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色苍茫
上篇
一、古老而年轻的墙。瞎眼的给明眼的指点迷津。热闹的老圩热闹的人。
农民,祖祖辈辈都信命。
榕根却不信,他读过高中,当过几年兵,多少也知道些唯物主义,知道那些所谓天干地支六十花甲子、九星照命、十二神压运串宫、十二生肖相生相克等都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一种学说,哪怕像占卜算命这一类荒谬绝伦的胡说八道,一旦在人们的心目中扎根,就变成一种存在而世代相传,不管它给人们带来的是泪血灾难还是虚幻的慰藉,它就像河中的沙石,任你波涛翻滚、千冲万刷,到头来沙石依然,尽管少了尖利的棱角,但光洁圆润之中,反而增添了不少灵气。
眼下,榕根便想去算算自己的命。
这是一间古老店铺,侧面古老的砖墙,灰沙早已剥落,裸露出痛苦地挤叠在一起的行行青砖,风雨化蚀了砖棱,岁月浸淫了墙基,重负扭曲了灰线,绿苔又斑驳了砖面,它已经衰老得只要你走近前去,就可以听到阵阵沉重而压抑的喘息。但它依然顽强地挺立着,胸前赫然书写着一条十分时髦的大红标语。这样的重任和殊荣,老墙不知承受多少次了:“打败日本侵略者!”“解放全中国!”“斗争地主,土地还家!”“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牵起你的牛,入社去!”“人民公社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奋战一年,建成大寨县!”“打倒王张江姚反党集团!”“坚决落实生产承包责任制!”“一刮二引三结扎,坚决杜绝第三胎!”……面对这纷至沓来、时时翻新的巨大惊叹号,老墙不时地迷惘,又不时地振奋,衰老的心经常地受着刺激,像一个患肺病的老者,每天以潮红的脸庞笑迎着红彤彤的太阳。
老墙的拐角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苍蝇般集起一堆人。地上到处是潮湿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便溺的骚臊,蚊蠓在头顶盘旋,寻找着向皮肉下嘴的时机。人们全然不管这些,如众星捧月般,虔诚地簇拥着他们心中的圣哲。那是个瞎子,背靠墙根坐着,屁股下垫着顶大眼竹笠,身上的衣服,至少有半月不洗了,脏得令人难辨其本来颜色。灰黄散乱的额发下,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如泥塑般嵌着对灰浊的眼珠,一动不动,给人一种玄妙非常、高深莫测的感觉,似乎在眸子里那个鸿蒙未开、混沌苍茫的世界背后,正隐藏着能洞察秋毫,尽知过去未来的玄机妙谛。瞎子的瘦黄脸上,有几粒小指大的疤痕,那是前些年“群众专政”中用火红烟头烧下的印记。那场既触及灵魂,又触及皮肉的革命,他这个残疾人也未能幸免于难,罪名就是“以封建迷信害人”。时至今日,百废俱兴,他也重操旧业了。
瞎子举起十根皱巴巴的手指,长长的指甲里充塞着黑色的污垢,手指在飞快地掐算,口中念念有词。一个干部模样的汉子正神情肃穆地蹲在瞎子跟前,充满期待地聆听他心目中的纶音懿旨,时而点头,时而焦灼,时而微笑。
榕根想笑,却笑不出来。看看周围的人,都一片肃静,额上渗出成串的汗珠,也没谁伸出手去擦。一片落叶在地上随风滚过,发出沙沙的震响。
一个又一个算了命的,或心满意足,或诚惶诚恐地离去,一个又一个要算命的围拢过来。好不容易才轮到榕根上前,瞎子笑眯眯地问:“你想拆字、算八字还是摸掌纹?”
“拆字吧。”
“报上你名字中的一个字来。”
榕根说了个“榕”字。
“木容为榕,十八为木,木在四季为春,在五声为角,在五方为东。春气和畅,则角声相调。木为岁星,十二年一个轮回……”瞎子眉头微蹙,缓缓道来,其中夹带着许多名词,令榕根莫名其妙,却更引起了他的兴致。“木为植物,离土则不生。你幼年如出土之苗,日子艰难。十八岁时交过好运,出过远门,但终究未能发达,树高千丈,根不离土,你生来就只能是种田的命。”榕根悄悄一愣,禁不住点了点头。他出世不久,母亲就病死了,父亲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成人。十八岁时,他高中毕业就去当了兵,一当四年,在一条大山沟里守弹药库,当过代理班长,本以为提干有望,没想到头来还是复员回了乡。“宝盖为家,家中有谷,谷分二人之口,你家吃饭总是不愁,但人丁不旺……”榕根心头一震,神经也紧张起来。他当兵回来不久,父亲又一命归西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吃饭当然不愁,但他不满足于这一点,又到外边去闯荡了几年,到处帮人打工,建筑、种果、养鱼、养鸭……带了一身技术回来,正想施展一番,所以,他更关心的是前程。“你现在又到了行大运之年,福星高照,财星临门。求财望喜,都会一帆风顺,但要见好就收,虚则有增,太盈则受损……”榕根高兴了,丢下数倍于收费标准的钱,扬长而去。他这与其说是听信了瞎子这番话,倒不如说是自己跟自己开个玩笑,让心底的希望得到几分充实。
杨梅圩是条百年老圩,两边铺面都有供人躲雨的骑楼,楼上临街都开有一扇窗户,窗户里伸出一根根竹竿,晾晒着从长衫短裤、被帐尿片直到女人暗里使用的各式衣物。店铺公营、私营、公私合营、百货日杂、五金交电、裁缝修理……五花八门,一应俱全。街道用河卵石和灰沙铺就,经过千万双带着硬茧的大脚的踩踏,灰沙早已磨去,卵石半露出来,被磨砺得光洁清润,像无数只通灵碧翠的眼睛。
今天是中秋节,街道两边摆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特别多,这边是活蹦乱跳的一溜,那边是青翠欲滴的一排。主顾们都挤到狭窄的通道上,东挑西拣。他们往往既是买主,又是卖主,才出手一笼麻鸭的,要买几斤竹笋,刚卖掉两挑豆角的,又要称回一块猪肉。碰上熟人,就更热闹起来。
“辉哥,你的芋头大过人头啦!”
“麻麻地啦,称两只怎样?中秋节,少不得哩!”
这地方有个习惯,一开春,家家户户就都在自留地里种上几畦芋头,每畦种两行,空出中间种冬瓜、豆角,两旁再种青菜,畦边还要栽薯藤。担粪淋菜,瓜长芋长薯藤也长,高低错落,堆青叠翠。临近中秋,芋头便有碗口粗细,挖下来去了皮,洗净切成方块,放在秋阳下薄薄的晒干表层。中秋之夜,如铜盘般的月亮出来,各家院里便支开一张桌子,摆上月饼、柚子、花生、板栗和煮熟的芋块,供过月神,祈祷几句来年风调雨顺、万事大吉的话,团团圆圆的一家人便分享起来。芋头香,柚子甜,板栗酥,花生脆,再加上又香又甜、又酥又脆的月饼,那份口福,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过如此。近年有的人嫌麻烦,自己不再种芋了,到中秋节就上圩买,反正花不了多少钱。
“多少钱一斤?”顾客问。
“冇要多你的,两角。”
“哎呀,这么贵?”
“嫌贵?嫌贵找第二摊。”卖主一副不屑讲价的神气。
想买的却舍不得走,捧起个芋头拍拍:“一角八,怎样?”
卖主略一思索,故作忍痛地咬咬牙:“好,半卖半送,俾面你。换上别个可不行!”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者拿起芋头就走,卖主急了:“木哥,还要找你钱呢。”
“算啦算啦!”买者极大度地挥挥手。几斤芋头,说了半天价,到头却连找补的钱也不要,大家都是朝见口、晚见面的熟人,斗个口爽罢了。
看着这幕小喜剧,榕根心里很畅快。多年前,有一回,他担了一担瓜秧来卖,正好那几天瓜秧过剩,摆大半天,瓜秧也蔫了,价跌到一分钱两大把,仍无人问津。榕根气极,将瓜秧挑到桥头上,就要倒下河去,一个人追上来,求给他两把,榕根圆睁着发红的眼睛,吼道:“不给不给,一棵也不给!一分钱两把你们都不愿意,却想白讨便宜,我偏不给!”哗啦一下,满满两篮瓜秧,倒下了滔滔的杨梅河中,榕根眼里木然地涌出了两颗浊泪……
是的,一切都在变,虽然缓慢而痛苦,但到底有变化了。榕根兴奋之际,又情不自禁地摸摸贴身的衣袋,在那里,用扣针别着五百多元钱。眼下这钱虽然仍是个小数,但维系着他一个巨大的希望呢!
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挤到百货商店的柜台前,便有个女售货员笑盈盈地走过来,榕根认出是店里素来最刁蛮的那个,动不动就开口骂人,人们背后都叫她“烂铜锣”。她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问榕根:“同志,你想买什么?”
榕根大感意外,嗫嚅道:“我先看看。”
“请看吧,这是上海的剑鱼牌衬衣,美观大方。这是柳州的弹力背心,式样新颖。这是广州产的……”烂铜锣以少有的热情向他介绍说。
“我……我想要这件……”榕根犹豫再三,艰难地开了口。
“这是女式套装啊!”烂铜锣稍一诧异,马上明白过来,“好好好,这种套装是昨天才进的,淡雅素净,买给爱人,再合适不过了。”
榕根脸一热,赶忙付了钱,把衣服塞进提包,掉头就走。背后,烂铜锣的声音仍在叫:“同志,我是8号,请多提宝贵意见,喏,意见本在那桌子上。”
桌上果然摆着个硬皮意见本,上面写着“欢迎顾客评选最佳售货员”一行大字。他心中悟出什么,稍一犹豫,还是翻开了本子,提笔下意识写了个“烂”字,自己不禁哑然失笑,连忙画去,改写上“8号售货员”。眼下评优选佳,都与奖金挂着钩呢。
榕根再出到街道上,在拥挤的人丛和众多的地摊上东看看,西瞧瞧,像是要买什么,却又什么都没买。离家乡两年多,杨梅圩变得热闹多了。街道虽然还是那么窄小,头顶还是那么一片蓝天,但有的店铺已拆除翻新,用钢筋水泥楼取代了木板铺面,不少人家的屋顶上有了电视天线。人们言谈之中,多了些欢悦,少了些哀叹。脸红红的汉子,敞着热气腾腾的胸脯,自豪而放荡地打着饱嗝,喷吐出浓烈的酒气。姑娘少妇的身上,开始有了些扎眼的颜色。人丛中弥漫的不再只是汗臭,隐约中散溢着些发乳和花露水的清香。这种变化,是难以用数字来统计的,长年置身于其中的人也不易觉察,唯有像榕根这样外出了些时日的,才能感受到那种与往昔大有所异的氛围。
“榕根,回来啦?”有个粗大的嗓门喊了一声。
榕根回头一看,不禁喜出望外:“旺发哥!”
那是村里昔日的队长,身材壮得像头牯牛。他正叠罗汉般往单车上装着几筐冬瓜。这里的人特别擅长骑单车,过去的单车虽然不多,但你借我,我借你,会骑单车的人仍是不少。有那艺高胆大的,一时买不起单车,就用木头做车头、三脚架,买上其他零配件,一样能载货,连单车户口也不用上。近年人们买的车多了,趁圩入市、干活探亲都少不了它。出圩时,一路银光闪烁,铃声不断,圩头圩尾的公路边、树荫下,就成了露天存车处,摆出成里路远,景象很是壮观。一般汉子用单车载货,随便可运三五百斤,从背后看,有时见货不见人,宛若一座小山自己在走。有个大报的记者来转一圈,回去发表一篇文章,就专门称赞这里单车之多、农民车技之高,说他下乡时,一青年载着他,在一条尺来宽、半人高的石堤上走,两边是深深的水塘,吓得他冷汗直冒,嚷着宁愿下来走路,那青年没理睬他,脚下蹬得更快,双手放开车把,不慌不忙地划火柴点着了叼在嘴上的香烟,记者惊叫一声,连忙闭上了双眼……
榕根上前,帮旺发用胶带把箩筐扎牢——那胶带是用废轮胎割出来的,弹性好,韧性足,可伸可缩,不易松动,单车载货,非它扎不牢,任你什么棕绳麻绳尼龙绳,都不能比。
“旺发哥,买这么多菜,村里谁办什么大事?”榕根随口问道。
“这……”旺发刚张开口,又怔住了,沉下脸去,低声说,“你回去……就知道了……”旺发是个热心人,村上谁家杀猪杀牛、红白喜事,都喜欢去插个手,图个酒足饭饱。看他那为难的脸色,榕根不便再问,猜想是哪家出事了。
“我先走一步了。”旺发推起单车,走了。
二、令人眷恋而又令人绝望的山。瑛姑爱的是榕根,嫁的却是另一个人。
天色已过晌午,赶圩的人逐渐散去。榕根因为步行,就抄了圩背后山上那条小路。过去,赶圩的人大多走这条路,红男绿女,老叟蒙童,肩挑手提,人流如涌。经过某片林子,有调皮的后生,往林子里撒一把泥土,时常可惊起些提着裤头的姑娘大嫂,躲闪着半边雪白的屁股,接着,自然是一阵泼头盖脑、波及祖宗十八代的咒骂。男人要方便,可就省事多了,往路边一站,拿起竹笠遮住一侧,撩起裤腿便射,羞得枝头上成双作对的山雀也仓皇飞去。近年人们有了单车,都宁肯跑远一点的机耕道,这条曾经浸染过一代又一代赶圩人汗水的山路,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慢慢被人遗忘了。
这里属云开大山的余脉,虽比不上名山大川的雄奇高峻,但群山连绵,起伏奔涌,落差大,草木深,便一样显出巍峨磅礴、咄咄逼人的气势。更令人望而生畏的,是一种单调、古老、苍凉而凝重的色彩,把这里的一切都笼罩了,侵蚀了。山绿,水绿,田地绿,草坡绿,破旧的房屋攀爬着阴险的绿苔,无声无息地扼杀了不知多少或惊心动魄,或缠绵悱恻的故事。这里的天空、阳光、空气都漫染着一种冷幽幽的绿调子,阴天里的山岚雾气,就像山野间渗出的绿褐色毒液,缓慢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在这种凝滞得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时间和空间都好像被固定在某一点上,假如你一百年乃至一千年前来过这里,千百年后你再重来,大概也很难发现有多大的变化。人们依旧用牛犁田,用锄挖地,用镰刀收割稻子,用粗瓷大碗吃饭,住在秦砖汉瓦般的房子里,一样地结婚生孩子。这片土地,既不会给予你太多,也不会完全使你绝望。春天,你在松软的山坡上种下一根木薯茎,秋天便可以收获一蔸水蛇粗的木薯。极少增长的水田,养育着急剧增长的人口,到青黄不接的四五月,木薯就会帮助人们渡过难关。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也有过唢呐般欢快的日子,有过簧管般低泣的时光,有过静若深潭的心境,有过灿若朝霞的梦幻。更多的时候,他们感到的是阴郁的压抑,贫困的忧伤,拼命抽身出来,想鲤鱼跳龙门般跃到另一片新天地去。但一旦久离了这片故土,那魂萦梦绕的乡思,就会像海妖的歌声,使你辗转反侧,使你焦虑不安,使你想起故乡的种种好处,想起童年时在小河里摸起一条大大鲇鱼的欢乐,想起秋天里漫山牛甘果的甘甜,想起春日里遍野路边菊的芬芳……于是,你迫不及待地赶回故土,置身于那个朝思暮想的环境中。久而久之,单调的饮食,凶狠的蚊蚋,枯寂的长夜,又会使你产生厌倦、不满、愤慨,心潮起伏,豪情奔涌,想革除点什么,创造点什么,又改变点什么。当生活的磨盘沉重地紧套着你,碾过一个个日出日落,碾碎你一个个幻想,你那除旧布新、改天换地的冲动,就慢慢地平复了,迟滞了,凝固了,剩下来的,又唯有拼命地逃离这个环境的愿望……这样的故事,一代一代,周而复始,不断地重演着,却没有一人流传下来。莽莽苍苍的绿色,依然统治着这里的一切。
小路顺着山势,忽左忽右,时升时降。前面是一片绿地毯般的草坡,有一头水牛悠闲地吃草。牛又老又瘦,鼻子早就被铁圈勒断,一坨暗红的肉随着嘴巴的咀嚼,不住地摆动。一道道铁箍般的肋骨,紧紧地包勒着羸弱的躯体。光秃秃的尾巴懒洋洋地拖着,任一只吸饱了血的牛蝇安然趴在大腿上。
看牛的是个农妇,坐在树荫下一块石头上,背上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早已沉沉睡去,小脑袋长满了红红的痱子,像个断蒂的荔枝果,歪向一旁,口里流着涎水,沾湿了油腻腻的背带。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松瘪的乳房塞在婴儿的小嘴里,任其拱咬,吸吮。母亲瘦削的黄脸上虚汗淋漓,一副营养不良、疲惫不堪的模样。眼下男人大多外出挣钱去了,家里如果没有老人,下田、种菜、打柴、放牛、喂猪、带孩子……什么活都堆到了女人身上。榕根很为那妇女感到悲哀,但她自己脸上,反而显出心满意足的欣慰。乡下女人,命都是那么苦,熬惯了,她们就不以为苦。
这片山坡,榕根小时候也常来放牛。那时,牛还是生产队的,一放十几头,跑得满坡都是。牛隐没在草木丛中,只露出灰褐色的脊背,像一只只小船,在绿海里漂浮。常和他放牛的,还有两个小伙伴,一女一男,女的叫瑞瑛,男的叫旺田。瑞瑛与榕根同年,旺田年长两岁。那时,坡上还没开荒种木薯,树密草深,牛颈上挂个竹梆,牛到哪里,梆声响到哪里,从不必担心走失。
放牛时,三个小伙伴玩得很痛快。夏天,他们分头去采山稔子,熟透的稔子有拇指粗,紫黑透亮,在阳光下汁液晶莹,像一颗颗玛瑙珠子。他们各自采满了衫袋裤袋,再回到那株冠盖如云的黑榄树下,像好斗的小公鸡,伸出手来斗包、剪、锤,手掌是包,两指是剪,拳头是锤,包克锤,锤克剪,剪克包,以此来赌输赢。输了的,就给对方一颗稔子。最后,往往是旺田把榕根的稔子全赢了去,榕根虽然聪敏,但反应没有旺田快。赌完了,旺田又把全部稔子献出来,大家一起分享,一直吃得肚子都鼓起来,嘴巴和指头都染了一层紫色。
冬天,他们在地里偷挖些红薯,用土块堆起小窑,找来枯枝败叶,烟火腾腾烧起,烧得窑体的土块都红了,再用树枝夹掉窑顶的土块,把红薯投进去,再一阵乱棍,将赤热的窑体打塌,埋住红薯,不一会儿,热烘烘的土堆里便散溢出阵阵香气。扒开土块,翻出煨得焦黄的红薯,便是一顿美美的野餐。
榕根头一回参加烧薯窑的时候,旺田叫他拿块石头,夹块火炭,丢进山潭里,然后反复念咒:“石头浮,火炭沉。石头浮,火炭沉……”直念到火炭沉下水去,石头浮起来,红薯也就熟了。榕根将信将疑,依言而行,结果站在山潭边念了半天咒语,奇迹却没出现,他才猛然醒悟,急忙跑回来一看,旺田正笑嘻嘻地望着他,地上早已薯皮狼藉了。幸而瑛姑偷偷为他留了几个,他才不至于亏了肚子。这小小的恶作剧作为当地的一种习俗,已不知流传了多少年,头一次参加烧薯窑的孩子,往往都得吃这样的哑巴亏。自然,以后就不会再吃第二次了。
从那个时候起,瑛姑就属于我了——榕根想起青梅竹马的恋人,浑身上下不禁酥麻麻的。前年,离家前一天晚上,他到瑞瑛家后面那片竹林里,吹了几声口哨,那哨音像画眉鸟的啼鸣,清脆而婉转,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她家只有个妈妈,长期卧病在床,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两人紧挨着坐在草地上,竹叶间筛下的点点月光,在两人身上调皮地跳来跳去。蟋蟀在草丛中无休止地鸣唱,偶有恶作剧的夜鸟,在什么地方咕的一声长叹,动人心魄。夜深了,浓重的雾气浸润开去,凉丝丝的。
“后年中秋节,我一定回来。”
她点点头。
“等着我。”
她又点点头。
“照顾好你妈妈。”
她还是点点头。
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塞到他手上。纸片带着体温,四面都有齿边。他知道,那是不久前照相师傅进村时,她拍下来的有生第一张照片。
他冲动地拥抱着她,她软软地伏在他怀里,像温顺的小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动,触到了温软的什么,猛地缩回来,一股犯罪感油然而生,他怔住了。
他庆幸自己还能自持,没有对不起她。在他当时看来,爱应该是神圣的,不应受到亵渎——多年之后,他才后悔当时没有占有她,要不,她的命运或许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幸福的欲望像个螃蟹在他心底不安地搔扒,为了实现这一欲望,他带回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
而瑛姑呢?——瑞瑛出落成个大姑娘后,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称呼她。她在等着你吗?
