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穿插(四)
一
一九三五年一月,我们在宁全地区追上主力部队,从而结束了二十多天敌后奔波的生活。我向赵政委汇报了营救安南父女的详细情况,并把十根金条和两千九百九十块银元交给了组织。我说任务完成得不好,前后经过的时间太长了,差点儿没有追上队伍。赵政委说,总体来说是不错的,营救了安南父女,给红军带来了声誉。你们带回来的经费也非常重要,可以买很多武器。
我回到特务营继续担任营长,何子非还是我的副营长。那段时间部队在岐山休整待命,进行政治学习。何子非告诉我,现在是战略转移,这一路虽然打仗不多,但是减员不少,一些下层官兵开了小差。好在我们特务营是直属营,官兵的觉悟相对高一些,只跑了十二个人。
我说,这真是没想到的事情,我们参加红军,是铁了心地干革命,怎么还有开小差的事情?
何子非笑笑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信仰,很多士兵是因为吃饭、因为逃债、因为这个原因那个原因参加红军的,部队走路很累,打仗很苦,看不到好处,就会产生动摇。所以只要有时间,就要进行学习,提高觉悟。没有统一的意志,就是一盘散沙,有了武器也白搭。
我说,老何,分别不到一个月,你的觉悟又提高了。
何子非说,这些话都是赵政委说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我们红军的这一套是非常有效的。
有一次,何子非问我,听说你在旺宣城营救安南父女的故事很传奇,可是你为什么把土匪巴根放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他,可能是觉得他不该杀。
何子非说,难道你没有想到隐患?
我说,凭直觉,我认为巴根不会加害安南父女,再说,安屏小姐已经准备到瑞士去,安南先生回到其中坪,也应该是安全的。
何子非若有所思地说,我说的隐患,还不是指这个。
我问,那是什么?
何子非说,我也说不好。
何子非这样一说,引起了我的警觉。我说我当时确实不知道我会回头走那几步,确实不知道我会放了巴根,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我。
何子非说,这个人可能跟你前世有缘,前世他救过你,今世你来报答他。只是,这件事情可能要给你带来麻烦。
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况且我已经向赵政委汇报了。
何子非说,你别放在心上,或许我多虑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何子非的多虑不是多余的。
岐山整训,一个主题是针对战略转移途中的逃兵现象,团以下的官兵都要向组织汇报自己的家庭出身和参加红军的动机。在这方面我没有问题,我虽然出身小商,但是参加红军较早,有四年以上战斗经历,从未被俘,战功卓著,这些硬当当的资本足以证明我根正苗红。
但是,随着整训的深入,我还是发现有种无形的压力正在向我迫近。
本来,组织上安排我给连以上干部讲一次课,关于尊重民俗和宗教问题,可是到了上课的前一天,整训班的主任、现任师部保卫科长马苏通知我,这堂课取消了。我问为什么,马苏说,现在不是讲尊重民俗和宗教的时候,现在要清理思想。
接着,我发现政治部的同志频繁找特务营的同志谈话,特别是当初跟我到其中坪执行任务的同志,于众兴和张有田被约谈的次数最多。
有一次张有田谈话回来之后,气愤地告诉我,政治部的同志反复询问我们到其中坪干什么,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后来又问我们同谢谷是什么关系,鹰嘴岩战斗为什么没有把敌人消灭掉?好像我们跟敌人有勾结似的。
刚开始,我把政治部的调查理解为检查群众纪律和战术研究,可是又过了几天,我发现情况不对了,因为于众兴和张有田被约谈回来之后,不再主动找我汇报了,见面也是闪烁其词。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不过心里还是坦然的,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执行任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没有做过危害革命的事。
后来他们连于众兴也不找了。何子非跟我说,他们信不过于众兴,因为于众兴家庭出身小商。他们最信得过的是张有田这样的赤贫革命者,整训班里有十个表现好的赤贫革命者,据说是作为政治骨干培养的。
我说,那好啊,张有田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打仗勇敢,我希望他有更大的进步。
何子非笑笑,没再说话。
记得那是个朝霞漫天的清晨,吃罢早饭,我和何子非一起搬着小板凳到整训班听课。走到门口,政治部的一名同志让我到另一间房子里接受任务,进去一看,马苏在里面,他一挥手,上来两个战士,把我的枪下了,让我立正。
马苏整整衣服,走到房间中央,冷峻地看了我一眼,宣布,凌云峰同志,从现在开始,隔离审查。
我盯着马苏的眼睛,我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要隔离审查我?
马苏说,这是组织决定,个人无权过问。
我说,马苏同志,我们还是战友,山涧峰战斗,你还配属我指挥,你总得让我明白我错在哪里啊!
马苏抬抬眼镜,从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视我一眼说,我说过,这是组织决定,你应该遵守政治纪律。
我一动不动,看着马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马苏严厉地补充了一句,关于山涧峰战斗,以后不要挂在嘴上了,历史并不能说明一切。
讲完这句话之后,马苏又挥挥手,两个荷枪实弹的红军战士押着我,推推搡搡出门。路过整训班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向里面看了一眼。我看见何子非和于众兴惊讶地看着我,只有张有田的目光有些躲闪,我知道这家伙心虚了。
我被关在一间谷仓里,有一个小桌子,放着纸和笔。政治部的同志板着脸交代我,要一丝不苟地写明我在其中坪同国民党密谋的经过,然后就带着两个战士出门了,门被关上,我听见外面咔嚓一声,好像是上了锁。从此我就同外面的世界隔着两重天了。
没有床,只有一堆乱蓬蓬的茅草,上面放着我的铺盖卷。我突然想起,我的桃木匣子呢?我手忙脚乱打开铺盖卷,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的桃木匣子也被没收了。
躺在茅草堆上,我反复回想眼前这一幕,打破脑袋我也想不出来,我和国民党反动派怎么就勾结在一起呢,怎么就密谋了呢?哦,对了,我是曾经听何子非说过谢谷有过被怀疑是共产党的经历,我想起了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可是,这是一场被证实了的误会,再说,如果谢谷真的是共产党,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是勾结的关系,而是接头的关系。
我想啊想啊,终于,一道亮光闪电般地划过我的脑海——桃木匣子,一定是它出了问题,因为桃木匣子是用来装金银首饰的,而这个匣子到了我的手里,被我像宝贝似的东藏西藏。一个红军干部,珍藏一个金银首饰匣子,这说明什么?不是问题也是问题。
我明白过来之后,就从草堆上跳起来,跳到窗前大喊,同志,同志……
看守的战士过来了,呵斥道,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有什么事?
我激动地说,误会,误会,我知道误会的原因了,请向政治部的同志报告,我要澄清事实真相。
那个战士还好,只是警告我两句,说有事要报告,不要大声嚷嚷,然后他就走了。
不一会儿,马苏亲自过来了。我把桃木匣子的事情说了一遍,从头到尾,马苏没有说一句话。我说现在问题清楚了,放我出去吧,我还要学习呢。
马苏说,什么清楚了,越来越不清楚了。那个安屏小姐,她为什么要送给你桃木匣子?还同时送给国民党军官,好像你们是双胞胎似的。
我愣住了,是啊,安屏小姐为什么要送给我一个桃木匣子,而且还同样送给谢谷一个,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
马苏说,你知道安屏是什么人吗,听听你的称呼,安屏小姐,一听就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
我说,安屏小姐的父亲是民族资本家,是我们的朋友,是支持我们红军的。
马苏说,难道他们仅仅支持红军,她不是同样送给国民党反动军官一个桃木匣子吗?
马苏这么一问,我又傻眼了,这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问题。
我说,我去其中坪执行任务,是赵政委派我去的,我要见赵政委。
马苏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阴阳怪气地说,你认为赵政委会见你吗,他现在忙得很,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我无话可说了,我说,那怎么办呢,我只能等你们调查处理了。我相信我是清白的,我相信你们会调查清楚的。我啥也不干了,我要睡觉了。
马苏说,大白天的你睡觉,那就是对抗组织。
我说,我说话你们不信,我睡觉你们说我对抗组织,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马苏说,写啊,这不是有纸有笔吗?
我说,我说的你们不相信,我写在纸上,你们就相信了吗?
