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八年杀梦
皖南的山自带仙气儿,连绵的雨刚停下来,白色的云儿就从山间渺缈飞起,恍惚中一步就能跨入仙境,太阳还在云里藏着掖着,一副任其骄奢的样子。木槿站在水铐上,困惑于山间的云蒸霞蔚:仙界之下,或者说草木繁荣之下,山岩是焦渴的,黑黑灰灰的颜色,怪异狰狞。寻常人看不到,寻常人还看不到的是,那岩石之下汹涌的野火,那么疯狂、那么炙热。木槿感觉到害怕,这世上的人每天都站在这熊熊火海之上,如危卵,有顷刻倒毙之嫌。死里逃生的木槿很是惶恐的,逃,能逃到哪里?处处危险、时时困境,到底为什么?这样的活着实在过于恐怖,有谁会关心身处恐怖现实中的木槿呢?没有!恨从心起。
山路上冒出一个黑点,木槿注意到了。黑点渐近渐大,萌发成一个人,那个人筋骨粗壮,皮肉丰满,内里的五脏六腑上都是明晃晃的油。很明显,她不是贫穷人家的妇人,但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富贵人家的太太是不可能一个人走在荒凉的山道上;其次她心思简单,一路走一路想着肉包蛋、蛋包肉的馅料;偶尔想着她儿子狗子和儿媳小香;她偶尔发发怨气,撅嘴瞪眼,一副要人命丧黄泉的架势;她不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她的两只手十分粗糙,粗衣布鞋,她应该是有钱人家的下人,做厨房里的事,是厨娘。奴婢嘛,除了服侍太太小姐,就只能做粗使丫头。扫地、做饭,她是厨娘!木槿认识,她是木槿家的厨娘,是木槿姆妈的陪嫁,一个身份可以忽高忽低的侍婢,从现在来看,她的身份没有提高而是降低了,她是厨娘。
确实是厨娘荷花,木槿记得她年轻时长得清秀,她的长相可以说是丫头中比较出挑的,否则,潘老爷不会让她去侍候小姐,然而阴差阳错,她最终成了厨娘。在大家庭里服侍小姐的女人沦为厨娘是极其可悲的。沦落到底层,她的性情大变,可悲到为了低格点事,扭曲自己的良心,她的心渐渐歪了,歪向自己的一低格私心,只有这一低格,多的她也不想,当然她也想不到。
木槿的头痛了起来,木槿明白,人生总是在头痛的时候升华或沉沦,喝干她的血吗?用手按着太阳穴,木槿狂躁地走了起来,在水雾弥漫的山坳里来回狂躁,一脚探进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小香堂里,楠木红漆的梨花凳上,姨太太叶河子焦急万分,她在等管家赵雉和厨娘荷花。
厢房的门开了,赵雉进来了,身后跟着荷花。
叶河子沉着脸,荷花吓得腿一哆嗦,就跪了下来:太太!
嗯!大辟怀孕了。
是的,太太!大概五个月了。
还好,不算太迟。说着,叶河子对赵雉使了个眼色。赵雉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荷花:回去,把这个东西放进大辟的饭菜里。
荷花的脸唰地变了色:太太,这,这。
你是放还是不放?
太太,假如老爷知道了,怎么办?
你不说老爷怎么知道?
可那也是老爷的血脉!
你是不想做啰!
不,不是。
那就从明天起。
太太!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能这样做啊,这可是一尸两命!
那好,我不勉强你,你走吧。
荷花疑惑地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准备走。
不过,明天就可能看不到你儿子了,你既然要保大辟的命,那就拿你儿子的命来保吧。
荷花的头瞬间炸了,接着便歇斯底里的叫道:太太,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就可以派别人去下药,求你放了我儿子,这事跟我儿子没有一点关系!
哼,我看你是不得了啰,你还想支使我!你不得了,我就让你万箭穿心地活着,尝尝人间辛酸,滚!
太太,太太!
我之前跟你怎么说的?怀孕都5个月了,如果我今晚不找你,岂不让大辟把孩子生下来了,我都不知道?
太太,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既然你承认是你的错,你就得付出代价,拿你儿子的命来补偿。
荷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太,我做,我做。
哼,还敢不板板直直的?可不要耍花招,不过,这药也没有多大的药性,不要命,只让她的身子不舒服而已,你做也行,你不做也行。
太太!
你难道不相信,我会骗你这样一个贱婢,我不过是看你是否忠心,你们这些贱人哪里有忠心?都是自私自利的贱人,不拿要你们命的东西威胁,你们哪里会好好做事。只有大辟痴,把你们想得那么好,她哪里知道,你们对她好,不过是想多骗一点我曹家的东西。你们拿了东西,心里就耻笑大辟傻,告诉你,我不是大辟,不为我做事,不把事情做好,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太太,我一定照您的吩咐去做,您的目的肯定能达到。荷花一脸谄媚地说,走千走万,惑蛋吃饭。
一走出小香堂,荷花就痛悔了:她跪在花园的角落向上天祷告:老天爷,请您保佑我家小姐吧,只有老天爷您能救她了。我不是人,但老天爷,您老人家先不要惩罚我,您帮助我,帮助我家小姐度过这一难关!
