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战争诗里的山盟海誓(《诗经·邶风·击鼓》)
我们坐着“时光穿梭机”一直穿越到离我们特别久远的时代——公元前719年,也就是鲁隐公四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东周时期,也是我们常说的春秋时期。这是本书中,我们要去的最早的一个时代。那么,在这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一件怎样的事情?这跟我们要讲的这首诗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妨先来读诗,再来讲这个时代和这首诗的密切关系。
诗有点儿长,但其中有两句名句,直到现在依然会在我们的口语中频繁出现,那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两句诗就出自《诗经·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首先我要声明一下,这是一首战争题材的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爱情金句居然出自一首战争诗,这可能会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但事实就是这样,由不得我们不信。所以,要理解这句爱情诗和战争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们还得从公元前719年的那场战争说起。
公元前719年春,卫国发生内乱,卫公子州吁弑杀了他的哥哥——当时在位的卫桓公,自立为君。卫桓公是春秋时期第一位被弑的国君,从此之后,弑君事件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屡见不鲜了。
州吁当了卫国国君之后,当年夏天就准备攻打郑国,因为郑国两年前打过卫国,他扬言要报仇雪恨。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打来打去是常态,而周天子早已经名存实亡,根本没有能力节制诸侯。大概是急于通过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君临卫国的实力,州吁又联络了宋国、陈国和蔡国,一起大举伐郑。
卫国派出的大将名叫公孙文仲(字子仲),也就是诗中提到的“孙子仲”。
卫国大军将要出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全国上下都投入到紧张的战前气氛中。
这首《击鼓》就是以一位卫国士兵的口吻,描述了他在这场战争中的所见、所闻、所感。诗的前八句描述了紧张的备战状态和士兵出征的情绪:“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镗镗”的鼓声震耳欲聋,整个城市充满了战争前热烈和紧张的气氛,将士们有的在加固城池,有的已经厉兵秣马准备远征。在公孙文仲的率领下,战士们即将开拔征讨郑国。
这首《击鼓》曾被人誉为“征戍诗之祖”,意思是战争诗的鼻祖。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从头至尾并没有一句正面描写战争的激烈和战场的惨状。诗一开始就镗镗镗地敲起了战鼓,好像很是振奋人心、军威大振,可很快诗人的情绪就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折,我们好像清晰地听到了这位即将出征的士兵在哀叹:“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战争必将是漫长而艰苦的,刀剑不长眼啊,战士们一旦远行,就不知何时能够归来,不舍、担忧的情绪漫上心头,不禁让人忧心忡忡。
可以说,这首战争诗从一开始就奠定了一种忧伤的基调。我们看不到出征时候的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士气,只看到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忧虑与悲伤。因为这样的战争无非是统治者争权夺利的工具,对老百姓不仅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给无数家庭带来无法弥补的灾难。孟子不是说过“春秋无义战”吗?也难怪这位被迫应征入伍的士兵会发出“忧心有忡”的哀叹。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当然是残酷、惨烈的,先秦两汉时期无数战争诗篇都渲染过战场的血腥。例如,屈原的《国殇》:“严杀尽兮弃原野”“首身离兮心不惩”;汉乐府的《战城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没有人愿意打仗,尤其中国是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社会共同体,农耕文明最重要的需求是稳定与和平,因为只有稳定的社会,才能够让土地和劳动力发挥最大的效用,以满足人们生存和繁衍的基本需要。因此,从《诗经》时代开始,以战争为题材的诗大多是这种悲凉、沉重的情调,主要反映一种厌倦战争、思念家乡亲人的情绪。例如,我们熟悉的唐诗“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还有李白的《子夜四时歌·秋歌》,从思妇的角度抒发对出征丈夫的牵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皆是如此。