瑛姑在等着,只是,等的不是榕根,而是榕根少年时的好友旺田。现在,她马上就要成为旺田的新娘了。在此之前,她甚至早已成为旺田实际意义上的妻子。她成了一只受伤后又踩中了捕猎机关的黄猄,不可能逃脱猎人的套索了。
一切都来得像夏日的雷阵雨那么突然。她还来不及思索,就不得不毁弃了与榕根的竹林之约。三个月前,她卧病的母亲久治不愈,溘然逝去,尸体停在屋厅里,她这个柔弱的孤女连一副薄板棺材也买不起。她想把这个噩耗告诉榕根,可她根本不知道榕根漂泊到了哪里。
舅父来帮忙料理后事,手头也没有钱(即使有,也不愿这样白白拿出)。旺田上门找到舅父,带来了三百元。不久前,他外出做工回来,据说赚了不少钱。
多亏了旺田那三百元,瑛姑母亲才安然入土。但也正由于花了他的三百元,舅父就自行做主,把瑛姑许给了旺田。舅父把这事一说,瑛姑就哭了。舅父的理由却很充分:旺田勤劳能干,脑瓜灵活,家里殷实富足,跟了他,瑛姑终生有托,他也就放心了。瑛姑对旺田却无好感,她知道他是真心实意爱着自己的,然而自己爱的却是榕根。但她无法抗争,只知道暗暗落泪。
那天晚上,旺田拿了酒肉来,陪着舅父大喝一番。席间,旺田悄悄塞给舅父一团钞票,舅父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当晚,舅父喝得酩酊大醉,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只见旺田正跪在他床前,一脸羞愧之色。
“你——怎么啦?”舅父很是诧异。
“我昨晚……做了……”
“做了?做什么?”舅父惘然。
“瑛姑。”旺田低下头去,猛扇自己嘴巴,“我忍不住……我不是人,我该死!”
“好呀,你这饿鬼!我——”舅父的手触到腰间的钱包,换了口气,“唉,你也真是,迟早不都是你的人?急什么!”
“我有罪,你打我骂我都行。”
“罢罢罢,这事闹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既然生米已成熟饭,就快点择日迎娶吧,只是莫委屈了瑛姑!”
就这样,瑛姑饱含着屈辱的泪水,认命了,诚惶诚恐地等待着结婚的日子。她所能做的,唯有暗暗向神明祷告,祈求榕根能宽恕她。
陪伴新娘的送嫁娘,是村里旺发的老婆,叫月娥,是邻村嫁来的,两人平日很要好,就跟亲姐妹一般。瑛姑这孤女办喜事,村里人自然都来帮忙。月娥陪瑛姑坐在房里,等着迎亲队伍的到来。房外,围了一大圈宾客和看热闹的人,攒动的人头,像挤到母猪肚子下吃奶的小猪一般。
瑛姑下身穿蓝,上身穿红,头发新梳洗过,油黑发亮。她却神情漠然,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愁,像一具穿红着绿,等着登场的木偶。“嘤——”有人哭了,那是月娥,声音尖、细、颤,像有无限的哀伤,盛满了高处一只大桶,再从一个针孔大的虫眼里迸射出来,溅得人心发酸。
爹呀爹,
你为乜得去这么早呀爹,
你辛辛苦苦种下了荔枝树,
却不见今朝荔枝满树红呀爹!
那是古老而又年轻的哭嫁歌,简单、幽怨的曲调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人,歌词却是即兴发挥的。如今会唱这种歌的人,已是不多了。月娥年幼时,曾跟一个专门帮别人哭嫁的姑婆学过,她聪明伶俐,能举一反三,很快就青出于蓝。今天,她哭得特别哀伤,特别沉痛,好像唱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娘呀娘,
你为乜这么狠心呀娘,
你既然养得女儿我长大,
却不等为我备嫁妆呀娘!
瑛姑愣愣地望着月娥,脸颊像秋天的树叶,一片蜡黄。月娥真的开始落泪了——
天呀天,
你不知女人命多苦呀天,
你老眼昏花牵错了线,
嫁猪也得入猪栏呀天……
一阵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和欢笑声响到门外,迎亲的队伍来了。瑛姑全身一阵痉挛,两颊潸然泪下,但依然没哭出声来……
三、旺田的婚礼。五指山下的教诲。铜鼓送来了福音。烧不死的老樟树。
要是在两年后暴富了的旺田看来,他跟瑛姑的婚礼未免太简单、太草率也太寒酸了。七八桌亲友,十大碗菜肴,荤菜只有白切鸡和炸扣肉,还切得薄薄的,盖在大半碗素菜上,叫“菜面”——尽管在当时的乡下,能做到这样已是很不错了。米双酒倒是包够,男人们你推我劝,喝得面红耳赤,头重脚轻,满嘴胡言。这个说旺田能娶瑛姑这个美貌温顺的姑娘真是前世有福,三生有幸了。那个说这话应该倒反讲,你瑛姑孤苦伶仃穷得连嫁妆也没一件,能嫁旺田这样有心计会挣钱的人才真正是三生有幸呢。有人压低声音说,不是传瑛姑跟榕根相好吗如今?却嫁了旺田,这大概是三生石上写定了姻缘,命该如此谁也无可奈何。大家连连称是,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要不那么多人种过铜鼓山那块番薯地,为什么唯独旺田挖出个大铜鼓来捡了五百元?
迎亲的队伍回来了,鞭炮、唢呐、锣鼓、欢笑、呐喊,种种声音嘈嘈滚滚,沸沸扬扬,充盈着破败的农家小院,又溅落到院外村里山野上天地间。
旺田家和瑛姑家相隔不过半条村子,迎亲的队伍却特意在村里游了一圈,这才绕回旺田家。旺田身穿全新的蓝涤国防装,个头虽不很高大,却壮实得像头黄牛牯。他具有典型的南方人特征,前额圆而突,眼眶大而深,鼻梁扁平,厚嘴唇像鲤鱼嘴般翻着,但并不难看,反而显得憨厚刚毅,强悍非常。他高昂着头,喜气洋洋地走在前头,好像刚从圩上买回一头膘肥体壮的牛犊,迎着人们艳羡、嫉妒的目光。一切都在依照他的谋划进行,他志得意满,觉得娶回的不仅仅是个漂亮温婉的老婆,还是个时来运转的征兆。前些年,他全家脱掉了重重压在头上达三十年的富农帽子,头一回在人前直起腰杆,体内压抑、积聚了很久很久的力量,一下爆发出来。为了挣钱,他跟邻村一个朋友跑海南,到五指山下给一个急着要结婚的光棍建房子。那里的人过去多住竹寮茅棚,很少有人懂得建瓦房。他们两个其实也一点不懂建筑,那朋友却叫旺田别吭声,先干起来再说。他们预支了部分工钱,开工才挖好墙河,一天早上起床,却见光棍主人暴死床上。朋友急忙拉起旺田,卷起包袱溜之大吉。旺田心存疑问,还想留下来报警弄个明白,那朋友说:“傻瓜!留下来,给人当谋财害命的嫌疑犯抓呀?这里的人蛮不讲理,不打死你才怪呢。”旺田说:“我们一跑,要是被人抓住,就更加有口难辩了。”朋友说:“抓个屁,我们用的是假名假地址,天下那么大,往哪里找?”说罢,他把预领的工钱二一添作五,每人分了两百五,旺田拿着这些滚烫的钱,总觉于心不忍。朋友又说:“笨×!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你要怕钱刺手,就都给我留下。”旺田舍不得,还是把钱塞进了腰包。一路上,朋友不断开导他:人生在世,如山中野兽,如河里游鱼,你争我夺,弱肉强食,成者王,败者寇。古时候,有昏君诛功臣,奸佞弑贤主。前些年,你斗我,我整你,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到今日,一切向钱看,父子反目,朋友成仇,强过他人就是本事,老母猪有奶也是娘……一番话,听得旺田心惊肉跳,大汗淋漓,似悟非悟,将信将疑。后来,海南那事果真平安过去,他才豁然开窍,恍若大梦初醒。
不过,他仍然相信时运。他觉得,力气、谋略和时运,是同拉人生这套车的三匹马,缺一不可。他找邻村的独脚仙算过命,独脚仙跛了一条腿,足不出户,却门庭若市,生意兴隆,戴笠的刚走,打伞的又来。独脚仙说旺田近几年正吉星高照,将行大运。一天晚上,天热得难以入睡,旺田搬了把棕皮躺椅在院里纳凉。突然,他看到屋厅的神龛下有什么在闪闪发光,他诧异地走进去一看,那竟是一条草鞋粗的蜈蚣,像玛瑙雕就一般,遍体通红透亮,嘴里含着一颗鸟蛋大的珠子,熠熠放光。那百足在神龛下爬了三圈,通人性般朝他点点头,然后爬出大门,径直往后山去了。旺田怔愣着,大气也不敢透,直到望见那点红光消失在屋后的铜鼓山山坡上,这才回过神来。他捏一把大腿,分明觉得痛,肯定这不是梦,连忙把父亲福成叫醒,说了这件怪事。父亲一拍大腿,连叫“好兆头好兆头”,说是多年前旺田的曾祖也见过这条口含夜明珠的蜈蚣,后来就考中了举人,喊风得风,喊雨得雨,家道就发了起来,置了一批田产,放给别人耕种,自己坐地收租,成了村上的大户。
独脚仙的预言,蜈蚣的预兆,马上就应了验。那天黄昏,旺田在后山坡上挖番薯,一锄下地,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整座铜鼓山似乎也抖了抖,天地间刹那闪出一片红光,大地深处传来犹如沉睡中醒来的壮汉的叹息。旺田惶惑疑虑,惊惧不已,小心翼翼地试着再挖一锄,又是那么一声山摇地动的闷响。地头那边的父亲连忙走过来,两人面面相觑,犹疑半晌,才决定大着胆子挖下去,是祸是福,听天由命。
就这样,一面通体暗红的大铜鼓被挖了出来,像一团熊熊的地火,燃烧在灿烂的晚霞之下,鼓面上有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一群鹭鸶围着太阳飞翔,鼓身周围,有无数羽人在唱歌、跳舞、划船。一个古老的传说被辉煌地证实了——这座山就叫铜鼓山!混沌初开的蛮荒时代,为了同暴虐的雷王做斗争,那位开天辟地的巨人又创制了铜鼓。后来,铜鼓变成英俊的后生,夜晚巡守村寨,防备毒虫恶兽对人畜的侵扰。后来的后来,为了救出能给人间带来甘泉的白鹅,铜鼓后生杀死了毒龙,忠诚地守候在白鹅身旁。再后来的后来,铜鼓就被深深地埋到了地下,谁能挖到它,谁就会交上好运,得到幸福……
县文物管理所的人闻讯赶来,向旺田反复宣传凡地下文物皆属国家所有的大道理,要把铜鼓抬了去,旺田开口就要五百元报酬,如若少一分,他宁愿将铜鼓一斧头打碎。说着,他真的拿出斧头,一副跃跃欲试、整定坐牢的样子。文管所的人慌了,只好东借西凑,给他如数留下五百元,才把铜鼓运了回去。
今天,瑛姑也娶回来了,真是喊风得风,喊雨得雨啊!旺田那些关于蜈蚣、关于曾祖父的故事,人们都深信不疑。要不,他一家抬起头来还没几天,怎么真的说发就发了呢?旺田更是踌躇满志地相信,以后什么都会有的,包括花花绿绿的钞票、高大宽敞的新房、继承家业的儿子……人生在世,好运一来,你就得抓住时机,巧运智谋,花足力气,像个高明的驭手,套好膘壮的骏马,驾起崭新的大车,在宽阔平坦的大道上,只消举起鞭子叭地一甩,就会车轮滚滚,一往无前……
偶尔,旺田也觉得有点对不起榕根,那儿时的好友。但这念头在感情的激流中偶一露头,就被一个浪头打了下去。他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旺田身后,是月娥陪伴着的瑛姑,瑛姑的脸被泪水洗过,更显得白皙皎洁,惹人怜爱。她虽然是个农村姑娘,手脚勤快麻利,干起活来从不输给别人,但她的容貌气质,却更像个柔弱的女学生,像一棵在寒风中颤抖的嫩草。月娥倒是个结实得像石磙般的少妇,脸色红润,嗓音明亮。她不轻易跟别人吵架,一吵起来,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她时而陪着瑛姑伤心地号啕大哭,时而又陪着旁观者开怀大笑。她既同情瑛姑,又暗自得意,无论是哭是笑,她都动了真情,心底深藏着的是个别人谁也猜不透的秘密。
娶亲的队伍走进旺田家,脚下新铺上的厚厚一层花生壳被踩得欢快地咔吧咔吧作响。锣鼓震天,鞭炮齐鸣,花花绿绿的纸屑,纷纷扬扬落在新郎新娘身上……
榕根走下山坡,蹚过小河,就看到村头那株老樟树了。村子的房屋是低矮的,周围的龙眼、荔枝、芭蕉也是低矮的,唯有老樟树鹤立鸡群地耸立起来,像个须发浓绿、身躯虬曲的魔怪,顶天立地,雄踞一方,还张牙舞爪地睥睨尘世。它是村里的社公树,初一十五,祈福还愿,人们或求出入平安,或求早生贵子,或求消灾祛难,或求风调雨顺,不知给它供奉了多少熟鸡猪肉和香火纸钱。本来,它已老得不能再老了,躯干已经朽坏,被风风雨雨剥蚀出一个望得见一方蓝天的大树洞,从树根直通两丈来高的开杈处,奇怪的是它始终不曾枯死。大破四旧那年,旺发往树洞里塞了一把火,干朽的洞壁燃烧起来,浓烈的樟脑气朝村子弥漫开去。人们都惊醒了,纷纷跑到村头,只见浓烟从树杈的洞口冲天而起,急急匆匆,滚滚西去。不一会儿,刮起大风,天上乌云骤聚。狂风中,大樟树痛苦地扭曲着,树枝疯狂地抽搐,碧绿的叶子刹那变得枯黄,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漫天飞舞。突然,乌云被一道闪电撕裂了口子,雷暴轰鸣,大雨瓢泼而至。人们都被这悲壮而恐怖的场面惊呆住了,一动不动。不一会儿,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彩虹横挂长空,樟树身上的大火已被浇灭,洞壁上留下了一层黑瘆瘆的瘢痕,几缕紫烟在阳光下悄悄散去。这一幕大概纯属偶然,但大自然的伟力足使人们惊呆了、慑服了,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这一切当作了不可拂逆的神的旨意。直到多年之后,旺发在水库工地被巨石砸伤,人们也很自然地把他同火烧樟树的事联系起来,做出因果昭然、令人不可不信的解释。春天一到,老樟树重发新芽,更加枝繁叶茂。人们再也不敢诛害它,对它唯有更加崇拜、更加虔敬,也更加迷信。年复一年,冷雨寒霜,春阳酷暑,它依然屹立在村头,庞大的根系紧紧地盘踞着一块领地,宽阔的树冠顽固地荫庇着一方村民。树根下那新砌好的社公神位两边那副“樟荫一坊承庇护,树绵千载庆繁滋”的对联,就很能体现出相当一部分村民对这老樟树的感情。
不把老樟树奉若神明的,村里当然也不乏其人。榕根和瑛姑就愿意把它看成是一位慈蔼的老人,让它同自己分担了许多离别的愁绪,分享了许多重逢的欢欣。还在榕根当兵的那年,只要回信说好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到家,他回到村外,老远就会看见老樟树下那熟悉的身影在等着他。樟树边是一条清清的小溪,周围是村里人的菜地。估计着榕根回来的时刻,瑛姑就提个菜篮,到菜地里摘了菜,再蹲到小溪边洗起来,一洗往往就是大半天,眼睛老往河边的山路上张望。
“瑛姑,你怎么把还没长成的丝瓜也摘了?”最了解瑛姑心事的月娥,常常爱来旁敲侧击地揭她心底的隐秘。瑛姑脸红了,连忙把头拧过一边。榕根回部队去,经过樟树下,也总可以看见瑛姑在溪边洗衣服,那双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目送他过了河,上了山坡,直到消失在山坳那边。
瑛姑不善说话,可她心里透亮,一双眼睛会说话。她爱你,眼睛便是两团火。她恨你,目光又成了锋利的刀尖。她怀疑你,眸子就是明净的镜子,一览无余地映出你的隐私……
她还会在等着我吗?那当然,樟树下那隐约的身影不就是她吗?这次回来争取把喜事办了,我们就可以携起手来,向着明天的太阳走去吧。也许,我应该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虔诚地跪在你面前,吻着你的手,喃喃地说:“瑛,我会使你幸福的!”——嘿,这样的盟誓太俗气了,不过,爱情本身就是俗人的事,哪能不带点俗气呢?一个超凡脱俗、四大皆空的苦行僧,又怎么会懂得爱情的美妙?
近了,更近了,樟树周围的菜地里、小溪旁,却没见有瑛姑的身影。樟树根下披着一块红布片的社公石前,袅袅地燃着一炷新香,说明刚刚有人来供奉过。一股阴云罩上榕根心头:瑛姑怎么没来接我?我是写信告诉她今天到家的啊!她到底怎么了?是忘?是忙?是病?还是……
榕根的懊丧中,仍想出了无数条理由来为瑛姑开脱。再说,你有什么理由硬要人家来等候你呢?他急急地走着,村道上充溢着他熟悉的腐草和牛粪的气息。村里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依旧是单调黑褐的瓦面,沉重地扣在低矮灰黄的泥砖墙上,墙面到处是龇牙咧嘴的砖缝,老朽得扭曲变形的门洞,像一张张缺牙的大嘴,做着无声的叹息。阴暗的墙角里,甚至被一层白惨惨的硝盐侵蚀成一个个凹窝,那是经常有孩子们在那里偷偷撒尿的缘故。村里的房子太古老了,大多是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建造的,从榕根记事那天起,它们几乎就一直是那么一副面孔。前些年,人们连稀饭都填不饱肚子,哪有闲钱来建房子呢?
