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忆木槿在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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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雯死了

慧雯死了,慧雯比木槿大三岁,嫁的是朱家五房的三少爷。

当初大家都觉得慧雯嫁得好,嫁到了朱家庄,他公公曾在上海经商,赚了许多银两。不管你信不信,只要看看他家的房子就无话了。他家房子就是条船,依双子河溪畔而筑,从溪下仰头看去,那就是一条乘风破浪向东而行的洋船。只是慧雯的日子从没有乘风破浪之感,而是举步维艰,她是朱家唯一有闲暇的少奶奶,大少奶奶吴凤仪的身体赢弱,拉扯三个孩子,慧雯不好意思打搅她,因为大少奶奶基本是个弃妇,大哥在杭州有2房姨太太,而且大哥管理那么多的商号,根本没有时间搭理吴凤仪。二少奶奶泼辣,没日没夜地管着老二,老二到上海,她就去上海,老二到芜湖,她就去芜湖。慧雯觉得二少奶奶没脸没皮的,但四弟、五弟的老婆却都学着她,纷纷跟着男客到杭州的柜上去了。妯娌几个只有慧雯没有孩子(孩子夭折了),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到慧雯的头上,起早摸黑是家常事:大奶奶的事要料理,三奶奶的事也不能耽搁。而婆婆更是要一日三餐的照顾,早晨起早,就是为了给婆婆装一袋烟,给公公准备茶点。只有家人不需吩咐就能各就各位,偌大的一个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一笔很大的开资,需要精打细算。让大家都过得好,又不浪费银两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慧雯事事亲历亲为,饶是这样,还是被嚼舌根。

树大分枝,到时候了。大爷多年前在上海安顿下来,却死活不接大奶奶去,大奶奶日积月累成了鸦片鬼子,三奶奶没的说,三爷在外经商蹊跷死了,守了一辈子活寡,就跟死人没有俩样。但公公觉得他们可怜,因此将大奶奶、三奶奶接到家里,营造一个大家庭的感觉,沾沾自喜,但儿子们是不赞成的,大少爷每年过年倒是回来,但交到账上的钱逐年减少,总是说生意难做,挣不到钱。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五少爷纷纷效仿,太太、姨太太们总是很光鲜,除了慧雯像个村妇。慧雯真瞧不起那些姨太太们,不能见面,一见面就吵得鸡犬不宁,虽然是大过年的。这么多年,慧雯的耳朵里充塞了这些争吵:

侬有啥子了不起?黄脸婆。

你好看,千人踩万人骑的婊子。

侬想当婊子都没人要哦。

……

见面就是这样的掐架。

皖南的天气没有春秋之别,只要飘起了小雨,都是秋天,雨水顺着小瓦滴到屋漏上,再哗哗地沿着屋漏流到天井,然后悄无声息的流进下水沟,归入大地。慧雯无数次坐在厢房里听屋漏,渐渐地觉得自己就是那屋漏里的一滴雨水:一路奔波,上天下地,最后什么声息都没有了。

唉!天地间的这点声音幽长幽长的,这是慧雯的叹息,这些年,慧雯就留下这些声音。

时间久了,慧雯害怕起来,一直努力改变这个局面,付出,拼命的付出;痴情等待,滴着血等待。

年要到了,三少爷早早地回来了。

那天下着雪,这雪有点邪,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太大,慧雯站在麻杆石桥上,雪无边无际地下着,天地恍惚,到底天是地,还是地是天,已经分不清了,两眼麻木,两脚麻木,慧雯还是坚等,直到看见三少爷的轿子。那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仿佛踉踉跄跄,似喝醉了一般;那身子仿佛是被雪埋了,只剩半截身体在雪原上挣扎。

这一行人好歹家了,过了弯月桥,在轿石上落下。穿着貂皮大衣的三少爷牵着一个女子从轿子里走出来,应该是大家都没有谋面的三姨太红丽。一家子都指望着三姨太能给三少爷生个儿子,现在看来,没指望,三姨太肚子平平的。

晚饭之后,三少爷果真到慧雯的房间来了,拎着装满银子的钱袋,送钱,三少爷明显没有留宿的念头,说话时心不在焉,三少爷与慧雯是最陌生的熟人,分开久了,说话都显得多余。三少爷的姿势明显有一种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不想跟你有瓜葛,他的两只脚都不并立,一前一后。匆匆的、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走了,一如即往地走了。

慧雯的心沉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这颗心已经沉落了很多次了,它不断地沉啊沉啊!沉到了千年井底。

日子虽然照旧,不能入睡的烦恼更加加重了。

“就是个母鸡也能下个蛋啊”!三姨太娇声的说,“简直不尽妇道,这么多年,手握着大权,没做一件像样的事,银子倒是花了不少!”。朱子乔轻轻地笑了一声:那是你的造化,她干腰了,要不也会像疯狗一样往我身上窜,我哪里能天天搂着你,宝贝!

