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佛教文学史(精装):孙昌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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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本生故事

昙无谶所出《大般涅槃经》说到“阇陀伽”即本生经:

何者名为阇陀伽经?如佛世尊本为菩萨修诸苦行,所谓比丘当知,我于过去作鹿、作罴、作獐、作兔、作粟散王、转轮圣王、龙、金翅鸟,诸如是等行菩萨道时所可受身,是名阇陀伽。[19]

《本生经》,或叫作“本生谭”,被称为古印度“民间寓言故事大集”[20],是可与希腊伊索寓言并称的古代世界寓言文学宝典,也是佛典中艺术价值最高、最为普及的部分之一。

《本生经》的形成大体与集结佛传同时,二者都是部派佛教时期的产物。和佛传形成的情形一样,《本生经》的创作也与佛陀观的变化有关。如前所述,佛陀在世的时候,他的弟子们把他当作榜样、导师,是作为现实的人看待的。到佛灭后的部派佛教时期,形成了“三世诸佛”、“过去七佛”之说,神圣的、永生的佛陀也就有了他的过去世。赞美佛的过去世,就出现了《本生经》。在今印度中央邦博帕尔附近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所建桑奇大塔牌坊上的浮雕,即多有以本生和佛传故事为题材的。数量众多的同类故事后来被陆续创作出来。其中有些是以商人为主人公的,显然是南亚地区商业发达时期的产物。

在南传佛教巴利文佛典里,保留有完整的《本生经》,共有547个故事(内有重复),是五部《阿含》中《小尼迦耶》(小部)的第十部经。但这部经也已不是原典,是大约在5世纪由斯里兰卡比丘依据古僧伽罗文译本用巴利文写出的。我国南北朝时期传译的《五百本生经》应就是这部经,后来佚失了[21]。除了巴利文的《小尼迦耶》之外,各部派在结集各自“三藏”时都大量把本生故事纳入其中。前面讨论的佛传里也编入不少本生故事,特别是后出的《佛本行集经》搜罗繁富。部派佛教的律藏、论藏以及各种大乘经、论都编入许多本生故事,不过后者在观念上改变为宣扬大乘思想了。

本生故事在古印度十分流行。东晋法显西行求法,在天竺曾访问过本生故事讲到的菩萨割肉贸鸽、施眼、舍身饲虎处;在狮子国(斯里兰卡),他遇到王城供养佛齿,在仪式上“王便夹道两边,作菩萨五百身已来种种变现:或作须大拏,或作睒变,或作象王,或作鹿、马,如是形象,皆采画装校,状若生人”[22]。在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里,同样记载了许多五印流行的本生故事。而义净写他旅印时的佛教“赞咏之礼”:

其社得迦摩罗亦同此类,社得迦者,本生也。摩罗者,即是贯焉。集取菩萨昔生难行之事,贯之一处,若译可成十余轴。取本生事,而为诗赞,欲令顺俗妍美,读者欢爱,教摄群生耳。时戒日王极好文笔,乃下敕曰:“诸君但有好诗赞者,明日旦朝,咸将示朕。”及其总集,得五百夹。展而阅之,多是社得迦摩罗矣。方知赞咏之中,斯为美极。南海诸岛有十余国,无问法俗,咸皆讽诵。[23]

这些都说明本生故事在南亚各地长期流行的情形。

在汉译佛典里,不存在完整《本生经》译本。但那些流行最广的著名故事如尸毗王(舍身贸鸽)本生、萨埵太子(舍身饲虎)本生、须大拏本生、九色鹿本生、月光王本生、睒子本生、善事太子本生等大体均有相当的译文,而且多不止一种。比较集中地保存本生故事的汉译佛典有十几部,散见于其他经、律、论里的不少。其中吴康僧会所出《六度集经》、西晋竺法护所出《生经》、失译《菩萨本行经》等都是相当集中地存录本生故事的经典;此外各种不同类型的譬喻经以及《贤愚经》、《杂宝藏经》里也包含有不少属于本生故事的部分;还有许多单本异译的本生经。

《本生经》是在古印度民间文艺的传统中形成的。仅从表达方式就可以看出,“这一类故事和另外一种完全是夸张想象以至堆砌辞藻的经和故事显然是两种风格,有两种来源,起两种作用”[24]。本生故事原典体裁多种多样,有神话、传说、寓言、传奇故事、笑话(愚人故事)、诗歌、格言等等。译成汉语多采用韵、散结合的译经体。其中占相当大比重的是以动物为主人公的故事,它们本来是民间寓言。又根据历史学家考察,如“顶生王本生”、“大善见王本生”,则来自古印度先王事迹传说。此外还显然受到古印度叙事文学的影响,如汉译《六度集经》里的“未名王本生”和《杂宝藏经》里的“十奢王缘”,情节合起来就是印度古代史诗《罗摩衍那》的提要。后出的故事多是有意编撰而成,大体上已没有民间创作的根据了,艺术水平也显然降低了。后来西域地区也不断有新的本生作品出现,汉译本生有些应是出于西域的。又据学者们考证,早期的本生与一般早期佛典一样,应是先有偈颂,然后不断充实、丰富,增加了散文叙述,故事也逐渐复杂、完整起来。不过这一过程在汉译里已难以见到痕迹了。

