选吧。

“我说朱那──看到堆在旁边的那些尸体了吗?”

我将话题转移到堆叠于城墙旁的阴暗角落,那些被人们所刻意视而不见的众多尸体上面。

“妳要记得,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但是我的手上可是沾染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血,只要能顺利达成目的,于此之上再多增加几个人又何妨呢?”

在跟着我的视线巡过一遍以后,朱那颔首暂时对此表示同意。

“……但是,如果是我弄错的话还请原谅。”

“没什么好原谅不原谅的,对于怀疑的事物要谨慎确认,这是我教妳的。”

“……是,我在思考的是──难道母亲大人您是为了保护富美女士才这么做的吗?”

“妳所提出的是相当有趣的见解呢,虽然是我给妳的机会没错,但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在这往天守的路上,我们和两旁众多负责后勤的士兵们交错而过,只不过由于我平常建立的威严形象,几乎没有一个人敢和我们正眼对上,只是默默地做着清运等善后工作。

“因为母亲大人您知道她一直相当敬仰由布子夫人,如果得知家人的人生被这辈子全心全意侍奉的主君所操弄,其承受的痛苦并非言语可以形容的。反过来说,即便是在龙神家被您取下之后,她仍可以对过去自己的忠贞不渝而感到自豪。”

和漠然的外表截然相反,朱那对于洞察人性的部分十分擅长。

现在,我们两人走到了坡道的尽头,天守台前的广场已经整备好的庞大军队正在恭候着我们的到来。

“──谁知道呢。”

归咎于自己孩子气的任性──我并没有把内心里真实的想法告诉朱那。

随着年岁增长,动机什么的也越来越难用二分法去分断,更多时候是纠缠在一起的矛盾心情也不一定。

“妳同样也要记得,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获得能让妳满意的真相。”

结束了母女之间的谈话后没多久,我们在和镇守在此处的大将讨论了一下关于俘虏的处置以后,两个人便那向着这座纯白天守的入口走去。

龙神家这些年累积起的权利象征。

在宏伟的外观内侧,走廊的构造相当宽敞,作为集结多项机能的建筑,将里面各个空间都分布的井然有序。

根据朱那的回报,现阶段已经封锁了连同密道在内所有通往最上阶的出入口。

毕竟本来就是从内部发起的政变,构造或机关什么的早就在进攻以前就已经做过无数次的推演。

我们两人就这样穿梭在狭长的木造走廊里,一层接着一层地向上移动。

“母亲大人只要从这里上去,就能与由布子夫人见面。”

在正面唯一通往顶层的阶梯通道前,配置着数十名的重兵看守在此处。

由于从直条状的武者窗照进的阳光有限,染上殷红色的通道后方相当昏暗,看起来就像是要进入某种生物的咽喉一样。

“刚刚说还剩下八名能面众是吧,那么需要多少带兵力进去?可以的话我希望越少越好。”

“那我一人便足矣。”

那并非虚张声势,朱那顺势将手搭到腰间的刀鞘上面。

“很好,那走吧。”

连犹豫的时间都不需要,我就这样迳直地往里面走去。

──向着即将为这次战争落下帷幕的场地前行。

在昏暗的廊道尽头拐弯后,我和朱那来到了格局方正的楼梯间。

再上去就是通往名为云之间的最上阶。

正中央的左右两侧,沿着东西两大梁柱设置了相邻在其侧的两座木造阶梯。

由于身处在整栋建筑的中间位置,仅有源于云之间的日光从缝隙里流泄而下,让阶梯周围漂浮的尘埃微微发光。

陡峭的楼梯本身是有如ㄑ字型分为两段式的构造结构。

伴随着平稳的步伐,这些即将向上前行的每一步都让我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经历。

二十多年来一路咬紧牙关走到了这里,心情反而不如预期般出现任何起伏,更多是趋近于无的空虚感受。

“──!”

来到阶梯的转角时,朱那像是感应到什么似地护到我的面前。

紧接着她快速地将刀刃向前斩击,在昏暗的室内并出了三道飞溅的火星。

“果然出现了吗?”