马苏说,那也得写,白纸黑字。
马苏离开之后,我恨不得拿头撞墙。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写,我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万一我留下白纸黑字,造成更大的误会,那就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中午给我送来了饭菜,送饭的战士特意说,我现在还是内部矛盾,还能吃上咸菜和饭团。要是升级到敌我矛盾,那就只能吃麦麸饼了。
下午政治部的同志过来检查我的交代笔录,一看纸上什么都没有,大发雷霆,说我负隅顽抗,更证明组织对我采取措施是必要的。
我说,你们枪毙我吧,上帝会证明我是无辜的。
没想到这句话又被他们抓住了把柄,说我相信上帝,不相信革命,说我到其中坪,就是同上帝接头。
晚上的饭菜果然降低了标准,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红薯叶子汤,加上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这样的饭菜我一连吃了三天,差不多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二
到了第四天的上午,何子非来了。
看守我的战士离开之后,何子非压低声音对我说,他们让我来做你的工作,劝你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
我抵触地说,我有什么问题,你不清楚吗?
何子非说,你有什么问题,我当然不清楚。你们到其中坪执行任务的时候,我还在地方军里面吃辣子鸡丁呢……讲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寒噤,鬼鬼祟祟地向门外看了一眼,犹豫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说,老何你也别做我的工作了,你出去后,尽快找到赵政委,把我的情况报告给他。
何子非低声说,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看何子非的表情,预感不妙,可能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我说,你说吧,老子身经百战,什么没有见过,大不了一死。
何子非说,你可不能死啊,死了就更说不清楚了。
我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何子非说,你最后一次见到赵政委是什么时候?
我回忆了一下说,就是我们追上队伍那天,在岐山师部我向赵政委汇报,他还表扬了我。
何子非说,你想一下,过去办培训班、学习班,是不是每次赵政委都要讲课?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怎么,难道赵政委……
何子非说,我也觉得奇怪,整训班都开课十几天了,一直没有见到赵政委来讲课。我暗中打听了一下,师部的两个熟人也说,他们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赵政委了。
我愣住了,问何子非,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子非说,我听说最近领导层在开展斗争,反“右倾路线”,什么是“右倾路线”?就是对敌斗争心慈手软,包庇资产阶级和地主富农。
我说,赵政委很早就投身革命,还在国外受过教育,我们跟随他从云华山到葱茏山,打仗的时候他一直身先士卒,他怎么可能是右倾路线?
何子非说,你知道赵政委是什么家庭出身吗?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首长的家世我怎么能知道?
何子非说,你家是茶叶商,我家是盐商,把你家和我家的全部家产加起来,也顶不上赵政委家产的百分之一。他是一家轮船公司的二公子。
我瞠目结舌,我没想到赵政委出身大资本家。我说,这又怎么样,我党很多领导人都是出身于资本家或者地主家庭。再说,我从来没有发现赵政委包庇资产阶级地主富农。
何子非说,我跟你讲,你可以认为安南先生是民族资本家,但是换一个说法,他就是剥削阶级。而且,外国传教士里面确实有很多帝国主义分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认识的那个理查德教士就是好人?
我说,我……我没有发现他们有反革命行为。
何子非说,你没有发现并不等于没有。
我的冷汗出来了,何子非的话是有道理的。
何子非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把你抓起来,就是要找赵政委“右倾”的证据。
我盯着何子非的眼睛说,这么说,你也认为我是执行了一项错误的任务?
何子非说,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组织这么认为。
我说,赵政委他现在在哪里?
何子非说,这个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也被关起来了。
我冷静下来,做个了送客的手势。我说老何,这件事情你我说不清楚,我坚决不认为我们到其中坪对革命有任何危害。我们宣传了红军的宗旨,还筹集了大量的经费。
何子非说,好吧,你再想想。
说完这话,何子非从身上取出一个柞绸袋,交给我说,辣子鸡丁是吃不上了,我答应他们经常来做你的工作,也好借机给你带点吃的东西。
何子非给我的柞绸袋,正是装桃木匣子用的。我说,老何,你知道我的桃木匣子在哪里吗?
何子非说,我不知道,我就看见营部的旮旯里有这个柞绸袋,拿它给你装吃的。
我说,老何,我求你一件事情,把我的桃木匣子找到。
何子非说,匣子被马苏他们抄走了,我从哪里给你找?弄得不好,我还受牵连。
我叹了一口气说,人倒霉了,就没有朋友了。
何子非说,别酸了,我们都是务实的人。
我说,不,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有感情的人。
何子非说,感情?你说是安屏给你的礼物,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你被骗了。
我说,不可能,一定是匣子丢在山路上,东西被别人捡走了。
何子非说,我也告诉你,不可能。这个柞绸袋,加上一个桃木匣子,至少值一块大洋,要是山民捡到了,不可能把里面的东西取走,把袋子和匣子留下。
我愣住了,这么说,桃木匣子里面本来就没有东西?
何子非说,也许,安屏送给你的礼物就是桃木匣子,因为桃木匣子辟邪。
我说,还是不可能,她同时送给我和谢谷每人一个,而谢谷就是我的邪,难道她让我们互相辟邪?
何子非不吭气,半天才说,会不会隐含对你们去其中坪的不满啊,或许是一个咒语,无礼非礼,来而不往。你和那家伙都是其中坪不欢迎的人。
我蒙了,我说你讲得太玄了,我听不懂。
何子非说,是玄,我也不是太清楚,只是有个感觉,这个礼物送得蹊跷,可能同宗教有关。
我说,我不同意你说的,其中坪不欢迎我们。
何子非说,我们?你和谢谷?其中坪同时欢迎你们两个?
我愣住了。
何子非离开之后,我背对窗户,坐在草堆上,看着眼前一面黑乎乎的土墙,反复地琢磨何子非的话。关于这个桃木匣子,本来我没有觉得有什么奇特,但是,在旺宣,安屏没有告诉我,安南先生也没有告诉我,它从无到有,失而复得,来去无踪,高深莫测,越搞越复杂。我觉得它不应该这么复杂,我决定不再想它,我决定忘记它,管它是什么。
我接着想眼前的问题。
回想我被隔离的这些日子,马苏和政治部的同志反反复复问我,到其中坪是奉谁的命令,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们特别问我,有没有高级干部同安南先生和外国传教士来往的信件。显然,何子非的分析是有道理的,种种迹象表明,矛头确实是针对赵政委的。
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说到其中坪执行任务是赵政委布置的?如果,如果我知道会引起这样的风波,打死我我也不会这么说。那么,我又能怎么说呢,我说我自作主张,自己带着部队到其中坪打土豪,自己到其中坪侦察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反动行径,这可能吗,能自圆其说吗?再说,我也不能对组织说假话啊。
我在心里想,赵政委啊,我对不起你,我连累了你,可是我没有办法。
下午,又有人来看我,居然是张有田。我明白,这是马苏他们搞的车轮攻心战,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的不行再来硬的,我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手段。
张有田进门的时候,给我敬了一个礼,我向他点点头。等看守的战士离开后,张有田说,营长,你已经知道了,我跟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我说,我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张有田说,我都交代了,在其中坪你和国民党反动派一起吃饭,一起照相,还一起接受了资产阶级小姐的礼物。
我的血冲上了脑门,咬紧牙关说,这是事实,难道你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张有田说,那些道理我不懂,我只说经过。
我问,我们和谢谷斗智斗勇,我们在鹰嘴岩的战斗,其中坪给红军送去的药品和财物,你说了没有?
张有田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了,他们说这些事情不用我说。
我说,我明白了,他们就想抓我的问题,对于成绩自然视而不见。你还说了什么?
张有田看看我,避开我的眼神,低下头说,我还说了,我们营救安南父女,已经把土匪巴根抓住了,可是你又把他放了。
我吃了一惊,顿时想起何子非的话,看来这件事情真的要给我带来麻烦了。我说,是他们让你说的吗?
张有田仍然低着头说,不是,是我主动说的。
我看着张有田松松垮垮的样子,突然攥紧了拳头,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我真想一拳把他打得满脸开花。
张有田似乎已经感觉到我的愤怒了,猛地抬头,迎着我火星直冒的目光,脖子一梗说,营长,你可以骂我,但是,我说的是事实。这件事情,大伙对你都有意见。
我想起来了,放巴根的时候,张有田的嘴巴嚅动,好像说了什么话,但是我没有听清。我问,张有田,那天我命令放掉巴根的时候,你最后是不是说了一句话?
