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娘跟我讲过:“猪闹圈,先上山放羊。”
我没去二号楼,我心里想着的是三号楼和四号楼。我跑过去的时候,老头老太婆正交头接耳谈吃的事情,他们哆嗦着发青的嘴唇,嘴角冒着白泡泡,根本没看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小打杂。
“早饭根本都吃不饱!”他们这么说。
“没了电炉子,方便面也吃不了。”他们那么说。
一个老汉蹲在四号楼二楼走廊口子上,他头上顶着个肮脏的搪瓷盆,里面水蜡黄,漂的都是烟头。其他几个老头老太靠着窗户抽纸烟,把烟屁股扔这搪瓷盆里。
“孙得一。”他们这么称呼顶盘子的老头,“你贱呀!输了麻将,宁愿顶烟灰缸!”
走廊里到处是老人,逛来逛去,除了个个脚步有点飘,你根本看不明白这里是养老院。如果说一号楼住的是慢吞吞走路的羊,到了三号楼四号楼,这些人就是些不耐烦蹲笼子的狐狸和黄鼠狼,沿笼子边,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
我走到二楼走廊尽头,一堆儿老太太在这里摇芭蕉扇,她们说来说去,是在数落一个没挤在她们里头的婆娘。
“就她金贵?”一个耷拉着身上所有肉肉的老太婆喷出口毒气,“别人打呼噜,她就没法睡觉?”
“瞧她那小样!每天要洗澡!”另一个肥腻腻黑婆娘拍自己破扇子,“我还没挨着她睡呢,就嫌我臭!”
“嘚瑟啥?”出坏点子的白脸婆娘冒出来了,“这是病!得治!”
“怎么治?”几个老太婆压低嗓门。
“先把脚底板上臭泥搓下来,拧巴拧巴。下午乘她睡午觉,我给你们把着门,你们喂她吃几丸!”
“嘻嘻!嘻嘻!哈哈哈!”
我慢慢往前头踱步,走廊里乱糟糟,老头老太到处扎堆聊天。我走到走廊腰眼里,有两个门对门的房间挤满了老鹤,那股老鹤味,浓得能把我掀个跟斗。好歹混了点纸烟味在里头,稍微忍得。我一听,不由佩服我表舅料事如神。
“不行,得给那姓黄的婆娘一点颜色看!”里头有个老汉嚷一声。
“每个楼层配一个微波炉!”老婆婆说。
“你们又不是不认识这黄婆娘。让她拔根毛,比要她命还难。”
“只有来点让她害怕的……”
我靠在门口墙上,有个老太婆瞪着我看,我揉揉鼻子,任凭她看。她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下午就是家属接待时间。我们一起造反?”里面传来一个还有点犹豫的声音。
“吃不饱肚子。我们一起喊加餐吧?就算要来微波炉,还不是天天吃自己私房钱?”
“好!好!好!”一片叫好声。
我走出楼房,我是哑巴,我什么都不会主动说,除非人家问我是不是,我才摇头点头。那老婆子看我的眼光,仿佛知道我是三棍子打不出来屁的人。
我抬头看太阳,可不是吃饭时间了吗?我望见过妈妈在食堂门口和我表舅聊天,表舅向两边看看,牵了过妈妈的手,又放开。
我走过去,表舅看看我,问:“施教练打了廖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表舅问:“三号楼和四号楼去过了?没了电炉,个个在骂娘吧?”
我点点头,又点点头。
表舅点点头,说:“赶紧去吃午饭,下午跟着我,替我看好家属。”
过妈妈打着响指,让人送餐到黄院长办公室去:“送三份。”
我看看二号楼、三号楼和四号楼的午餐,是土豆炒肉条、葱油蚕豆和绿豆粉丝汤。
我吃了饭,上过茅厕,站在食堂门口等表舅。老头老太们又成群结伙吃午饭,现在他们一点不垂头丧气,个个眼睛发光,哆嗦着瘪嘴唇。他们走进食堂,愉快的咀嚼声顺着推开的玻璃门洒出来,跟着的是喝汤的簌簌声和吸溜粉丝的咝咝声。
表舅来的时候,太阳已越过天顶,空气在原地打旋,让我出了身水汗。表舅戴上了墨镜,头上一顶草编的礼帽。他在前,我落后一步跟着,向院长的鸡笼子楼走来。底层今天打开了门,成了个礼堂,家属到这里见老人。
“到处看看,到处听听。”表舅吩咐我。
家属陆陆续续来了一批,全是女人,面有倦容,手提花花绿绿包裹。女人一个个满头汗,排队到水龙头洗脸,坐下猛喝茶水。表舅跟那些女人都认识,他和围上来的女人彬彬有礼地说话,扬起嗓门喊过妈妈:“天热,上点西瓜!”
