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可悲者是谁
“这么晚,陛下唤了太子?”
七皇子刘子晔提着毛笔,正细细的绘着一幅江上垂钓图,他似乎只对这幅图有兴趣。
“是,”刘子晔身后站着谋士伺平:“眼下战事吃紧,镇南营又出了状况,皇后一党的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刘子晔将最后一笔画完,端详着画,随意道:“人有多大胃,便有多大口,太子身份尊贵,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岂是你我能妄言的?”
伺平颔首:“殿下说的是。”
“塔国来势汹汹,战事误了春耕,军粮是个问题,今年怕是不好过。”伺平思虑良久,道:“请殿下向陛下请示,运送阅襄城的粮草由您亲自押送。皇城太过混沌,烂场子就请陛下与太子解决吧。”
刘子晔温和一笑:“伺平说得是呢。”
……………………
“她怎么样?”
秦砚辞风尘仆仆地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还没醒,发了高烧。”褚南星手里端着药,盛了一小勺往元书祎嘴里送,然而昏迷中的元书祎根本喝不进去。
褚南星急道:“药也喝不进去!”
没时间犹豫,褚南星刚想自己喝一口,嘴对嘴的将药渡给元书祎,岑深眼疾手快,大手遮住了药碗:“小姐想做什么?不会想亲自把药渡给他吧?”
这有什么关系?她们都是女子,况且元书祎还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这些跟岑深解释不清,褚南星只道:“医者父母心,没什么放不开的!”
“不行!”岑深义正言辞:“我不管什么医者父母心,我就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总之就是——哎!”
秦砚辞一言不发的拿过药碗,仰头喝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嘴对嘴的渡给了元书祎!
褚南星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震惊之下还带了点兴奋,一时竟不知该不该阻止。
岑深摸了摸鼻尖:“咳……秦帅就是秦帅。”
褚南星一把拽走岑深:“我们先出去医治其他伤员了,你……你慢慢来。”
秦砚辞始终都是旁若无人的喂药,清寒的眼眸有执着的认真,可两人一走,大帐陡然安静下来,他却有些不适应了。
帐外的器械声、铠甲摩擦声、走路声,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那些声音放大无数倍,清晰地传进秦砚辞的耳朵里。
秦砚辞红了脸,耳尖更是热得发烫。
他呼出几口气,晃了晃脑袋,尽可能地静下心。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秦砚辞含着最后一口药,闭着眼,渡给了元书祎,心里却想的是,她要是醒来知道这么个喂药方式,能不能整死自己?
不能吧,自己好歹是一方大帅……
秦砚辞的眼眸霎时冷了下来。
一方大帅?
她要是想杀,便是九五至尊,也没人拦得住她吧?
你别做那样的人,秦砚辞垂着眸,心里默念,书祎,别做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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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家满门忠义,竟出了你这样的奸诈小人!”
元书祎垂着头站在浓雾里,虚空中充斥着各色指责、唾骂。
“最毒妇人心!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奸臣当道,蜀国无救,天下大乱!”
“阿柯,我真的把你当兄弟的……”
元书祎无动于衷,目光放在漆黑无光的虚空里,一步一步往前走,毅然决然,又义无反顾。
“书祎,别再往前,回来!”
元书祎脚下一顿,那是秦砚辞的声音。
“书祎,跟我走。”
“阿辞……阿辞……”
秦砚辞本来要出去的,忽然听到元书祎叫他,还以为她醒了,赶紧走到床边。
可是元书祎没有醒,她眉头紧蹙,像是被梦魇困住了。
“阿辞……”
秦砚辞心脏猛然一跳,刚恢复的脸色又上了绯红,元书祎在昏迷中……唤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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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然想起,元书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唤他阿辞时,是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秦砚辞回京述职,总往元家跑,也有人感叹元秦两帅感情深厚,其实不然,秦砚辞多数时间是泡在元书祎的院子。
秦砚辞与父亲积怨良久,元家竟成了他在皇城唯一的去处。
元士清的书房多是军务,秦砚辞不便去。元书祎虽是女儿身,但元家家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放任下去了。
一开始,元书祎对秦砚辞的到来总要温和的讽刺几句,后来竟也习惯了,通常是书房里焚了香,她或抚琴或练字,秦砚辞坐于软榻翻看她书架上的书。
那日皇城小雪,秦砚辞照旧看着元书祎的藏书,那是一本茶经,他看着甚是有趣,便开口唤道:“书祎。”
不想,元书祎也是止了琴,开口唤他:“阿辞。”
两人都是一愣,随后又是异口同声道:“你叫这么亲密做什么?”
元书祎眨了眨眼,秦砚辞清了清嗓子:“你我相识多年,不过是个称呼,不必有那么多讲究吧。你想说什么?”
“也是,称呼罢了。”元书祎笑了笑:“我想说,近日城郊梅花盛开,正是收集雪水煮茶的时候,与我同去吗,阿辞?”