榕根心中陡然生出一番感慨。外出这两年,他跟别人养过蜜蜂,种过蘑菇,学过编织,也进鸭场当过小工,钱虽然赚得不多,却学了不少本领。他想凭着这身本事把村里人带动起来,领着他们走上富裕的道路。他自认力量有限,但只要有瑛姑跟他在一起,他就充满着希望。
他不禁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前面是儿时的好友旺田的家。怎么这么热闹?锣鼓震天,欢声动地,人们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好衣裳,进进出出,喜气洋洋。早已剥落了灰沙的门墙,用石灰粉刷一新,门头上贴着斗大的“结婚”二字,两边是一副旧得不能再旧,也新得不能再新的对联:百年好合,鸾凤和鸣。
他认得出这又老又拙的字体,是村中廿八公的手笔。廿八公虽然只在年幼时进过几天蒙学,却写得一手好字,上懂天文,下知地理,能相命卜卦、选地择日,会写对联帖式,早些年还跳神赶鬼、画符念咒,是个集儒道神巫于一身的人物。村中哪家办红白大事、升梁下穴什么的,往往都少不了他。只是经过史无前例的那番大扫荡之后,他大彻大悟,除了帮人写写对联挽幛外,其他坑人勾当一概洗手不干了。
望着对联,榕根心中一喜:旺田结婚了,娶的是哪村的姑娘,这契兄,怎么没跟我打声招呼?不管怎么样,我回得还正是时候,进去喝喜酒吧。
他兴冲冲地迈进了旺田家的大门……
四、中秋夜,月圆人不圆。酸涩的喜酒。寻访太阳的故事。
坐在大门旁边一张桌子后面掌管来情簿的,果然是廿八公。他喝过几杯喜酒,就离席出来,又十分尽职地坐在岗位上,笑迎着个别姗姗来迟的宾客,在来情簿上一一记下客人的姓名、称谓和贺礼的品种、数量。
“十七舅公,镜屏一只。”
廿八公大声唱念着,在来情簿上添上一行工整的小楷。
“廿八公,恭喜恭喜!”榕根大声招呼道。
廿八公停下笔,抬头一看,愕然了:“是你?”
关于榕根和瑛姑的关系,村里早已是老幼皆知了的。但旺田娶了瑛姑,人们却从心底表示赞成。榕根虽然比旺田多读了几天书,又去当了几年兵,最后却吃不上国家粮,还得回村里种田,村里人就有点看不起他。在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环境里,犁田耙地、插秧割禾,只要有一两样农活你一时拿不起,人们就会鄙夷地说:“看,读坏了那么多书!”而旺田一直在农村里滚,练就一身本事,憨厚而不失机变,有力气而不乏心计,一家人齐心合力,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眼下的农村姑娘图的是实惠,要找的正是这样的人家。榕根从小就是孤儿,读书还是生产队供给的,他在家吃饭是一双筷子,躺下是一条光棍,连像样的厨房、新一点的被帐都没有。有文化有什么用?有文化又不能当饭吃。如果让瑛姑嫁给这样的人,岂不是太委屈了?
“旺田哥娶的是哪家姑娘?”榕根依然兴冲冲地问。
真是哪里肉痛戳哪里!廿八公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略一犹豫,才故作坦然地一笑:“哈,你是旺田的好朋友也不知道?他娶的是瑛姑呀!”
“瑛姑?”犹如迎头挨了一棍,榕根闷住了。
廿八公点点头,一双尖如枣核的小眼不安地瞟着榕根,着实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发疯的举动来。
像有两排尖利的牙齿,在啮咬着榕根的心。一汪黑红的血淹漫过他的双目,一只殷红的小鸟从他破碎的心扉中夺路而去,振翅飞向遥遥难及的天际。他惘然地站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廿八公趁机抽身出来,穿过闹哄哄的人群,走向正厅中间紧靠神龛的喜席。那席上有新郎新娘,有新郎的父亲福成,有伴娘月娥,有所谓的媒人旺发,有瑛姑的舅父,还有两位村里同宗的长辈。旁边席上的男客正纷纷来向新郎新娘敬酒,新娘不能喝,伴娘月娥自告奋勇代劳,来者不拒,一律咕噜噜喝下去。她的酒量,人们早就领教过了,她结婚时就一气喝了成瓶三花酒,喝得新郎旺发也害怕起来,到头却什么事都没有。
又一个男客把满杯酒敬到旺田唇边,旺田一把拉住旁边的旺发:“旺发哥,既然月娥嫂能为瑞瑛代喝,这一杯,也该你助我一臂之力!”
“好!”旺发大大咧咧地接过酒杯,正要喝,却被月娥劈手夺过去:“山猪学打炮,逞什么能?”自己一扬脖,酒杯又底朝天了。人们顿时齐声喝彩。
月娥和旺发是村里公认的恩爱夫妻,也是一对人所共知的活宝。那年,月娥和旺发举行“革命化婚礼”的第二天,就双双到队里出工了。在田里插秧时,月娥想到什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旁边的嫂子问她笑什么,她嘻嘻嘻地说:“昨晚上,想到也好笑,那家伙进去了却出不来!”
嫂子们哄地乐了,直笑得揉肚捶腰,半天回不过气来。月娥悟出大家的意思,顿时脸色通红,连忙解释:“我是说……我看到一只狗,昨晚偷吃东西,把脑袋钻进瓦煲里,却一时出不来,就顶着瓦煲到处乱跑……”
她越解释,人们越笑得厉害,有位嫂子一岔气,竟叭地跌坐在泥水里。
月娥以其心直口快、通情达理,很快就赢得了村里人的好感。只可惜,她跟旺发结婚十年了,还一直没有孩子,大家也弄不清到底他们夫妻中是谁的责任。好心的人一直劝旺发多去弄点海龙海马三鞭酒之类的东西来吃,旺发也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夫妻俩仍是满不在乎,整天嘻嘻哈哈,一直恩爱如初。旺发当队长那阵,遇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他总是坦率地说:“我得回去问问月娥。”但一旦月娥在场,他又装作没注意到她,学出大男子汉的样子,大声说她的不是。等到月娥挺身而出,大喝一声:“你胡说什么?!”他又会像碰上了雄黄的蛇一般瘫软下来,连求老婆息怒。这种当面说坏话、背后说好话的表演,取得了特殊的喜剧效果,拉近了村里人跟他们夫妻俩的心理距离,大家都尊重他们,信赖他们,有什么事都愿意找他们商量,把他们奉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楷模。
旺田又接过客人敬来的一杯酒,正要举到嘴边,廿八公挤到他跟前,跟他耳语几句,他悄悄一愣,红红的脸上马上泛出一层灰白,略一迟疑,马上换上笑脸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叫道:“榕根回来了?好呀,快请他入席!”他这话,分明是故意说给大家听的,人们突然停止了动作,纷纷把头拧向大门方向,画面顿时定格了: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咀嚼的鸡肉哽在喉里,举起的酒杯倾斜了,酒滴下来竟也没人发觉……
榕根站在门口,迎着众多箭镞般尖利的目光,神态显得十分平静,微笑的嘴角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歉意,十足是个迟到了的宾客。
十五的月亮圆又圆,
阿哥你为何不回家转?
等不见阿哥我泪双流呀,
只怕你把那野花恋。
三十的月亮没了光,
阿妹我上了别人的床。
怨不得妹妹我薄情呀,
只怨你眼花走错了冈……
人们在中秋节常唱的粗俗的民歌,缓缓地从榕根心底泛起,遥远,幽怨,悲凉。他倒是在中秋月圆之际赶回来了,可是“阿妹”她却……
旺田大步迎上来,春风满面地大声叫道:“哈哈,榕根老弟,你回来得正好!来,请入席,快请入席!”旺田心里明白,自己娶了瑛姑,这件事虽然不怎么光明磊落,对不起朋友,但在舆论上他占有优势。平时村里不少人在手头拮据的时候,都得到过他的接济,人们的心思大多是偏向他的。今天他倒要看看榕根会怎么表演,弄不好,出洋相的不会是他,只会是榕根自己。众意难违,众目睽睽,众口铄金,众怒难犯,众矢之的……众人的意愿,往往就是不可违背的法则。
榕根也若无其事地迎上来,一样乐呵呵地抱拳作贺:“恭喜恭喜!我刚回来,听说今天是你和瑛姑的大喜日子,就马上赶来了。”他瞟一眼瑛姑,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她却把头深埋在众宾客之中,一时让人看不见她的脸。
“福成伯,恭喜恭喜!”榕根向旺田父亲拱了拱手,又转向瑛姑,“旺田新嫂,也恭喜你啦!”瑛姑全身一震,这才大梦初醒一般,猛地抬起头,凝视着榕根,两汪迷蒙的眸子里,漂浮着浓得化不开的幽怨、愧疚和惶恐。她艰难地咧开嘴,绽开一朵苦涩的笑容,榕根的心本能地感到了一阵抽动。
“瑛姑,快给榕根敬酒!”旺田摆上酒杯,朗声催促。瑛姑双手将酒壶举起,把清冽的酒,也把一腔难诉的哀怨,缓缓倒进榕根的酒杯里。
“祝你们恩爱和睦,白头到老!”榕根一仰头,满杯酒就进了空空如也的胃里。这是村里酒坊烧的米双,清香醇厚,榕根嘴里却品到了眼泪般的酸涩。
“好事成双,再来一杯!”旺田又给榕根斟了一满杯。
“愿你们早生贵子,合家欢乐!”还是一饮而尽。
“好海量,这一杯我陪你!”旺田同时斟了两杯。
“祝你们大富大贵,家业兴旺!”依然是一饮而尽。
榕根如此豪爽,使人们忘掉了刚才的不安,纷纷向他敬酒,你一杯,我一杯,榕根则来者不拒,每杯必饮。
他的脸颊红了,额头红了,耳根红了,连眼睛也红了,吓人地暴突起来,额角和颈项上的青筋像吸饱鲜血的山蚂蟥,突突乱跳。他分明看到那算命的瞎子笑眯眯地站在面前,双手翻来覆去地捏着一张钞票。“你骗我,行什么大运?屁!”他冲那瞎子大声地喊。“命由我算,事归天定,我可有言在先的。”瞎子仍是笑嘻嘻的,眼睛却蓦地透出光来,照亮了他的五脏六腑。“你骗我!”他又吼了一声。“就算是骗吧,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瞎子得意极了。
榕根举起酒杯,正要朝瞎子砸去,手却被人捉住,那是旺发,跟前的瞎子也变成了旺田,他顿时清醒过来,歉然一笑,脸色却又无法自制地阴沉下来。人们吓呆了,一个醉汉,尤其是一个内心充满痛苦的醉汉,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新郎新娘给众宾客敬茶!”月娥突然想了个法子,把婚宴岔到了下一项仪式上。
新娘捧起茶托,新郎提着茶壶,开始按辈分给众宾客敬茶。饮了茶的客人,都得拿出点利市钱放进茶托里,元、角、分都有,多少是不论的,表示点意思就行。当然,家道殷实、有点身份的人,出手绝不肯比别人少,但最多也不过三五元。
茶托捧到了榕根面前,旺田和瑛姑脸上都带着一视同仁的微笑,瑛姑双手却微微有点发抖。榕根捧起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伸手在贴身口袋里摸出厚厚的一沓钱,啪地摔到茶托上,那尽是油腻腻的十元张,散发着浓重的汗息,少说也有六七百元。
人们眼睛一直,都呆住了……
他独自在一条荒无人迹、荆棘丛生的崎岖的小路上走。原先是母亲领着他走的,也不知走了多少年,母亲就衰老得再也走不动了。母亲对他说,好多好多年前,早在她怀着他的时候,村里人就想去寻访天边的太阳,老年人想去,说自己反正做不了田里的活,走路还走得动。年轻人要去,说自己年轻力壮,路上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小孩子更想去,说天边很远很远,说不定要走八九十年才到,他们年纪小,来日方长。大家正争执不下,怀了孕的母亲站出来,说自己寻访天边的太阳最合适,一来自己还年轻,不怕路途艰险;二来日后她老了,走不完的路,就可以由她未来的孩子接着往下走……现在我不行了,你就接着走到底吧,儿子,一定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于是,他就离开了母亲,风餐露宿,晓行夜止,不停地走呀走。天边越来越近了,太阳也逐渐从碗口大变成铜盆大,通红通红的,遍体喷射着熊熊的烈焰。云霞像铁水般流淌,无数火凤凰咕咕咕鸣叫着,在太阳周围翻飞盘旋,一对对翅膀金灿灿的,流光溢彩。大地像烧红了的铁板,烫得双脚疼得钻心。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缩成了核桃那么小的一点点,孤零零地走在穹庐般的天宇下。天边看起来虽然不远了,但凭他这么弱小的身躯和蚊足般的双腿,却有着永远也走不到边的可能。一种渺小的自卑和孤独的恐惧感使他战栗起来。他强烈地感到,要走完最后这段路,非得有个伴侣,给他爱情,给他慰藉,给他支持,给他力量……就在这时,有个姑娘向他走来了,那是瑛姑,她拉起他的手,两人肩并肩,飞快地向天边跑去,跑去……突然,他被什么绊了一下,扑倒在滚烫的大地上,他惊惧地大叫起来:“瑛姑!”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他惊醒过来,昏黄的灯光下,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了尘封土积的家里,躺在破旧的床上。一个人正坐在床前,握着自己的一只手,那不是瑛姑,而是瑛姑新婚的丈夫旺田。他费了很大劲,才极力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对不起你……”旺田低着头,歉疚地说。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可以真诚地袒露内心,也无损于他的形象。人表现出真正的自我,往往不是在大庭广众之前。
“废话。”榕根冷冷地说,“我只希望,你真喜欢她,就一辈子待她好。她从小就少言寡语,即使有苦也不会向别人说的。”
“我知道。”
“你走吧,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别冷落了她。”
“你?”
“你以为我会怎么样?哼,快走,你走!”
旺田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方明亮的月色里。榕根这才又想起今晚是中秋之夜,“准拟佳期又误”,没料到命运竟是如此残酷地捉弄了他,满腔悲苦随着一口酒气长长地舒吐出去,两行冰凉的液体从灼热的面颊上淌下来,他到底还是半个多愁善感的书生,而不是那种真正铁石心肠的男子汉。
秋空澄澈,星月交辉,幽蓝的夜气在山野间缓缓流荡,湿润而冰凉。一只曾经神气十足,自恃稳操胜券地与对手争雄斗恶的蟋蟀,最后却一败涂地,只好隐匿在草丛中,发出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的长啸,声音尖锐、激越、悲愤、苍凉。给它以同情和抚慰的,是一只好心的纺织娘那温情脉脉的吟唱。蚯蚓则漠视他人悲欢,默默地翻动沃土。成群结队的蚂蚁,围着一只白日里被牛尾巴打落的牛虻,在举行丰盛的晚餐……即使在夜晚,竞争与失败,欢乐与痛苦,新生与死亡,照样演出在大自然的舞台上。
富于灵性的月亮,才属于所有的人:父亲、兄弟、孤旅、情人、显贵、戍卒、富翁、流浪汉……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你欢悦团聚,她即如火般热情;你怀旧思乡,她就如霜般清冷;你眷念手足情谊,千里之外亦可共此婵娟;你愁苦,她同情地蹙起眉头;你郁闷,她又默默地陪伴你以消永昼……今晚属于榕根的,是一块残破的玉块,一曲凄婉的短笛,一声无奈的长叹。
窗外,晒坪那边,有几个孩子拍着手,有节奏地唱着一支不知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的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铡槟榔;
槟榔香,嫁姨娘;
姨娘头发未曾长……
“嫁嫁嫁,嫁你娘!”榕根突然暴怒起来,发疯地抓起枕头,向窗口掷去。枕头下一包东西被带落地上,他捡起一看,竟是他刚才喝喜酒时发狠摔进瑛姑茶托里的那沓血汗钱!
五、这个女人,只要能嫁个好丈夫,就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榕根开始拼命地干活,以此冲淡失去瑛姑的痛苦,更为了在村里带头走出一条让人引为楷模的路来。他从小就喜欢读写英雄的书,羡慕那些揭竿而起的豪杰之士,羡慕那些精忠报国的名臣良将,也羡慕那些炸碉堡、堵枪眼、拦惊马、救火车的壮举。他知道,那些惊心动魄、英名远播的机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得上的。如今在这闭塞的山村里,他所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就是要把大家从贫困的泥淖里引领出来。
他扫净一间空阔的大房,用石灰水喷洒一遍,前后墙上开了两个对流的气窗,瓦面装上几块透亮的玻璃瓦,再填平屋后的小菜园,增开个后门与屋子相通,屋内用木条竹片架叠起三排双层的鸡笼,再到县里的鸡场去,花了一百元,买回两百只良种小鸡,两百斤进口饲料,当起“鸡司令”来。
村里还从来没人一下养过这么多鸡,人们纷纷过来探看,榕根乘机向大家宣传养鸡知识,讲怎样治痢疾、防鸡瘟,说一只鸡只要养三四个月,卖掉就可获纯利四五元,一家每年养上三五百只,收入就相当可观了……他滔滔不绝,倾尽所知,就像个卖膏药的江湖佬。
老人们反感了:“吃过几餐夜粥?哼,吹牛×!”
“从没听说过养鸡也能发财。一场鸡瘟,连老本也蚀光,大哭也没眼泪呢。”
“十个大炮九个输!”
人们陆续掉头走了,空留下孤零零的他。他记住了那些冷冷热热的话,却不以为然,倒是想起了寻访太阳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位母亲的儿子一样孤独。
小鸡喂的是进口饲料,长得很快,没多久,就有拳头般大了,橘黄的尖喙、脚杆,鹅黄的绒毛,褐黄的双翅,一只只圆滚滚的,十分惹人喜爱。榕根孤身一人,烦闷时,就独自跟小鸡们对话,男人的粗鲁,都化作了一腔柔情,倾注在那些小生灵身上。小鸡很快就听懂了他的话,只要他打开笼门,喊一声:“出来!”小鸡便一阵欢呼,扑啦啦跳到院子里,在小水池边喝水,在沙堆里嬉戏,扒食泥土中的小虫,追逐翻飞的彩蝶,稍有不和,便举爪张喙,一场恶斗……但一听到主人喊“回笼!”它们就会一下屏声敛翅,乖乖地鱼贯回到笼里。榕根白天下地干活、养鸡,晚上读《农副业技术丛书》,偶然也读点普希金、契诃夫什么的。他自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心灵也逐渐归于宁静。
一天清晨,大雾还没散尽,带着寒意的阳光随意弥漫着。榕根正在屋里清理鸡粪,突然觉得屋里一暗,门口便站了个人,头上、身上披了一层光晕。逆着光,榕根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是谁,心底那根沉寂多时的弦,又咚地被拨动了。那是瑛姑,双手正捧着一脸盆衣服,定定地站在门口。
跟旺田结婚后这段日子,瑛姑总是提心吊胆,担心榕根会用什么手段报复旺田,又担心榕根会想不开而消沉下去。她很想见到他,却又害怕见到他,平日迎面碰上,也连忙低头闪身而过。刚才,她从河边洗衣服回来,经过榕根家,想起别人对他养鸡的种种议论,忍不住走到门前想看一看,两人猛一照面,都愣了一下。瑛姑掉头正要离去,背后被人伸手拦住了:“既然来了,就进来看看嘛。”
那人竟是旺田。
旺田并不在乎瑛姑的难堪,把她拉进鸡房,笑着向榕根打了招呼,他那巨大的身影投进屋里,屋里顿时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昏暗。
榕根回过神来,忙说:“两位稀客,请坐请坐。”手足无措中,才发觉自己说了废话,屋里哪有什么坐的地方,有的只是满地鸡粪罢了。他脸一热,连忙改口:“到厅上坐,喝杯茶吧。”
“别费事了,我们想参观参观你的鸡场呢。”说着,旺田像煞有介事地巡视一圈,惊叫起来,“哟,才个把月,鸡崽就这么大了,只怕有成斤重了吧?”