当然,中国人不好战,并不意味着中国人怕死,中国人也有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但那是在特定的前提之下。这个特定的前提就是,如果我们的家园遭到敌人的入侵或者破坏,那中国人一定会为了保卫家园而奋不顾身、视死如归,譬如曹植的《白马篇》就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豪言壮志,之后的诗人像陆游、辛弃疾、文天祥的战争诗都表现出了矢志报国、舍生取义的气节。
但显然,公元前719年卫国与郑国的这场战争,并不属于这种保卫战或者自卫反击战。为了满足少数统治者利益的战争向来是不被人们所支持的,可以这么说,厌战思乡正是中国绝大多数战争诗篇的基本情调,也就是这首《击鼓》所感叹的:“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我们可以想象战争的酷烈,一场又一场激烈的厮杀过后,战袍被撕破了,一个又一个伤员在营帐里痛苦地呻吟,一个又一个战友牺牲了,可是战争仍然在继续,战士们仍然没有时间休整,他们仍然看不到战争的尽头。
接下来,这首诗跳过了战争的具体过程,直接展现了一场大仗之后的狼狈情形:“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这四句,虽然没有直接描写战场厮杀的血腥场面,却勾勒出战后混乱不堪的景象:战友们被冲散了,连战马也在混乱中迷了路,在树林里惊慌地寻找着主人。而战马的主人,此时此刻也正拖着疲惫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战场周围到处寻找他的坐骑,好不容易才在树林深处找到那匹同样疲惫和伤痕累累的战马。
诗写到这里,还是在对战争前后进行写实性的描绘。但接下来的几句突然有了情绪上的巨大跳跃,正是这个突如其来的跳跃,让我们对下面几句有了不同的理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理解了前面所说的战争背景,我们现在就能明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刻含义了。这不是一般的离别,而是战争环境下的生离死别,所以诗人才会说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无论是战死沙场,还是平安归来,我们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理解为生死不渝的感情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问题在于,这样的誓言到底是出自什么人之口呢?
历代学者对这两句诗至少有两种理解。一种是“爱情说”,认为这是战士在打仗休息的间隙,回忆起在出征前与妻子离别时候的誓言,虽然战场上生死难卜,但夫妻之间生死不渝的誓言无疑是战士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支撑他坚持活下去的精神后盾。
另外一种理解是“战友说”,认为这是战友之间许下诺言,要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彼此扶持,永不分离。
我个人更倾向于“爱情说”。因为战友之间彼此发誓要同生共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发誓要白头偕老,这就有点儿勉强了。而夫妻之间发誓要白头偕老却是人之常情。
如果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理解为爱人在分别时候的誓言,那么最后的四句就更好理解了:“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当战士在战争的间隙想念起远在家乡的爱人时,他的内心变得柔软,却也充满了忧伤。战争让相爱的人分隔两地,再见却遥遥无期,不知道爱人是否还会相信我当初许下的山盟海誓。这就是诗歌最后四句要表达的感慨:唉,我们相距那么遥远,何时才能结束战争再度相拥?我们离别已经那么久了,你知道我还活着吗?你还会相信当初我和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吗?