三姨娘浪笑道:亲亲我!

不是刚亲的吗?

又想得不得了嘛。

朱子乔的声音腻歪的很:一下也不能离!你要让我先爽一下,爽过了再亲。

慧雯的身子紧了紧,感觉到全身发冷,抬头看了看巷道上的天,一弯残月斜靠在东墙沿上,阴森森的,或者说冷冷的。

“用劲啊!力气大点,你的手呢,受不了”。三姨太叫了起来。

这是最后的一根稻草,能压死人的稻草。

2年没有回来的朱子乔过于目中无人,结婚6年,他在外待了5年,从没有给过慧雯温存。慧雯后来也曾听过一些流言,仿佛是三少爷喜欢他的表妹,慧雯无助地哭了很久,但,哭显然没有什么结果,于是慧雯压抑自己的内心,尽心侍候公婆,尽力等待,然而朱子乔却一个接一个地娶姨太太。

慧雯哆嗦着扶着墙壁回到房间,一双手生生地插进朱色床架镂空的花洞里,一块漆跟着轻轻地掉在青砖的地面上。她的脸色煞白,双唇紧咬,两颗乌黑的眼睛里迸出晶莹的光。那光很冷,仿佛要杀人,在朱红床架的映衬下,那张脸变得无比狰狞。整个夜晚因为这张脸变得可怕起来,山村的狗无端叫了。

对彗雯而言,这是一个可怕的夜,多年的仇恨和辛劳积聚、旋转、扭曲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可以吞没一切了!

没有人考虑慧雯,没有人考虑慧雯需要什么,每一个人想的就是慧雯有没有安排可口的一日三餐;有没有按时发放月钱;冬衣夏衣有没有及时做好;有没有安排好一个团团圆圆的、喜庆祥和的年。每个人想着的是摆出一副嘴脸,这样慧雯就不会忘记他(她),慧雯已经被逼到了边缘,疯狂的边缘了。

绝地反击的时候到了。

当太阳从黄芓山上露出脸时,慧雯已经将一家子的饭菜放在了桌子上。二奶奶拉长了脸,将烟斗在柱基上磕了磕,她一向就是这样,几个媳妇连忙跟着跑到堂厅,于是一家人围桌而座,悄没声地吃起早饭来,冷,喝粥比较暖,一大家子喝的还是腊八粥,深红的腊八粥悄没声息地顺着各人的食道下滑,因此一点吞咽的迹象都看不出来。“哎哟”!三姨太叫了起来,只见她用手捂着肚子,脸色发青,不一会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大少奶奶连忙抱起孩子进了屋,二奶奶问朱子乔:这怎么回事?朱子乔滑溜地说:我哪知道啊,早晨起来还好好的,她又没有羊角风!不一会,殷殷的血从三姨太的嘴角沁了出来,大少爷和俩姨太太抹了抹嘴出了堂厅。

目瞪口呆的公公婆婆一时恍了神,慧雯对二奶奶说:真晦气,这腊月皇天的,依我看,差几个家丁埋了算了。小盉也说:不过是个婊子,死了也—三少爷“啪”的一个嘴巴打了过去,就你是名门闺秀,你个骚货!可是你药死的,一进门你就和她吵,天天使坏心眼,有本事给老子生个儿子啊……小盉立刻哭了出来,你都不进我门,我怎么生啊!公公的脸黑了下来,婆婆气不打一处出,声色俱厉地说:回房去!