“哪里,最大的才四两七——不,七两四……”榕根心不在焉地应道,眼睛却瞟向瑛姑,只见她的身段跟结婚前已不大一样,腹部已明显隆起,一个传闻显然被证实了:早在四月间,旺田帮忙埋葬瑛姑母亲之后不久,他就占有了她。
新婚那晚,送走了闹洞房的宾客,旺田关上门,转过身来一把搂住瑛姑,迫不及待地往油漆得红殷殷的新床上拉去。瑛姑奋力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像一只懦弱的小羊,再也不动了,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两颗泪珠惨然滚下脸颊。就在那么个发疯的瞬间,旺田突然发现了秘密,一股快当父亲的狂喜和自豪涌上心头,他惭愧了,悔恨了,他跪在床上,俯伏于瑛姑面前,嗫嚅地说:“我……错了,对不起你……”瑛姑蓦地坐起,成了暴怒的猛兽,巴掌狠狠扬起,又高高地落下,不断扇在那满是愧疚的脸上。啪!那是对被劫夺的爱的仇恨;啪!啪!那是对卑劣的占有手段的报复;啪!啪!啪!那是对被玷污的感情的补偿……
旺田像失去知觉似的,一动不动地跪着。
人的喜怒哀乐好恶欲七种基本情感,在那戏剧性的瞬间,被如此完备、如此复杂地同时宣泄出来,使爱与恨构成了一种新的平衡……
“不错不错不错!”旺田连连称赞着榕根的鸡,突然转了个话题,“过几天,我想到外地做工,去捞他一笔回来。”他面对榕根,眼角却斜向瑛姑。瑛姑好像没听到他的话,正木然地站着,脸上满是迷惘。
“旺田哥,出门挣钱风险大,弄不好,被人坑了也不知道。我们在家一起干吧,养猪养鸡,种蘑菇、茯苓,都可以赚钱。”榕根诚恳地说。
旺田从鼻子里发笑了:“算了吧,守着这几分瘦田地,种种养养,就能发财啦?笑话!你别听报纸上瞎吹,吹得越响的事,往往就是没人想干的。教师没人想当,于是吹教师。护士低贱,于是吹护士。边疆苦,于是又吹去边疆的。历来如此。再说,你搞种养,保得住猪没病、鸡没瘟?保得稳蘑菇没跌价?弄不好,连老本也蚀了呢。”
“那你外出干些什么?就不怕人把你糊弄了吗?”榕根回道。
“我要干,就干一本万利,甚至无本也万利的,这才是真本事。出门在外,当然得有点手段。别人想糊弄我?我还想糊弄他呢。我算过命,这几年该我行大运了。”旺田自信地说。他外出混了几年,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了,连那张素来不喜欢说话的嘴,也变得巧言善辩起来,使榕根感受到一股咄咄逼人的寒气。
“我家里,父亲老了,胆小怕事,妹妹早已外嫁,瑞瑛有了身子——”他故意顿一顿,瞟了瑛姑一眼,“我出了门,就请你帮看顾一下我的家。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放心不下瑞瑛,她为人柔弱,我怕别人会欺负她,你是我们的朋友,有什么事帮照应一下,我在外面就放心了。”
榕根当然掂出了这几句话的分量,惊叹于旺田的精明深算,震慑于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他爽快地答应下来:“你放心好了。”他感到,有一堵牢不可破的高墙,已在他和瑛姑之间巍然矗立起来。
旺田近年外出搞建筑,先当小工,后当小工头,他从中摸出了点门道,认定那是一条赚大钱的路。他在村里招兵买马,独自拉起一支建筑队,到邻村请了个曾经被劳改释放回乡的中学教师当参谋,又花了点钱,到村里开了证明,到乡企办公室备过案,到县城建局买了执照,便打着××县××乡第×建筑队的旗号,带上队伍到邻省闯荡世界去了。
榕根除了下地干活,余下的心思全放在那批鸡上,鸡越大,事情越多,买饲料,买鸡药,打鸡针,阉雄鸡,三天两头清扫鸡屋,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一天,他到县城去买饲料,回来便累倒了,连饭也没煮,倒头便睡……
他觉得自己依然在向太阳走去,空气依然那么炽热,天空中来来去去地飞着燃烧的云霞。他口渴极了,喉咙直冒烟,嘴唇焦裂得渗了血,全身的水分很快蒸发开去,空剩下一具木乃伊般的躯体,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那枯柴般的手脚、骷髅般的脑袋。天边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完全绝望了。突然,身边又冒出个姑娘来,是瑛姑!
火凤凰在空中热烈地盘旋翻飞,长长的尾羽画着贼亮的圆弧,穹庐间充满了响亮急促的鸣叫。瑛姑拿起一只葫芦送到他嘴边,一股汁液流进口里,冰凉而清甜。他从干枯中被拯救过来,他觉得全身又开始充满了力气。
他睁开眼睛,发现床前真的又坐着个人,但不是瑛姑,而是旺发的媳妇月娥,她掰开一只柑子,正在把果瓤塞进自己嘴里。
“你——”他惊诧地要说什么,才张口,她又塞进了一片柑瓤。
“你……走吧……”他不安地瞟瞟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天色全黑了。他想移动一下身子,可全身还是那么沉重、酸痛。她马上伸出温热的手,帮他把身子翻过来,然后偏着脑袋,脸上浮着两朵红红的笑靥,笑眯眯地望着他,像是无声地宣告:“我就不走!”她年纪该三十来岁了,由于没生过孩子,人长得丰腴白净,又整天乐呵呵的,所以总显得才二十多岁的样子。榕根害怕她那种火辣辣的神情。
多年前有一天,他进山去打柴,月娥也随后跟了去。一路上她不断地跟他说话,她说你一个人进山打柴,不怕吗?他说大白天里,一个男子汉怕什么?她笑了,男子汉就不怕吗?男子汉也有被人偷的呢。他脸一热,低下头去。她又说,我可有点怕,山里林深草密,没有恶兽也有毒虫,所以跟你来做个伴。随后,她转了个话题:你是个读书人,看过巴金的小说吧。榕根点点头。他的《家》读过吗?他又点点头。她便滔滔不绝地品评起小说中的人物来,说到觉新如果勇敢一点,就不会产生瑞珏的悲剧时,榕根着实吃了一惊,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居然能有如此见解。她乘兴说起了自己的过去,原来她还是“文革”前的初中生,虽然未及毕业,但书是读了不少,甚至直到现在,她还保存着那时出版的几本小说。有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榕根话也多了,他说瑞珏之死,不过是小说家的编造,常人大可不必为此烦恼。月娥却不以为然,认为读小说的人应该从小说中借鉴点什么,只怕生活里还有这样的事,你身处其中,却不做抗争,那就还会重演悲剧呢。这话顿使榕根对她生出了几分敬意。言来语去,两人谈得更热烈了。
桂南的山上,大都长着一层茂密的芒萁,其间夹杂着桃金娘、野杜鹃之类的小灌木,黄绿黄绿的一片。砍柴人跨起稳稳的马步,使一把磨得锋利的勾刀,一手扬起勾刀,一手压住芒萁,嚓——嚓——嚓——齐根砍去,双脚边砍边退,砍倒的芒萁就手拢起来,手脚和着刀声,有节奏地运动,不一会儿就砍下一大抱,再一抱一抱放好。估计砍得差不多了,就用带个木钩的麻绳扎成两大捆,拿起两头尖尖的竹柴枪,串豆腐般一头串起一捆,挑起来荡一荡,稳实牢靠得任你挑上十万八千里,也不会松散。柴草挑回家去,铺开晒干,收进厨房,一把把塞进阔大的土灶里,点燃了,那火哔哔剥剥、蓬蓬勃勃,烧得特别旺,熬满满一大锅粥,不一会儿就会滚得烂熟。
榕根和月娥砍了柴,把柴挑到山坳里,一起坐到一片松荫下歇息。山里静极了,连一只饶舌的蝉也没有,唯有几只野蝶无声地飞着。酷热的阳光被密匝匝的松针扣住,一股山风从沟底攀缘而上,带着山溪的清凉和野花的芬芳,令人惬意得全身都松散开来,恍惚的神思随着山风飘荡开去。
突然,斜倚在树根上的月娥“哎哟”一声,皱着眉头朝榕根叫起来:“快!快!快——”
榕根忙跑过来,诧异地问:“阿嫂,怎么啦?”
“脖子上有什么在咬,快帮我看看!”月娥扯下半边衫领,焦急地说。
榕根伸出手去,忽有所悟,又缩回来,一时不知所措。
“快点,痛死我了!”月娥踢了他一脚。
他这才用两只手指拈住她的衫领,小心翼翼地望去,一片白里透红的肌肤袒露在他那双少不更事的眼睛之下,洁净、滑腻、娇嫩,散发着一股令人晕眩的气息。
上面却什么都没有。
他蓦地脸红了:“没……没有什么呀。”
“往下一点。”她解开一只衣扣,再把衣领往下拉了拉,露出半段滚圆的弧线。
他心头咚咚直跳,胆怯得几乎闭上了眼睛:“没看见什么……”
“再往下一点,你出手嘛。”她又解开一只衣扣,突然捉住他的手,双眼紧盯着他,喃喃地说:“傻瓜,你这傻瓜……”
他胸口窒息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挣扎着要缩回那只已碰到了什么的手,眼睛惊惧地四下打量,小声地说:“阿嫂,别这样,你……要自重……”
月娥眼里突然涌满了晶亮的泪水,咬着嘴唇,双手狠狠地一拉,又一推,榕根被咚地推倒在地,脑袋磕在身后的枝根上,眼前金星直冒。月娥慌了,正要伸手拉他,一转念,回身担起柴草,快步走下山去。
榕根摸着涨痛的后脑,目送她远去的身影,一种犯罪感像乌云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不明白月娥为什么这样对待他。在大家眼里,旺发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为人耿直热诚。早些年,他当队长,三荒四月缺粮时,村里谁家揭不开锅,他只要还有一升米,也会给你送去十两。那年的水库工地上,为了抢救一位民工,他挺身而出,被一块磨盘大的滚石压伤,大腿裤裆鲜血淋漓,他昏死过去,被救护车送到县医院,又送到地区医院,抢救了好些天才活转过来,他伤好出院,人们都把他当成英雄,领导接见他,电台称颂他,报纸刊登他的事迹和照片。他身边吸引了不少纯真的姑娘,月娥便是其中一个。她嫁给他之后,却一直没怀上孩子。村里人都为旺发着急,暗地骂月娥没用,是“阉猪”,断了他们队长的香火。旺发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从不见他对月娥有过什么不满。一次,一个小青年跟旺发开玩笑,说月娥结婚多年,连屁也没放一个,旺发该及早跟她离婚,另娶一个能生孩子的。旺发二话没说,扬手就给了那小青年一记响亮的巴掌,红红的手印在他面颊上足足留了好几天。自那以后,大家都当旺发是认命了,更同情他,小心回避着不去触动他的隐痛。而月娥也以她坦荡热情、乐于助人的品性,赢得了大家对她的谅解。
“快走,你快走吧!”榕根惊恐地望着坐在床边又剥开一只柑子的月娥,焦急地说。他想推开她,赶她走,却又不敢伸出手去。
“我就不走,怎么样?”月娥平静而决然地说,“我喜欢你,我要帮助你。”
榕根真以为她疯了。在他眼里,她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农村女性,成熟而不失妩媚,热烈而不失稳重,比之一般少女,别具一种风采。对于这些特点,榕根发自内心地有过莫名的喜欢,但他自认那大概是某种出于本能的情感。他真正爱过的,只是瑛姑一人,何况,月娥是个有夫之妇,她丈夫还是自己素来敬重的男子呢!
“阿嫂,你快走吧,我求你了!”榕根极力压抑住心底的感情,“旺发哥对你好,你不该这样……”
“他对我好?”月娥愤怒了,圆睁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她再也忍不住了,随着潸然而下的热泪,多年的悔恨、怨愤和哀痛,像一池蓄积多时的洪水破闸而出,滚滚流泻。榕根震惊了:那竟是别人都不知道,也想象不到的人生悲剧!
这个畜生!月娥用恶狠狠的语气骂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骗了我!以一张令人崇敬的皮骗了我!你还记得,为了救一个民工,他被石头砸伤过。那块石头,不但砸伤了他的大腿,还彻底砸烂了他当父亲的希望。当时,上头的人为了维护他的英雄形象,掩盖了他受伤的真实情况。这个秘密,直到新婚第三天他才告诉我,还流着眼泪恳求我维护他的名声。我怒火中烧,头昏眼黑,把嘴唇咬出了血,让眼泪流进肚里。我没有骂出声,只是发狠地打他,左右开弓,使尽力气,他却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垂着脑袋听任惩罚,一味求我为他保密,答应以后什么都依我。他平日在众人面前,一副好汉模样,那晚却软得像条死蛇,嘴巴被我打出血来,也没伸手擦。可怜巴巴的样子,反而使我心软了,终于答应了他。十年来,我没怀上孩子,替他含垢忍辱,承受别人的诅咒,还在众人面前跟他强颜欢笑,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本来打算就这样忍下去,忍它一辈子,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可是,有一天,他叫个表弟来,晚上就住在隔壁,他竟然毫不知耻地叫我过去跟他表弟……我不答应,他就推我,拉我,哀求我。我说要把事情闹出去,他慌了,这才作罢。末了,他又跪下地去,厚着脸皮说,只要能给他留下根香火,我愿意跟谁睡都行。好像我不是个人,不是他老婆,而是一头猪,一只狗,一件只管生儿育女的东西。他卑劣的内心,丑恶的嘴脸,全在我面前暴露了。可我念着他平日为大家办事的热心和对我的曲意体贴,我便不忍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他的丑,还是护着他,帮着他,宁肯自己再受些委屈。但他既然已用自己的狡诈和肮脏,粉碎了我的希望,玷辱了我的人格,我就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离开他,找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过一种我应该享有的新生活,让事实证明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不想离开这个曾经使我屈辱多年的地方,我要在这里找回我失去的一切,包括当母亲的权利。于是,我挑上了你,真诚地爱你,我害怕瑛姑真的把你夺走,却又希望你们都能得到幸福。我心里矛盾重重,进退两难,纠缠得越苦,就越是想你。瑛姑终于嫁给了旺田,我为她难过,却又为自己高兴。我难过,为瑛姑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真心实意喜欢的男人。我高兴,为我可以拥有堂堂正正地向你表白心迹的机会。至于旺发,他早就放弃了当丈夫的自尊,已完全没有理由再绑住我,法律也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榕根目瞪口呆地听着,好像在听一个十分离奇而又悲壮的故事。真不知道,她竟忍受着那么沉重的屈辱。真没想到,她竟隐藏有那么深厚的忧伤。真没料到,她对自己竟抱着那么一片火热衷肠。这个坚韧的女人,只要能嫁个好丈夫,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榕根心里这样说。
哗啦!窗外有什么在响,他们一震,愣住了……
月娥回到家已是半夜,旺发还坐在床边等着她。见她回来,便伸手想把油灯捻得亮些,但不知为什么,手却抖得很厉害,捻了几次,也没能把灯芯捻上去。月娥接过灯捻亮了,正待上床铺开被褥,旺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像两颗燃烧的火炭,红彤彤地映照着她。
“你——你发什么呆?”她心头狂跳起来。
“我成全了你,明天就去离婚。”旺发冷冷地说。
月娥一惊,脱口而出:“刚才是你?!”
“没错,这些年……是我害苦了你。”旺发喃喃地说,“前些年,算命的就说我们命相不合,我悔不该……是我害苦了你啊!”他蹲下地去,突然像个孩子般哭起来……
下篇
一、瑛姑流产,独脚仙重建社公庙。
春天最容易出现奇迹。光秃秃的苦楝树枝上,一夜天光,就冒出了无数指头大的芽苞。再一夜天光,又长出了片片嫩黄的叶子,在冬日里已消瘦得有气无力的小河,一场春雨过后,突然变得丰腴起来,神气活现,兴高采烈地流向山外去。
月娥果真跟旺发办了离婚手续,马上跟榕根结了婚。这件事,不啻在村里爆开个大炸弹。人们虽然终于知道了月娥不生孩子的真相,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们更同情的还是旺发,更多的指责还是落在月娥头上。
村里竟然没人愿去参加她和榕根的婚礼。
新房里,桌上摆了几样菜,一瓶酒,月娥和榕根相对而坐,神色有点黯然。春意渐浓,但傍晚的风还带着瘆人的寒意,在院子里逡巡一会儿,又钻进房里,两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月娥举起酒杯笑道:“阿根,来,我们喝个交杯酒!”榕根缓缓举起酒杯,又颓然地放下去,说:“村里人为什么都看不起我……”“哪里话,我们这不挺好吗?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看人家的脸色干什么?”“我总感到……这样很对不起你!”“说这话干什么?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别垂头丧气的,抬起头来吧,凭我们两双手过日子,难道还比不上别人?来,喝了这一杯!”
榕根被这充满豪气的话感染了,拿起酒杯,与月娥交过手,咕咚!两人一仰脸,都喝了个杯底朝天,夫妻俩定定地含笑对望着,眼里都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缓缓地滚动。
清晨,月娥到小河边洗衣服,这是村里婆婆妈妈、姑嫂姐妹的会合处,也是秘闻逸事、飞短流长的集散地。清凌凌的河水哗啦啦流着,带走了数也数不清的是是非非、闲言碎语。
“旺发待她一直不错呀,怎么说离就离了?”
“还不就为了那回事?忍了十年,到底还是熬不住啊。”
“听说她跟榕根,早就那个啦!”
“真的,平日看她一本正经,原来是假正经哟!”
“我就不信,这十年真是熬过来的?恐怕除了榕根,还有别的男——”
月娥端着满盆衣服走近河边,那嘈嘈杂杂的声音马上就止住了,唯有些尖利的目光飞来斜去。月娥一眼就看出了什么,便不声不响地往下游走去,那里只有瑛姑一个人。
瑛姑抬起头,朝月娥不自然地笑了笑,仍弯下腰去洗一张大床单。她的腹部已挺起很高,显然阻碍了行动,干活也笨手笨脚的。她吃力地将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从河里提起,又吃力地拧着,清水吧嗒吧嗒地落进河里,半天也没拧干。月娥瞄了她一眼,发现她苍白的脸上渗着豆大的汗珠。
“你——怎么啦?”月娥关切地问,顺手捞起床单的另一头,帮她拧着。
“没什么——”话没说完,瑛姑突然全身一晃,叭地摔倒在冰冷的河水里。
“瑛姑!”月娥大叫一声,丢开床单,冲上前抱起湿淋淋的瑛姑,只见她牙关紧咬,嘴唇已无半点血色。人们闻声纷纷赶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乱作一团。
“快快,放到河滩上,让她躺好!”
“不不不,快往家里送!”
“先按住人中,按人中!”
“粗身大势了,还自己下河洗衣服,真是!”
“没个婆婆,老公又只顾外出挣钱,真难为她!”
“哟,看裤裆——来红了!”
“呸!大吉利市,大吉利市!”
瑛姑流产了,产下一个不足月的死胎儿,是个女婴。旺田接到消息赶回来,待人们知趣地退去,旺田捉住瑛姑的手,愧疚地掉下眼泪,喃喃地说:“全怪我,是我对不起你。”瑛姑凄然一笑:“这哪能怪你呢,怪我自己没注意罢了。”旺田从带回的提包里拿出大包小罐的奶粉、麦乳精、鱼肝油,说:“你好好躺着吧,这个月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服侍你。”“工地哪能离得开你呢,你还是去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是大工头了,包下工地就没事,具体的事有小工头管着。”旺田转身忙开了,开奶粉,煮鸡蛋,热腾腾地端到瑛姑跟前。瑛姑背靠棉被坐起来,小心呷着牛奶,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小声地说:“我好了,再给你生一个。”“当然,而且还要生个崽!”说罢探过头,用粗硬的胡子扎了一下瑛姑那皮细肉嫩的脸蛋,朗声大笑起来。瑛姑连忙嘘一声:“小声点,你爸还在外头!”