张有田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我骂你是神经病。
我说,哦,我明白了,你心里有恨。
张有田说,不是恨,是不满。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已经感觉到我的精神崩溃了,好像我真的得了神经病。我知道,我早晚会得神经病的。我疲惫地向张有田点点头说,张有田,你做得没错,难得战友一场,谢谢你跟我讲了实话。
张有田面红耳赤地看着我,身体微微摇晃起来,从破布鞋里露出趾头的右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哭丧着脸说,营长,我们都佩服你作战勇敢,有勇有谋。可是,有些事情,你确实有些意气用事,你的身上有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
我说,张有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有田不安地扭动着脚板,有点踌躇,但还是说了,营长,你的身上,确实有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
我把目光从张有田的脸上移开,仰头看着黑乎乎的屋顶,突然哈哈大笑,张有田啊张有田,好样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说的没错,我凌云峰,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那就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三
自从张有田来过之后,我再也不大喊大叫了,再也不鸣冤叫屈了。我忍受了一切,包括挨打、挨骂、挨饿、挨冻,我认识到,一切都是我活该“挨”的。
由于擅自释放土匪头子巴根,我的问题升级了。张有田因为有功,晋升为营政委,而他过去的直接领导于众兴,则在他的营里当副营长,成了他的下级。
部队在岐山整训十多天,向剑阁关行军的时候,我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并和其他十几个“犯人”串在一起,组成一个“管教队”,由特务营的一个排押着往前走。
走在这样的行列里,最难受的还不是我,而是我过去的那些兵,他们始终不敢同我对视。特别是张有田,每次见到我都是满脸尴尬,既不敢跟我套近乎,又不敢像对别人那样斥责我,好像他的升迁真的跟出卖我有关。我感觉我对不起我的老部下们,由于我的小资产阶级臭毛病,给他们带来了难堪。
有一次单独跟张有田在一起,我说,有田,你不用内疚,我知道,你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对象,你应该向组织说实话。
张有田说,营长,老营长,他们让我说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我说的是实话,可是,谁知道你的问题那么大呢?
有时候,看看身边被反绑双手串在一起的“难友”,我的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这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有开小差的一个排长和三个兵,有两个拒不缴纳罚款的土豪,有两个俘虏的国民党军官,居然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巫婆。当然,更多的还是像我这样在反“右倾”路线斗争中落网的红军干部,一共七个。我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但是我知道,每个人大大小小都有问题,他们成为“犯人”,总是有原因的,至少也是像我这样的“小资产阶级”。
经过深刻的反省,我终于拿起了纸和笔,写了一个触及灵魂的检查。我把赵政委交给我的任务,变成我自己的自告奋勇,并且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没有严格按照赵政委关于“如果发现反动的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走狗有散布谣言、诬蔑红军的言行,即予逮捕”的要求;把事后赵政委对我的表扬变成对我的批评,批评我没有识破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走狗的假面具,等等。总而言之,我想用这种手法把责任尽量往自己的身上揽,尽量地让赵政委少承担一些责任。而发生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都是因为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导致革命的坚定性不强,对敌斗争有温情主义。
在写这份检查的时候,我的内心对张有田充满了感激,我并不记恨张有田出卖我,不,他从来没有出卖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尽管事实的背后还有另一番道理,但是要想说清这道理,那不是张有田的事情。张有田的一句“小资产阶级臭毛病”,就像神医之手点中了病人的穴位,让我大梦初醒。
但是,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以为我这样大包大揽,就会减轻赵政委的压力,我以为我这样掏心掏肺地检讨就能获取组织的信任,让我早日重返战场。可是,检查交上去十几天,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还是跟“管教队”的犯人们一起,吃喝拉撒须臾不离左右,牛鬼蛇神都是一丘之貉。
二月二龙抬头,红军在一个叫晃甸的集镇上同当地民团打了一仗,并抓获了当地唯一一家棺材铺的老板,因为群众揭发这个老板同民团勾结,垄断了方圆十里的棺材生意,发了大财。马苏勒令棺材铺老板的家属,在红军离开晃甸之前,缴纳一千块洋钱,否则就以恶霸的名义处决棺材铺老板。
我也觉得这个棺材铺老板死有余辜,问题是,他加入“犯人”的行列,给我带来了不可低估的损失。马苏担心这个棺材铺老板会被冻死,没收了我的铺盖,盖在棺材铺老板的身上。直到这个家伙真的被冻死了——其实是吓死的,铺盖才回到我的身上,而我已经在冰天雪地里度过了三个夜晚,身上只有一套单衣裤,而且破得千疮百孔。
我原本有一双布鞋,是年前在旺宣城买的,一直舍不得穿。在岐山整训期间,我央求何子非帮我寻找桃木匣子,桃木匣子没有找到,何子非把这双布鞋偷偷地送到隔离室,我一直把它别在后腰上,在转移途中,我要么穿草鞋,要么光着脚走,就是为了省下这双布鞋,准备在最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
有一次行军,马苏骑马从后面追上我,发现我的后背鼓鼓囊囊的,让战士把我的绳子解开,命令我把上衣脱掉。
我的胸前有三处伤疤,马苏就像看不见似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裤带上掖着一双布鞋。马苏命令我立即交出来。
我说这是我个人的东西,你没有权力没收我的。
马苏说,无产阶级没有个人的东西,一切都必须拿出来由组织分配。
我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马让我骑?
马苏说,这是组织分配的,我是团级干部,而你现在是个反革命。
我说我不是反革命,我只是一个有臭毛病的小资产阶级分子,组织上并没有给我定性我反革命。
马苏说,都一样,早晚会给你定性的。现在,把鞋交出来!
没有办法,我只好乖乖地把鞋从背后取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在马苏伸出手来准备接鞋的时候,我突然把手收回来了,我二话不说,把鞋套在我的血迹斑斑的脚上,跳起来狂奔。
马苏掏出手枪说,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我当然没有站住,马苏也没有开枪,因为我并没有逃跑,而是围着马苏转圈。马苏举着手枪,奇怪地看着我,他大约怀疑我疯了。我跑了几圈,累得呼呼喘气,我把布鞋从脚上脱下来扔给马苏。我说,好歹我总算穿它一回了,现在我把它交给组织。
马苏把枪管对准我,手在颤抖。就在这时候,张有田从后面冲上来了,挡在我的前面对马苏说,首长,你不能开枪,你要是把他打死了,他怎么交代问题呢?
马苏没有开枪,让战士把鞋捡起来,交给他,他抓起布鞋看看,拍拍,然后骑上马走了。
后来,在剑阁关战斗开始之前,我发现我的布鞋穿在马苏的脚上。我说马首长,这鞋合脚吗?马苏说,不合脚,这鞋有点大,我给它垫上棉花,舒服得很。我说,你穿反革命的鞋,就不怕天黑路滑,掉下悬崖?马苏冷笑一声说,反革命分子,你想得美,老子就算掉下悬崖,也是为了革命事业做出的牺牲。
唉,这件事情过去很多年了,现在想想,就像发生在昨天。那时候,我可真是不懂事,竟然对马苏说出那样恶毒的话。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既不是为了诉苦,也不是为了发泄,更不是假装心胸开阔。说真的,我真的要感谢那场运动,感谢马苏他们。路才刚刚走了不到三分之一,我的双脚就烂了,奇怪的是,每次烂了之后,很快又好了,长出厚厚的茧子,越长越厚,越长越结实,好像长在我脚上的皮袜子。不是夸张,这双皮袜子让我的身高都增加了。到了后来,我的脚,除了我自己打的草鞋,任何鞋子都穿不进去了。你想想,有了这么一双铁脚板,在转移路上是多么重要。能够长出这样的铁脚板,还有什么苦我不能吃呢?苦难让软弱者更加软弱,让坚强者更加坚强,就是这么回事。
四
一九三五年三月,为了渡过峪雨江,红军准备突破南岸的剑阁关阵地,我们特务营,也包括特务营押解的“管教队”,受命在幻龙崖一带构筑工事,防止敌人从侧翼反突击。
当时的营长是何子非,他带着勤务连和工兵排到江岸勘察搭浮桥的地点。侦察连和其余分队由营政委张有田和副营长于众兴带领,配属给三团的副团长姚志远指挥。
构筑防御工事,是重体力活,我们“管教队”自然“首当其冲”,分配的工段也是最艰苦的,加上工具不顺手,我们十几个人挖了半天,才构筑了长不到十米、深不过半米的工事。我越挖越觉得不对劲,干脆不挖了,把铁锹一扔,跳到工事上面去了。
我手搭凉棚察看对面的地形,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一幅地图,这是跟何子非学的本事。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个防御工事的位置不对。那时候我忘记了身份,突然喊了起来,我大声嚷嚷,他妈的这是谁指挥的,哪有这样打仗的?