汉译《本生经》有固定的结构。一个故事大体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佛陀现世状况,这一部分比较简单。另一部分是他过去世行事:他曾经是菩萨,示现为动物如鹿、猴、兔、鸽等或人物如国王、贵族、商人、平民、穷人、婆罗门等,描述他精勤修道的善行。最后是关联语,由现世佛陀出面说明过去世与现世的关联:当初行善的某某就是佛陀前生的自己,作恶的某某就是现在加害或反对他的人,从而表达教义或喻义。在巴利文原典里,在过去世故事之后有偈颂,然后又有一段解释文字,汉译里没有这两段。在这种以过去世为中心的结构固定的本生故事里,情节多相当简单,但却极富情趣,“人物”个性鲜明,善恶对比分明。这都体现了民间文学的特色。

许多本生故事颂扬菩萨善行,具有宝贵的伦理内容。人间伦理是佛教根本教义的重要基础。富于伦理内容也是早期佛典的特征。舍己救人就是本生故事里常见的主题。著名的有尸毗王以身代鸽故事,见于《杂宝藏经》、《菩萨本生鬘论》、《大庄严经论》等多部经典中。故事是说曾有大国王名叫尸毗,生性仁慈,爱民如子。其时天帝释即将命终,世间佛法已灭,诸大菩萨不复出世,大臣毗首告以阎浮提今有尸毗王,志固精进,乐求佛道,当往投归。天帝释听了,决定加以考验。他让毗首变成鸽子,自己变成鹰,鹰追逐鸽子到国王面前,鸽子惊恐地躲藏到国王腋下。鹰作人语要求国王以鸽救饥,结果国王决定以身代鸽,自割股肉。鹰要求分量一定要与鸽身相等。但两相称量,股肉以至臂、肋、身肉割尽,轻犹未等。最后国王奋力置身秤盘上,心生喜足,并发誓说:“我从举心,迄至于此,无有少悔如毛发许。若我所求,决定成佛,真实不虚。得如愿者,令吾肢体,当即平复。”当他发这一誓愿时,身体恢复如初。这时候天神、世人都赞扬为稀有之事,欢喜踊跃。故事的最后,佛告大众:“往昔之时,尸毗王者,岂异人乎?我身是也。”[25]这个故事立意在赞颂菩萨的牺牲精神,结尾有教义的说明,但客观上却把舍己救人的高贵品德表现得淋漓尽致。另有萨埵太子舍身饲虎、鹿王本生等故事,都表现同样的主题。见于《大涅槃经》的雪山童子“舍身闻偈”故事是《本生经》里训育意义深刻的另一类故事之一。故事说当初世尊作婆罗门,在雪山苦行,叫作“雪山大士”或“雪山童子”。天帝释为试验他的诚心,变作罗刹,向他叙说过去佛所说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童子听了,心生欢喜,四面观望,只见罗刹,就对他说:“大士,若能为我说是偈竟,吾当终身为汝弟子。”罗刹说:“我定为饥苦所逼,实不能说。”童子说:“汝当具足说是半偈,我闻偈已,当以此身奉施供养。”罗刹就说出后半个偈:“生灭灭已,寂灭为乐。”[26]童子听了,就在石头上,墙壁上,树木上,道路上,书写这个偈,然后升高树上,投身地下。这时候罗刹现天帝释形,接取其身,雪山童子以此功德超生十二劫。这里所说的偈就是“雪山偈”,又名“无常偈”,是表现佛教基本教义的一个偈。这个故事歌颂雪山童子“舍身求法”的大无畏品格。如果扬弃其宗教训喻的意义,这种追求真理、不畏牺牲的精神,也对人们有着普遍的教育意义。值得注意的还有《六度集经》里的睒子本生那样的故事(有乞伏秦法坚所译单经《睒子经》)是宣扬孝道的,与中土传统伦理完全相合。

和菩萨善行形成对比,本生故事常常揭露恶人恶行,对他们进行强烈谴责。其中经常出现的是提婆达多(另译“调达”)。他本是佛陀从兄弟,但心术不正,是佛陀的反对者、教团的叛逆者。在佛传里他就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而在本生故事里,他前世已是作恶多端的极恶之人。《六度集经》卷六有九色鹿故事,又有单行《九色鹿经》。故事说菩萨昔为九色鹿,曾从大水里救出溺人。时有国王夫人欲得九色鹿皮作褥,得鹿角作拂柄;溺人闻王募重,遂向国王告发。这个故事揭露以怨报德的恶行,立意和中土“东郭先生”寓言相类似。又《法句譬喻经》里的“雁王”故事,是说昔有国王,遣猎师捕雁,日食一只;时有雁王将五百雁,飞下求食,不幸堕网,雁群徘徊不去,更有一雁悲鸣吐血,昼夜不去;国王感念其义,遂放归雁王。结尾佛陀说当年的雁王就是自己,那一只悲鸣的雁就是阿难,五百雁就是五百罗汉,猎师就是调达。阿阇世王本是摩竭陀国王,结交调达,囚禁父母,在《观无量寿经》里有详细描写。雁王本生通过影射现世的阿阇世王,批判杀戮恶行,颂扬佛陀不念旧恨、以德报怨的功德。