不一会儿,礼堂就是一幅好看图画:堆在大桌子边上的包包是一圈花花绿绿的花边,当中一片片绿皮红瓤大黑子西瓜,女人们的黑头发在空中飘,手里,片片红瓤跳舞……
老鬼头们像贼一样跑进来,对着我表舅稀稀落落喊“我们要加餐”,样子别提多可乐了!一团和气的表舅就着西瓜带给家属的快乐连连答应:“加餐,加餐!过妈妈,再来几只大西瓜!”
西瓜解暑气,出来见家属的老鹤馋得忘了正事,抢吃西瓜。吃着西瓜说起在养老院吃不饱,立刻带出更新的喜气。家属看着他们笑了,他们自己也只好笑了。我表舅哈哈笑,过妈妈嘻嘻笑,大家在夏日里笑,养老院笑得一家亲。
我仔细看一个个女人打开包包,拿东西给老头老太太。饼干、糕点、蜜饯、牛肉干、巧克力、水果、蜂蜜,还有金金红红的香烟盒……表舅彬彬有礼地不断重复:“酒是不可以的!药品要经医务室鉴定!电炉一发现就没收!”
终于有个女人跑过来笑嘻嘻同表舅商量:“老头胃口大,吃不饱。电炉子没了,方便面也不能吃,您看怎么办?”
“千金难买老来瘦。”表舅压低嗓门,像接待小学生家长。
女人心领神会点点头,跑回去跟老汉说:“爸爸,打过招呼了,打过招呼了!李总管已经知道了。”
我看到一个女人悄悄递给她家老太一个小包包,包包从桌子底下递过去,老太很老到,用膝盖一夹,过一会儿,东西就到了她桌上塑料袋里。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
表舅气不带喘平息了一场变乱,他挺满意地摸摸自己下巴,突然扯过一把方椅子,稳笃笃站上去:“大家静一静,我代表黄院长欢迎家属来访。为了表示院方对生活在这里所有老人的关心和爱护,黄院长决定,由她个人负担所有费用,下星期为在院老人进行全面体检。希望家属和在院老人都体会黄院长一番美意。这次体检还有美国专家参与,不是市面上糊弄人的检查,代表了金鹤的高水准!”
家属鼓起掌来,预备闹事的老鹤们苦笑了。
回一号楼去清扫,老头老太们都睡了午觉,他们似乎没和其他楼的老鹤一起见亲属。
我不知道上午如何收场的,只意识到这件事又惊动了我表舅和黄院长。正擦着想着,一只手在我肩胛上拍了拍,我回头一看,吓一跳,方头猴子对我龇牙一笑,粗头颈一甩,意思让我跟他出去。
我放下抹布走到一号楼外头,他站在那里,从衬衣口袋掏出一根烟递给我。
“抽!”他吐出大口白烟,把自己缭绕得像个托塔李天王。
我接过烟,放在手里,捏着。
“出来混,想清楚一个问题:跟谁混!”近看,方脸上全是胡茬子,皱纹因为布满脸颊,反倒看不清。
“你是山里来的,要小心城里骗子。城里的骗子一个个就跟廖老头一样,会说一套套大好话。”他说。
“再跟你说一次,姓廖的是个贪官污吏,他放的那些狗屁都是忽悠人的。”方头猴儿咂巴一下嘴,“总有一天我会逮住他。”
我把烟叼到嘴唇上,看着方头老儿。方头老儿看回我,气咻咻地,好一阵子磨蹭,才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啪嗒一下点着了。我没动,他也不把火往前送。灭了。
我把烟从嘴唇里拿下来,放进胸口口袋。我想我该回去擦地了,那里有一些难看的脚印。
方头老儿在我后边问:“你真是哑巴?”
我停了一停,然后我凝聚腹部的力气,响亮地对他放了一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