木槿停下、站住、控制情绪,牙齿还是咬得咯嘣咯嘣响。过去是一把火镰,点燃木槿的火镰,木槿脚底生风,一抬脚,就可以断了厨娘的颈项。
她是个不忠心的侍婢,或者说忠心这个词她根本就不配,她听从叶河子的摆布,出卖自己的主子,她就是个孽畜。
杀了她!杀了她!木槿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山间狂奔,那声音冒着热气,带着呼啸声。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一股热气喷射到木槿的口鼻之间,带着一股口臭味,木槿被呛醒了。厨娘荷花正匍匐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掐着木槿的人中,一脸恐慌。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我就到黄连街上给太太取了些洋气东西,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你怎么就晕死过去了?幸亏我一回来就来看你,到底是怎么了?
大概是饿的,没事,不过是梦魇了,我这段时间经常梦魇。你不该叫醒我,就让我这么去了多好。我姆妈来了,她叫我跟她去,说她不放心我,她怕有人害我的命。
荷花难过地说:小姐,你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夫人就你这么一个苗,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小姐,好死不如赖活,你不要害怕,她们不敢对你下手,你只要乖乖地待在这个屋里,什么也别管,什么也不问,她不敢把你怎么样?我给你弄吃的,你是老爷的亲闺女!她不敢对你下手。
那她敢对谁下手?
小姐,别多想。
木槿定定地看着荷花,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年轻时的灵动,整个面庞十分僵硬,死死的、油腻腻的,没有哀伤、痛苦、喜乐,就是一坨肉,没有生气。又或者,所有哀伤、痛苦、喜乐都掩藏在死气下面去了,可能她知道,她不能有喜怒哀乐,她就是个佣人,听话办事,麻木表情,不让任何人看出她内心涌动的情绪。但此刻,那麻木的褶皱中,镶嵌着点滴焦虑和痛惜,出自她的内心,没有一点假意,木槿在心里深处叹了口气。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虚伪?不是,她对自己还是实诚的。她的嘴那么严实,8年了,她不肯透露一点点姆妈的死因。叶河子厉害?她担心说出来后于事无补,连带自己也丧命。也许,她还需要活下去!她有儿子,她还想孙子,难道她想偿债?木槿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希望老天帮忙,让我好好地嫁出去,活着离开曹家,结婚生子,有个自己的后代,也就不枉姆妈对她的恩情。木槿叹了口气:一个把希望寄托给老天的人,已经很可悲了,她绝对不会为姆妈保仇,她想都不敢想,她茫无目的地活着,只要别人不伤害她和她的儿子,她就满足了,哪怕是叫她作恶、作恶、作恶,当然,作恶后,她的良心是不安的,她于是赎罪。
她现在的工作就是将木槿封锁在闺房的方寸之地,不让木槿见到太阳、风、雨、甚至房前因雷雨到来而躁动的蚯蚓和惶恐的蚂蚁。她的想法是即不忤逆叶河子,也不让木槿受到伤害,在她看来,木槿待在闺房内最安全,只要木槿是安全的,她也就对得起小姐潘筱凤了。但她不知道囚禁也是一种杀伐,困死的杀伐,她依然在木槿的饮食上费心,她用她的眼睛来看木槿的现状,觉得木槿的一切尚好。偶尔也觉得木槿很凄凉,但这种伤感很快就被现实淹没。在举棋不定中,厨娘轻易不说话,唯一说的话就是:小姐,乖乖地;小姐,吃饭;小姐,洗浴吧。这些话像裹尸布一般,惨白、冗长,自从奶奶死后,它就越扯越长,现在,它已经将木槿完全包裹,以致于木槿全身生疼。
木槿想逃,逃到外婆家去,外婆应该会护自己周全,再不济,木槿可以逃到黄田朱家去,大姨和姆妈最亲,大姨最心疼木槿,她一定会帮木槿复仇。事实上,被厨娘看管得如此紧密,没有人帮助,木槿很难逃出去。很多年,很多年了,木槿感觉到了危险,木槿还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了,黑天白日里,木槿总想哭,但木槿压抑着自己,顶多是咬着被角呻吟几声。惯常,木槿只会默默地流泪:姆妈死了,木槿这辈子也见不着了,而且也甭想见到外婆和大姨了,木槿这辈子都无法复仇,为姆妈复仇!因为木槿哭求无门。
想到此,恨夺门而出。
啊--,木槿很想清啸一声,好梦被撞破,木槿的心情恶劣起来,好不容易做到这样的梦,8年了,好不容易把梦做成这样,就这么被撞破了,欲哭无泪,或者说哭没用,骂人没有用。于是木槿淡淡地说:我以后再做梦,你不要叫我,我喜欢做梦。荷花的表情一下子怪异起来,转过身嘀嘀咕咕道:没药治了,梦魇了,还不准人叫醒你,难道让你死在梦中,小姐真是越来越古怪。荷花嘀嘀咕咕地穿过天井,到前堂去了。荷花走后,木槿暗自懊恼起来:只是在梦里狂想怎么行,我必须成为真正的养氏,不成为养氏,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能报仇么?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这样想时,另一个问题迫在眉睫了:怎么才能成为养氏?梦魇而死?木槿的血沸腾起来,如万马奔腾,不可抑制。难,荷花在监守着,难,做养氏到底有多难?怎样轻而易举地变成养氏呢?木槿开始琢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