我将视线向旁边一看,两名戴着能面具的黑衣人影就站在另一座直通上方的阶梯前。

但由于朱那迅速展开迎击的关系,在尝试使用暗器偷袭未果以后,她们当机立断随即向上撤离。

“……只有这点本事的话,看来我对于她们的评价过高了。”

“本来就是用作谍报为主的小队,能在隐蔽的前提下展开偷袭就不错了,要求具备正面作战能力也太强人所难了。”

“是,那么母亲大人,请允许我现在展开追击。”

没有将佩刀收回刀鞘,持刀侧举的朱那已经进入了战斗的态势。

平时她是不会轻易离开我的身边,但因为整座建筑的结构我们都相当熟悉,尤其是上面的云之间相当广阔,也不存在能够藏匿的暗室,才让她能够毫不顾忌地向前推进。

“就交给妳了,一个活口都不需要留下。”

“是。”

作为启动的脚步瞬间跨出,朱那纵身消失在上层阶梯的末端。

即便让身为第三者的我来评论,也能轻易分辨出她与能面众在实力上的显著差距,对方全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想这点对她们来说更是当下就能明白的事实,不然也不会立刻选择避战。

岁月所带来的改变是巨大的。

过去曾让我们尝尽苦头的部队,在精通斩人技术的专家面前,终究是沦为只能四处逃窜的猎物。

“──”

剩下我一个人踏上这最后倒数的几道阶梯。

我知道龙神由布子就在这上面等着我。

那是没有任何理由,纯粹是共处的三十八年间,彼此根深蒂固的一种近似于直觉的诅咒而已。

──然后,我来到了一片夕红色的世界。

被称为云之间的顶层是采开放式的构造。

仅留下必要的梁柱,取代墙面的是能感受到四季变化的自然风景。

夕阳西斜,透过回缘和高栏所望出去的景色相当辽阔,将龙见湖和整座城镇尽收眼底。

“妳来晚了,小春。”

在我的正前方。

龙神由布子有如牡丹般跪坐在比周围地面高出一截,平时用来谒见的上段之间等待着我。

“发动战争应该以完成明确目的为首要条件,若是想要亲自俘虏审判的话,妳一开始就得守在前线待命,并且快速执行计划。”

她那向上盘起银灰头发一样无可挑剃,尽管现在年华老去,她的皱纹深邃的面容里仍然存在着过去的冷艳气质。

在她身上华贵的黑留袖和服将肤色显得更加苍白,我这才注意到今天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换上黑色的装束。

“谁知道呢,但偏偏就是这样一支军纪涣散的军队,将妳辛苦经营多年的龙神家夺了过来。”

此时,从天花板之上传来了躁动。

看样子在我们看不见的正上方结构里面,正在展开性质截然不同的战斗。

然而对于上方的纷扰,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要抬头向上查看的意思,现在比起区分胜利或失败两者的差异,彼此之间更像是在收官前的相互确认。

“认清事实吧──龙神由布子,妳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正是,因为我对臣子的忠诚判断有误,导致这个全盘皆输的局面,未来龙神家的后裔必须引以为鉴。”

她的语气十分淡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地接受了失败。

“那么,不惜发动政变后还特意亲自前来这里,妳所追求的目的是什么?”

“妳这是明知故问,我和妳之间的仇恨,还能为了什么事情呢?”

“哼……为了龙神哲太是吗?还真是愚昧至极,看样子即便外在有了改变,妳的思维模式依然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龙神由布子语带讽刺地这样说着。

“明明是由我亲自教导,然而在努力的方向上,妳还真是错得离谱。”

“……妳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这么说吧,若是想要拯救他们两人的其中一人,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多的是时间尝试各种方案来寻找或营救,妳却将心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政权篡夺上面。”

她的话语像是说出毫不感兴趣的判断,指责着我行为的不成熟。

退一步说,就算真照她所说的做,只要权力继续集中在她手上,那么我所有努力最后被毁于一旦的可能性也不可能为零。

“说得倒是很容易,那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妳肯定会想方设法阻挠我吧。”

“妳太过于浸淫在自己的复仇剧码之中,却看漏了更重要的真相──我刚刚告诉过妳了,要以完成明确目的为首要条件,而妳却看漏了作为假想敌的我在目的上的变化。”

“有话直说,妳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被妳无视的事实是──可以取代妳的人早已出现,为此我在十多年前就对介入妳们三人之间的儿戏兴味索然,就算要我透露龙神哲太的所在地给妳也未尝不可。”

我想起了和哲太被强迫分开的那一天。

明明对我们做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行为。

只不过现在的我仍然可以保持冷静,即便听到了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也不会为此动怒。

“想要用这些话来混淆我是没有意义的,我的人生会由我自己做主──还有,用不着妳操心,富美已经将具体位置告诉我了。”

“富美吗……还真是稀奇,我原以为唯一不会背叛的就是她,看样子最初就该将她的家累全数消除才对。”

“这种话妳就留到另一个世界去感叹吧。”

比起富美女士,我还有更重要的疑问。

“我会亲自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向妳确认龙神家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既然妳嘴巴上都说无所谓的话,那么让我知道也无妨吧?”

