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潋山的夏天很是凉爽,几乎感觉不到暑气,阳光却很充足,黎子何百年不变地在地上铺上刚采下来的草药,拍了拍两手准备进屋看书。
“师兄,今晚记得吃饭哇!”沈银银冲进后院,抱住黎子何的手臂,大眼眨巴眨巴讨好地看着他。
黎子何憋住笑,淡淡点头。
沈银银今年也十四了,云国女子十四及笄,今日是她的生辰,黎子何是记得的,不过她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不像往年一早起来就大声嚷嚷着自己生日,要礼物,而是变相地对自己说晚上吃饭。
沈银银见黎子何没有其他反应,哭丧着脸闷闷地走了。
沈墨正打算出门,看沈银银苦着脸,淡淡问道:“银儿怎么了?”
“没怎么。”沈银银头也不抬,甩甩手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
“今日你的生辰,我下山买些东西替你好好庆祝一番可好?”
往日沈银银听沈墨如此说话,肯定拍着巴掌跳起来了,今日却拧着眉头嚷嚷道:“庆祝什么、有什么好庆祝的?又没有人记得!”
说着委屈地瞪了沈墨一眼,扭头就跑到房里,门“哐”的一声被摔上。
沈墨拧了拧眉头,他甚少管沈银银,一来不会管,二来不想管。她幼时还算乖巧,转眼及笄了,却愈发孩子气。
抬眼看看后院黎子何的书房,眉头皱得更紧。
黎子何在房内看书看得正带劲,隐约好像听到沈银银的声音,接着房门一震,又没了声响,也没在意,低头继续看书。
沈银银这一进房,硬是窝了一整天,沈墨本是淡定的性子,也被她磨得有些怒火。
黎子何本就奇怪沈银银早上露了一面就不见了踪影,甚至中午都未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碍于她和沈墨之间很少闲话,也没多问,这会出门,正好看见沈墨在沈银银房门前,举起手掌打算用内力披门了,连忙开声道:“师父,怎么了?”
沈墨眸中有淡淡的不耐,见黎子何来了,甩袖道:“让她出来吃饭。”说罢便走了。
黎子何有些莫名,上前敲了敲门:“银儿,你是怎么了?”
没人答话,黎子何侧耳听了听,有衣物窸窣的声音,松了口气,门开了。
这不是很容易么?黎子何有些不解,刚刚师父那怒气哪里来的?再抬头看沈银银,一双杏眼肿的跟桃子似的,眼珠鼻头都是红红的,明显是哭过挺长时间,连忙问道:“银儿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沈银银憋出一个笑容,摇摇头。
“去吃饭了。”黎子何笑着揉了揉沈银银比她矮了一截的脑袋。
饭厅早已摆满了饭菜,都是沈银银平日爱吃的菜式,可沈墨一语不发坐在那里,让厅内的气压都低了几分,沈银银也不怎么高兴,觉得一双红眼睛丢死人,把脑袋埋得老低老低,黎子何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想要打破诡异的沉默,没起到什么作用。
“银儿吃菜。”沈墨不说话,那只有她说了,黎子何夹了一个鸡腿在沈银银碗里。
沈银银眸光一亮,对着黎子何露出一个笑脸,黎子何也回以一笑,心想,还是孩子好哄,却没看见沈墨看着他俩、锁得越来越紧的眉头。
除了让她吃菜,还有什么好说的?
平日都是沈银银一个人在饭桌前喋喋不休,今日她不说话了,安静得让黎子何有些不适应,她努力地回想上辈子那么多话是哪里来的?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干脆也埋头吃饭。
对了,黎子何差点忘记了,看了看天色,已经够暗了,起身道:“等我一会。”
沈银银的眼睛跟着黎子何转,见她人走远了,心思也跟着飘远了。
沈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初没有戳破黎子何瞒住女儿身的事实,是不是他做错了?
“呀!师傅你看外面!”沈银银突然从桌上蹦起来,也忘了早上跟沈墨闹了别扭,摇着他的手臂让他看前院。
前院不知哪里飞来一片萤火虫,蓝绿幽光像一颗颗小星星,在眼前晃来晃去,黎子何在此时笑着进门:“银儿生辰快乐。”
“师兄,这是你弄的?”沈银银瞪大了双眼,亮晶晶的,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见黎子何点头,笑得更欢了:“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不会忘记我的生辰!”