于众兴从工事里跑过来,看见我在那里指手画脚,一时间有些发蒙,老老实实地说,我们现在归三团管,是姚副团长指挥。我说,赶快把姚副团长叫来,必须立即调整防御位置。
于众兴看着我,有些为难。
就在这个时候,姚志远来了,他奇怪地看着我问,你是谁?我说我是特务营的营长凌云峰。姚志远更奇怪了,问于众兴,你们特务营有两个营长?于众兴说,凌……老凌是从前的营长,他现在是——
我打断于众兴的话头,我说我现在是师部的参谋,是临时来检查防御的。
姚志远疑惑地看着于众兴,于众兴没有吭气。姚志远看看我的上身,又看看我的赤脚说,你怎么搞成这样,破破烂烂的,浑身都是臭烘烘的。
我说我刚从其他阵地过来,不要管我怎么臭烘烘的,当务之急是调整防御位置。
姚志远阴沉着脸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们虽然是防御,但是从来不会是被动地防御,摆在那里等敌人进攻,那是傻子。
姚志远认真了,摊开地图说,可是,一旦敌人反突击,这里是必经之路,你让我调整到哪里去?
我说是的,是必经之路,但是在这个必经之路上,你挡不住敌人的进攻,而且一旦他反突击,这里也是他火力准备的重要目标。
姚志远说,你讲得有道理,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把地图拿过来,让他蹲下,他迟疑了一下,蹲了下去。
我指着地图说,看清了没,这里,把防御工事前出五十米,在这里占领制高点,一旦敌人反突击,集中兵力火力,死守两个高地,把敌人驱赶到山下河谷,在那里打伏击。
姚志远在图上琢磨了很久,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要是听你的,这个仗打砸了,谁负责?
我说,当然是你负责,不过,你可以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姚志远突然咧嘴笑了,我想起来了,什么师部参谋,你他妈的是“改造犯”,竟然敢指挥防御最高责任者。于副营长,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押回去,给我好好地挖工事。
于众兴期期艾艾地对我说,老营长,咱们还是挖工事吧。
我说好,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仗你怎么收场。
再回到工事里,我就没有办法安心干活了,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那块地形,想象着即将发生的战斗。说真的,我似乎已经看到在敌人炮火覆盖下的牺牲,看到幻龙崖阵地土崩瓦解,看到姚志远绝望地喊叫……我甚至还想到了,我必须承认,我当时还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借战斗混乱的机会,我跳进右侧的树林里,滚到山下的河谷,然后逃之夭夭,给他们来一个“失踪”。当然,我不会逃到国民党那边,我一定要回到师部,我要见赵政委——这个念头一闪,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我不能跑,我必须在这里战斗。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就更说不清楚了。”关键时刻,老何的话在我的耳边清晰地响起,我不能死,也不能逃。
后来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姚志远虽然没有全盘接受我的建议,没有放弃构筑正面工事,但是他同时也在我画圈的那两个位置配属了两个排的兵力,并且各放了一挺轻机枪。
师部的判断是正确的,当我方剑阁关正面进攻战斗开始后,敌人果然从幻龙崖向我方实施反突击。
战斗发起不到十分钟,张有田来了,通知我到指挥所去。
我一到指挥所,姚志远就递给我一块玉米饼子说,老凌,边吃边谈,敌人的火力准备已经实施了,幸亏听了你的一半建议,没有放大部队,避免了很大的损失。现在两翼打得很激烈,我担心敌人不会改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说,他当然不会主动改道,但是我们必须让他改道,只能死打硬拼,把他往河谷里驱赶。可以组织突击队,从侧翼穿插,打乱他后方阵脚,减轻我们正面压力。
姚志远沉吟片刻说,这是个好主意,可是,我担心主阵地兵力过于空虚,万一失守,责任就大了。师部交给我的任务是死守主阵地,死在主阵地上,是我的光荣,死在侧翼,我要承担指挥失误的责任。
我说,要不这样,你把侧翼交给我,给我三十颗手榴弹,我从“管教队”里选几个人,我带领他们突击。
姚志远闻言大喜,说,这样最好……讲完这句话,他的眼睛一闪,拉长脸说,可是,你们都是“管教犯”,我怎么能担保你们不会借机逃跑?
我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还是让我回去挖工事吧。
说着,我转身就走。
姚志远一把扯住我说,让我再想想,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说,打仗就是冒险,没有四平八稳的事情。
姚志远的眉头皱了很长时间,像是思想斗争很激烈,终于下了决心,掐着我的胳膊说,好,老凌,我就相信你一次。如果这次成功了,我一定向组织上反映你的战斗表现,你就戴罪立功吧。
我说,狗屁,老子不是戴罪,老子只会立功。
这就说好了,姚志远不仅给了我三十颗手榴弹,还给了我六条汉阳造,加上一把大刀——姚志远跟我讲,他只相信我,如果发现有人反常,就用大刀解决。
我从“管教队”里挑了六个人,原先都是经常打仗的红军干部,也都是平时我看好的,职务最低的也是个副连长,都有非常丰富的战斗经验。我把他们集合在一起,宣布成立敢死队,讲清战术意图,大家一听都明白了。
我挥动手臂说,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在战斗中证明,我们是坚定的革命者,是英勇的红军战士,我们要用我们的鲜血洗清我们的不白之冤。
大家群情激昂,只有一个同志,那个年轻的副连长陈海说,总得吃顿饱饭吧,不然跑不动。
我正想批评陈海,姚志远亲自给我们送行来了,还给每个人发了半块玉米饼子。姚志远说,同志们,我能做到的就这些了,这是指挥所一天的干粮。
我说,谢谢姚副团长,我们一定把指挥所的干粮缴获回来。
说完这话,我就让这支小小的敢死队出发了。我的计划是,先期翻过幻龙崖,潜伏在二号高地至主阵地之间,在主阵地受到攻击的时候,突然从侧翼出击。
我走在后面,姚志远拉住我悄悄地说,老凌,你们可得回来啊,你们要是跑了,我就是革命的罪人啊!
我说,你要是不放心,现在把我的枪下了,还来得及。
姚志远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还有那几个同志……
我明白了,拍拍姚志远的肩膀说,放心吧,只要我在,他们就不会跑。
姚志远想想说,可是,万一你们牺牲了,也得把尸体给我运回来。
我冷笑一声说,他妈的老姚,你不像一个军人,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知道了,我跟他们讲,就算是牺牲,也要等见到你之后才咽气。这下你放心了吧?
