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忆木槿在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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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3)

重生之望

深山里的生活就是饿,但木槿有精神抵抗,无论自己是不是养氏,都必须把自己当养氏看,小心行得万年船,毕竟嫁给根子了,有了保障,有了家;根子在,就不会成为成为众矢之的。还有逃离了曹家、逃离叶河子,到底是件欣喜的事。木槿觉得很好,根子人老实,没有歹意。美中不足的是,祖母说养氏成为正常人需要三年的时间,风雨雷电寒冬酷暑,三年,多长啊!事事都能躲避过去么?但转而一想,三年就三年,不管是躲还是避,都得过了三年,日子慢慢往前赶,先解决掉眼前的困难:一定要抵抗住饥饿的威胁,不能饿死;木槿就这样坚持着,抵抗饥饿、恐惧,挣扎着、抵抗着,挣扎到腰酸背痛。心里只有一个意念:活下去,再漫长也要活下去、活下去,背负饥饿和恐惧也要活下去,要见到父亲。但饥饿不是抵抗就能抵抗住的。木槿忽然想,自己会刺绣,可以挣点钱,于是木槿对根子说想刺绣。根子没有怎么反对,积极地为木槿做绷架,揽活,两天,扛回一批白绸,木槿一下子有了生活希望。根子更加卖力,不管天寒地冻,都上山打猎,打到兔子吃兔子,打到獾子吃獾子;不饥不慌了。根子很高兴,给十里八村的财主送货,送货就有了钱,可以买些米面。不久,掌握了刺绣行情,因此根子特别希望大户人家有亟待出嫁的小姐,那么待绣的枕头、床帘、衣服、鞋子就多,能赚得钱就多。

渐渐地春天来了。

在青山岙里,早早晚晚的,根子学着逃荒的人开荒种地,春天随着菜苗越长越高,叮叮当当地来了的还有兔子、山鸡、蛇与青蛙。油菜花开了,山鸟多起来了,屋外的世界在太阳的照耀下日渐丰润,木槿的日子没有丰润,只是阴云密布,少了许多高兴,寂寞也深重。纸槽开工了,根子早早晚晚地出门进门,留下木槿一个人守着长天白日。当然,开工是好事儿,不久,根子在曹家支了工钱,置办了一些家庭必需品,米面更加充足,木槿终于可以直起腰来。但根子渐渐地夜不归宿,纸槽赶工,曹家开始日夜奋战。春荒季节,山里的流民都出去逃荒了,木槿很孤寂。更不用说夜晚来临了,夜的山里有只夜莺,在黑暗的夜里飞来飞去,叮咚,它落在了在尖锐的石头上,碰咚,它落在了了在漆黑的松树上,它的歌宛转而且哀怨。木槿渐渐养成了失眠的习惯,然后根深叶茂地失眠起来。失眠渐长,白日里烦躁,不能看绿叶,骄阳下,绿叶是燃着的旺火,冷冷地燃烧,吐着绿色的火苗,旺旺的绿火苗,木槿模糊的感觉到神经在挣扎、在纠结,苦闷无处宣泄。

日子向春天的深处走着,几场春雨后,山溪大了;山树肥了;鸟儿稠了,根子抽空犁田,快乐地将稻秧在春光透明的时节插种下去,木槿开始自己安慰自己:就这样生活吧,爹不疼娘不爱,好在天地恩惠重,这里寂静、安稳、没有纷扰,而且根子没有被挑唆,根子还是根子,明显,姨娘不知道自己,很好,慢慢来吧。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春天铺天盖地的来了,菜园里、稻田里一片绿油油,木槿让自己快乐起来。

啊——整个山林都在叫,这声叫有催眠的作用,

你叫什么?在家里的时候也不见你说半句话,我不在家,你又这么叫。根子站在屋檐下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不要憋着,虽然你是小姐,可你已经逃离家了,我捞纸也很辛苦,我也想天天守在家里,陪着你,可是吃喝要钱。

你每天都回来,我高兴。

根子的眼泪流了下:我得出去一段时间了,剪纸的先生捞纸匠,晒纸的伢儿不像样,好汉不当宣纸郎,讨不起老婆养不起娘。我想找点别的营生,才能好好地待你,就有时间陪你了,可找什么营生呢?找不到!还得捞纸,今年特殊,掌柜的减少了纸槽,就得连夜做纸,不然供应不及,你忍耐些。