说着恨不得扑过去抱住黎子何,沈墨在这个时候咳嗽了一声,适时阻止了沈银银的行为。
沈银银撇了撇嘴,拉着黎子何的手还是高兴得很。
“银儿,看这个喜欢不?”黎子何张开手,一只精致的木簪躺在手心,花纹简单不失别致,簪子最前方是沈银银最喜欢的蓝颜草,四片叶子如扇子般展开,中间是诡异的蓝色,分散开来又渐渐变作浅绿。
沈银银愣了愣,马上沉浸在无限喜悦中,接过簪子插在头上,乐道:“哈哈,喜欢喜欢,师兄送什么都喜欢。”
黎子何颔首,她喜欢便好,以前每年她的生辰,爹娘都会放焰火大肆庆祝,自己最喜欢看那些在空中轰然绽放的礼花,那是最美的消逝。没有能力买礼花,捉些萤火虫来哄沈银银高兴,她也是乐意的。
再者,沈银银一直跟着沈墨,沈墨对世俗礼数向来不怎么在意,也未提过沈银银的及笄之礼,可毕竟是女儿家,及笄之日一两件饰品还是要有的,沉香木刻出来的簪子,虽说不是很名贵,经过几日打磨,也还算精致,簪子上的花,她花费了好些时日才找到合适的颜料染上去,算是她小小心意。
沈银银一扫之前抑郁,乐呵呵又在饭桌上说开了,说话还不够,扯着沈墨撒娇道:“师傅,就喝一点好不好?银儿今日生辰,喝一点点,一点点!”
“女儿家怎可沾酒?”沈墨不容置疑地回答。
沈银银不依,继续摇着沈墨的手臂:“银儿今日成年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吃,难得现在这么开心,喝一点点好不好?”
“没人不准你吃!”沈墨淡淡拒绝。
“不管!”沈银银也来了劲,把筷子重重放下:“没酒,那我不吃了!”
沈墨淡漠地不理,沈银银平日是不敢这么跟沈墨说话,今日不知怎么就杠上了,不依不饶,黎子何暗叹口气,道:“师父,就让银儿喝一点吧,看这天气明日要下雨,也干不了什么活,让她多睡一会就是。”
沈墨不语,沈银银只当他默许了,乐呵呵地去拿来酒,道:“还是师兄最好,哈哈!”
沈银银扯着嗓子敬了师傅一杯酒,再敬了师兄一杯酒,最后一杯说是庆祝自己及笄,一口灌了下去,沈银银从未喝过酒,三杯下肚,已经有些醉呼呼的,晃着脑袋,一会对着沈墨傻笑,再对着黎子何傻笑,嘴里模模糊糊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子何,你送她回去吧。”沈墨起身,不想再看这出闹剧。
出了大厅,一阵清风吹来,让沈墨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些。
很多事情他不太关心,即便是一直带在身边的沈银银,黎子何当初未主动说她的女儿身,他便也不点破,说破之后他也未特意对沈银银说过,如今仔细想想她们平日相处的点滴,沈银银对黎子何,不仅仅是依赖,说是依恋毫不为过,是自己错了?
这头黎子何扶着沈银银回房,喝过酒的人力气比平日大了许多,挣扎着一会要去这里,一会要去那里,黎子何只能哄着:“银儿乖,快些回房睡觉。”
“师兄,呵呵,师兄……银儿今天好高兴……”沈银银靠在黎子何身上,吐出几句话黎子何想了半天才听明白。
“师兄今天也很高兴,银儿该休息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黎子何踢开门,把沈银银扶进去,沈银银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转身,抱住黎子何的脖子:“师兄,银儿睡觉师兄就要走了……不,不睡觉……”
黎子何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沈银银两只手拔下来,再扶着她往床边走。
“师兄,师兄……银儿,银儿今日及笄了。”沈银银又一个转身,上半身全靠在黎子何身上。
“嗯,银儿长大了。”黎子何推开她,打算把她往床上扶。
沈银银的身子刚刚离开,又倒了过来:“师兄,及笄,便可以嫁人了,银儿……银儿喜欢师兄,师兄……你呢?”