姚志远嘿嘿一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次战斗,打得空前激烈。敌人是两个团的兵力,配属重火器,轮番炮击幻龙崖主阵地,姚志远指挥不到五个连的兵力,采取移动阵地的战术,运动战和游击战相结合,打得神出鬼没。
我趴在洼地里,密切关注主阵地的形势,眼看敌人又一轮进攻得手,步兵蜂拥冲向我主阵地的时候,我一声令下,我们敢死队从潜伏的洼地里突然跳出来,穿插前进。每个人手里都是拉好弦的手榴弹,七个人,排成一排,一边走一边扔手榴弹。前面立即升起一道烟幕,我们就在这烟幕里,像齐步走一样,大踏步前进。
直到距离敌人只有二十米的距离,我才下令开枪,这么近的距离,当然是弹无虚发。如果我们有轻机枪和卡宾枪,那效果就更好了,遗憾的是,姚志远当时还是不放心我们,没有给我们好武器。
据俘虏后来说,那场战斗,让他们大开眼界,不知道我们红军用了什么新式武器,可以制造一面烟幕墙,让红军躲在烟幕墙后面袭击他们。
当然,这个烟幕墙不可能一直存在,手榴弹扔光了,我们就地隐蔽射击。一个指挥官发现我们并不是天兵天将,而且人数很少,指挥已经退到山下的一股敌人,从两侧包抄我们,他们已经放弃进攻主阵地了,把全部的火力都集中在我们这里。
这时候,姚志远已经在主阵地上站稳了阵脚,派了一个排过来接应我们。我指挥敢死队边打边撤,就在快要回到主阵地的时候,一颗子弹从后面追上我,穿过我背上的大刀,嵌进我的后背,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背后中枪。
五
姚志远带人把我抢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察觉我负伤了,当然也是清醒的,但是姚志远还是叫上担架,把我送到营部包扎所,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直到下午,在师医院,楚兰医生给我做手术,取出了那枚弹丸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楚兰医生讲,这次中弹是不幸中的万幸,弹丸钻进我的骨头之后,居然只走了三分之一,就不再深入了,否则,我就是不死,也会成为瘫子。
我说,这个小小的弹丸,连骨头都没有穿透,我居然昏迷这么久,是不是其他地方还有伤啊?
楚兰医生笑笑说,检查过了,其他地方只有伤疤,没有伤。你是饿昏的。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幻龙崖战斗前,姚志远给我的半块玉米饼子我没有吃,而是把他送给那个年轻的大肚汉了。
剑阁关战役结束后,部队迅速渡江,继续北上。头几天楚兰医生让我一直躺在担架上,楚兰医生说,不是因为负伤,而是你的身体太虚了。你好像很多天没有吃饭了。
我笑笑说,每天都吃,但是每天都等于没吃,吃的东西很少。
楚兰医生悄悄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的事情,幻龙崖战斗,再次证明你是好样的,相信组织上会很快甄别你的问题。你放心养伤吧。
我说,我也不能老是跟着医院,我当红军以来,三分之一时间在走路,三分之一时间在打仗,三分之一时间住医院,这算怎么回事啊?
楚兰医生说,如果你离开医院,还得跟着“管教队”行动,还不如跟医院走。你选择吧。
我说,我当然选择跟医院走。
有一次在一个村庄宿营,我看见一群女红军到河边洗绷带,其中一个有点面熟,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张婆娘。那人一愣,回过头来看看我,我一看,正是张婆娘。还没等我说话,张婆娘就板起脸朝我吼了一声,你这个反革命,乱喊什么?
说完,张婆娘推着伙伴到河边去了。
张婆娘她们走了之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妈的,老子打了一个胜仗,她还把我当反革命看。我这个黑锅什么时候才能卸掉啊?
吃晚饭的时候,张婆娘到伤员住的院子来了,我假装没有看见她,把头扭到一边。张婆娘走到我跟前说,嗨,反革命,你生我的气吗?
我说,我能不生气吗,凤凰落毛不如鸡,连你都喊我反革命。
张婆娘说,你还说,你居然当着一群新战士喊我张婆娘!
我说,你不就是张婆娘吗?
张婆娘说,早就跟你说过了,老子现在叫张达理。
我一拍脑门说,哦,这事忘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叫你张婆娘更亲切一些。
张婆娘的变化很大。我记得最初在长洲南城“婆娘饭店”见到她的时候,就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厨娘,如今一身红军军装穿在身上,人瘦了很多,脸也小了不少,居然有了几分姿色。我琢磨,在我被隔离的这段时间,何子非和她应该有来往,说不定,又吃上了辣子鸡丁。
张婆娘——张达理问我,你好好的怎么成反革命了?
我说,你问我,我问谁?
张达理说,听说你在旺宣城把一个土匪头子给放了,这家伙后来袭击我们一个乡的苏维埃,打死我们三名同志。
我一听这话,如五雷击顶。实话说,自从进了“管教队”,我前前后后地反思我的问题,虽然我承认我有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但我知道这并没有给革命带来损失。唯独释放巴根这件事情,让我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觉得不应该,万一这个家伙匪性不改,给革命事业带来损失,那我真是革命的罪人了。
我问张达理,你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张达理说,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我说,我放走的土匪袭击了乡苏维埃,造成我们同志的牺牲,我脸色能好看吗?那个袭击乡苏维埃的土匪,他叫什么名字?
张达理说,我是听何半仙说的,那个土匪的名字叫巴根。
我闭上了眼睛,我终于明白了。组织上把我隔离审查,让我跟“管教队”的犯人在一起,是多么的正确,我的小资产阶级臭毛病,它不是个小毛病,它是我致命的弱点。
幻龙崖战斗之后,我经常想,根据我的战斗表现,组织上一定会对我的问题有新的结论,一旦决定恢复我的红军战士的身份,我一定要向组织坦白释放巴根的事情。我甚至想,向组织提出来,让我秘密返回葱茏山,我一定要把这个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的脑袋拧下来,祭奠因为我的臭毛病而牺牲的同志。
但是,组织上一直没有找我谈话,只是过了丰源镇的时候,取消了我坐担架的资格,让我继续回到“管教队”,同时也回到了特务营。不过,不再用绳子捆我了,还给了我一双草鞋。
据于众兴和张有田说,剑阁关战斗之后,姚志远确实带着他们找到师部反映我们“管教队”的战斗表现。马苏听完之后说,凌云峰打仗有一套,我们不是今天才知道,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打仗勇敢和政治表现是两回事。
我不知道姚志远是怎么回答的,张有田转述的马苏的话却让我刻骨铭心。马苏对姚志远说,我告诉你,凌云峰那么干,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想以他的战斗表现证明他是革命者,他没有问题,是无辜的。第二,你怎么知道凌云峰没有别的想法,比如找机会逃脱,比如以牺牲来对抗组织的调查。
我听到这个情况,对马苏顿时肃然起敬,我觉得他简直就是孙悟空,可以钻进芭蕉公主的肚子里,把里面的花花肠子看得一清二楚。
老实说,我在战斗过程中,确实有私心。我想,老子打一仗给你们看看,你们就知道我凌云峰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万一我牺牲了,让你们惭愧吧,让你们在我的尸体面前洒下羞愧的泪水。再有,找机会逃脱的念头,我确实有,不仅是在幻龙崖战斗中,在此前,在此后,就是在现在,也还是有。只要用绳子捆住我,我就想逃跑,就想离开这里,只是,我并没有打算逃离红军。
随着我对马苏同志的认识,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就是要向组织坦白巴根的事情,我要主动承担责任,主动接受组织上更严厉的惩罚。
然而,那段时间很奇怪,自从剑阁关战役之后,虽然没有打什么大仗,却很少见到马苏,好像他很忙似的。
后来有一天,何子非来看我。我说老何,你帮帮忙,向马苏同志报告,我要向组织坦白问题。
何子非问我是什么问题,我说是巴根的问题,就是我放走的那个土匪头子,听说他袭击了我们一个乡苏维埃,打死了我们三名同志,我要对这件事情负责。
何子非问我听谁说的,我说是张达理。
何子非愣了一下,突然咧嘴一笑说,假的,张达理问我为什么把你打成反革命,我编了一个故事,就说你放走的那个巴根,杀了三名苏维埃干部。
我一听,愣了半晌,我突然脱掉草鞋,向何子非扔过去。何子非一边躲一边说,老凌,老凌,你听我把话说完,其实,这件事情要说没有影子,也不是,我跟你讲啊,有一天我做梦,梦见的就是这回事,因为这件事情,组织上把你枪毙了,我大哭了一场,醒来之后,耳朵里还有泪水。
我说,记得你说过,老做噩梦会得神经病,你犯不着为我得神经病。
何子非说,我不是为你做噩梦啊,我确实得神经病了。我觉得咱俩现在就像是一个人,你替我活着,我替你活着。
我说,这叫什么话,我们两个各活各的。再说,你也用不着为我担心。凭我的感觉,巴根不会做那样的事。
何子非说,看看,这就是你的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在作怪。你当心,没准这家伙真会给你惹麻烦,让你罪上加罪。
我说,那我没有办法,我现在也不可能去找到他,再把他杀一次。
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走路。
渐渐地,身后的国民党追兵少了,可是前面的村庄也越来越少,供给越来越困难。作战部队尚且没有饭吃,我们“管教队”的伙食自然更差,饿死人的情况开始发生。
只要到了一个宿营地,看守的战士就让我们去挖野菜,有一次我在一个水洼子里抓到几只小虾,还没从沟里上来,我就把它们吞进肚子里了。
这样大约走了五六天,终于到了一个稍微像样的村子,名叫卓洛,有二十几户人家。特务营的营部住在一家稍微宽敞的院子里,我们“管教队”住在羊圈里,一进去,那股腥膻的气味扑面而来,差点儿把我推出一丈开外。我寻思要不要找张有田或者于众兴通融一下,给我换个地方,想想又算了,他们都是我的老部下,我不能让他们为难。
那个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院子里露营,外面又太冷,感觉那个地方海拔已经很高了,属于高原,虽然是春天,夜里也是寒风刺骨。
到了半夜,总算有点睡意了,突然听到羊圈的柴门被推开了,在朦胧的月光下,依稀看见,有人从外面扔进一个东西。
起先我没有在意,后来发现那个东西动了一下,我感觉奇怪,就爬起来推推那东西,感觉还热乎乎的。那东西又动了几下,再动几下,就坐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人。
黑暗中我问他,你是谁,干什么的?