秦砚辞挑了挑眉:“你我竟也有如此默契之时?”他晃了晃那本茶技:“我刚巧看到沁雪凝露这一章,刚好来了兴趣。”
然后二人便策马去了郊外,秦砚辞如愿以偿地喝到了元书祎亲手煮的茶。
他们坐于书房窗前,书案上摆放着从郊外折来的梅花,沁雪凝露幽香绵远,萦绕在书房里,萦绕在他们身边,那时的秦砚辞觉得,他这一身杀伐血腥气终得沐浴,他执念的退隐清幽,也有片刻的实现。
世事难料,也不知那时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惬意,还会不会再有。
………………
元书祎是在三天后醒来的,那日是深夜,整个营地安静肃穆,她盯着帐顶看了许久,吐出一口带着微薄血腥的气,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转过头,帐里无人,桌上的烛火跳动着,不至于太昏暗。
元书祎用右手撑起身子,左胸伤口还是很疼,眼前发黑,她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双眼能看清东西时才踉踉跄跄走下床。
她太渴了,嘴里很干,但不苦,甚至有点蜂蜜味。
元书祎坐在桌前喝了一小杯水,才注意到茶壶旁有一罐蜂蜜。
是南星怕药太苦才拿来的吗?
可是南星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怕苦的,之前喝药喝补汤什么的她都是一口闷,顶多是塞给她一块糖。
难道是秦砚辞拿来的?他怎知晓那破药有多苦,他尝过了?
“你嫌命长吗?不好好躺在床上,下来做什么?”
秦砚辞掀帘进来,看到坐在桌前发呆的元书祎,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气愤。
元书祎晃了晃茶杯:“口渴。”
“你再多等一小会儿我就回来了。”
元书祎笑了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秦砚辞走近几步,查看元书祎的脸色:“才醒吗?感觉怎么样?”
“头有些晕,身上没力气,眼睛还有些花。”元书祎如实道。
秦砚辞俯下身,清透如琉璃的眼眸带着玩味:“以你的身手,被伤成这样,不应该啊。”
“这伤不重,”元书祎温和的笑着,眼里有秦砚辞看不懂的情绪:“他没下杀手,只要能止住血,我就不会死。”
“别说得这样云淡风轻!”秦砚辞一把捏住元书祎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元书祎,当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空旷的大帐里,两人在昏暗中对峙,桌上跳动的烛火给元书祎本就漆黑的眼球增添了一丝诡谲,她没有避开秦砚辞的桎梏,就在秦砚辞的手掌中扬了扬嘴角:“秦帅……是在审问我?”
秦砚辞不为所动,眼眸又冷了几分:“例行询问,你想好再回答——”
“我故意的,”元书祎无所谓道:“这一剑是我故意让他刺到的。”
元书祎拂开他的手,站起身:“我以身为饵引他露出马脚,也很有自我牺牲的觉悟吧?”
她说的轻松又认真,洒脱又随意。秦砚辞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瞳孔漆黑无底,幽暗如渊,那么的危险不可控。
“其他证据不会找不到,通敌是死罪,你何苦让他刺你一剑?”
“我想要他快点死,”元书祎坦诚道:“找到证据,抓到了人,要层层审批上报,他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枢密院和大理寺我又信不着,这中间若是有什么疏漏,着实是麻烦,总之是一死……早点死也没什么。”
时隔多年,秦砚辞觉得元书祎身上的那股疯劲儿又回来了。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秦砚辞太过熟悉,元书祎说得完全有可能发生,只是……她才十七岁,还不算入朝为官,为何懂得如此多?
老谋深算,手段狠辣,就算是官场中的老手也多不及她。
有如此城府之人,不是权臣,也该是谋士,她说的话,可信吗?
秦砚辞了解她,秦砚辞不信。
“故意让他刺一剑,”秦砚辞冷笑一声:“你当真是自信,上次擂台赛便是如此,你觉得你次次都能算得准,让人捅一剑也死不了吗?”
“死了便是罪有应得,我也无话可说。”
秦砚辞一时语塞,像她这样通透又世故的人,当真是不多吧。
元书祎有些撑不住,便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往桌边靠了靠,道:“现在军中情况如何?王齐呢?”
元书祎的小动作秦砚辞都看在眼里,他冷着脸将元书祎抱起来,放到床上:“你先睡到明天再说,军中有我,不必你忧心。”
元书祎躺在床上:“我睡不着。”
秦砚辞往床边一坐:“别废话,闭眼,你睡着我再走。”
元书祎顺从的闭上眼,可是脑海里总是浮现着王齐的脸、他悲伤的眼眸,还有那句“相处数月之久的兄弟,到最后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都看不清,不是很可悲”。
是王齐可悲呢?还是她元书祎可悲?她亲口说的那句,“没有真情”,当真是没有一点感情吗?
走到这一步,元书祎竟也是看不清了。
她闭着眼,能感觉到身边少年的温度,这个在外人看来冷漠不易亲近的天之骄子,今年也不过十九岁,是蜀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帅。当初他上位,也是一片质疑,都以为是老秦帅的缘故,少年不多辩解,用一次次九死一生、保家卫国的实力让天下人闭了嘴。
秦砚辞这个西凉大帅名副其实,若可以,元书祎也想堂堂正正的做百姓尊敬的大帅,可“元书祎”做不了,“阿柯”也不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