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小窗,斜洒入黎子何的小屋内,细碎的灰尘在光亮下跳跃,像是欢腾快舞一般,每日也只有这半个时辰,屋内才有些许阳光气息。
黎子何脑袋昏沉,如有重石压顶,费力摇了摇,眼前物事才清楚些,挣扎着起身,刚刚下床,脚步都是一深一浅,硬撑着身子收拾好一切,出门去掌药处替妍妃煎药送药。
出门才发现太医院竟莫名的安静,正是起床时刻,往日大通房内必定热闹非凡,嬉笑怒骂不绝于耳,直到各御医陆续到了太医院才有所收敛。今日竟似房中无人一般死寂。
好奇是有,可旁人之事,与她无关,加之身体不适,看都未看一眼便绕过大厢房,径直进前厅,前脚刚踏入便听到有人喊道:“是他是他,他就是负责给妍妃娘娘送药的黎子何!”
说话的是殷平,一手指着黎子何,满脸的愤懑不平。
黎子何脑袋仍是昏沉,出了屋子吹过冷风,全身更是一阵冷一阵热,只看到厅内医童站了一排,站在正中的太监,若是没记错,是云晋言身边的公公。稳了稳身子打算前问发生何事,脚步未动,双手已被人扣起来。
那公公神色温和,略一摇手,两名侍卫便擒住黎子何离开太医院。
黎子何不反抗,也未多话,任由他们押住,只是闭上双眼,尽力散去因着头晕而来的混沌,让思绪沉淀,随着侍卫的脚步,留下身后一片议论纷纷。
妍雾殿,浓药刺鼻,死寂无声,殿内殿外,跪了一地宫女太监,个个匍匐在地上大气不敢多出,妍妃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外渗,云晋言沉着脸沿榻而坐。
“皇上,负责煎药送药的医童带到。”云晋言身边的主事公公,魏姓,四十来岁,慈眉善目的模样,弯腰恭敬禀报。
云晋言看到黎子何,面色一寒,冷声道:“是你?”
“奴才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侍卫适时放开黎子何,黎子何本就全身无力,少了两人的支撑只觉得连站立都有些困难,恰好听到云晋言一句问话,心中警铃乍响,忙跪下参拜,奈何脑袋好似千万斤,本来只是轻轻磕头,却是一个不着力,猛地磕在地上“嘭”的一声闷响。
“你在爱妃药中放了什么?”云晋言站起身,居高临下,略有嫌恶地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只看到眼前明黄晃动,不能抬头,不能起身,盯着那抹明黄道:“回皇上,奴才照李御医的药方煎药,并未多放其他。”
“李御医,你如何说?”云晋言转脸,眯眼看着跪在一边微微发抖的李御医。
“回皇上,药方是臣开的,可药渣里的柒硝粉,药方中绝对没有。”李御医虽是胆颤,说出来的话倒还沉着。
云晋言坐回榻上,随意道:“把这医童拉出去,杖刑。”
黎子何猛地抬头,眼前发黑,仍是能看到云晋言拿着帕子为妍妃拭汗,动作轻柔仔细。
“皇上,奴才若是有意毒害妍妃娘娘,断不会如此愚蠢,也不会只在药中洒入柒硝粉,皇上明察!”黎子何低下头,仍是匍匐在地上,冷静道。
“那你说是谁?”
“奴才不知。”
“拖下去!”云晋言甩袖狠声道,转首见妍妃已经睁开双眼,轻声道:“爱妃醒了。”
“慢着!”妍妃半撑着身子,对正欲拉走黎子何的两名侍卫道,接着对上云晋言的视线,双颊微红,柔声道:“皇上,此事让臣妾来处理可好?”
云晋言瞥了黎子何一眼,颔首应允。
“黎医童可否将昨日煎药送药的经过说一次?”妍妃坐起身,旁边的小橘忙拿了披风替她披上,扶她靠坐在榻上。
“回娘娘,奴才昨日依着李御医的方子点药,煎药,全权由奴才经手,定不会有错。”
“从头至尾都是你一人?”
黎子何沉吟片刻,道:“中途掌药处的药童跟奴才说冯院史找奴才,因此离开了片刻。”
“我昨天哪里找过你?”冯宗英恰好此时进门,红着脸有些气喘,该是急急赶过来的,说话间,瞪了妍妃一眼,连着妍妃旁边的云晋言一起。
云晋言见他进来,笑道:“冯爷爷今日这般空闲,怎么逛到这边来了?”