那人没有吭气。我从怀里摸出洋火,擦了一根,凑到那人眼前一看,激动得叫了起来,他妈的,这不是贺之发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贺之发憋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凌云峰啊,就是那个……不让他们打你左腿的红军特务营长啊!
贺之发愣了一下,半明半暗中我看他把头伸过来,我又擦了一根洋火,我说老贺,老朋友了,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贺之发看清了,重新坐下说,扒了你的皮,我认识你的骨头。你不让他们打我的左腿,可是你让他们打我的右腿。
我说,我没让他们打你的两条腿。
贺之发说,没想到你也住在羊圈里。
我说,我现在正在修身养性,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贺之发说,狗屁,我知道,你们红军搞运动,你小子倒霉了。
我说,嘿嘿,这回不是什么搞运动,这回是反“右倾”。咱们现在都是羊圈里的客人,说说,你是怎么来的?
起先贺之发不想跟我多说,我一个劲地跟他讲,现在我们扯平了,外面天寒地冻,月明星稀,里面臭味相投,腥膻难耐,咱们聊聊天吧。
渐渐地,贺之发打开了话匣子。原来最近一段时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正是去年进攻长洲的地方军部队。跟我们的情况相似,因为粮饷无着,饿死一些,跑掉一些,上峰派他抄近道到卓洛一带,想抢在红军的前面弄点粮食,不料他们刚刚搜刮到一马车青稞,就被红军截获了,他也因此成了俘虏。
那天晚上,我和贺之发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聊了很长时间。我向他打听谢谷的情况,他又告诉了一件更让我高兴的事情。原来在山涧峰战斗之后,谢谷也被关进监狱蹲了一段时间。
经过是这样的,长洲城发生痢疾那次,我们不是抓获了贺之发吗,放他的时候我让他给谢谷捎了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兽心打黑枪,老子依旧笑春风。贺之发回去交给谢谷一看,谢谷随手就扔了,说,什么破诗,简直亵渎斯文。
他这一扔不要紧,正好被他的卫兵收起来了。这个卫兵是上峰派来监视他的,而那个上峰,正好是当年在黄埔军校跟他争风吃醋的教官,教官联想到当初黄埔军校共产党组织的接头暗号,再次对谢谷产生了怀疑,认为这首诗还是共产党给谢谷的接头暗号。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山涧峰战斗,谢谷的部队在进攻中受挫,上峰怀疑他和红军里应外合,找个理由把他抓起来,给他上了老虎凳,灌了辣椒水,差点儿呜呼哀哉了。
听贺之发这么一说,我别提多高兴了。我说谢谷这个反动军官,真是罪有应得。可是,我不希望他死,我总觉得,我们两个的交道,才刚刚开始,我们早晚会一决雌雄。
贺之发说,幸亏我帮了他的忙,我知道底细,那是因为地方军警惕中央军派来的嫡系骨干,一直想把他们撵走,故意找碴。后来我向军部陶副官长报告了谢谷被捕的情况,陶副官长出面作保,才把他放了出去。
我问贺之发,谢谷现在在哪里,贺之发说,就在这附近,今夜估计在大黄宿营,离这不到三十里。
我说,啊这么近,怎么这些天一直没有遭遇?
贺之发说,嗨,地方军追你们,是迫不得已,做做样子。再说,这一马平川,部队行动,老远就能看见,谁进攻谁吃亏。我们的政策是,追而不击,围而不攻。
我又问贺之发,谢谷知道前面的部队里有我吗?
黑暗中我听到贺之发的嗓子眼里一阵咕咚,他嘿嘿一笑说,谁知道你啊,一个无名之辈,况且还住在羊圈里。我们长官告诉我们,前面是从葱茏山杀出来的红军,凶得很,尽量不要靠近。
我说,他妈的你们还看不起老子,知道剑阁关幻龙崖战斗吗,那就是老子指挥的。
贺之发愣了一下说,啊,你这个阶下囚,还能指挥打仗啊?
我说,当然,这就是我们红军同国民党军的区别,我们该坐牢的时候坐牢,该打仗的时候打仗。
贺之发咂咂嘴说,想不通,想不通。
六
第二天天不亮,看守的战士就吆喝我们起床,到村外挖野菜。这时候我才发现,贺之发的腿并没有断掉,也不怎么瘸,只不过右腿有点外八字,走起路来稍微往外画圈而已。
我说老贺,你这样走路,是不是很舒服?
贺之发白了我一眼反问,你说呢?要不我给你一枪你试试?
我说,老贺你不聪明,你有这样的腿,打仗的时候,可退可进,你想保命的时候,你就对长官说,你的腿行动不便,可以躲在后面。你想发财的时候,你可以说,轻伤不下火线,你可以冲锋陷阵发战争财。
贺之发恨恨地说,那好,有机会我把你的腿也搞断一条。
我哈哈大笑说,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贺之发的到来,给我的流放生活带来很多乐趣。挖野菜的时候,“管教队”的其他人看着我们两个有说不完的话,都感到很奇怪。我跟他们说,不打不成交,我们是老朋友了。他们感到更奇怪,弄不明白我们两个阵营不同的人怎么会成为老朋友。
我们在卓洛村住了四天,后面几天,羊圈的气味好多了。离开的时候,我跟贺之发说,这一辈子,我们住过很多地方,但是,我们两个一起享受羊的待遇,还是第一次,以后恐怕很难有这个机会了。我们作一首诗纪念如何?
贺之发说,我是个粮秣官,只会打算盘,作诗不在行。
我说,那这样,我来作,万一你能活着回去,把这首诗带给谢谷。
贺之发叫了起来,什么叫万一活着啊,你们长官说了,只要我的部队送来一千块洋钱,就放我回去。
我说,你的部队会给你送一千块大洋吗?
贺之发说,当然,我已经派了两个兵去找部队,谢谷团长一定会救我的,我帮了他那么多忙。
我说,那好,你听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羊圈喜相逢。人面各奔东西去,羊圈依旧臭烘烘。
贺之发说,狗屁,你这诗臭不可闻!
我和贺之发分手,是在第二天的傍晚。
那天下午我们行军约三十里,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村庄,也没有见到山,最后看到了一棵树。因为有了这棵树,我们才记住了一个地名:大柳树。
大柳树其实并不大,也就是两丈多高,好在树皮没有被剥去吃掉,冬天里没有叶子,只有密密匝匝的枝条,远远看去,像一团烟雾。
部队在这里小憩,何子非策马从后面追上来,代表组织宣布,让贺之发自行其便。
我知道,一定是谢谷的赎金到了。我说不上来是嫉妒还是不舍,我拉着贺之发的手说,记住咱们的羊圈啊,记住我的那首诗啊,以后万一咱们都还活着,咱们一起回到这个地方,把羊圈修得像皇宫一样,咱俩在那里喝酒吃辣子鸡丁。
贺之发显然心情也很复杂,摇着我的手问,到那时候,要不要请上谢谷?
