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直走下去
算起来,秦砚辞与太子是有血海深仇的。
大概是三年前,皇后与太子欺压百姓、霸占农田,民不聊生,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臣也不作为。秦砚辞实在看不下去,便在东宫欺压百姓最狠的铜锣村教训了恶霸和府衙,想要亲自上报朝廷。
可惜官官相护,即便是秦砚辞也没能将太子一党欺压百姓的奏章递上去,反而为铜锣村的农民招来了杀身之祸。
为了将占田一事压下去,也为了在太子面前表忠心,多年不理朝事的老秦帅亲自带人镇压铜锣村,奋起反抗地村民死了大半。秦砚辞匆匆赶来,他本想看看太子派了谁来,竟敢放火烧村,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火光冲天中,秦砚辞站在村民死伤一片的土地上,和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遥遥相望。
老秦帅坐在马上,他的身影还是那么高大,表情冷冽,和秦砚辞记忆中的模样变化不大。
小时候的秦砚辞十分敬佩父亲,因为他的父亲是守卫一方百姓的大帅,他身形高大、骁勇善战,虽然父亲总是沉默寡言,但指导自己武艺时却十分尽心。
等秦砚辞再长大一点时,他对朝堂、战事、民情的看法开始和父亲产生分歧,一开始秦砚辞还会费力解释他的想法,后来他才知道,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一生都是杀伐果断的父亲不会因为微不足道善念而改变决策。
老秦帅也时常教训秦砚辞顾虑太多,讽刺他的想法不成熟,说是年轻人只凭一腔热血,不懂世故。次次见面,次次吵架,后来秦砚辞就不再回家了,也不想与父亲见面,但他心里多少还是念着父亲。
可是这一次,秦砚辞心如死灰。
曾经镇守一方土地的大帅,竟会为了讨好太子而残害百姓,那父亲曾经的坚持是什么呢?镇守西凉半生的大帅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
仕途?权利?
总归不是为了百姓而战。
老秦帅看着阻拦官兵前进的秦砚辞,他许久没有见到儿子了,他高了许多,身躯健壮,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睛冷冷的注视着他,火光摇曳,老将军恍惚了一瞬,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眼睛。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这性子真是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即是一模一样,他当然不能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纵使秦砚辞恨他,他也要让秦砚辞看清这是一个王权统治的世界,什么忠勇、道义,不过是稚子天真的幻想罢了。
秦凛松的声音依旧浑厚,周身威压不减当年:“让开!”
少年双眸冰冷,神色坚毅,身形不动。
秦凛松拿起马侧挂着的弓,对着秦砚辞搭箭拉弦:“让开!”
火光中的秦砚辞像是一座矗立的冰峰,与熊熊烈焰对峙。
“嗖——”
那支箭真的向他射了过去,秦砚辞握紧了腰间的长剑,他嘲讽的勾了勾嘴角,终究是没有动作。
忽地,眼前闪过一道身影,秦砚辞的发丝被风吹在侧脸上,元书祎飞身而来,一把握住了箭羽!
她站在秦砚辞的身前,对马上的秦凛松作揖:“前辈,适可而止。”
熊熊烈火中,元书祎一袭蓝衣立在那里。
像久经干旱大地终遇春雨,秦砚辞紧绷的神情霎时缓和过来。
眼前的人,是他的甘霖。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老秦帅镇定的瞟了一眼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马,好整以暇的垂眸看着元书祎:“元家的姑娘,你带了谁来?”
元书祎迎着老秦帅的威压,面色从容:“我没有带人,许是宰执听到了什么风声,就过来看看。”
如今的朝堂浑浊一片,只有褚宰执肯为百姓办事,只是他日理万机,没有三头六臂来处理这些事情。
秦凛松似笑非笑的俯视她:“你怎么请得动宰执?”
