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集(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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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语录二

传习录中

钱德洪序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传习录》于越,凡二册。下册摘录之先师手书,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说,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录》,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录。

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终身,至于毙而后已。

此孔、孟以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弗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详于《答聂文蔚》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增录之。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愤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答顾东挢书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能不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食味之美恶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

“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先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之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

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

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

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

“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己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犹以夭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

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末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即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

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

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试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既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则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义,有以“至”字之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恪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

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为过矣。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凊,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凊”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凊”,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致知”。“温凊”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凊”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凊”之物格,然后知“温凊”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凊”之良知,而后“温凊”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蔽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缪,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

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于诚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古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辞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常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人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末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

“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赞。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末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贸”,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挍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值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挍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复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其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痾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是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衲凿,则其以良知为未是,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期世,而尚同以求圣人之学乎?尚同以论圣人之学乎!土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

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答周道通书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检,念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庠,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来书云:上蔡常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尹川之意,与孔子《系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与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尹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工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不?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著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来书云:事上磨练,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末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真知者也。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走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分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近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典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常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答陆原静书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下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末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来书云:前日“精一”之论,即作圣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作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即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则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寂然”、“感通”也。“动”、“静,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

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秒、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

来书云: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末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忧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专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来书云:夫子昨以“良知”为“照心”。窃谓:“良知”心之“本体”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惧”之心也,犹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惧”为“良知”,何欤?

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尝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诚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蒙。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贰也,贰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贰,不贰则不息矣。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欲寡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免“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刊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曰“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桹潜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减,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枺,免将复先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

“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来书云:佛氏又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工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便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儒所谓“明善”之浅也。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韩、范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智,性之“性”也,聪、明、睿、智,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堷合道妙,虽末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岐,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末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末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著、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侠,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象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常见真乐之趣,令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崇。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钱德洪跋

《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师曰:“原静所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有‘扑人逐块’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人也。

答欧阳崇一

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未,而已落在第二义。”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常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先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来书云:师云:“《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可思虑得?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体,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学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则安排思索。”德辛壬之岁著前一病,近又著后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发用,其与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别?恐认贼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日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因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较计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因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亿。夫逆诈即诈也。亿不信也,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闲,“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意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亿不信为心;又有不逆不亿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亿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无自欺也;虽不亿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之人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答罗整庵少宰书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有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是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晓谕,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同如哉?

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

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工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力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则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之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犹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某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日一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

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执事所以教,反覆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

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答聂文蔚一

春闲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倦,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覆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圣贤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

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娇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傍,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傍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陷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

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忧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

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答聂文蔚二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末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瘳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濬一简,幸达致之。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

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末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坦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尧舜之道,孝”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于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闲,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者也。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亿”、“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闲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濬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濬之言而后尽,在惟濬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夭寿不贰,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幼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穑傍壁而惭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所谓“兼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憨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濬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右南大吉录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利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改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约

每日清晨,诸生参揖毕,教读以次,遍询诸生:在家所以爱亲敬长之心,得无懈忽,未能真切否?温凊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践否?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饰否?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教读复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就席肄业。

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

凡习礼需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失之拘局。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诗。每间一日,则轮一班习礼,其余皆就席敛容肃观。习礼之日,免其课仿。每十日则总四班递习于本学。每朔、望,则集各学会习于书院。

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紬绎反覆,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瑕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