这样的反问真是最痛苦、最无奈的感慨!一边是生死相许的爱情,一边是生死未卜的战争。爱情,就这样面临着最残酷的考验。
这是典型的中国式战争诗,也是典型的中国式爱情考验。我之所以说这是典型的中国式,是因为与西方的战争诗和爱情诗比起来,中国式的情感的确有其独特之处。
西方的战争诗往往继承了古希腊罗马人的英雄主义,就像斯巴达人那样,战士在出征之前,他的母亲或者妻子会交给他一面盾牌,并且告诫他:“你要么英勇地战死沙场,让盾牌托着你的尸体荣耀而归;要么你就从战场上凯旋,手里拿着这面象征着英雄胜利的盾牌。”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抒情诗,更是将战场凯旋的荣耀,视为骑士们追求爱情最重要的资本,因为英雄主义的光荣,会让他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更加显示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形象。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在西方诗人的心目中,战争并不是对爱情的残酷考验,反而是赢得爱情和尊重的一条光辉大道。
爱情原本就是诗歌中最永恒的话题,以战争为背景,更为爱情增添了一分传奇的色彩。其实越是面临生与死的考验,爱情就越能显示出战胜一切考验的巨大力量。《击鼓》中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这样。
其实,这类战争兼爱情的诗歌在中国诗歌历史上并不罕见,我再举一个类似的例子,这首诗的知名度相当高——汉乐府《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想,很多人第一次听说这首诗,可能是通过一部曾经红透半边天的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电视剧里那位多才多艺又温柔多情的紫薇,总是眼泪汪汪地对尔康表白她的爱情:“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这三句就是从《上邪》化用过来的,只不过作者琼瑶将诗中的“山无陵”改成了“山无棱”,这一句的意思也就变成了“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其实“山无陵”才是原版,因为“陵”原本是指山凸起的高地,也就是山峰、山头的意思。山没有棱角似乎并不稀奇,但山没有峰就不可能称之为山了。
这首《上邪》也是爱情的誓言,而且一连列举了五件自然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来表达爱情绝不会改变的忠贞:
第一件事,山无陵。
第二件事,江水为竭。滔滔江水都枯竭了。
第三件事,冬雷震震。冬天打雷。
第四件事,夏雨雪。大夏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第五件事,天地合。天和地都合拢在一起。
这五件事合在一起,就好比我们平常说:某某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要真发生了,那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不错,《上邪》表达爱情中的山盟海誓,就是这么一往无前,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宣告爱情的强度。但在这里我要强调的并不是爱情的忠诚,而是《上邪》和《击鼓》类似,都不是纯粹的爱情诗,它们的本来面目都是战争诗。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击鼓》说的是战争,这个好理解,可《上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一点儿和战争相关的影子啊,怎么也是战争诗呢?
这就要说到《上邪》这首诗的基本性质了。《上邪》在汉代的乐府诗中属于铙歌一类。所谓“铙歌”,其实就是军歌、战歌,既是军队中为了鼓舞士气而演唱的歌曲,也有可能是庆祝军队凯旋的歌曲,属于军乐的性质。
所以《上邪》的创作背景或者说创作目的,更像是一位“军嫂”在送丈夫出征的时候,向他表白爱情的忠贞,目的是解除丈夫的后顾之忧,让丈夫能够在战场上安心杀敌。因此,《上邪》虽然也是爱情歌曲,却不是那种悲悲切切、缠缠绵绵的风格,既然是军嫂,既然是军中鼓舞士气的歌曲,那这样的爱情誓言当然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很符合战地爱情的特点。
是的,还有什么考验比得上被战火洗礼的考验呢?“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何其相似!
战地爱情,自有其震撼人心的力量,因为它将风花雪月的爱情,直接推到了生与死的边缘,让爱更加具有生命的温度与情感的深度,爱情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
捎带着补充一下,公元前719年,卫国州吁发动的这场战争,并没有取得他想要的战果。因为州吁弑君篡位,又苛待百姓,穷兵黩武,大失人心,就在同一年九月,州吁被杀。州吁当卫国国君的日子,前前后后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卫国人拥立公子晋为国君,这就是历史上的卫宣公了。
当然,在春秋历史上,这只是一场很不起眼的战争,但对于不得不卷入其中的无数士兵来说,这场战争造成了无数家庭的“伤离别”,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无数家庭中最绝望的痛。
我们常常说,希望爱情天长地久。我们总是在希冀着永远不变的爱。其实没有人能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久,永远到底有多远。所以,“执子之手”是我们能够珍惜的当下,“与子偕老”则是我们愿意期待的永远。当我们能够“执子之手”的时候,请好好珍惜身边那个与你手牵手的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当我们爱得足够深的时候,请一定为“与子偕老”而竭尽全力。爱得无怨无悔,才会让有限的生命少一些遗憾。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击鼓》和《上邪》,虽然写的都是战地爱情,但真正的爱情,又何必一定要通过战争来考验。生命的过程原本就是一场漫长的战斗,而在爱情里,我们每一次战胜自己,战胜生命中种种可知和未知的苦难,都将是爱情的一次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