我说,你跟他讲,不要替反动派卖命了,如果他以后不再继续与人民为敌,如果他以后没有被我消灭掉,如果他以后成了红军的朋友,那么,我们一定请他到咱们的羊圈里,把酒怀旧。
贺之发说,一言为定。
我说,后会有期。
贺之发由两个士兵护送,离开大柳树。几团黑影向西边走去,越来越小,消失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
贺之发走了之后,何子非告诉我,谢谷给我们送来的赎金是一半,五百块洋钱,另一半要见到贺之发,由我们派去的红军战士带回来。不过,现在钱不是重要的,因为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谢谷答应,尾随我们的距离增加十公里,前面四十里有个大集镇麻垌,有八十多户人家,还有一个很大的寺庙,估计会有粮食,他们保证不打麻垌的主意。
我说,好啊,谢谷跟我们越来越近乎了,我真想见到他。
何子非说,你见他干什么,你要是见到他,不是他当俘虏,就是你当俘虏。
我说,我今夜就跑出去,到谢谷部队里走一趟。
何子非脸都吓白了,看看我说,你没事吧?
我说,我怎么啦?
何子非说,你不是真的得了神经病吧?
我说,你们天天说,你这么说,张有田这么说,没准于众兴背后也这么说,老子早晚会得神经病。
何子非说,你想见谢谷干什么,难道你又想跟他决斗,为了那个女孩?
我说,我的桃木匣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想知道我的桃木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我只能找谢谷了,他的桃木匣子和我一模一样。
何子非说,哦,还是那个桃木匣子……可是,你怎么知道他的桃木匣子里面的东西是什么?那个臭小姐给你们的东西未必一样。
我说,我的天哪……那我就更想知道了。
就是那天,我发现我真的非常渴望见到谢谷,哪怕面对面地打一仗。我越是想知道我的桃木匣子里面是什么,越是想见到谢谷。
也是那天,何子非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最近很少看见马苏了?我告诉你,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听说他们整赵政委整过火了,事情弄到中央红军那边,连某首长都过问了。赵政委是什么人啊,那是同中央首长一起到外国勤工俭学的老革命,是久经考验的红军高级干部。中央红军那边过问了,赵政委已经恢复了自由,并且担任了军政治部主任,那些整他的人正在忙着做检查。你很快就有出头之日了。
我心里一阵激动,但是我表面不动声色,我说无所谓了,我发现在“管教队”里也挺好的,“管教队”是个大学校,在这里我学到很多东西。再说,在“管教队”,我同样能指挥打仗。
何子非笑笑说,你这个人,终于学会说假话了。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发现,在“管教队”这些日子,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思考了很多的问题,特别是精神意志得到了锻炼。如果还有出头之日,我想,我以后会少犯很多错误。
何子非说,这倒是真的,磨难使我们成熟。
我说,老何,我刚被隔离审查的时候,你去看我,我觉得那时候你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还满嘴的名词。
何子非说,啊,这个你不理解?
我说,我理解什么,我差点儿把你当成马苏的助手了。
何子非挤眉弄眼地笑笑说,马苏的助手?嘿嘿,马苏他会让我当助手?我跟你讲,你被隔离审查的时候,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因为我是国民党军官出身,当过少校营长,要不是因为需要我架浮桥,我就和你一样进“管教队”了。
我说,难怪你那么谨小慎微的。
何子非说,那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首先得活着,并且活得很好,才能为革命做大事。你想啊,他们要是把我抓起来,峪雨江的浮桥谁来架呢,浮桥架得不顺利,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人。
我说,老何,你这个逻辑让我很受教育,保护自己就是保护革命,我们都把自己当作革命领袖了。
不久,老何的分析就应验了。
部队进驻麻垌集之后的一天,我们“管教队”全体被召集到大觉寺广场,我看到了赵禹主任。他穿了一套新军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似乎瘦了一些,但是精神焕发。
赵主任给我们做报告说,革命就是斗争,斗争就有牺牲,在战争环境里,不可能每件事情都搞得明明白白,有时候,在没有澄清事实真相之前,果断地采取某些措施,是必要的。
赵主任的话让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确实是这个道理。
赵主任又说,经过调查和战斗检验,“管教队”的多数同志是经得起考验的,真金不怕火炼,有了这样一段经历,我们的同志会更加坚定,更加成熟。同志们要卸下包袱,轻装上阵,前面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你们。
赵主任的简短动员,就像春雨一样落进我们的心里。我们一致向首长表态,没有任何问题,我们立即放下包袱,继续战斗。
赵主任让我单独留下,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回特务营,哪怕当个排长,我要在战斗中证明自己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
赵主任对我的请求不置可否,又问了我对隔离审查的看法。我说,我明白了,我们红军毕竟年轻,战斗生活又是那么艰苦,生死都是瞬间的事。确实有些同志信念不坚定,思想不端正,组织上采取果断措施,调查历史和革命动机,是为了进一步纯洁队伍。随着战斗经验不断丰富,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也会逐渐走上正轨,以后像这样的冤假错案会越来越少。
赵主任听我这样说,很高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好,你有这样的认识,很不简单。坏事变成好事,冤枉变成学校,这是反“右倾”运动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很想问问,赵主任前段时间是不是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可是话到嘴边,我又把它咽了下去。
赵主任说,现在全国抗日的呼声高涨,国民党对我们的政策也有改变,很有可能形成全国抗战的局面,到那时候,你们这些同志会有更多的用武之地。
七
我终于结束了长达四个月的“管教队”生活,回到部队,在特务营协助何子非和张有田工作。暂时没有明确职务,我不在乎,只要有仗打,我还是我。
麻垌是一个十字形集镇,据当地人说,因为有一口井,方圆二十里活着的人都住在这里,每天都能看见成群结队的人等在井口提水。
看到这个情况,我琢磨,有一口井,就说明有地下水。我向何子非建议,利用这段休整时间,多打两口井,免得这样拥挤。
何子非说,架桥我可以,但是打井我不在行。你一个协助工作的人,不要给我出难题,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要开拔打仗了。我现在只负责指挥打仗。
我又去找张有田和于众兴商量,决定勘查地形,找到泉脉,打井。这两个人的态度都很暧昧,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后来我自作主张,带着几个战士,研究泉眼的来路,估计是从西边的雪山来的。我们就在麻垌西边的一块湿地上下锹,一连挖了三天,挖了一个十多米的深坑,第四天终于看见,这个深坑有一个八仙桌面大小的水洼,战士们非常激动,又往下挖。
我们干得正起劲,何子非来了,看了看水洼对我说,我打算写一个报告,要么把我调离特务营,要么把你调离特务营。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何子非说,咱俩在一起没法工作,你领导我可以,我领导你不行。你这个人,太有主见。
我说,那还是我滚蛋吧,我总不能把你的营长位置篡夺了。
没想到,当天中午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赵主任把我和何子非叫到大觉寺,首先问我,假如让一个犯过错误、伤害过你的同志跟你一起工作,比如,你当连长,他当指导员,你会接受吗?
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说马苏。
我说,除了马苏,别的同志我都能接受。
赵主任说,为什么要除了马苏?
我说,这个人政治品质差,我怀疑他会当叛徒。
赵主任看看我,本来是和颜悦色的,突然把脸一板,喝了一声,凌云峰同志。
我本能地双脚一碰,立正应道,到!
赵主任背起手,在我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劈头盖脸把我训了一顿,什么心胸狭窄,什么个人主义,什么觉悟不高,什么军阀作风,全来了。
我立正,但是昂首挺胸。赵主任的话我听明白了,但是我不以为然。马苏一不会打仗,二不会做人,我为什么要和马苏一起工作?
赵主任见我昂着头,知道我内心不服,向我们透露了有关首长的一项考虑,原特务营扩编为军直属特务团,打算让凌云峰任该团团长,马苏同志为该团政治处主任。
我和何子非都傻眼了。
赵主任问我,还有什么问题?