根子的话把木槿感动地哭了起来:是的,我就是想有个人对自己好,哪怕是苦点、累点。根子,你真好!但,生活重要啊。

那天特别,纸槽放假,日上三竿,根子还在地里劳作,朦朦胧胧中,山里的声音起来了,在许多声音中,木槿大声的喊根子,根子说:你先吃吧,饭菜凉了我吃也行。根子说得太快,木槿没有听懂,两个人在山里这么的喊了几声,整个山谷都震动了:你—吃—,饭-凉了!你—吃—,饭—凉了。不由自主地,木槿着急起来,就用饭篮将食物装好送到田地里,根子拎着饭篮,拽着木槿回到了家里:你先吃,我把那点黄豆撒好就回来。那声音里是关心,声声关心像暖流电击了全身,木槿激动起来,一伸腿,醒了。是的,太阳很高了,暖暖的阳光包围了整个房子,房子跟着温暖。想想那个梦,木槿也感觉到了温暖,一种生气枝繁叶茂地存于身体之中了。是的,自己已如山中的蜥蜴、青蛙、蛇与松鼠一般出洞了,逃过了冬日的大劫,春阳到了,一切好转了,这一晚的好梦让木槿感觉到了夜色温柔,许多许多亲人消隐不见的夜晚带来的恐惧消失了。

木槿开始满足起来,满足起来的日子跑得很快,春播、夏灌、秋收也一溜烟的走了,根子继续了在纸棚里捞纸,顺带将木槿的刺绣带出山,每一次满满地走,又满满地回来,生活好了,木槿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了许多人气。是的,一年过去了,就像这样,3年,应该会变回原来的木槿。

天气渐寒,又到了收檀皮的日子,根子、木槿与逃荒人一起开始忙秋,木槿在繁忙中掌握了做皮料的手艺,家里也有了一些积蓄。

日子周而复始,做纸的关键期到了,根子开始连轴转,起早摸黑,有时夜不归宿。一天,根子又是早早的出门了,木槿关上荆棘的栅栏后,就觉得不对,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回头看时,又没人,不会是老虎啊狼的,狼和虎的眼神跟人是有区别的,人的眼光如芒刺一般钉在木槿的后背上。狼虎是钉在人眼睛上,因为它们要时刻提防着人,房子的四周都挖了陷阱,它们不可能靠近,靠近时,它们也没命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

木槿想,如果再看到这双眼睛,就和根子讲。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又毫无动静,这双眼睛像心病一样在木槿的心上落了胎。一个月,两个月,竟然没有一点动静,木槿于是疑心自己眼睛出了错。

天气越来越冷,地冻天寒的,纸槽也就停工了,根子每天都在家里,这样木槿可以专心的刺绣,但根子渐渐不安分了,木槿跟着烦躁了。木槿烦躁也奈何不了根子想出山的念头,山里一片萧索,空气僵硬,声音单调,真待不住。根子跑出跑进,偶尔,木槿一不注意,根子就消失了。

年关到了,北风在屋子外面呼呼地刮着,雪花漫天飞,大如铜钱。这样的天气有些惹人悲痛,冗常的寒冷让人心生灰意,无所事事的木槿将过去拉到眼前,悲情更甚了:雪是怎样的水?从天空降落的心情又是怎样的?是不是在低洼的地上流了太久,她们的委屈坚硬了,化作有翅膀的水,在寒风的夜里齐齐的跑到了天上,他们想逃离一切痛苦?远离尘世?无奈她们的痛苦太过沉重,最终一阵寒风又将它们从隐匿的仙宫扔回人间。降落的疼痛应该是彻骨的,这是命运,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法逃避。这种痛苦其实没有多少人能承受的了,没有人自愿承担苦痛,那就把苦痛转嫁给别人,世上因此有了厮杀。

木槿的心像天空中的云,因要坠落而乌云密布。

为了逃避愁闷的心情,木槿搬出两个大大的陶罐,将檐下的雪装进去,再用木塞封闭,整整忙碌一个时辰,终于将两个陶罐装满。既然飞到天上还是得回到地面,我把你们装起来,让你们免去来回折腾之痛,木槿这样想时,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根子,你为什么不能体谅我的痛苦呢?