原本就不觉得能从她这里探听出真相,只不过对于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产生好奇,还是让我忍不住出言试探。

“说的不错,按常理推断,我确实应该在此传承给妳──”

说到一半,龙神由布子开始无法停止的咳嗽,接着便从捂住的掌心内侧咳出大量鲜血。

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她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服下足以致死剂量的毒物。

“只不过……咳、有时候,徒劳的努力……也是龙神家主必须历经的磨难。”

“原来如此,妳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知道,对吧?”

“并非如此……我能担保,妳想知道的那些……咳、关于龙神家的真相……至今仍有文献留存于世……”

接着,从她的喉间不断涌出源源不绝的鲜血。

皮肤下的血管已经看不到半点血色了。

可以感受得到生命正快速地从这个过去以强势作风闻名的女性体内消逝。

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她的寿命恐怕也剩下不到半个时辰。

“回答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要执着于我。”

“和多年前一样的问题吗?好好思考吧,如今特别的可不是只有妳一个人而已。”

“不打算正面回答吗?看来在妳这边是得不到我想要的真相了。”

“已经没什么好教妳的了,我的目的早已达成……在无权管理龙神家的如今……留着这条性命也只是徒然耗费光阴罢了……”

她决定在这里结束一生其实并不难理解。

一心一意,舍弃了所有身为人类应该掌握的幸福,只为了龙神家的兴荣而奉献至今,全都是她生命价值的体现。

在这份使命被我夺走以后,她就不再有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深究所谓心中最纯粹的部分,或许我和她之间在本质上有惊人的相似也不一定。

“是啊,从以前开始妳就是不顾别人的利己主义者,但至少在死的方面我没打算如妳所愿。”

对于追问已经达成的愿望不感兴趣。

我将视线缓缓上挪,与不久前从她身后悄然而降的朱那视线重合。

“动手。”

简单明了的指令。

葬送的声音平静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不出一秒,温热的液体就飞溅到我的脸上。

“是、如此吗……”

龙神由布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从自己胸口突刺出的角。

比黑色还要来得深沉的血液,在她的胸前有如花蕾般绽开。

“……咳、至少我将龙神家……长年的夙愿布局完成了……”

刀刃抽出后,她跪着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上半身的重量。

我冷眼看待着这个曾被称为母亲的女人,她没有任何支撑,身体向着侧边重重倒下。

真要说的话,她的死状称不上是难看。

只是,与她过去不可一世的光彩样貌相比,反而让人更加觉得晚景凄凉。

“我……很……高兴”

最后,似乎还有仅剩的一息尚存。

气若游丝的唇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了声音。

或许是眼睛看不见的关系,她用像是个母亲一样关爱慈祥的眼神望向我身后的虚无。

“能拥有……你这样的、孩子……”

在那遗言之中所包含的真意,恐怕此生终将无人知晓。

“…………”

我对着已经不会再动起来的遗体端详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旁传来了雨滴落的声音──

“……是下雨了吗?”

被雨声唤回思绪,转过头望向户外却只见到夕阳的余晖。

滴滴答答的雨声不停响着。

抬头仰望,才发现是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渗出的血水,在这被夕照染红的云之间里下起了小雨,于地面上溅起了点点的雨花。

昏暗的室内已经让不同红色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

刚刚望着龙神由布子的尸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触。

复仇的喜悦,抑或是弑母的罪恶感,这些原以为可能会出现的情感通通都没有,感受不到喜怒哀乐,只有言语难以形容的空虚包覆着我的内心。

或许,为了爬到现在的位置,我作为人类的某部分坏死了也不一定。

“……不过,唯一能肯定的是──”

摊开掌心接住落下的滑腻血液。

在这夕红色世界里,我闭上双眼,不知道为何对这样的画面由衷地感到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