这几个月,旺田旗开得胜,向三个单位承包了造价成百万元的工程,按提成百分之三计,他个人一转手就收入三万元。当然,其中得扣除给各单位主管基建的头头的好处费好几千元。在这一点上,国营的建筑单位是很难与他竞争的。承包到手的工程,即使他那支小小的建筑队根本无法承建,那也不用愁,只要转手将工程再包出去,他只要过手的提成,收入就相当可观了。有的工程一转再转,层层盘剥,落到真正建筑工手上的工钱,就微乎其微了。
旺田唯一后悔的,是发现自己觉悟得太晚,要是早几年走上这条路,别说是万元户,就是十万、二十万元户,也早就当上了。附近村子并不缺乏这样的先例。
第二天一早,他信步踱到榕根家。榕根养的第一批鸡早已出栏,除去鸡苗、饲料、医药费等成本,也赚了五百多元,虽然数字不大,但已给了他不小的鼓舞。接着,他把所有收入全投下去,又买了三百只鸡崽和几百斤饲料,扫净了所有空余的房间来养鸡。旺田一进门,就见满院子鹅黄色的茸毛鸡崽在晒太阳,东一堆,西一团,叽叽喳喳,时聚时散,像风中的云朵。
“阿根,你成养鸡专业户啦!”旺田招呼道。他从心底里看不起榕根,养一批鸡才收入几百元,一年能养几批,这样能发什么大财?可他嘴上还是称赞:“种养专业户,可是报上大力提倡的啊!”说着,便把一支香烟丢过去,榕根接过一看,见是洋烟三个5,他在部队时还抽过几支,后来就多年没开过洋荤了。他点了烟,深深地吸两口,才朝屋里喊:“月娥,给旺田哥倒杯茶。”
月娥在厨房里应一声,提着茶壶,端个饭碗走出来。乡下人喝茶没什么讲究,总觉得小小的茶杯不过瘾。干脆就用粗瓷大碗,咕噜噜喝个痛快。旺田接过茶碗,茶还很烫,就嘬起嘴唇顺着碗沿吹着,腾腾的热气如薄雾四散开去。他瞟了一眼月娥,心底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个比榕根还大好几年头的女人,改嫁过来,竟显得年轻多了!齐耳的短发梳得熨帖光滑,纤毫不乱。衣服素净整齐,合体大方。那长圆脸越发红润鲜亮,眼睛也更加灵动。
旺田只顾出神,下意识吱地喝了一大口茶,烫得赶忙张大嘴巴,连吸凉气,舌头一阵火辣辣的痛,转起来也不甚灵活了:“你们的婚礼……我没赶得上参加,真对不起!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他从带来的提包里掏出个胀鼓鼓的塑料袋,递到榕根跟前,榕根一下手足无措,连连后退,目光却瞟着月娥:“这……这怎么成?”
月娥白了丈夫一眼,伸手接过袋子,说:“旺田哥那么有心,你还怯意什么?”拿出袋里的东西一看,是一对绣花枕套和两条腈纶枕巾。枕套上绣着鸳鸯戏水,手艺十分精细。月娥眼睛有点发潮,毫不隐讳地说:“这礼物我领了,真多谢你。老实说,这是我们结婚收到的唯一的礼物呢。”
旺田愣了一下,多少感到有点意外。
旺田回到家,旺发正在等着他。
和月娥离婚之后,旺发显得衰老多了。才交四十的人,竟像半百多的样子,脸上皱巴巴的,犹如一块脏黑的抹脚布。眼睛凹陷下去,即使盯着人看,也半天不见有灵光透出来。结实的身板飞快地瘦下来,剩下个巨大的骨架,黑巍巍的,就像河边那具废弃了多年的老水车。对于月娥,旺发是一直抱有愧疚的,觉得是自己害苦了她。但一旦失去了她,暴露了自己的隐私,他的自尊和意志就完全崩溃了,觉得在众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也去找独脚仙算过命。尽管独脚仙在这一带名头很响,声震一方,但他只是待在家里等生意,旺发原先并不认识他。那天,旺发走了六六三十六里路,来到独脚仙家,一见独脚仙就愣住了:那人不是多年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群众专政了吗?那天,全公社的牛鬼蛇神都被集中到圩场上实施专政,旺发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朝一个不相识的干瘦老头的天灵盖狠狠地敲去,那老头蓦地朝他射了一眼,目光就像传说中的勾魂鬼一般,冰冷而尖利,直刺他的五脏六腑。他愣了一下,木棍犹犹豫豫地落了下去,那老头没吭声,就翻倒在地,额角渗出殷红的鲜血,那涨鼓翻白的眼睛仍是定定地盯住他。他一阵翻胃,丢下木棍挤出人群,蹲在地上哇地吐开了,直吐得又黄又苦的胆水也挤了出来。
据说,那次被专政的三十多个牛鬼蛇神,没有一个能活下来。可眼前这算命先生,分明就是那个精瘦老头!没错,那尖若利刃的目光,额角那鲜亮的疤痕,都明白无误地证实了他就是曾经倒在自己棍下的瘦老头!他显然是那次群众专政的幸存者,如今也苍老了,少说也有七十来岁,但脸膛红润,说话像铜锣般震人心脾!他当然认不出旺发,但那勾魂摄魄、似能洞察别人心底阴私的目光,已足以使旺发战栗忏悔了。独脚仙盯了他足有成刻钟,直盯得他耳鸣心跳、冷汗津津,这才道出四句:“长空远震雷霆响,四野风生凛冽威。云散鸳鸯芳草渡,风飘烟雨落花枝。”旺发小心翼翼地问他这话怎么解,独脚仙眼白一翻,又念了几句:“因亦果来果亦因,你亲非我我非亲。兴废尽皆前分定,名利散尽自空明。”旺发仍觉蒙头蒙脑,只好又问,独脚仙两眼一闭:“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反正,你要清心净虑,多修阴德,方可去祸消灾,自保安康。”
他心惊肉跳地走回家,一路走一路嘀咕:莫非独脚仙是认出了他,才故意说出这一番高深莫测的话来吓唬人?看来却不像,也不可能。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又只是那么短短一瞬间的照面。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命理中大有文章:如果“长空远震雷霆响”说的是自己过去一段令人瞩目的日子,那么“云散鸳鸯芳草渡”指的就是自己跟月娥的离婚了。想起“文化大革命”中批斗人、砸神庙、烧社公树这些煊赫一时的行动,莫非如今就是报应了?早些年,村里凡有杀猪杀牛之类的事,他都乐意去充当杀手,眼看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像泉水般喷涌,他就会从心底感受到一阵快意。可是,自从在圩场上打了独脚仙那一闷棍之后,不知为什么,他对鲜血竟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恐惧,人家杀猪杀牛,他就再也不敢进场。难道这也是一种报应吗?那么,要如何修阴功、积善德,才能去祸消灾呢?旺发辗转反侧,苦苦思索了几个日夜,才终于找到了办法。
“近来你不在家,村上可发生了不少怪事。”他阴沉着脸,小声地对旺田说,“早在年初一,村头阿业家的一只母鸡,像公鸡一样啼起来。母鸡当即被杀了,但总不是好兆头。后来,就接二连三地出了些怪事,阿业的老母才六十出头,照说也不算很老,每天都还担水挑粪,可有一晚梦见个白须白发、白衫白裤的老头来请她,第二天就无缘无故咽了气。村里那口井,几十年都是清清净净的,水甜得像放了糖,上个月初一,突然浊得像米汤一样,又苦又咸。三天之后又变清了,后来拿去化验,虽然说是没什么问题,但大家都不敢去井里挑了,宁愿吃河水。还有月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后来突然就跟了榕根,还有瑛姑……唉,这些事我总觉得很玄乎,令人提心吊胆的,不知还要发生什么灾祸呢!”
旺田本来就有点信命理风水、神征鬼兆,听了这番话,不觉沉下脸来,心里七上八下折腾开了,沉吟半晌,才说:“那么……依你看呢?”
“唉,这事也全怪我自己。前些年,年轻气盛,头脑发热,就把社公庙砸了,我好后悔啊!社公是一方土地,少了它镇邪消灾,鬼魅横行,自然就难得安宁。我寻思,我们最好牵个头,集些钱物,把社公庙重新建起来,不知你意见如何?”旺发的目光充满了热切的恳求和期待,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旺田手上有钱,想牵头多少得拿些出来。看到旺田还在沉吟,旺发又说:“这事我跟村上几位老人提过了,他们都十分赞成。我上个圩日卖了四只鸡,就先捐五十元,三婆祖没儿没女的,也将积蓄的三十元拿了出来,有二十元还是刚发下来不久的救济。”
“我捐一百元。”旺田回身走进里屋,拿出一沓票子来交给旺发,“手头再紧,这个份还是要凑的。”
旺发大喜过望地接过钱,说:“有你这一百元牵头,这事肯定就没问题了!好吧,我再到别家去转转。”
钱很快就凑起来了,三元五元,十元八元,多的有二三十元,偌大一个村子,竟凑起了上千元。全村唯独榕根没凑钱,旺发本来不想去找他,但全村人唯独缺这一家,这功德毕竟不够完满。他在村口等到了出圩买鸡饲料回来的榕根。
榕根听了旺发的话,很干脆就回绝了:“什么社公社婆的,我不信!再说,我也没那个冤枉钱。”旺发碰了钉,说:“好呀,将来你要有什么事,只怕大哭也没眼泪呢。”掉头悻悻地走了。
回到家,榕根将这事跟月娥一说,月娥沉吟道:“这种事,恐怕还是入村随俗、入巷随曲,多少捐上几元才好。”榕根笑道:“想不到,你也是个封建脑瓜啊!”月娥脸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全村人都有份的事,唯独你没响应,人家会怎么看?没事就好,如果我们真有什么事,要求到大家,恐怕就没人肯搭理了。”榕根觉得也有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是绝不会再去求旺发了的。他没好气地说:“其实我们一结婚,村里就没多少人搭理我们了,我们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你大概也知道那句话吧,‘走自己的路,由别人说去’。我倒要看看,谁能比谁活得更好。”月娥叹了口气,嗔道:“你这牛脾气,谁也拗不过你。”榕根笑了:“你不就是喜欢我这牛脾气,才滚到我床上来的吗?”
二、现在的人为了钱,不但礼义廉耻可以不要,就是做人起码的天良也可抛开。
趁着冬闲,旺发请了几个泥水工,果然很快就把社公庙重新建起来,依旧立在古樟树下,红墙黄瓦,廊柱飞檐,小巧玲珑得就像一件工艺品,正中立着一块一人高的条石,石面上刻着“樟木社”三个大字,整个社公庙显得比旺发当年毁掉的那个旧庙更气派,也更漂亮。开祭那天,村里请来了舞狮队、师公队,又念又唱,又跳又舞,足足闹了大半天。最令人开眼界的还数旺发,说是为了赎罪,他脱光衣服,只穿一条裤衩,让人绑了,背上插着一丛倒钩刺,定定跪在社公庙前,头上顶个托盘,放着米粉捏成的猪牛羊三牲。倒钩刺剐破了他背上的皮肉,鲜血红殷殷地渗下来,他紧咬着牙关,一动不动。天阴沉沉的,像压了床厚厚的破棉絮。人们的心也是阴沉沉的,像压了沉重的磐石。说也真巧,天边忽然轰隆隆地响起了春雷,雷声沉闷而威厉,渐渐滚动过来,在头顶上久久地盘桓,似乎随时都会劈炸下来。想起多年前旺发烧社公树那天的情景,人们不禁头皮发麻。旺发更是脸色惨白,全身颤抖,放下托盘,拿额头不住地磕到新铺的水泥地面上,直磕得鲜血淋漓。大家都被社公的神威和旺发的悔罪震慑住了,静静地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到云散天开,旺发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站立不稳又扑地倒下,脑袋重重地磕在社公庙的台基上,晕了过去。人们顿时哗然:“报应,报应啊!”“都多少年的旧账了,社公还记着呢。”“神明果然有眼,神明果然有眼!”“以后凡事还得小心些!”……
榕根没去看社公开祭,在家里给鸡喂药片,正忙得团团转。不知为什么,这些一斤来重的中鸡,正是长肉的时候,突然一个个病了,耷拉着脑袋,不吃不喝,动也懒得动,拉出的鸡粪又稀又白。看样子,很像是得了那种致命的病。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鸡是两星期前才打过鸡瘟预防针的啊!敌菌净喂下去了,土霉素喂下去了,鸡瘟灵也喂下去了,仍一点不见效。昨天还好好的鸡,今天一早起来,就有几只硬邦邦地死在笼里。无论怎么隔离,怎么喂药,都阻止不住死亡的蔓延。死了鸡原来还弄来做菜吃,吃不完就挂起在屋檐上做腊味,后来死得多,腊也腊不赢,就只好装进畚箕,想拿到村后的柚树林里埋了,半路上给村里人看见,你一只我一只就分拿了去做菜吃。
夫妻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听人说避孕丸能治鸡瘟,便也拿来试了,鸡仍是在成批死去,榕根只好到乡里兽医站求救,兽医到来一看,便说这是鸡瘟,蔓延到这个地步,没法救了。问打过预防针没有,榕根说打过。问是谁打的,榕根说是自己打的。又问针剂是从哪里买的,榕根说是赶圩时从地摊上买的,同样的牌号比公家的要便宜一些。摊主看来是广东人,满口“分分钟搞掂”。说罢便将剩下的针剂拿给兽医看,兽医说你上当了,这些尽是假药。上当的已不止你一个,眼下有关部门正在追查,但这些江湖佬赚一水换一个地方,很难追得到他们。榕根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呆住了。兽医连水也没喝一口,就摇头叹气地走了。月娥噙住泪好不容易将榕根劝过来,夫妻俩明知无望,却仍是给鸡喂药。三天过后,除有二十来只鸡不知怎么挺过来的之外,其余的全都死光了。几百元投资,转眼输个血本无归,榕根和月娥整整瘦了一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颧骨高耸,双眼深陷,脸色黑得像涂了一层墨。两人蹲在屋檐下,好半天不动一动。
“怎么办?”许久,月娥才开了声。“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榕根揪着乱蓬蓬的头发,没好气地说。“我早就说了,不该一下养那么多,你根本不听。”月娥怒道。“你有先见之明,当时为什么不坚持,事到如今,就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什么都不干了,让你干,看你又能强到哪里去!”榕根火气冲冲地说完,站起来就走。月娥一愣,想喊住榕根,走到门口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突然,她感到一阵恶心,急忙扶住门框,吐出一口酸水。眼里饱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唰地流下来。她和榕根结婚以来,可从没红过脸,这还是第一次口角呢。
晚上,月娥做好饭菜,左等右等仍不见榕根回来,想到这些天来,榕根已经忙得够烦了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自己今天早上的话,确实又刺伤了他的心。她不禁有点后悔,今后的岁月还长着呢,夫妻间如果互不谅解,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想到这里,她赶忙加煎了两只荷包蛋,拿出酒瓶,斟上一杯酒,摆上碗筷,又在竹椅上等着。这时,天已全黑了,上弦月如一只明亮的眼睛,悄悄地窥进庭院里来。月娥到门口望了好几回,仍没见榕根的影子,心里慌了,堂堂一个男子汉,为这么点小事,难道就想不开?她心里七上八下,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也不知望了多少回,才终于等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月娥心中一阵兴奋,连忙转身回到厨房,坐在竹椅上,伏下脸去装作熟睡的样子。榕根走进厨房,看到桌上早已等凉了的饭菜,又看到月娥伏在竹椅上睡着了,心中顿时涌起千怜万爱,轻轻唤一声:“月娥——”月娥蓦地坐起,转过脸去,冷冰冰地说:“回来啦?我还以为死到哪里去了呢。”榕根看出她刚才不过是装睡,便故意逗她:“我本想去死,可有人不让啊!”“谁?”“家里的娇妻!”“你坏!”月娥站起来,狠狠扬起拳头,落在榕根身上,却变成了轻轻抚摸。榕根捧起她的脸,拿胡茬就扎,直扎得她哎哟哎哟乱叫才住手。
“我给你买了样东西,本想用来重修旧好的,看来没有必要了。”榕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粉红色的腈纶围巾,围到月娥的脖子上。月娥噘着嘴巴叫起来:“哎呀,你不懂买东西就别乱买嘛,也不想想,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能用这么嫩色的东西吗?”嘴里这么说,双手却拿着围巾不住地在脖子上比画,然后又装作淡淡地丢过一边,说:“你老实告诉我,今天到哪个相好的家里去了?”“那还用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榕根这几天来一直是那么阴郁的脸色,这时有了几分神采,“我到张村一个朋友家,看他种蘑菇。他去年仅此一项,就收入了两千多元。这可是投资少、风险小、收益大的副业。”“我们村从来就没人种过蘑菇,难道你又想在村里开这个头?”“有这个意思吧。今晚暂不说了,先吃饭。”“我把饭菜热一热,你先喝酒吧。”榕根说:“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不陪我喝吗?”月娥脸色微微一红:“我……我不能喝。”“你的酒量谁都知道,怎么不能喝。”榕根又拿了个杯子来,斟了一满杯,递到月娥嘴边。“我……我实在不能喝。”“为什么?”“我……我怕肚里的……酒精中毒。”“你有啦?嘿,怎么不早说啊!”榕根蹦起来,几天的劳累烦恼更是一扫而光了,大声说:“哈,今天是‘堤外损失堤内补’啦!”
村里人听说榕根养的鸡几乎死光了,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摇头惋惜。一种带着几分诡秘的说法,也在悄悄传开了:这是报应!全村人都捐钱重建社公,唯独他没捐,社公就生气了。真是神明有眼欺不得!据说瑛姑那次流产,就因为在樟树下撒了一泡尿……月娥在河边洗衣服,听到这些议论,心里也不免有点发怵。是呢,养的鸡早不瘟晚不瘟,为什么偏偏碰上重修社公的时候?她默默地望着河边一截湿漉漉的木桩,眼前浮现出瑛姑流产时那惨白的面容,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不觉心中一颤。她胡乱地洗完衣服,拿回家晾了,急急忙忙走到三婆家。三婆是个孤寡老人,月娥经常给她担水送柴,两人还颇有点缘分,很谈得拢。月娥将心底的疑虑跟三婆说了,三婆闭着眼睛思量片刻,说:“你现在做些补救,也还来得及。杀只鸡,买几斤猪肉,拿到社公前,烧些香烛纸钱供一供,只要心诚,社公总不会太计较的。”
月娥一想也是道理,连忙回家,但一看到榕根,心里又犯难了。建社公时没捐钱,现在却要去拜社公,别说村里人的议论不好听,就是榕根也不会同意。榕根已煮好饭菜正等着她回来,看到她蹙眉皱眼的样子,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没……没什么。”“以后,衣服你不用洗了,等我来洗。”“男人洗什么衣服,不怕别人笑话吗?不笑你是老婆奴也要笑我是大懒蛇。”“我……我挑水回来,在家里洗。”月娥忍不住笑了:“你到底还是怕影响自己的面子啊!”