“我这也是看到今日,这妍雾殿,没那么让人厌恶啊。”冯宗英面不改色,极其随意地回了一句,暗道今日我若是不来,等着你们俩奸夫淫妇再次残害无辜?
云晋言脸上笑容僵住,刚要说话,被妍妃抢先。
妍妃双眉微蹙,有些委屈,并未生气,和声道:“如此说来定是掌药处有人做过手脚了,小橘,去将掌药处的药童唤过来对质。”
对于妍妃的举动,冯宗英不以为然,谁知道这个毒妇又在耍什么把戏,瞥眼间见黎子何还跪在地上,皱了皱眉,本欲出声,又想到殿里殿外那么多太监宫女,还是给云晋言一点面子,万一他当真恼羞成怒“咔嚓”了自己,得不偿失……
不到半个时辰,妍雾殿聚满了人,听说是有人在妍妃的药中做了手脚,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祸及自身。妍妃已有身孕,此时涉及龙种,可大可小,妍妃若真有何意外,整个掌药处,甚至太医院都脱不了干系。
昨日替黎子何看药的药童一进了妍雾殿,便再站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复又爬起来,神色慌张跪下急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
云晋言皱眉,神色间有些烦躁,却并未打算离去,扫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黎子何,再对着妍妃轻轻颔首,示意她继续。
妍妃隔着屏风,隐约看到那药童的影子,扬声道:“昨日你说冯院史找黎药童,今日冯院史在此,却说并无此事,你是否该给黎药童一个解释?”
妍妃的声音柔柔的,因着虚弱,添了几分软腻,仿佛要渗出水一般,药童一听这般温柔的问话,刚刚的恐惧去了大半,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结巴道:“昨……昨日……,是……是殷公子……让……让奴才告知黎……黎医童……,奴才……奴才只是好心……好心帮忙,娘娘明察!”
“从黎医童离开到他回来,你一直在药罐前寸步不离?”
“不……不是……,外面下……下雨,奴才怕……怕药材淋湿了……,去收药材了……”医童跪在殿门口,未再入内,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此间可有人入煎药房?”
药童擦干眼泪,挤尽脑汁回想昨日的情形,突地面上一喜,忙道:“有,有,当时是殷公子提醒我收药,我走了,该是他在那里!”
“殷公子?”
“就是……就是殷御医的公子……,如今也是太医院的医童。”
妍妃了然点头,转首对身边小橘道:“再去将殷医童请过来。”
小橘领命离开,妍妃估摸着还要些时间殷平才会过来,对着云晋言笑道:“皇上,事情真相好像已经出来了,让黎医童起来可好?”
“爱妃为这卑微的医童说话,不觉得有失身份?”云晋言温柔地笑着,替妍妃挽起一撮散下的碎发。
妍妃垂下眼睑,再不言语。
冯宗英突地“哎呀”一声,双手捂着腰,一脚踹到身边的桌子上,喊道:“腿长就不要伸出来害人,不知羞耻丢人现眼!”
妍妃满面笑容尽数散去,躺回榻上,云晋言更是目露寒光,厉声道:“冯爷爷若觉得不适,日后大可不到妍雾殿来!”
让人厌恶的妍雾殿,请他来还不来呢!冯宗英差点脱口而出,想想刚刚已经逞过口舌之快,凡事点到即止,就当没听到云晋言的话,也不看他们,悠哉地坐下。
殷平胆颤心惊地进殿,行完大礼之后站在一边等候问话,不断对自己说,昨日之事无人看见,只要他不说,便无法定罪!
“本宫不说多余的话,昨日你为何遣开黎医童和那名药童?”妍妃复又坐起身,一瞬不瞬盯着殷平。
殷平弯腰低首,答道:“奴才是想跟子何兄开个玩笑,哪知道恰好下雨,便去了后院提醒药童收药。”
“为何你自己不收?”
“奴才对掌药处不甚熟悉,怕心急手快出了错。”
“那依你之见,你们三人之中,该是谁在药中动了手脚?”
殷平连忙跪下,正色道:“皇上,娘娘,是谁下的药奴才不知,但是有句话奴才不吐不快,无论是谁动的手脚,黎医童习医之人,汤药味道有变,必定能嗅出来!为何他却知而不言呢?”
殷平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跪着一动不动的黎子何,本来那柒硝粉常人吃了也无多大害处,孕妇吃了对腹中胎儿却是不利,连续六个时辰大汗淋漓,昏睡不起,本来他也不想害黎子何,只是想着让他重新熬药,耽误了时辰必定受到责罚,哪知道他居然会没发现,让妍妃娘娘喝了去……
“黎医童,你可有解释?”