“我没有请啊,”元书祎也笑:“我只是烧了他们家的粮仓。”
秦凛松:“……”
皇城下的铜锣村火光冲天,皇城里的官员不可能不知道,宰执或许知道这件事,但没想到火烧铜锣村的严重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个时候有人在他家粮仓放了一把火,定是有人想让他管这件事。敢放火烧宰执的粮仓,要么是这人胆大包天,要么就是火烧铜锣村这件事太严重,有人在用这种方式请他出手。
秦凛松拽了拽缰绳:“有魄力。”他意味深长的看着两个年轻人,调转了马头:“撤!”
秦砚辞看着一行人扬长而去,脚下的大地焦黑又遍布血红,他垂下眸子,又不敢看地上的尸体,于是疲惫的看向元书祎:
“你真的烧了宰执家的粮仓?”
“没有,只是请南星烧了粮仓旁边的柴房。朝廷的事,就让朝廷来处理吧。”
秦砚辞嗤笑一声:“朝廷来处理?这就是朝廷处理的结果。”
元书祎沉默片刻,然后开朗道:“朝廷也有好官的,不然我们岂不是无路可走了?”
马蹄声渐近,两人都不方便见到他们,只能先行离开。
秦砚辞神情恍惚,胸口堆压的闷气让他呼吸困难,他跟着元书祎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女子的背影,声音悲哀茫然:“如果真的无路可走了呢?”
“认输。”元书祎也停下脚步,她侧过身,为她身后的月光与灯火让路。
那些光扑在秦砚辞怀里,他听到元书祎说:“或者趟出一条路。”
原来天已经黑了,可怕的火焰被清凉的月光取代,元书祎带他来了一处山顶,山脚下灯火点点,远处的光亮是皇城,更远处,是辽阔的蜀国疆域,那里的灯火更加明亮,耀眼。
秦砚辞上前,与元书祎并肩而立:“这是我要趟出来的路吗?”
“对,”元书祎道:“那里车水马龙,庄稼丰盛。”
“所以,”秦砚辞转头看着元书祎:“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好?”
“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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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柳树抽了新芽,远远望去像一团嫩绿的雾,战火压不住生机,同时也滋长了太多肥腻的蛆虫。
战事渐渐稳定,阅襄城的百姓已经恢复了日常生活,可就算没有战争的洗礼,二十两一斗米,三两一个素包子,如此高昂的物价与打仗一样让人活不下去。
两人离府衙还有一段距离,就看到百姓排起了长长的队,秦砚辞向队伍末端的老者行了个礼,问道:“请问,你们因何聚集此处?”
老者的声音有些颤抖:“唐大人施粥了,每人还能领一个馒头呢!”
元书祎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开仓放粮吗?”
“哪能啊?”老者感叹道:“上面允许才能开仓放粮啊,这是唐大人自掏腰包来救济我们的。”
“是啊,唐大人真的是个好官啊!”老者前面的男子回头道:“年年开春种地,唐大人总会带衙役来帮忙,他还专门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办了两个学堂,不用花钱就可以去的。”
元书祎抱着剑靠在树上,看着前方百姓井然有序的领粥:“粥很稠,馒头不小,衙役也不凶,不像是作秀。”
秦砚辞眯着眸:“难道我们方向错了?‘蛀虫’另有其人?”
两人一时不语,元书祎脑海中浮现着蜀国舆图,从南疆一直过到东潼关。
思绪忽然定到了一座城,元书祎骤然直起身,恰好秦砚辞也回身看她:
“繁城!”
繁城是当初房州战的突破口,繁城守将周铭兵败无恙,还能官复原职,这本身就有蹊跷!
繁城与阅襄城是邻城,粮草完全能在短时间内运到尾思越缇的营地!
两人策马一路飞驰,天黑了才到繁城的护林。
“我说,”秦砚辞勒住马,扫视着护林道的情况:“我有一个想法。”
元书祎也勒住马,道:“守株待兔吗?”