阴霾的日子也会结束,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傍晚的时候,根子回来了,带着一荷包铜钱:这个年,我们可以像模像样地过了。但木槿没有开心,木槿默不作声地整理着檀皮条子,根子不禁有些讪讪。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一夜过来大雪纷飞,大雪夹着怨气从天怒降,砸在脸上生疼,这雪大概是要封山。

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我出去一趟。

……

根子知道这雪的凶险,再一次说道:雪大,大雪封山是肯定的,还是趁雪还没有成气候时,把必要的东西买回来。

……

不要忘记在火塘里添劈柴,不要出门。

在毫无回应中,根子冒着大雪出门去了。

天地间已经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上只有根子,如“沧海一粟”,根子越走越远,越来越小。

木槿感觉到肩膀坚硬,伤悲爬上了心头。好久好久了,这样伤悲。也许是因为天气;也许是根子不在身边,只剩木槿一个人,内心忽一下脆弱了。过去的一切一幕幕的又在眼前了,极具教唆之魅惑,木槿已经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伤悲堵在嗓子上,脊梁骨生疼,伤心像门前的高山一般压了下来,扛不动!于是木槿想喊住根子,希望根子不走,至少他温暖的怀抱可以靠一靠,可以抵御风寒,感觉到一点坚硬的温暖。但是根子走远了,听不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点根子的痕迹。

泪水如冰,僵硬而下。

一切隐忍在心太久了,化成了块垒。想说;梗在喉咙!不说;梗在心里,木槿已经僵硬。

雪越下越厚,山变了脸,天地也跟着冷生生、硬帮帮了。雪花砸在上面,窸窣有声。天地万物没有界限:落了叶子的树和没落叶子的树失去了区别,都成了白色树了,有的胖点;有的瘦点;有叶子的树上,雪堆云垒雾一般立在那儿,漏出一点点青色的做贼眼睛;没有叶子的树上,雪是挂着的。它们摆着各种姿态,高高低低,错错落落,都是雪,那垂挂在山间的山道早就没了影子。天地间一片混沌,一条白练悬于其间,分开了天与地的界限。这样的世界触动了木槿心里的脆弱,这正是木槿的世界,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无亲戚朋友,空空的,连一点回声都没有。木槿的心空咚一声震荡了一下,从山那边哐当到了山这边,揪着疼。木槿感觉心上遭遇致命一击,连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喝点水。喝了水的木槿手扶门框,泪如泉涌:木槿需要有人支撑,木槿需要温暖。天地茫茫,没有回音,只有那厚厚的冰冷的雪,雪覆盖了的一切,生的一切迹象都被摧毁了,还能活过来么?还能熬得住么?姆妈,我想有人抱我一下,跟我说句话啊!过去了的是不是真的过去了,将来是不是真地会好起来!为什么我看不到一定点儿希望。我还能活下去吗?活下去干什么?谁能帮我复仇,仇能不能报!一年都过去了,我什么都看不到,有的就是空洞!

从厝基里爬出来时的那点惊喜已经消弥了,现在有的就是迷茫!平常的日子就是绝壁,一点点欣喜也被这冗常消磨殆尽,是因为生活三餐不继?是因为报仇无望?木槿有些绝望,到底为了什么,受了这么多的折磨都无法得到一点点安慰,空空的雪地没有一点回音。

整个世界无比寂静,寂静的让人发慌。

雪越下越大,不久木槿将心思移到根子身上:根子还能回来吗?不回来怎么办?天地空洞,没有人回应。

盲目、矛盾、焦虑、无从、恐惧。绝望之地就是触底反弹的时刻。

吃点东西,吃点东西,要撑住。

于是木槿赶紧做饭,做好饭后,一鼓作气地吃,确实没有什么好吃的饭菜,天寒地冻的,只能吃一点山芋,就着一些根子在村里的酱户那买的一些酸菜,秋天腌的咸萝卜、腐乳。

就这么破烂地活着吧,哪怕是破烂地活着也比化成血水好。

栅栏门擦着雪地开了,木槿冒了一身冷汗,连忙躲到房门后。

只见几个穿着兽毛衣服打着绑腿的人走进院子。

妈的!根子真他妈享福,捡了这么一个好姑娘做堂客。

今天他不在家,我们来尝尝味儿。

根子的猎户朋友,这房子是他们帮根子盖。

于是木槿慨然地站到堂屋的中央,那几个人刚好站在门口,面对面,他们一下子不知所措。

大哥们,谢谢你们帮根子盖了这房。

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我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只是我不能亲手做点饭菜谢谢你们,我是“养氏”,只有二年后谢你们了。

几个猎户脸色刷地煞白,掉头就跑,因为匆忙,一个人掉进门口的陷阱,屁股被扎到了,鲜血模糊。木槿暗笑:原来他们也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