黎子何心头一跳,手上一抖,道:“银儿喝醉了,快些休息。”
“没有醉!银儿要嫁给师兄!”沈银银迷迷糊糊吐出这句话,脑袋靠在黎子何肩膀上。
黎子何两手撑起她的肩膀,扶着她踉跄挪着步子,这次终于成功将她扶到床上。
替沈银银盖好被子,黎子何再看她一眼,她正砸吧着嘴,睡着了。黎子何笑笑,还是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爱?
转身到前厅,雪白的粟容花开得正盛,沁着幽幽香气,沈墨站在前院,只看到一个背影,月白的衣摆被夜风吹起,随着长发一同摇曳。
黎子何深吸一口气,走到沈墨身后,道:“师父,我想明日下山。”
沈墨诧异回头,问道:“明日?之前未听你提起过。”
黎子何轻笑坦然道:“之前便有此打算,只是想过完银儿的生辰再说,明日我趁着她未起身先行离去,省的一场哭闹离别。”
沈墨颔首,早就知道黎子何学医的目的不在于隐居山中,这些年她每次同他下山都心无旁骛跟在身后学习,可他总能捕捉到她有意无意瞟向云都的眼神,仍是平静,却不似平日的淡然无物,倒像是极力压抑而来。
如今十五岁的她,比起三年前更加成熟内敛,就算是二十五岁的女子都未必及得上,既是决定下山,定是早有打算,只是她下山,想干什么?
“你下山,想要去哪里?”沈墨还是没能忍住,低声问道。
黎子何沉吟片刻,抬起头,坚定道:“太医院。”
沈墨心中一顿,不解看向黎子何:“你去太医院作甚?”
黎子何沉默,能说的话,她自然不会欺瞒,可不能说的话,她也知晓分寸,牢牢守住。
“不行!”见黎子何不语,沈墨拧眉厉声道:“你女子之身,如何进得了太医院?”
黎子何垂首,有些底气不足,低声道:“以男子之身入院,便好了……”
“你!”沈墨语塞,没由来的一股闷气袭上胸口,难道她就打算一辈子以男子之身示人?以前年纪小,还很难辨认,现在在山上,若非银儿粗心大意,老早就该发现黎子何的女儿身,下了山,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她想一直隐瞒身份,哪里那么容易?
“师父!当初子何曾经说过,学医,因为自己的执念,不管今日师父是否同意,我都会想办法入太医院,就算不入太医院,我也要入宫!”黎子何声音清冷,透着坚定。
沈墨突地嗤笑:“师父?你何曾真当我是师父?”
又何曾在意过我是否同意?
对上沈墨黑如残夜的眸子,黎子何眼神闪烁,别过眼,低下头,无言以对。
的确,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与沈墨年龄相当,更多的时候把他当做一个医术高明的朋友,甚至连朋友都不算,若说得直接点,是利用,利用他的一身医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沈墨关心她时她会感觉到暖意,教导她时她会感激,研究出新的药性时她会佩服,但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感触。
对于沈墨,她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者说对任何除了像沈银银那样心思单纯的人,她始终存有戒心,筑起一堵无形的墙,隔离别人也好,保护自己也罢,这种状态让她自己舒适便好。
“若是被人发现,那便是死罪,你当真想清楚了?”黎子何对自己的疏离,沈墨不是昨日今日才发现,可被她这般默认,心中滋味还是难言,干脆不提。
“我想了三年,想清楚了!”黎子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沈墨心中一沉,知道她学医是有的放矢,却没料到她竟是想入太医院,又或者说,是想入宫,态度还如此坚决。
这个孩子,不,不是孩子,她根本没有一个孩子的心智,甚至从把她带回来的第一天,他潜意识中就没把她当做孩子看,否则不会教她复杂的针灸,不会嘱咐她照顾与她年龄相当的银儿,更不会与她面对面站在这里,想要劝她放弃入宫的想法。
“罢了,福祸安危,都是你自己的,明日我给你推举信,入太医院应该不是难事。”沈墨叹了口气,从来都是自己对黎子何关注太多,聚散有时,既是到了分开的时候,强求无益。
“谢谢!”
对着沈墨的背影,黎子何诚恳地说出这两个字,垂眸看到开得正艳的火红粟容花,一花两季,一夏一冬,而她,一生两世,一荣一衰,那么,会不会一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