榕根吃过午饭,用手抹抹嘴,说:“我想不养鸡了,种几十平方米蘑菇试试,怎么样?”月娥说:“你想种就种吧,不过,我总觉得,靠种养是比不上别人跑建筑、做生意的。你看村里的张超,本来就没什么本事,字也没认得几个,但每逢圩日就到猪行做猪牙佬,全靠一张嘴,据说一天也赚三五十元。不过,蛇有蛇洞,鼠有鼠路,你觉得做什么合适,就做什么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狐狸满山走。我心甘情愿选了你,就是餐餐饮水也认了。”榕根听罢这话,心中一阵感动,好一会儿才说:“下午,我就到朋友家中去取取经,顺便借些钱回来,那批发瘟鸡,将我们老本都蚀得差不多了,今晚我可能不回来,跟朋友好好聊一聊。”
榕根走后,月娥心里就有了主意。她到鸡笼捉出一只鸡,正想杀,想了想,又塞回笼去,回房间拿出十元钱,到村里转一圈,买回一只行鸡,又托人到圩上买回两斤猪肉。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她用茶托装好熟鸡猪肉,放进竹箩里,再带上碗筷酒杯和香烛纸钱,悄悄地出了家门,来到村头。
这一夜星月无光,天暗沉沉的,樟树像个高大的老者,佝偻着身躯,俯瞰着四野。冷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残叶,不时沙沙作响。月娥神经绷得紧紧的,蹑手蹑脚来到黑黝黝的社公跟前,摆好供品,斟上酒,点燃香烛,烧了纸钱,虔诚地跪下地去,一面磕头,一面小声祷告,求社公保佑夫妻平安,万事如意,保佑自己能顺利生个胖儿子,来日一定重重答谢……她跪拜的时候,还忘不了四下张望,生怕有什么人突然闯来。啊,本来阒无人迹的路上,真的就有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真是越怕越见鬼了!她赶忙伏下地去,连大气也不敢出,过了许久才抬起头,那人影已不见,显然是进村去了。她心慌意乱地收拾好东西,高一脚低一脚地摸回村去。走到自家门口,不禁一愣:家里已亮起了灯,门前有个人正向外张望,那不正是榕根吗?刚才回村那人原来就是他啊!
月娥硬着头皮走进门去。“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黑灯瞎火的,也不打上电筒。”榕根说着,从月娥手里接过竹箩,月娥不敢吭声,默默地准备着承受他的一场发作。榕根打开竹箩一看,全明白了,脸色马上沉下来:“刚才社公前的香火……是你?”反正拜也拜了,不拜也拜了,月娥霍地扬起头,负气地说:“是我又怎么样?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榕根满脸怨怒,还想说什么,一转念,便换了副笑脸,既息事宁人又软中有硬地说:“好了,吃饭吧,有鸡给我吃,当然是为我好。但以后不准再这样!”月娥这才松了口气,问:“你不是说好要住一夜的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是社公给我灵感,知道你杀了鸡,怎能不回来啊!”原来,他到朋友家,开头还谈得十分投契,但一开口向他借钱,他就阴了脸,一再推说手头正紧。借不到钱,榕根就没了要住的心思,闷闷不乐地走回家来。回到半路,碰上另一个朋友,说起这件事,那朋友大笑:“他手上有的是钱,可就不会借给你。”“为什么?”“因为你是他的朋友。”“此话怎讲?”“他平日借钱给人家,是要收高利息的。借给你,就不好要利息了,他愿意吗?”榕根恍然大悟,大骂那人认钱不认人,心眼都让铜臭熏黑了。其实,现在的人为了钱,什么事不可以干出来?不但仁义廉耻可以不要,就是做人起码的天良都可以抛开。不说那些买猪花喂水泥的、卖鸡鸭塞铁砂的、卖花生油冲南瓜瓤的,连老婆也有人卖呢,带进城去找个旅店住下,晚上到路边拉客,一次十元二十元……想到此,榕根又释然了。
三、吓人的老牛精。还愿香。新房落成,白花花的钞票撒到地上。
晨雾从河边漫延开来,静静地笼罩着整个村子,四野一片混沌,好像整个世界从来就是如此。村里第一声鸡啼,撕破了清晨的宁静,引来无数应和,天地间才逐渐鲜活起来。最早在路上走动的,是捡拾狗屎牛粪的王四叔,然后是到河边挑水的男人,再就是摘菜洗衣的女人。
榕根挑着空水桶走出村口,半路碰上旺田挑水回来,竹扁担叽叽地响着,水桶里荡起清清的涟漪。榕根侧身让过旺田,没想到旺田却站住了:“听说你近来事情不大顺手?”
榕根“嗯”了一声,转身就想离去。他不愿让别人,尤其是旺田看到他满脸的懊丧。旺田将扁担一换肩头,水桶横过来挡住了榕根:“我不是泼冷水,我确实不忍心看你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蚀本生意。”他瞟一眼榕根不以为然的神色,诚恳地说:“我们是从小一起摸着屁股长大的朋友,我说错了你也别介意。我们都快活半辈子了,哪见过乡下有谁是靠几分田地种种养养能发家的,倒不如跟了我,不出一年,包你成为万元户。”榕根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那套本事,我实在学不来,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关于旺田外出赚钱的手段,榕根早有所闻,说话中便带了点软刺。旺田并不计较,笑着说:“果然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啊!也罢,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再招呼一声。”他掉过扁担,正要起步,榕根却叫住他:“你有心帮忙,就请先借我三百元,怎么样?”
“好办,别说三百,你要借,就是五百也没问题。”旺田爽快地应道。
“不,我就要三百。”榕根说。
旺田借的三百块钱,又一次给了榕根希望。
他扫净一间空房,开了天窗、地窗,屋顶上立上风筒,将窗外几株杂树砍掉,造成个通风透光的环境。房里垫上新土,夯个结结实实,墙壁用石灰水喷过,明晃晃的一片白,很是清爽洁净。又用木头做了两排三层的菌床,铺上竹笪。月娥的肚子已明显大起来。榕根不让她干重活,只让她打打下手,递个锤子铁钉什么的。歇息时,榕根喝着月娥递过来的米汤,便痴痴地盯住她那略带浮肿、长着些褐色斑点的脸,目光再慢慢地向下溜,一直溜到她圆鼓鼓的肚子上,心中油然生出了甜蜜的遐想: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张开一双粉嫩的小手,奶声奶气叫着爸爸,蹒跚地向他走来。他甜甜地笑了,身上如注了油的机器,顿时生出无穷的力气,抬头又干起活来。
每天一大早,榕根就挑起一对畚箕,到村头地尾、大路小径上转悠,拾回一担担狗屎牛粪。平日干这个活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榕根的出现,给这个行当增添了个年轻有力的竞争对手,也在村里增添了不少闲言碎语。榕根并不计较,每天依然早早起来,手不停,脚也不停,听着晨风的吟哦,听着小河的欢唱,待东方那火盆般的太阳照亮原野,他已满载而归了。
榕根借来一把铡刀,将干稻草铡碎。阳光下,金色的草屑像瀑布从铡刀上落下,欢快地跳到他的脚边,将他全身都映得金灿灿的,像个圣洁的菩萨金身。他又在晒干打碎了的粪肥中混合了石膏粉、过磷酸钙,然后一层稻草、一层粪肥堆制起来,泼上清水,用尼龙薄膜盖起,隔几天便翻沤一次。
他从田里挑回土块,晒干,打成拇指、小指粗的两种泥团。木槌每打一下,灰蓝色的土块砰然炸裂,散作无数小块飞开去。榕根双手轻快地舞动木槌,吹着欢快的口哨,满腹的希冀使得艰辛的劳作变成了愉悦和享受,毫不理会村里人投过来的那刺人的目光。
粪肥均匀地铺上菇床,播下菌种,盖上一层粗泥团,再盖一层小泥团,喷上水,就万事俱备,只等着出菇了。
旺发开始经常做梦,先是三五天一次,后来每天一次,再后来一天三五次。那梦十分可怕,看见许多颈脖上裂着血红刀口的猪牛走进他家;看见许多蛇爬到他跟前盘旋起舞;看见有人上吊在一棵大樟树上,眼睛凸凸的,舌头吐出半尺长;看见一颗没有身子的脑袋龇牙咧嘴地向他飞快滚来,他拼命狂奔,前面却突然变成一道悬崖……他把这些梦说给别人听,开头人家还觉得好笑,听多了人家就都怕怕的,再听下去就有点毛骨悚然了,只好远远地躲开他。他又拿这些梦去请独脚仙解释,释来释去,尽是凶兆,弄得他更加坐立不稳,寝食不安,便到处求神拜佛,请人驱邪赶鬼,又做些修桥补路的善事,以求心灵得到一时半日的慰藉。他和几家邻居合养了生产队散伙时分下的一头牛,牛已很老很老,谁也记不清已养了多少年,反正它的鼻子已经断开,牙齿也已脱落,全身只见骨架不见肉,走不了几步就要歇一歇。眼见这牛是背不动犁耙了,几家人便合计着要杀了它。先用麻绳将牛绊倒,绑住四蹄,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正要刺向牛的喉管时,牛突然浊泪横流,一声仰天长叹,声音沉重而悠长,像饱含着巨大的冤屈,又像一把钝锯,重重地锯在人们的心上。人们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旺发想起了某个关于牛的故事,冲上前去夺下利刃,解开绳子把牛牵回家去。此后,那牛便养在他的空房里,终日好草好料喂着。那牛原是沉默寡言,现在却不甘寂寞了,不管白天黑夜,时不时地“呜哞”一声,如沉雷般震荡着整个村子,使人心头发怵,由此想起神明,想起天良,想起因果,想起人伦……
一场春雨刚住,对面灰黄的山坡像泼上层颜料,一夜之间就变得绿油油的一片。榕根走进菇房,突然惊叫起来:“月娥!”月娥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走过来,榕根一把揪住她的手,惊喜地说:“你看,出菇了!”菇床上沃黑的泥土里,果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像一个个调皮的小精灵,欲藏还露地眨着眼睛。月娥感到榕根手上有一股强大的热流传过来,使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也跟着欢畅地流动。望着丈夫斧砍刀削般清瘦的面庞展现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她嗓眼里黏糊糊的。
蘑菇眼看着就呼啦啦长起来,成了雪白的一大片,仿佛一个个光溜溜的小脑袋,又宛若一只只白玉雕成的小棒槌,更像童话中小动物那小巧玲珑的圆房子,凝神屏息,就可以感觉得到它们乐滋滋的疯长。像是给娇嫩的小娃娃接生,榕根小心翼翼地将蘑菇采下来,轻轻放进木桶里,上面盖着浸湿清水的毛巾,一大早就送到圩上的收购站去,那里有地区罐头厂的车在等着,当日赶运回厂里,再加工成蘑菇罐头,据说专门是卖到外国去的。
蘑菇在疯长,月娥肚子里的小生命也在疯长,她已能感觉到那小生命在不安地蠕动,在焦急地用手脚敲打着腹壁。迟来了多年的当母亲的喜悦,使她更加兴奋,更加烦躁,也更加温婉,更加确认了离开旺发的重大意义。她高兴地将腹中的信息告诉榕根,榕根一本正经地听了一会儿,断言:这么不安分的,肯定是个崽!这时,一声沉重的“呜哞”从旺发家传来,月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连忙呸了一口,神色有点黯然。榕根说:“你别信村里人胡扯,一头老牛能成什么精?我看不出半年,它就要死的。早杀了,还能分几根骨头——”“别胡说!”月娥惊恐地伸出手去捂住了丈夫的嘴。
在旺田的细心照顾调养下,瑛姑脸上慢慢有了红润之色,能够到处走动干活了。旺田惦记着工地上的事,又要出发,临走前那天晚上,瑛姑用柔软的双臂搂住丈夫的脖子,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真诚的感激之情。这几个月来,旺田把所有的事都包下来,让她安心静养,让她吃上只要她想吃的东西,比一比村里那些生下孩子没满月就得挑水做饭下地干活的嫂子们,她觉得很幸运,也很满足。一个女人所渴求的,不就是希望丈夫能理解、体贴自己吗?这一切,旺田都做到了,要是换上榕根,恐怕还未必都能做到呢。新婚时的酸涩,终于被眼前的甜甜蜜蜜所融解。
此后,旺田在外奔忙,钞票犹如流水,滚滚流进了他的腰包。附近越来越多的农民纷纷归附到他的手下,组成一个又一个建筑小分队,因为他开的工钱,往往都比别的包工头高出许多。一个土头土脑的农民,转眼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富豪,变化之大之快,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他从没意料到,以小钱换大钱这一手,无论在何时何地、何人何单位,都竟是那么畅通无阻,当有人捎信给他,说瑛姑“又有了”的时候,他马上将工地托付给一个小工头,请了几辆大卡车,装上已完成工程剩下的钢筋水泥模板什么的,跟车回家来。瑛姑自然不用再干活了,为了保胎,旺田让她终日闲着,他自己倒忙得团团转,请人选好地基,择好日子,从外地调回手下一个小建筑队,破土动工建起新房来。
月娥为榕根生了个儿子,那孩子生得十分顺利。那天,月娥感到一阵腹痛,躺上床没多久,羊水就破了。榕根连忙跑到村头去叫来接生的五婶,回到屋门外,就听到屋里传出了哇哇的啼哭。榕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慌忙大步跨进房里,只见月娥身边有一个血糊糊的肉团在蠕动,月娥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吃力地笑道:“看,真是个有茶壶嘴的呢!”榕根悬着的那颗心才咚地落到实处,嘿嘿地傻笑道:“男女都一样,男女都一样!”
五婶扎好婴儿的脐带,将他洗净包好收拾好后,接过榕根用红纸包着封给的十元钱,吩咐些该注意的事,就乐颠颠地走了。对于乡村接生婆来说,最难对付的就是难产,守候在产妇床前,连日连夜不敢合眼,有时任那产妇怎样呼天喊地、挣扎翻滚,肚中那小冤家就是迟迟不肯露头。有的胎儿,几经折腾,接出娘胎就没了气,碰上这种事,接生婆在主家面前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要是碰巧死的是男婴,主家喊打喊杀,想要跑还嫌少两条腿呢。五婶原以为,月娥年过三十,又是头胎,肯定会遇上什么麻烦,没想却这么顺当,她怎能不高兴呢!
儿子满月那天,榕根办了两桌酒席,请了五婶、三婆、旺田等一些族亲近邻。时间长了,村里人也逐渐淡忘了对榕根和月娥的嫉恨。眼看着近来榕根种蘑菇又赚了些钱,便又有人常到他家看个新鲜,也有几户跟着种起来,榕根则毫无保留地把技术要领向他们做了传授。
酒席上,月娥头上包着头巾,笑吟吟地将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看。那孩子圆圆的额头、翘翘的鼻子、黑亮亮的大眼睛,一时看不出像父亲还是母亲,但大家还是说了什么像父亲,什么像母亲,说天生是个富贵相,将来一定升官发财兴家旺族之类的客套话。旺田望着孩子,牙根一时酸溜溜的,自己结婚比榕根早,至今仍未养下一男半女。想到瑛姑终于又有了喜,这才略略宽心,举杯大喝起来。散席时,榕根拿出三百元要还给旺田,钱是种蘑菇挣来的。旺田连说不忙不忙,你眼下不正急着要用钱吗,若真要还,这三百元便是我打赏给你儿子出月的利市,说罢快步走了。对于榕根,旺田似乎总觉得自己欠了他一些什么,总想在必要时帮他一点忙。榕根也隐隐地体会到他这份苦心,只是当年他夺去瑛姑而给自己造成的那份透心彻骨的痛苦,却实在是太深刻,就是极力想忘也忘不了。
旺田的背影消失在村巷那边,村巷那一长溜青石板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幽光。榕根注视着村里一代又一代人在石板上踏出的凹痕,想象着这凹痕中隐藏着的无数恩恩怨怨,想象着那些人如今都已杳然长逝、了无踪影,心中突然似有所悟,却一时梳理不清。抬头望月,月色散淡,思绪便跟着漫向天际,变得一片空明,直到听见村那边有沉重的“呜哞”一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呸!”他下意识地吐了一口,继而自己觉得好笑。
回到房里,月娥叫住他,说:“我有一件事想求你,你一定得答应我。”她奶着孩子对丈夫说。“你的事哪有不答应之理?别说一件,就是十件也行。”榕根憨笑道。“这儿子是我向村头的社公求来的,”月娥认真地说,“我向社公许过愿,要好好答谢它。——你别傻笑,今天我还留着一只熟鸡和一块猪肉,你无论如何得为我去供供社公,我坐月子是近不得神明的。”接着,她又言之凿凿地列举出邻村某某求社公生了个儿子,却一直没烧还愿香,结果孩子不到一岁,就被社公要了回去。榕根正要驳斥,看到月娥那认真得近于执拗的神色,他忍住了,谁叫自己一开口就答应了她呢?