“回娘娘,奴才今日突染风寒,嗅觉有失,自是无法辨别。”黎子何仍是埋着头,眼前早已开始发黑,竭尽余力才勉强听清他们的对话。
“胡说!昨日我还见你好好的……”
“放肆!御前哪能这般无礼,让老夫来看看便知!”冯宗英打断殷平的话,踱步到黎子何身边,想要拿脉,却是被黎子何闪过。
黎子何本就不适,又跪了一个多时辰,全身疲软,本来艰难挺直的身子,这么一闪躲,再稳不住,直直倒在地上,冯宗英见状,连忙扶住她,一触到她滚烫的身子,皱眉喊道:“这娃都病得这般严重了,哪还能有假?”
殷平不信,“昨日她还好生替妍妃娘娘煎药,哪里有风寒症状?我……我不信!”
“据老夫所知,你向来与黎子何不和,为何偏偏那个时候去找他?还借老夫的名义?你怎知黎子何昨日未染上风寒?更何况不是所有草药入罐,味道都能辨认出来,你可知妍妃的药里加的是哪味药?”冯宗英扶住黎子何,一声声逼问。
殷平心中一急,道:“柒硝粉异味奇重,怎么可能嗅不出来?”他可是怕黎子何嗅不到,特地选的一个最好发现的药材……
“够了!将殷平拉下去!”云晋言终是再看不下这种一戳便穿的小把戏,甩袖走了。
殷平脸色大变,才恍然纰漏出在自己身上,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说出了柒硝粉?未来得及向妍妃求饶便被人拖了下去。
妍妃欲要下床,被小橘拦住,只轻声问道:“黎医童可还好?能站起来么?”
黎子何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打起精神,躲过冯宗英欲要扶他的手,站起身道:“奴才无事,谢娘娘关心!”
“黎医童还是回去好生歇息吧,这几日的药本宫还是唤小橘去取好了。”
“谢娘娘恩典!”
黎子何谢过恩,狠力眨了眨眼,撑着身子离开。
冯宗英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无视了,好心当驴肝肺,好意去扶她居然不领情!“哼”一声朝着与黎子何相反的方向走了。
黎子何终是可以喘口气,秋日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使得脑袋愈发沉重,眼前更似被人蒙上黑布,双腿好似不是自己的,没举起一步便万分艰难,不知行了多久,好似回到自己的小屋,好似见到一张软榻,再没有思考的余力,整个身子躺了下去。
沈墨双手将黎子何接住,打横抱在怀里,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一跃而起,抱住她坐在一处树干上。
手中的女子轻若无骨,柔韧如柳,两弯眉毛拧在一起,让人想要伸手抚平,浓密的睫毛附在下眼睑,微微颤动,明明浑身滚烫,双手却是冰冷,紧紧抱住沈墨,整个人往他怀里钻,沈墨心中一阵悸动,想要推开,却又不舍,举手拂掉她发间沾上的落叶,从袖间拿了些药喂她吞下,便任她抱住。
黎子何的梦中一片冰天雪地,梦里她是一个孩子,九岁的孩子,浑身只有一件破旧的单衣,茫茫雪地,只有她一人只身行走,入眼之处尽是雪白,白得刺眼,突地那片雪白中沁出血来,殷红的鲜血,追逐着她的脚步,愈来愈近,愈来愈浓,黎子何全身上下,除了冰冷,恐惧,再无任何知觉,她开始奔跑,不要命的在雪地里奔跑,一次次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蓦地挂起一阵微风,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所到之处那片血迹渐渐退散,黎子何仿佛触到温暖,多一点,想要再多一点温暖,想要抓住那风,手中虚无,想要留住那药香,风过香散……
黎子何追逐着那阵微风跑去,却是脚下一空……
猛地睁眼,入眼是熟悉的暗灰屋顶,右前方是熟悉的小窗,银白月光透过窗纸,留下一层稀薄淡影,是梦啊……一场梦……
黎子何欲闭眼继续睡觉,猛然想起哪里不对劲,一个翻身坐起来,回头间,便看到熟悉的身影坐在自己书桌前,没有光亮,只接着微薄月光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可那双眼,在黑暗中分外闪亮,黎子何想要出声,发现嗓子好像被大力撕扯一般,沙哑得一个完整的音都未发出来。
沈墨站起身,看着黎子何,目光灼灼,却是淡淡道:“这病,是你故意的,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