当天晚上,红丽就被埋了。

三少爷朱子乔伤心了几天,好在过年了,各种事扎堆地来了,谁也没有心事去追问红丽是怎么死的。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宅子却并不安宁,夜里有了奇怪的声音。

可能,该散的就要散了。

那夜,正月十二,朱子乔进了慧雯的房间,慧雯冷淡地说:去伺候你的姨奶奶去吧。朱子乔说,来你这歇歇,都他娘的缠人,睡不好觉。说着打着哈欠往床上躺去,两条腿荡在床沿上,慧雯帮他脱了靴子,丫头小兰端来了热水,洗了脚,慧云用力将朱子乔推到床里,自己也下帐上床,无奈的慧雯和衣而卧。

半夜里,慧雯被打醒了,只见朱子乔双目发光,脸色发青。

慧雯专注的看着朱三少爷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温度,极其冷漠。

你为什么要毒死红丽?

慧雯明白,自己说梦话了,本来也就没想遮掩。

你心疼了?

是的,不是你答应我纳妾的吗?你也说过,不能让三房断了香火,我才娶了小盉,可惜小盉生的都是女儿。就又娶了红丽,都是你答应的。她跟我这几年,每日服侍我,只要我喜欢吃的,她想着法子做给我吃;只要我喜欢的,她想着法子弄到手,让我欢心。三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

那我呢?6年了,我从一个青春少女变成你眼前龌龊不堪的妇人,我的时间和精力不值钱?我给你赡养父母、照顾家人,我这些是不是为你做的?你疼惜过我么?你一个又一个的纳妾,你甚至连我的面都不见,你把我当作你家的佣人,你用审判佣人的方式对我。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不需要怜惜?

你是不容易,这么多年,这个家就是你撑着,我们一家人都是感激你的。

感激我?慧雯不由地大笑了一下,笑到最后笑出了眼泪。“我们”也包括你么?

当然。

然后死了,你们给我立一个贞洁牌坊?

你疯了么?不要扯开话题,我们一家人包括我都把你当亲人一样,我们把家里的一切托付给你,你手握大权,你有什么不满足?你为什么要害死红丽?

慧雯愣了一下,心里竟有了点负罪感,嗫嚅不清。

你真是蛇蝎心肠,人说最毒夫人心,用来说你真地太确切了。

慧雯立刻明白了,说把自己当亲人,不过是为了指责自己蛇蝎心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真把自己当亲人,就不忍指责的!慧雯的心痛了一下,泪眼朦胧。在朦胧中她看清了自己十年的路程:自己孤身一人与朱家众人周旋,以他们的好恶为自己每日的生活内容,熬白了头发,才让他们一众人物满意,但新的成员不断增加,众口难调。他们哪里是把自己当亲人,不过把自己当成一个随便发泄的奴婢,衣食相赖的奴婢。对自己客套地亲近,也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贪念,找茬也不是自己犯错了,只是他们一时心烦。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想;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孩子;应该夫唱妇随,享受天伦之乐。他们都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很好,最有能力与必要照顾好他们,而且是应该的。侍候家人,孝敬公婆,有一点差池,便是罪该万死。

慧雯冷笑着说“你以为我还想你夸奖我吗?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父母亲把你当亲闺女一样看待;兄弟妯娌把你当姐姐一样。我不会喝这毒药了,我不会在意了;我不需要了,或者说我是禽兽都无所谓了”。

慧雯确实无所畏惧了,彗雯的人生经历了四个阶段:屈从、胡想、挣扎、死亡。人生只有这么四季,逃不出了,自己到了死亡的季节,无所谓了。

所以你下毒药药死了红丽?

这不是我毒死红丽的原因。

“你恨我?你不快活,所以你就让别人不快活?你这个恶婆娘!”朱三少爷狰狞地说。

慧雯看着这张狰狞的脸。对人生所抱的一丁点希望破灭了。红丽是霸占了朱三少爷,自己的亲夫,而且挑拨离间,但红丽的可恨还不及朱三少爷的一半,他用尽了自己的嫁妆,连给自己一丁点笑容都不肯。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就是自己倾注了6年心血想换回来的男人么?死吧,一刻钟也不要再见到他,死了投胎,改变这辈子的命运,活受罪的生活不是那么好过的。

你这个毒妇,你表面上答应我,却在背后这样害人。

我答应的事很多,帮你料理家事,照顾父母,照顾孩子,背后害人的事却没有做多少。

这一桩还不够么?是,你是做了很多。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相信你,让你掌管钱财。

钱财!你好意思说钱财。你们老朱家还有钱财?这个家早就空了!我也空了!