榕根提上月娥给收拾好的竹箩,先探头到门外四下看看,见没有人影走动,显然大家正在家里吃饭,他才蹑手蹑脚走出来,放轻脚步向村头走去。村中很静很静,半路上不时听到旺发家那头老牛长长的一声“呜哞”,总使人心里有点发冷。
前面屋角突然转出个人来,榕根一时躲避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那人是外号叫“没星秤”的榕海,因为平时说话办事总缺少准头。他不知从哪里喝酒回来,满脸紫红,满口酒气。“根哥去哪里?这么晚了还走亲戚吗?”说着,双手已出其不意地伸过来,揭开了竹箩盖,一眼就看到了竹箩里的秘密。“还愿吗?”没星秤没头没脑问一句,又没等回答,闪身自个儿哼着小曲子走了。
榕根突然感到无地自容的耻辱,定定站着,许久回不过神来。没星秤的嘴巴在村里是最没遮拦的,此事一传开去,自己的脸面还往哪里放?他终于没有勇气再去拜社公,随手拿出香烛纸钱丢进路边的水沟里,怏怏走回家来。一进门,月娥就问:“拜过了?那么快?”榕根机械地点点头,月娥这才笑了,笑得十分适意甜蜜。
第二天,第三天,许多天过去,榕根走在村里人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低着头,耳朵却支棱着,终没听到什么闲话,大概没星秤把这事也给忘了,他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满村子灰褐破旧的泥砖房中,鹤立鸡群般耸立起一幢漂亮的楼房,呈凸字形的三层,钢筋水泥结构,完全按照城里的房屋设计,石米批面,灰浆刷墙,栏杆雕花,走廊宽敞,西式门,玻璃窗,三楼两面各有一个露天的阳台——这就是旺田的新居。落成志喜那天,摆了三十多桌酒席,摆满了三层新房,又从院子里一直摆到大门外。来贺喜的除了村邻族亲、新朋旧友,还有全体村干部,有乡政府分管企业的李副书记、企业办主任和常写点新闻报道的宣传干事。一辆丰田面包车还载来县里一、二、三建公司的各位经理、技术员。人们送来了庆贺镜屏,把新楼房的墙壁都挂满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人人头顶上冒着热气,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直响个不停。酒至半酣,好事的宣传干事一定要旺田说点什么。“说就说!”旺田趁着酒兴,脸膛赤红地走到三楼,双手撑着栏杆,对楼上楼下闹哄哄的人吆喝数声,人们便安静下来。
“我李旺田能有今天,全靠命运好——”他顿了一下,又说,“全靠政府给我的好命运!政府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我有机会先给大家做个样子。有人怕富,更怕露富,其实那是笨,现在是谁富谁光荣。今天,我就要让大家看看,富到底是什么样子——”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沓新钞票,随手一扬,那一元二元的票子,像秋天的落叶般纷纷扬扬地飘散开去,人们一哄而上,纷纷用手接钱,叫道:“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望着这情景,旺田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眼角也渗出了泪水……
客人散尽,天已黑了。旺田回到自己房中,瑛姑正在给孩子喂奶。这是个女孩,出生前几个月,瑛姑就几乎是寸草不沾了。旺田逼着瑛姑不知吃了多少安胎丸,临产时,又请了辆小车专门将她送到乡卫生院去。这回却是难产,幸亏在医院,给瑛姑肚子上割了一刀,孩子才算平安地落地。现在孩子快三个月了,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很是惹人喜爱,只是旺田很少出手去抱过她。
旺田酒气冲天地仰躺床上,大叫一声:“水!”瑛姑连忙放下孩子,去冲来一杯加了白糖的浓茶。她望着旺田,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地说:“刚才,你不该拿钱来撒……”旺田霍地从床上坐起,一双醉眼红红地圆睁着,很是吓人。“我不该撒钱?人生在世,留那么多钱干什么?死了带进棺材吗?”他恶狠狠地盯着床上的女儿,突然长叹一声,拿起茶杯,咕噜噜一气喝了个底朝天。
瑛姑悟到了什么,脸色刹那变得惨白……
四、建桥风波。民工一哄而散。旺发彻底认命了。
次日一早,旺田不声不响地就外出到工地去了。这一走,过了好几个月才回来,回到家,看见女儿拼命地哭,脸儿涨得通红,两只小手像风中的树枝不住地摆动。“哭哭哭,你给她喂奶呀!”旺田心烦意乱地朝瑛姑吼道。“我让她戒奶了。”瑛姑说着,进厨房舀来一碗粥,加了点白糖,就喂给孩子。这么快就戒奶了?一般的孩子起码要两周岁才断奶,村里有的孩子还吃到三四岁呢,可他们的女儿才半岁多一点啊!“我已让她戒了两个月了。”瑛姑低下头,轻轻地咬紧了嘴唇。旺田疑虑地打量着身体愈显单薄的瑛姑,没再说什么。
晚上,大雨整整下了一个通宵。天亮时分,有低沉的水声远远地从白石河上游传来,很快就越来越近,最后响成浩大的一片。旺田站到屋门前面去,只见平日水不没膝的白石河,已变成一条波涛翻滚的大江,黄黄浊浊的山洪,裹挟着泥浆水沫和枯枝败叶,气势汹汹地涌来。
今天是杨梅圩日,但村里人却别想出圩了。白石河说大不大,发起洪水来却一时半日消退不了。十五年前,旺田的母亲到河那边草坡去放牛,午后下了场大雨,直到傍晚才停,夕阳从云罅里透出一道道光芒洒落河中,河水就变成了一条金色的江流,显得十分富丽壮美。旺田母亲赶牛回来,黄牛们并不畏惧洪水,径直走进河里,半浮半沉地挣扎着游过河来。旺田母亲也不知道洪水到底有多深,跟着牛群走下河去,河水渐渐地没到大腿,她依然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旺田和父亲去接她,一路跑一路喊,叫她等一等。浩大的水声掩住了他们的叫喊,她毫不在意地向前走去,眼看着河水就没到了她裤腰,一个浪头打来,她站立不稳,双脚一浮,就仰倒了。旺田和父亲远远地眼睁睁看着她双手一摆,像两段枯黑的树枝晃了晃,就随水漂去,时沉时浮,时隐时现。他们发疯地沿着河堤追赶,又扑进洪水中向她游去,却只见她的黑脑袋向水中一沉,再也没有浮起来……自那以后,旺田恨死了白石河,也恨死了洪水,每逢白石河发洪水,他总会呆呆地望上好半天,让思绪顺洪水漂浮到那个夕照如金的傍晚。
“旺田,旺田,旺田!”有人一连叫了几声,他猛醒过来,才看到是旺发来了。旺发也望着发洪水的白石河,叹道:“昨晚的雨好大,大家又没法赶圩了。”“是啊。”旺田惘然地应了一声。“我想,该在白石河上建条桥了。”旺发说。这河上也有过桥,但都是些简易的木桥,冬天建夏天拆,来不及拆时发洪水也会把它冲走。乡里也考虑过要在这里建一条永久性的钢筋水泥桥,派人来看过,却觉得河实在太小,河这边才有千来号人,乡里一时也拿不出这笔钱,就只好搁下来。
“要建桥就得建水泥桥。”旺田说。“我来就是想找你商量这件事。以你眼下的声望,只要出面牵个头,河这边三个自然村,集上万余元大概不成问题,眼下人们手头三几百元还是有的。”“这个头我牵,先捐上一千元,怎么样?”旺田爽快地说。“那太好了!我再找村上几个老人合计一下,桥建成了,还要在桥头立块碑,捐二十元以上的都刻上名字,让子孙后代永远记着这份功德。”“真难为你东奔西跑,为村里人做了那么多热心事。”“为人处世,神明都在暗处盯着你,多积点功德,只有好处没坏处。何况,我还是个有罪之人……”旺发喃喃地说,内心深处似乎还压着深重的内疚。出门前,旺发又对旺田说:“你牵这个头,又为大家做了件大好事,神明会保佑瑛姑给你生个胖儿子的。”旺田苦笑道:“但愿能够如此。”
建桥的倡议马上得到了全村人的响应。多年来,大家可是受够了没有桥的苦楚,如今有人牵起头,就谁也不甘落后,纷纷拿了钱捐到旺发手上。旺发的为人,大家还是信得过的,上次捐钱重修社公,就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榕根也来到旺发家,自从月娥跟他结了婚,他还是第一次到旺发家来。一进门就不难看出,一个家庭少了女人,会是多么破败凌乱:门前杂草丛生,散落着些臭气熏天的狗屎猫屎。院子里东一堆蔗叶,西一把稻草,一头瘦巴巴、脏兮兮的猪躺在墙根下打着哼哼。一间黑漆漆的空房里弥漫出冲天的牛尿气,不时传出那头老牛要死不活的“呜哞”声。屋子里也很久没打扫过了,黑乎乎的墙上到处结着成团成团的蜘蛛网。厨房里浓烟滚滚,旺发正在做饭,熏得实在受不了,就咳嗽着走出院子透口气,用油污污的手背擦着流泪的红眼睛。乍一看到旺发这种境况,榕根心头不禁有点发热。“你——”抬头一见榕根,旺发倒愣住了。“收建桥的钱是在你这里吧?”榕根问。“怎么,你也来——”旺发显得有点诧异。“难道我就不用交钱吗?建桥是大家有份的大好事呢。”榕根坦然地说。他知道,旺发一定是想起了以前建社公的事。旺发说:“虽然是大家有份的事,但就算有人不交钱,也不能派人守着不让他过桥啊。”榕根听出他话中有话,脸上一热,却又不好说什么。旺发拿出一本簿子来,上面一一登记着已捐款的名字、数额,不管旺发的出发点是什么,但建桥是造福村民的好事,也难为他这一片热心了。榕根看见登记的名字里,捐得最多的是旺田,一千元,他果然是财大气粗!其他人多是十来二十元,也有三五十元的,除了旺田,就再也没人超过一百元。榕根拿出一百元压在桌子上,说:“你给我记上吧,这是我和月娥的名分。”听到“月娥”两个字,旺发的嘴角牵了牵,手中笔比来画去,好不容易才将他们的名字写好。“不,再添上五十元,这是我儿子小康的一份。”榕根从口袋里再抽出五张大团结,加在那一百元上面。
榕根一走,旺发对着登记簿上榕根一家三口的名字,突然伏在桌子上抽泣起来,越哭声音越响,泪水流到脸颊,沾湿了胡髭,也沾湿了油腻腻的衣襟。
筹足了钱,由旺田出面活动,买回钢筋水泥,召来一支建筑队,又让独脚仙择了个黄道吉日,白石桥破土动工了。开工那天,村里人敲锣打鼓,舞狮烧炮,热闹了大半天。乡里也来了个副乡长参加开工典礼,讲话时将村民自力更生集资建桥称为新生事物,大大赞扬了一番,还号召其他村子向他们学习。作为建桥的倡议者和最大的捐款者,旺田被戴上大红花,由村民簇拥着和副乡长一起并肩挖下了第一铲泥土。这一场面,被乡里的宣传干事拍了照片,写成文章,发表在县报上。瑛姑也参加了开工仪式,后来又看到县报上丈夫神采奕奕的照片,心里很为他感到荣耀骄傲。自从她生了个女儿,旺田的心情就一直不怎么好,她完全体谅他,只恨自己不争气,辜负了他的一番恩爱体贴。没个儿子,旺田挣下的这一份偌大家业,交给谁去承继啊!
晚上,瑛姑哄女儿睡下,就轻轻挨到丈夫身边,旺田还没睡去,一双眼睛盯着帐顶,在默默出神。她附着丈夫的耳朵小声地喃喃:“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儿子,一定!”旺田想起什么,心中一动,抓住她的手,瑛姑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坚毅的光芒。
白石桥开工的第三天,民工们还在埋头挖桥墩的地基,突然有一辆蓝白相间的三轮摩托从镇上飞驰而来,哗啦啦闯过浅浅的河水,直向村子扑去,车上坐着两个神情肃穆的公安人员。
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呆住了。
不久,摩托车又突突突地从村子里开出来。车上戴着手铐被押着的竟是旺田!人们一下哄闹开了,纷纷围过来,旺发大着胆子伸手拦住摩托,想问个究竟,公安喊了声:“找死呀!”车头一拧,绕个弯子飞快地开走了,溅起的河水泼湿了旺发一身!民工们顿时议论纷纷:“一定是行贿的事发了!”“为了抢到工地,据说他泼的水饭就比别人大方。”“平日他克扣我们工资也太狠了点,说好一天给六块的,到头来,东扣西除,剩下就不到五块了,今天恐怕是报应呢。”“人生在世不能没有钱,也不能太贪钱,人一贪就会栽跟头。”
负责建桥的小工头叫马仔,一直是旺田属下建筑队的小头目,这时挥着手叫起来:“大家听着,今天到此收工,明日暂不用来,至于哪天复工,听候通知。”旺发急了,一把揪住马仔的衣袖问道:“你这不是叫大家散伙吗?不趁枯水时候建好桥墩,明年春水发了怎么办?”马仔甩掉旺发的手,嘿嘿一笑:“这桥是旺田硬叫我来建的,工价定得根本不合理。现在他戴了手铐,我还背这个死猫干什么?等他出来再说吧。”“你可是预收了一千元的,不能不守信用啊!”“守信用?信用值多少钱?你去问问旺田,他对我们打工仔守过信用吗?再说一千元算什么?还不够旺田从我们身上刮去血汗钱的零头呢。——不说了,等他回来,再叫他去找我算账吧!”马仔一走,民工们跟着一哄而散。望着砖石木料狼藉的工地,旺发呆呆站着,脑袋像被套上个越勒越紧的带刺铁箍,疼痛得快要炸裂开来……
村里人听说旺田被抓了,建桥民工也散了伙,便跑来找旺发,都说桥是建不下去了,纷纷要求退钱。旺发哭丧着脸解释了老半天,说钱大部分都拿去买了钢筋水泥、砖石木料,剩下来的又预付了一千元给马仔,他手上确实已没有什么钱。“有多少拿多少出来,反正能要回我那份就行!”有几个人吼叫着,不由分说,就上前翻箱倒柜,翻出了连同那捐款登记簿用一方蓝布包着的千余元。旺发扑通一声给众人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恳求:“好不容易才集够钱开了头,大家千万不能退缩啊!这次一散档,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桥建起来呢。求各位乡亲兄弟看在我面上,把钱留下来,我旺发就是倾家荡产、外出行乞,也一定负责把桥建好!求求大家,求求大家啦……”“看你的面,你还能有多大的面子?”“倾家荡产,只怕连瓦面扒下来,也不值五百元呢。”“别管他,分!别的人一来,就轮不到我们啦,快!”“喂,拿了钱,别忘了画掉登记簿上的名字,我们也不能让他背黑锅。”
闹哄哄的人们终于散去,桌面只剩下那只皱巴巴的登记簿,千余元已被瓜分得一分不剩。拿不到钱的,就扛着堆放在屋里的钢筋水泥,扬长而去。
夜幕降临了,又是个星稀月朗的晚上,黛青色的夜空一片澄澈。旺发痴望着夜空,想起独脚仙“因亦果来果亦因,你亲非我我非亲。兴废尽皆前分定,名利消尽自空明”的话,顿时大彻大悟,便不慌不忙站起,洗过澡,换上一套半新的衣服,那还是当年月娥一手为他做的。他扣着衣扣,想起月娥往日给他的温存体贴和怨嗔责打,想到她毕竟是自己爱过的唯一女人,虽然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属于过自己。为了洗净自己的罪愆,他所能做的都做了,觉得已再没什么遗憾和留恋了的。这个结局,大概是命定的报应,他心甘情愿地认了。大半天水米未进,他腹中空空的,感到又饿又渴。他从床脚下摸出一只茶褐色的瓶子,轻轻地晃了晃,瓶中所剩不多的液体发出爆炸般巨大的泼浪声。拔开瓶盖,一股甜润的气味飘散开来,他闭上眼睛,把瓶口对着干渴的嘴巴,咕噜噜灌下去……
五、榕根力挽狂澜。电脑算命技术。蘑菇之灾。人算不如天算?
村里发生的事,像飓风般撼动了人们的心。
人们还没弄明白旺田到底为什么被抓,又传来了有人到旺发家讨回建桥捐款的消息,月娥听说了连忙跑回家,要榕根马上去看看。榕根极不情愿地磨蹭着,月娥忍不住骂道:“心胸这么狭窄,亏你还是个男人呢。不管怎么说,建桥也是件大好事,你忍心看着就这么散了吗?你不去我去!”她抱起儿子就要走。榕根忙拉住她,有点羞惭地说:“我去我去。”拿起电筒走出了家门。
赶到旺发家,只见房门大开,连叫数声也没有人答应,榕根心中预感到什么,忙跨进屋用电筒四下一照,顿时愣住了:旺发正在床上疲惫无力地翻滚着,他牙关紧咬,头上冷汗直冒,床前丢着一只玻璃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农药味。榕根慌了,连忙跑到门外,大叫几声“救命”,又赶回房里,用力捏开旺发的嘴巴,将中指硬硬地探进旺发的喉咙里,拨了几拨,旺发一阵抽搐,哇哇哇吐出几口褐黄色的汁液。他双手软塌塌地推着榕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让我……死……死了吧,我没钱……还你……”榕根说:“旺发哥,我不是找你要钱的,你想开些,我这就找人送你去医院,只要你活着,别说一条白石桥,就是十条八条我们也能建起来。”“他们……都不相信……信我了……”“那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信你的。你一定要顶住,到医院就好了。”
门外陆续有人来了。头一个进来的是没星秤,看到这情景,先是一愣,接着破口大骂:“你旺发骗了大家的血汗钱,就想死了赖账是不是?天下没那么便宜的事!你快说,剩下的钱藏哪里去了?”“对,快把钱交出来!”后面又一个人跟着说。榕根火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闹什么?快,把他送到医院去!”一伙人冷冷地望着榕根,欲动不动。“妈的,桥一定得建下去,钱一分也不能退,不够由我负责再筹!明天我就去找马仔,不复工就告他。人不能不讲点良心,当初集资,虽说是旺田旺发牵的头,但也没有强迫谁,都是大家自愿的,怎能镬耳一热就撒手?再说,人命关天,见死不救,在场的都逃不开责任。榕海,快去找一把躺椅来!三兄找两条竹竿,要能顶力的。你们两个帮我扶着他,先灌点水。”榕根这么一说,人们这才悻悻地分头忙开了。
旺发到底没死成,一是由于喝下的农药不多,二是由于抢救及时。但他整个人全变了样,消瘦、羸弱、苍老、萎缩,一副干瘪小老头模样,更可怕的是变得痴呆起来,该干什么就默默地干什么,可以整日不说一句话,又常自言自语,喃喃些令人惘然不知所以的傻话。出院那天,榕根用单车去接他回来,一进家门,一股冲天的恶臭从空屋里扑面而来,差点没把人熏倒。榕根捏着鼻子到空屋一看,只见那头老病牛不知什么时候死了,骨肉早已腐烂,白花花的蛆虫满屋子乱爬。
“死了,嘿嘿,到底还是死了!”旺发大叫起来,转而又蹲下地去,捂住脸嘤嘤地抽泣不已。榕根回家去找来口罩戴上,费了大半天,才算将死牛的尸骨清理干净,又撒上厚厚一层石灰,但那令人恶心的腐臭仍是经久不散。只是白天黑夜少了那玄秘莫测、令人心悸的呜哞声,村子里显得宁静了许多。
经榕根一番努力,又通过乡政府出面干预,马仔终于带着建筑队前来复工。趁着冬季枯水,桥墩很快打好,桥身也开始浇灌了。这天,马仔正叼着烟在河边转悠,看到哪个民工不顺眼,开口就骂。他本想趁旺田出事,就这样把建桥的事给赖下去,没想到中途杀出个榕根,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心中不免窝着一团火。而工仔们得靠工头包来工程,才有工做、有饭吃,对他的暴戾横行就只是敢怒不敢言了。马仔转了一圈,也骂了一圈,正想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歇,忽然看到从镇上的方向又开来了一辆摩托,是双轮的,开车的仍是白衣蓝裤的公安,马仔便思量着村里又该有谁倒霉了。没料车到河边戛然而止,后座那人跨下车来,马仔登时傻了眼:那不是旺田吗?旺田亲热地拍拍公安的肩膀,跟他道了别,摩托车便掉转头一溜烟开走了。旺田迈着方步,一步一步向马仔走来,粗大的牛皮鞋踏在河边的沙石上,咔咔咔地响,声音像针尖般刺着马仔的耳膜。冬日的阳光虽然冷冷的,但他脊背上却冒出了一层汗水。马仔连忙掏出一包烟,一看是红梅,赶忙塞回口袋,再掏一包,见是万宝路,这才笑眯眯地递过去,讨好地说:“旺田哥,回来啦?”“不回来,留在监房喂蚊子呀!”旺田冷冷地回道。马仔噎了一下,仍讪笑着说:“是啊是啊,谁愿意喂蚊子呢。”“哼,有人当然希望我永远也别回来,可我偏偏回来了,仅凭捕风捉影就说我贿赂干部,拿不出证据,还不得乖乖地送我回来?”“那些造谣诬陷的人,真是瞎了狗眼,也不看看我们旺田哥是什么人。”马仔随声附和道。其实旺田到底怎么发的财,马仔这些人是最清楚不过的。即使像马仔说克扣打工仔工资这类事,也不过只在背后骂几句,当面就谁也不敢出声了。
“听说我一走,这里就出了点麻烦,是不是?”旺田盯着马仔问道。“没事没事。”马仔一口否认了,“你看,我们正在抢时间加紧施工呢,你放心,保证在春水发之前按期完工!”
“别看我被关了几天,村里的事我都一清二楚的,旺发的病,起因全在于你。他的医药费,据说用了一百六十七元四角,榕根垫支了,等一会儿你就给他送回去。”“这……”“你不想干了也可以,那么我……”“好好好,我马上送去,马上送去!”马仔点着头,一迭连声地应道。
旺田朝他鄙夷地笑笑,背着手走回村来,到了村口,看见社公前有人在定定地跪着,许久也没动一动,他好容易才认出那是旺发。“发哥!”他上前打了一声招呼。旺发惊恐地回过头来,呆呆望着旺田,好一会儿才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他们把建桥的钱都抢光了,都抢光了!他们说我骗人,你要给我做主啊!”说着浊泪夺眶而出。“发哥,别担心,桥一定会建好的,他们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我不信,我不信!他们一直在追我,刚才还在追,是社公保住了我呢。”旺发说完,怔怔地望了旺田半晌,眼珠转了转,噗地笑了:“你会给我做主的,是吗?一定会帮我的,是吗?”旺田心里一阵发痛,从口袋里拿出二十元,塞到旺发手上:“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吧。”旺发拿着钱,突然像触到火炭般跳起来:“钱?我要钱干什么?我哪能要你的钱?我哪能要大家的钱?”说着,竟将两张钞票撕得粉碎,纸屑从他指缝间飘散下来,马上就被一阵风吹散了。
“废了,真废了!”旺田苦笑着摇摇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身后,旺发跟着他不住地喃喃:“废了!真废了!”