“唔,懂我。”
元书祎也有这个想法,护林道是通往敌营的隐蔽道路,如果尾思越缇的粮草真的是从繁城运出去的,那他们可以直接截住粮草,只是护林道不止一条,他们也不一定今晚运粮。
元书祎道:“我对这带不熟悉,不清楚在哪拦截合适,若是有张舆图……”
秦砚辞翻身下马:“我给你画。”
他捡了根树枝,蹲在在地上划拉几下:“我们是从东侧穿过来的,位置在这儿,有三条路线可以通往尾思越缇的营地。第一条,道宽路平,也是正经商人运送大宗货物的路;第二条,路窄平稳,多有乡野村夫出没;第三条最近,林中小路,隐匿于野林,崎岖隐蔽。”
秦砚辞看向元书祎:“你选哪一条呢,柯帅?”
“第二条,”元书祎站起身:“既然是晚上偷运,就不怕有人,晚上林中多瘴气,不好走,所以,第二条。”
两人又疾行一刻钟,来到第二条路的末端,秦砚辞借着月光查看地上的车辙:“没有可疑的印迹。”
元书祎往树下一坐:“那我们等到寅时,若是不来,我们再去找周铭。”
秦砚辞点点头:“好。”
这晚月光如练,林子里除了悉索虫鸣,就是流淌在森林里静谧的风。
秦砚辞瞟了一眼坐在他身边发呆的女子:“你伤怎么样?要不要睡一会儿,有动静我叫你。”
这种情况,元书祎怎么可能睡得着,她抬头瞅了一眼秦砚辞:“行。”
五月的夜晚有点凉,但不算冷,没有蚊虫骚扰,睡在林子里也算是雅趣。
月亮渐渐西沉,元书祎也渐渐放松下来,头一点点的偏离树干,在差点要歪倒的瞬间,秦砚辞俯下身,用手掌轻轻拖住了元书祎的脸。
秦砚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他还是坐了下来,让她的头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秦砚辞看着深蓝色的天幕,他忽然不想要那些运粮的过来了。
然而有一个奇幻的道理一直成立至今,那就是越不想来什么就来什么!
约莫寅时三刻,林子里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声音。
秦砚辞眉头一簇,刚想叫醒元书祎,没想到她自己坐了起来。
两人眼神一对,无声无息的爬上了树。
这一行人衣着朴素,但面相不善,推车的人手臂肌肉发达,力量很强,下盘很稳,着实不像乡野村夫。
元书祎向秦砚辞打着手势:上吗?
秦砚辞:我上,你别出手。
人未到,剑声先至。
秦砚辞在跃下树的同时拔出顶松雪,那几人纷纷抬手挡住剑刃的反光。
“秦、秦砚辞?!”
秦砚辞抬了抬下巴,眼眸冷冽:“认识我?”
前面的一人像是领头的,他大惊失色的后退几步:“上!杀了他!”
元书祎坐在树上瞧着,她其实一直有个困惑——为何提剑杀人的秦砚辞看起来依旧像个仙人?
他刻意避开了溅出来的血,那身白衣依旧一尘不染。
“那还有一个人!”
树下的人发现了元书祎。
“那是谁啊?”
“管他是谁,一起杀了!”
元书祎冷眼看着树下的一个男人掏出飞镖,还没等男人有所动作,秦砚辞的剑就横了过去:“说出这些粮运到何处,谁让你这么做的,便留你一命。”
“周、周将军——”
那人话没说完,天上炸了朵烟花。
运粮的一个汉子手里还捏着烟筒,嘴里吐着血,倒在了地上。
在秦砚辞分神的刹那,那人眸子一沉,猛地撞上秦砚辞的剑锋,也缓缓倒了下去。
元书祎从树上跳下来:“周铭被惊动,一定会销毁证据,我们快去——”
林子里又冒出几个黑衣人,而且人越来越多。
两人背靠着背,元书祎摁着孤江月,沉声道:“这里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