有些故事具有较丰富的社会内容,具有一定的现实批判意义,传达出民众的心声。批判残暴统治者的暴虐、贪婪,赞扬仁慈的统治者仁民爱物、悱恻为怀,宣扬和平、富足、国泰民安的社会理想,是许多以国王为题材的本生故事的主题。例如《六度集经》里的长寿王本生,异译有失译(《祐录》作道安译)《长寿王经》,其中说长寿王仁恻慈悲,愍伤众生;而邻国小王却“执操暴虐,贪残为法,国民贫困”,闻长寿王国土丰富,怀仁不杀,无兵戈之备,即兴兵来犯;长寿王以为如果抵抗“胜则彼死,弱则吾丧,彼兵吾民,皆天生育,重身惜命,谁不然哉!全己害民,贤者不为也”,即弃国而去;后来他又把身命布施给慕名来归的梵志,让他向贪王告发领得重赏;他死后,儿子长生做了贪王园监,得到贪王信任,尽管有机会杀死贪王,却“赦而不戮”;佛告诸沙门:“时长寿王者,吾身是也;太子者,阿难是;贪王者,调达是。”[27]这个故事本是宣扬忍辱的,而两个国王的对比却体现了仁民爱物的政治理想;但宣扬对恶采取不抵抗、宽赦的态度,则是消极观念了。又普明王本生描写一位“慈惠光被,十方歌懿,民赖其休,犹慈子之宁亲也”的贤王。邻国有王贪残,嗜食人肉,至命宰人杀人以供。群臣谏诤说:“违仁从残,即豺狼之类矣;去明就暗,瞽者之畴矣;替济自没,即坏舟之等矣;释润崇枯,即火旱之丧矣;背空向窒,即石人之心矣……”并说“豺狼不可育,无道不可君”,贪王终于被逐出国。他为了复国,向树神发誓,要杀一百个国王贡献,已捕捉到九十九个,最后捕到普明王。他从王受偈,悔过自新而命终。经历世轮回,到佛出世时,又受所师梵志教唆,告以杀百人斩取手指即可成仙。他杀到九十九人,又得佛教化,成佛弟子。经文最后佛告诸比丘:“普明王者,吾身是也。”[28]《六度集经》的国王本生里大臣说“宁为天仁贱,不为豺狼贵”,百姓说则“宁为有道之畜,不为无道民”[29],都鲜明地表达了民众对清明政治的渴望。

前面说过,本生故事在部派佛教时期被大量编入各部派“三藏”。这些故事作为宣教材料又被大乘信徒所重视和利用,编入大乘经、论之中。汉译佛典里的本生故事特别突出地体现大乘佛教慈悲为怀、自利利他、普度众生的精神,则与大乘佛教作为中国佛教主流的发展形势有关。在中土最早集中传译本生故事的是三国时东吴康僧会,他所出《六度集经》里集中八十二个本生故事,该经从名称看就是按大乘“六度”(“六波罗密”)排列的。全经分为六章,其中颂扬的正面“人物”分别被表现为布施、戒、忍辱、精进、禅、明度(慧)的典型。编撰这部经显然意在宣扬大乘思想。从另一方面看,则也是利用大乘观念对本生故事重新加以解释。著名大乘论书《大智度论》卷四编入尸毗王以身代鸽和须陀须摩王舍身守信事、卷十四有忍辱仙人歌利王事、卷三十四有狮子分肋肉与鹫事等,也是用它们来说明大乘教理的。

《本生经》本是赞佛文学的一种,结穴在最后的说教,立意在作教义的宣传,表现上则有程式化的结构,这就难免造成较严重的概念化、训喻化倾向。例如见于《六度集经》卷二的须大拏太子本生(有单篇异译《太子须大拏经》),描写太子放弃宫中享乐生活,到深山修道,刻意宣扬其乐善好施:在宫中向敌国施舍大王爱象,因此被驱逐出宫;出宫前用七天时间施舍掉全部财物;在赴深山路上施舍车、马和自己、妃子、两个儿子的衣服;最后在山中又施舍儿子和妃子。这种描写仿佛是施舍概念的图解。现存作品中又有些后世的模拟之作,艺术上更远不及早期作品的生动感人。如《贤愚经》卷一《梵天请法六事品》,写佛陀成道后,梵天请说法,讲了六个佛陀前世为求法不畏牺牲的故事,情节大体相同,如施舍妻子、剜身燃灯、身上斫千铁钉等,也是枯燥地图解概念。至于许多本生故事描述残暴和苦行之类事相,极力夸张其残毒凄苦,虽然在客观上反映了古印度社会的苦难现实,但过度的恐怖、阴森的描绘却也破坏了艺术上的美感。

不过从总体看,本生故事作为源出民间的赞佛文学作品,生动活泼,富于情趣,堪称宗教文学的典范之作。许多故事主旨虽然在施行教化,但往往又体现着普遍的伦理和社会意义,确是寓言文学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