通过建桥这件事,村里人对榕根的看法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年多来,眼见他种的蘑菇少说也赚了三几千元,大家从心底里算是服了他,比之旺田那种出门闯荡赚钱的方法,榕根虽然收入少些,但到底没离乡土,没有太大风险,符合上边提倡种养致富的政策。春天一来,村里不少人家便开了菇房,种下大批春菇。榕根很是高兴,主动为大家联系菌种,指点大家如何沤制肥料,如何播种覆土。他自己则倾尽所有,增建了两间宽敞的菇房。为此,县报以《一花引来百花开》为题,报道了“白石村复员退伍军人王榕根带领村民,大力种植(后来有人指出应用‘培育’二字)蘑菇,至今已有×××户农家种下春菇××××平方米,仅此一项,全村可望增加收入×××××元”。月娥看到这张报纸,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杀了一只鸡,在院子里摆下桌子,供上熟鸡猪肉,点燃香烛,独自遥对半空礼拜,又将儿子小康拉出来,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硬按着他跪下地去连连磕头。榕根站在一边,笑眯眯地望着她做的这一切,任她又叫又喝、又拉又扯,就是不肯和她一起拜祭。吃饭时,月娥开了一瓶乳泉大曲,跟丈夫互斟对饮,喝个痛痛快快。酒酣耳热之际,榕根笑道:“我们能有今天,你大概认为全是神明保佑的结果吧?”月娥红着脸说:“这种事虽然不可全信,但自从小康满月时,那晚我叫你去给社公还愿到现在,他这一年多来,就一直长得壮壮旺旺的,什么病痛也没有。看看村里其他孩子吧,哪个能跟他相比?”“难道人家就不拜社公吗?”“就是拜了,心不诚也不行啊!我们可是诚心诚意的呢。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反正我也没叫你终日敬神拜佛,偶尔叫你拜那么一次,大概也不算太为难你。”榕根扑哧笑了:“那晚,我根本就没去拜社公,香烛纸钱都给我丢进水沟里去了。”月娥却摇着头说:“你胡说。后来村里还有人怪你建社公时没捐钱,临急才去抱佛脚呢。”榕根止住笑,沉下脸认真地说:“你不信也罢,反正我确实没去拜社公。世界上每一件事,人们都可以做出各种不同的解释,神灵只是其中一种。什么话说多了,就不由你不信。像生男生女这种事,本身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你碰巧生了个儿子,便拿来证实社公的灵验。要是生个女儿,又会说是自己的命不好……”“好好好,我不跟你争,以后我只信你,好吗?”月娥夹起一块鸡肉塞住了丈夫的嘴。
在春虫不绝的鸣叫声中,院子墙角里一株夜来香悄悄地开花了,幽香随夜色飘进屋里,给这个三口之家增添了浓浓的温馨……
白石河上的钢筋水泥桥终于建成了,村里人骑单车可以一直骑到镇上而不用下车,汽车也可以一直开到村口来。趁圩入市,运肥送粮,再也不用担心洪水挡道了。
旺田平安归来,瑛姑高兴极了,不住地问这问那,问他到底为什么被抓去,又为什么能放回来。“女人家别多嘴好不好?”旺田不高兴地说。回到家里,他的心情似乎特别烦躁。拘留审查,幸而先前许多事他都做得深藏不露,法院拿不出什么确凿证据,只好将他放了。这件事却多少触动了他的痛处,因而很怕人再重新提起。
“我是担心你——”瑛姑关切地说。“女人就知道担心担心,担心有什么用?”“我……”瑛姑嗫嚅一会儿,没再说话。
旺田回到家没几天,省城承包的工地来个电报,又将旺田叫了去。这一去,忙着联系新工程,转移建筑队,很久没空回家,直到有从家里来的民工告诉他,瑛姑又有了身孕,他大吃一惊,想起在家时瑛姑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态,这才恍然大悟,便打算抽时间回家去看看。
一天,他在街上看到有个西装革履的人,戴着一副显得很斯文的金边眼镜,手拿一本砖头般厚的破皮书,上面是烫金的鸡肠字。他指着身边一具仪器,正滔滔不绝地向行人宣传说是什么科学院的最新科研成果——百发百中的电脑算命技术。旁边一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认真地说:“这玩意儿算得准极了,上个月算我要当官,前几天任命我当处长的文件就下来了。”旺田心中一动,便挤进人丛去,花了十元钱,听那人吩咐,将仪器的两极分别握在自己的左右手里,仪器上的指针便神秘莫测地摆动起来。那人指着指针解释说:“这种仪器的科学之处,就在于用电脑将人体上的多种信息,从体温、脉搏、汗腺、掌纹、经络、元气等各种信息收集起来,再进行综合分析,然后对一个人的疾病、生育、婚姻及至命运前程做出预测,因而具有相当的准确性。当然,它目前的准确程度还只有百分之八十九,据说它的第三代产品就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八了。我们来看这位先生,你本来血脉旺盛,正行大运,发大财,看这电子峰值,最高就到达这里,但又有波折,这波折呈正弦曲线,虽无大碍,却要伤些元气。按仪器分析,你的生物电场负强正弱,即所谓阴盛阳衰,平日最好养精固本,少近女色。”“我这一生还会不会有儿子?”旺田着急地问。“看来你已经有了女儿。”那人马上肯定地说。旺田连连点头。那人得意地笑道:“这就对了,阴盛阳衰,即此之谓!据仪器所示,你命中注定先生三个女儿,第四个才会是儿子。不过,现在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也没必要非生到儿子不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旺田心中一沉,没再注意那人说些什么,怅然地从人丛中钻出来。这么说,瑛姑眼下这一胎只能是女儿了,即使连流产那胎也算在内,她还得再生两胎,才有可能生儿子。眼下计生政策,生第三胎都已严令禁止了,还用说第四胎?这岂不是我旺田命中该绝吗?回到村里,人们会指着你的脊梁说:“你旺田能挣几个钱又有什么用?身后连根香火也没传下来……”他发狠地捶捶胀闷的脑袋,脚步趔趄地走进路边的一个酒馆,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带着浓烈的香水味凑过来:“先生,要点什么?”他眼睛一横:“拿酒来!”服务员很是吃惊:“你……醉了?”“你别管我醉不醉,我有钱,有钱你就得拿酒来!”他从口袋里扯出一张五十元,啪地摔到桌子上。服务员没再说什么,转身拿酒菜去了。
瑛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大得跟单薄的身子很不成比例,就像一株柔弱的小树上结了个大大的瘤子。旺田没在家,瑛姑不愿让家公小叔给自己太多照顾,仍忙着自己该做的一切。在河边,月娥抢过瑛姑的衣服,一面帮她搓洗一面说:“你也真是,结婚几年,就一直没让肚子空过,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体。女儿才一岁多,怎么又要这么快?”“我……”“是旺田硬逼你要的?”“不不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要为他生个崽。”“你这简直是要崽不要命了!上一胎,旺田回来守着你,什么都没让你干。这回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了?”“我……一直没对他讲。”“为什么?”“我怕……生的又是女,对不起他……”“要是男的呢?”“就让他大吃一惊,高兴高兴。”“你呀——”月娥又怨又怜地打量着瑛姑那苍白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春菇飞快地长起来,榕根事先打长途电话跟地区罐头厂约定,让他们每天一早就派汽车开到村里来收购。到约定采菇的第一天,村里种有蘑菇的农户一大早就采好蘑菇,按大小分拣成四级,用木桶装着,集中到村口的老樟树下,单等罐头厂的汽车到来。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眼看就爬到一竿子高,仍没见汽车的影子。灿烂的阳光使空气变得有点燠热,也使人们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大家纷纷问榕根,是不是搞错了日期。榕根一口咬定没错,劝大家再耐心等等,自己心里却不免焦灼起来。这蘑菇是最娇嫩不过的菌类,比所谓“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的荔枝还要受不起时间的折磨,不出半日就会变色变味,若不及时处理,还会发黑腐烂。要是今天罐头厂的汽车没来,全村这数千斤蘑菇就全完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人们在太阳下已等得额头渗汗心头冒火,汽车仍然没来,有人就大声叫骂起罐头厂来,间或还指桑骂槐地捎带上榕根。榕根自知责任重大,不敢作声,只吩咐大家再等等,自己拉上单车,便要赶去镇上的邮电所,再挂个长途电话到罐头厂去催问。他明白,即使马上能将车子催来,时间也未免晚了些,这批蘑菇收购时价格便得打些折扣。他骑着单车刚过白石桥,就看见邮递员骑着摩托迎面而来,拦住榕根,递给他一份加急电报。榕根接过来撕开,展开电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因外商退货蘑菇暂停收购不再派车,请谅解。”榕根顿时觉得胸口像塞进了一团烂泥,又胀又闷,心头狂跳不已,血液一个劲地往头上涌,直冲得脑门都快要炸裂开来,太阳成了漆黑的一团,周围变得异常冰冷。
不知道邮递员怎么离去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挨回到村口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将电报内容传达给大家的,榕根只隐约记得,村头顿时炸了锅,有人吼叫,有人詈骂,有人顿足诅咒,有人摇头叹气。没星秤点着榕根的鼻子责问:“眼见到手的一大笔钱就这么完了,你得向大家说清楚,为什么要和罐头厂串在一起骗大家?你得了他们多少好处?”“说!”“说!”……人们几乎丧失了理智,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问到底是谁的过错,圆瞪着血红的眼睛呼啦啦地围住榕根,有人甚至伸出手来揪住了他的衣领,噼啪给了他两巴掌。“打他!他怂恿大家多种蘑菇,浪费了那么多人力和投资,打死他也不过分!”“打!”人们一哄而上,扬手就打。
“住手!”人圈外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月娥来了。她一手牵着儿子小康,一手指着众人,大声地说:“你们要讲点良心才行,榕根哪件事亏待过大家?种蘑菇靠的是自愿,当初,他被你们没日没夜地拉去教种蘑菇,花了时间力气不说,还倒赔了多少菌种啊!去年种蘑菇赚了大钱的,还都说过榕根的好话,眼下是罐头厂停止收购,怎能把责任全推到榕根身上?再说,我家种的蘑菇比哪家都多,要论倒霉,最倒霉的还数我们,你们怎能反怪榕根?要打他,就先打我吧!来呀,来打呀!”月娥狠命地扯开围着榕根的人,一面扯,一面呜呜大哭起来。
这时,社公那边有人哈哈大笑,笑声僵硬而干涩,众人愕然地抬起头,只见旺发拍着手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喃喃自语:“因亦果来果亦因,你亲非我我非亲。兴废尽皆前分定,名利散尽自空明。哈哈哈……”众人愣了一会儿,便悄悄散开了,有几个回家去拉来单车,打算将蘑菇运到镇上去给人做菜。榕根大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确实有一份责任。罐头厂那边,还得同他们交涉。这些蘑菇,信得过我的,就随我送到镇上去,再请一辆车,拖拉机也行,集中运到县城的大菜市去,能卖多少算多少。”他这么一说,人们又悄悄围拢过来,连刚才还喊打连天的,也都拉上单车,不尴不尬地跟着他。
不管榕根怎么东奔西跑,损失硬是不可挽回了。罐头厂那头,推说事先没订有购销合同,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县城的大菜市到处摆开了蘑菇摊,一时菇满为患,其实不止白石村,其他村种的蘑菇也都一样没了销路,全都涌到菜市上来。人们对这一道菜的需求毕竟有限,即使忍痛降到几分钱一斤,依然没能卖出多少。眼看着腐烂了的,只好倒进垃圾堆,沤得到处是熏天的臭气。榕根扩建菇房时投下的一千多元本钱,眼见得几乎一分收不回来,试图加工干菇又碰上连日低温阴雨,就没了半点办法,唯有和月娥呆呆对坐,望着菇床上不断冒出的新菇,连采也懒得采。
六、死亡,没有新生。长歌当哭。说得清楚的不是命。
有好长一段时间,榕根除了下地干活,一直没出门,有空只是看书,看累了就闭上眼睛默默地出神。一天,月娥连叫他几声,没见他答应,慌了,过来捅捅他,仍无知觉,赶忙一巴掌打到他背上,他“哦”了一声,说:“你干什么打我?”“我——”月娥一时有点不好意思。“怕我像旺发那样?我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吗?专爱往牛角尖里钻的人,自然死路一条。我可是从牛角尖里往外钻,虽然时有阻碍,但一旦钻到外面,天地就宽了。我在想,天无绝人之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还可以养鱼,没听说过鱼会发瘟吧?我还可以种柑橙,水果什么时候都有人要吃的。我可以养乌龟,滋阴补肾,十几块钱一斤,城里人最喜欢。当然,我还可以——”月娥笑了:“得了得了,天下赚钱的门路多着呢,只怕轮到你就倒霉了。为什么就非得种种养养不可?旺田跑建筑,哪年没赚三几万元?人家跑生意的,一天挣三五十块也易如反掌。就连上村的傻二到石圭冲淘金,一个月也拿三几百元。偏你脾气犟,一条道上走到黑。”榕根说:“我就这个脾气,别人说种养不行,我偏要做给人看看。再说,我也不是没成功过,后来失败,都因为信息不灵,生产盲目,又不懂得要先订产销合同。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你就再看我的——不,让别人再看我们的吧。”“嗬,你倒会转口,马上就把我拉进去了。”“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嘛!”
夏天到了,在这雷雨时节里,天气说变就变。雨大多是从天堂山那边移过来的,先是看见天地间一片贼亮,然后变成一种令人心绪不宁的橘黄色,紧接着天空一下昏暗下来,像压了一层厚厚的旧棉絮,周围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当你感到窒息得快要透不过气的时候,天堂山那边黑压压的天幕上,突然裂开明晃晃的一方,白白的向这边迅速移动,使人看得见帘子似的水瀑从天上斜冲下来,水声浩大而遥远,却飞快地向这边移动,不一会儿就到了眼前,世界变得一片惨白。“天黑天开,天白水就来。”这是这一带的谚语,说得可一点不假。转瞬间大雨倾盆而下,雨声像一曲宏大的交响乐,音色丰富,偶尔有一两声炸雷,便如令人振奋的吊钹在敲响。
时近傍晚,天果真暗下来了,雨水亮成灰蒙蒙的一片。榕根在房里逗着儿子,也逗着月娥,正逗得兴致勃勃就想解衣上床,门外雨声中突然传来阵阵呼叫,又高又急。榕根仔细一听,隐隐听出是在叫自己,连忙翻身起床,穿上衣服,拿上电筒,披好雨衣,走出去打开大门一看,门外正黑巍巍地站着个人。用手电一照,见是旺田的父亲福成。
“榕根,瑛姑要生了,看来又是难产,接生婆也没办法,叫马上送医院。碰上这鬼天气,这种事难求别人,只好来找你了。你是旺田的朋友,求求你快去帮帮忙,求求你啦!”福成谦卑地弯着腰,急急地说,声音惊惶颤抖,就差没下跪磕头了。榕根连忙说:“我这就去,我马上就去!”“我也去看看。”月娥在身后大声地说。她回房去穿上雨衣,裹着半醒半睡的儿子,也跟出门来。
一进旺田家,接生婆五婶就摇着沾满血污的双手走出房来,连声叫道:“阴功啰,阴功啰!上一胎横位难产,这一胎也是横位,成习惯性啰!我实在没办法,还是快送医院割一刀吧。唉,这鬼天气,没办法送人,也得去卫生院叫医生来。瑛姑身体差,要快啊!”榕根果断地说:“我去医院,单车在哪里?”福成连忙拉来一辆单车,感激地说:“榕根兄弟,辛苦你啦,辛苦你啦!路上千万小心啊!”没等他把话说完,榕根拉着单车已冲进门外茫茫的大雨之中。
月娥随五婶走进房里,瑛姑正在床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将枕巾塞进嘴里狠命撕咬,全身不时地阵阵抽搐,灰黄如纸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只有满脸淋漓纵横的汗水。月娥将儿子放到另一间房去睡了,来到瑛姑床前,攥着她的双手,拿毛巾帮她擦着脸上的汗水,轻声地安慰她:“忍一忍,再忍一忍,医生很快就会来的。”五婶说:“要喊你就喊出声来吧,这样会好受点的。”
瑛姑感激地注视着月娥,情绪渐渐安定下来,但不出一会儿,又一股阵痛攫住她,她再也忍不住,左翻右滚地大声尖叫起来……
榕根一身泥一身水,跌跌撞撞来到镇上,好不容易敲开卫生院的大门。值班医生打着哈欠,听榕根说了情况,不高兴地嘟哝:“既然是习惯性难产,怎么不早送到医院来?怕多花钱是不是?是命要紧还是钱要紧?”榕根耐着性子解释,说产妇的丈夫不在家,家里人又不懂,现在情况危急,人命关天,求医生无论如何走一趟,快点动身。“快?这雷雨天,能比得平日出诊吗?你是请我还是绑架我呀?”医生不耐烦地说。榕根也火了:“你的意思想多要点钱是吗?随你开口吧,要多少?只要我给得起!”医生收拾起卫生箱,沉着脸说:“你这就看错人了,谁稀罕你那几个钱?这基层卫生院,人手少,病人多,今天我就跑了三个地方,连个觉也没睡好,你知道吗?”榕根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家,连忙赔不是。“少废话,走吧!”医生背上卫生箱,拉起单车先自走出门去。到半路上,大雨戛然而止,夜空如洗,星月复现,一片清朗。榕根抬起头,偶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心中猛地一紧,双脚踩得更快了。
榕根带着医生急匆匆走到旺田家,却听见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连檐口的滴水声也清晰可闻。屋厅里,木偶般端坐着福成。榕根的心一下吊了起来,领着医生默默地直闯厢房。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五婶愕然地坐在凳子上,像痴呆一般。坐在床前的月娥别过脸去,肩头一阵阵地抽动。榕根上前一看,瑛姑像是刚刚睡去,脸色洁白安详。床上到处是暗红的血渍。一个紫黑色的男婴浸在一摊血泊中,凝然不动。“她身体实在太弱了,”月娥小声地说,仿佛唯恐惊醒了瑛姑的酣梦,“她最后只说了一句,‘旺田,我终于为你生了个儿子’,就去了……”
榕根嗓眼里突然被什么堵住,想哭,想喊,却吐不出声音,唯有两行热泪从眼窝里无声地流出来,滚下了冰冷的面庞……
旺田接到“妻病危速回”的电报,马上赶回家来,一进村,就听到自家那边一片鼓乐声。他心一沉,思绪一片紊乱,便高一脚低一脚地扑进自己家门,屋厅上一具通红的棺材映入他的眼帘,棺材前,月娥和几个村里的妇女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唱:“姑呀姑,为何你脚步去匆匆呀姑?世间女人命再苦,也胜阴间路难行阿姑咧!姑呀姑,独自上路千祈要小心呀姑,东边无路海茫茫,不要往东行阿姑咧!姑呀姑,独自登山千万要小心呀姑,南边山高多蛇兽,不要往南行阿姑咧!姑呀姑,独自过河千万要小心,北边风寒雪又冷,不要往北行阿姑咧!姑呀姑,送你车马慢慢走呀姑,要去你就往西天去,唯请时时佑儿孙阿姑咧……”歌声像暗夜里的火把,引导着你的思绪在山路上攀登,道路陡峭险峻,越走越窄,两面的峭壁呼隆隆地压下来、压下来,似乎要在瞬间将你压个粉碎,当你心惊胆战、几近绝望之际,火把引导着你从一道石缝中钻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展开一马平川,到处火树银花,灿烂如白昼,弦管之声缥缥缈缈,华美醉人,宛若到了极乐世界……
旺田像木头般呆坐着,听完了榕根的叙述,平静得就像在听一个遥远而凄美的传说。他听罢瑛姑最后的遗言:“旺田,我终于为你生了个儿子。”突然扑通跪到瑛姑灵前,抱着血红的棺材号啕大哭起来。
“因亦果来果亦因,你亲非我我非亲。兴废尽皆前分定,名利散尽自清明……”旺发拍手喃喃地唱着,走进门来诧异地望望众人,又念念有词地走出门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难道这真是命吗?”旺田喃喃地自语。
榕根真想说:这能怪命吗,这全怪你自己啊!命运这东西,本来就把握在你自己的手里,可你——榕根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似乎觉得现实也并非完全如此。他走出门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天地间,正是阳光灿烂的中午时分……
(1986年初稿,原载江西《百花洲》1995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