父母年纪大了!我不想跟你计较,这事就烂在你我的肚子里。

不用袒护我!你说给父母听。

你终究是大夫人,朱子乔疲惫的说。

慧雯冷冷的说:我不需要这个名号,6年了,我到你们朱家6年了,没有一天轻松过,先是鸿儒出生,后是鸿儒生病,我白天黑夜的操劳,我儿子生病了,你母亲还要我做这做那。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夜我累了,累的精疲力竭,我在床头打了个盹,醒来时,鸿儒已近硬梆梆的了。你怪我没有照看好鸿儒,2年都不肯回来,却不知我肝肠寸断,心液尽失。你要纳妾,我答应了;你要我掌管家务,我也答应了;我的心还没死,我指望还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为了你,我努力料理家务,年成好的时候,日子还算好过,遇到荒年,我就变卖嫁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指望你能回看我一眼,然而,你离我越来越远。日子艰难,谁知道?这么多年我绞尽脑汁,夜不能寐,为每天的生活忧虑。看到的却是一张张难看的脸。我无处申诉,我忍着,我还是忍,我希望你能回来啊!我希望你回来了,我为你生个一男半女,我在这个家也就有了地位。然而,你离我越来越远,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就越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我就越努力料理家务。我越努力,你离我越远!你娶了莹莹、小盉,又娶了红丽,你怎么还会回到我身边,我傻呀。我努力的方向错了,活该有这个南辕北辙的结果。

朱子乔望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夫人,心里有了些许愧疚。不该来这里过夜,难得糊涂!为什么要将一切搞明白。

于是朱子乔说,你也要调理一下身体,身体好了,睡眠就好,就不至于夜夜瞎说梦话,搞得谣言四起。

我睡不好了!我的嫁妆变卖完了,身无分文,无儿无女,我还有力气活下去吗?我已经没有力气!

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眼泪在干焦的脸上缓慢地流着,泪痕像一条条弯曲的蜈蚣。

朱子乔忽然万般厌恶,没有一丝怜悯。

慧雯知道,慧雯说“子乔,你的心里没有我,为何却要留着我,你休了我不是更好吗”?

……

慧雯将腰带上系着的荷包解了下来,“朱三少爷,这里是今年的家底,给你,我累了!我不能再掌管这个家了,其实你休不休都没有必要了,一个女人活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么多年我处处讨怜惜,却不知道怜惜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人只有自己怜惜自己,才会得到怜惜。要想怜惜自己就得去争去抢,就得去计较,就会把自己的口袋装满金啊银啊,就有时间描眉画目,穿绫着缎,就会得到怜惜,赢来夫婿”。

慧雯随即将一点东西放进嘴里,朱子乔正在狐疑,慧雯已经倒地,口鼻流血而亡。

慧雯至死也没有诘问朱子乔那天晚上跟三姨太说的话,也许没有必要诘问,人生已经很清楚的慧雯,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

维基知道慧雯的事后,脸色煞白:怎么就死了?慧雯姐姐不过24岁。

人生的真实面是无比残酷的,一向温柔的慧雯都不能隐忍地活下去,应该是无法容忍了,但相较于木槿,慧雯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但,现实的翻转是始料未及。

唉!维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声长叹不仅仅是惋惜慧雯,更是无力回天的哀伤:再找不到借口将木槿接到潘家来了。站在向晚的风里,维基这样自言自语:慧雯也可怜,她肯定是恨不过,她恨没有人怜她、爱她。她恨自己付出了一切,仍然没有人怜她、爱她,才起心报复,她终究是为自己报仇了。相较于慧雯,木槿和姑母更可怜,只苦自己。自私、歹毒、残忍是凡人活着的办法,慧雯只是凡人之一。

木槿会不会?维基最后问了一声自己,苍山云起,没有回答。

在床板上煎熬了一夜的维基面色苍白地给祖母问安,祖母有些痛惜:孙儿,我们都无力回天,一切听凭老天的安排。说完老泪纵横。维基觉得恨不过,但又无人可恨,他很想狠狠地打自己一个耳光,但也知道耳光无用。

中午的时候,派到二姑母家的长工回来了,不久,就听到祖母的哀号,当维基听到木槿的消息后,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门框上: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长工带来的消息是:木槿早已死了,被送进厝基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