我说,我可以接受马苏同志为特务团政治处主任,我只有一个条件,马苏同志到特务团工作的第一个月,不能穿鞋,只能光脚。
赵主任盯着我足足看了两分钟,我感觉他的手在颤抖,还往腰间摸了摸,摸到手枪的把子上。赵主任走到我的面前,咬牙切齿地说,凌云峰同志,不要以为你受了委屈,打了胜仗,你就是革命功臣了,你就可以向组织讨价还价了。不,你差得很远,你的错误还有一大把,如果不是因为战斗,组织上会慢慢调查你处理你。
我决不屈服。我说,赵主任,要么你不让我当团长,枪毙我,要么你同意,马苏同志到特务团工作的前一个月,不能穿鞋,只能赤脚。
赵主任说,你在要挟组织?
我说,我在向组织提出请求。
赵主任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说了一句,他妈的,那你就等着吧。
自从这次以后,关于特务团扩编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我估计这个团长我是当不上了。我已经打定主意,组织上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决不同马苏在一起工作。
我和上级僵持了半个月之久,我随时等待上级更加严厉的处置。
转折出现在新井竣工的那天,是的,我们终于找到了泉脉,挖出了一口二十多米深的水井。望着汩汩喷涌的泉水,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对何子非说,红军为人民,我们走到哪里,就要把井挖到哪里,还记得长洲横洞的“红军桥”吗?
何子非也是热泪盈眶,把我拉到一边说,老凌,何必跟组织对抗,排斥马苏,你太小家子气了。
我说,士可杀不可辱,马苏同志他把我的鞋抢走不说,他还侮辱老子,我能咽下这口气?
何子非说,量小非君子,你老凌应该是大度的。
我说,对于马苏,别的我都能原谅,唯独不能原谅他抢走我的布鞋,这是他所有错误里面最本质的错误。
何子非说,我听说军部已经做出决定,任命你为特务团三连连长,马苏同志为特务团政治委员,这以后,他领导你,咋办啊?
我也一愣,这个后果是我没想到的。我说,老何你放心,我决定,下一场战斗,我就光荣,我不给你们出难题,更不让马苏直接领导我。
果然,两天以后,上级的命令下来了,没想到,我还是军直特务团的团长,并且兼任政治委员,马苏还是特务团的政治处主任。这下我没有退路了,要么坚持,继续同组织对抗,要么,那个话不说了。怎么办呢?
我一夜没有睡好,直到第二天,何子非告诉我说马苏来了。我一见马苏,脑袋就大了。马苏光着脚,手里提着已经稀烂的一双布鞋,在我的门前恭恭敬敬地向我敬了一个礼说,团长,我来报到,请指示。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忙脚乱地说,马苏同志,这是怎么回事,请你把鞋子穿上。
马苏说,我在运动中犯了错误,我希望能在凌团长的领导下,改正错误,重新做人。
这时候,我的心里涌起一丝愧疚。是的,马苏犯了错误,正因为他犯了错误,才需要帮助,可是像我这样,一棍子把人打死,岂不是错上加错?
我跟马苏说,我们都还年轻,难免有不成熟的地方,互相谅解吧,请你把鞋穿上。
马苏说,这个鞋子,我会记住一辈子,这不是因为你提出了这个条件,而是我给自己找到的一本教材,我要深刻地记住这个教训。
后来,赵主任跟我谈话时说,让我兼任政治委员,并不是说我的政治素质很高,而是因为我有文化,会讲,能不能胜任政治委员的职责,还要在战争中考验。
八
这年五月,军直特务团在麻垌组建完毕。当时,我们红军往往是大编制小结构,多数团级部队,只有五六个连队,中间没有营级建制,而我们那个特务团,有一个特务营、一个野战营,还有工兵、通信、机炮三个独立连,全团员额一千二百多人,是一个相当完整的独立作战单位。不客气地说,有些师的建制,都没有我们特务团的战斗力强。
特务团组建之后,作为先遣部队继续北上,一路上大大小小打了五六仗,士气高昂,所向披靡,一直打到茂松县,直接跟国民党嫡系部队胡宗南的部队干上了。
为了渡过珉陵江,我们架桥铺路,先攻后防,马不停蹄,始终处在作战的第一线。这一路征战,和特务团始终配合的是姚志远的三团。
有一天,我们得到消息,即将同中央红军会合,大家的兴奋可想而知。大约是上午九点,我们全团集中在茂松县中学东头的大戏台,配合军宣传队排练庆祝会师的文艺节目。
排练开始之前,赵禹主任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两个男的穿中山装,两个女的一个穿白衬衫,一个穿灰制服。远远望去,我感觉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有点像安屏小姐,我又使劲地向大戏台那边看了一眼,但是看不见了,那群人被宣传队员簇拥着,走进大戏台北边的棚房里。
我回过神来,我知道我又犯了小资产阶级的臭毛病,产生了幻觉。安屏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呢,她应该早就到瑞士了。
那天的排练活动,我们特务团配合军宣传队,跟他们一起大合唱和扭秧歌。主要是政治处主任马苏负责指挥,不用我操心。马苏是个读书人,很会讲话,他往台前一站,立马就像变了一个人,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闪闪发光。马苏说,同志们,我们就要实现伟大的会师,我们将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在这个伟大的时刻里,我们军宣传队来同我们特务团一起排练,是对我们的信任,是我们的光荣,我们一定要搞好配合。
马苏讲完,宣传队开始表演。
宣传队刚刚成立不久,我也是第一次看他们的表演,节目搞得红红火火,五花八门,有江西民歌《送红军》,也有花鼓戏《木兰从军》,还有抗日活报剧《还我东三省》。当地上千军民观看,掌声一阵接着一阵。演活报剧的时候,马苏还在台上带头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反动派!团结起来,全民抗战,收复东三省……
台上马苏喊一声,下面立刻一阵山呼海啸,战士们激情昂扬,有的同志把眼泪都喊出来了。
我突然产生一个看法,这个文艺节目真的不得了,把我们的政策,把群众的愿望,把我们战士的英勇气概,都表达出来了。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我们的心里抓挠,我们想说而又说不好的话,它说出来了,我们想表达而又表达不出来的感情,它表达出来了。
我想起有一次我跟何子非议论他那本“关于信仰的书”,他说,那里面的故事,每一个都可以编成一台戏,西方传教士,就是用讲故事的方法传经的。我甚至想,要是每次战斗都来上这么一场文艺节目,我们的战斗力就会大大增强。我甚至想,以后有条件的时候,我们特务团要成立一个锣鼓队,打仗的时候,鼓乐齐鸣,战斗结束,鸣金收兵。
在我胡思乱想时,台上的节目已经进行了一半,下一步,我们特务团要配合大合唱和扭秧歌。马苏一头热汗从台上跑到我面前说,团长,赵主任让你上台。
我吃了一惊,让我上台干什么,我又不会扭秧歌。
马苏说,赵主任让你上台讲几句,给特务团做做动员,好好配合。
我一听,坏了,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还要讲话,我讲什么呀,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正紧张着,赵主任从戏台一边走到中央说,凌团长呢?上来,给大家讲几句。
没有办法,我只好站起来,一边往戏台上走,一边想词儿。我把刚才的思路理了一下,决定讲讲文艺节目和战斗力的关系,我突然想起何子非讲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的脑子里灵光一现,渐渐涌上了一些话语,故事,道理,信仰,三言二拍……我稳住神,一步一步走到台前,先给赵主任敬了一个礼,再给台下敬了一个礼,放松地呼出两口气,清清嗓子说,打仗靠什么,靠精神,靠压倒一切敌人的大无畏气概。我们红军的宣传队,携带着革命者的精神,用文艺的手段,把信仰传播给我们,激发我们的战斗意志,鼓励我们的战斗勇气,鞭策我们夺取更大的胜利。我们的特务团和宣传队同在,我们红军战士同革命的信仰同在,让我们跳起来唱起来,向着胜利高歌猛进吧!
我的个天啊,我在台上越讲越有感觉,越讲越有激情。我似乎看见了我的部属们瞪着大眼睛,敬佩地看着我。我甚至感觉到,两边棚房的人也惊喜地看着我。
我讲完了,戏台上下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我擦着一头冷汗,左顾右盼,我不知道我是该留在台上还是下台。
赵主任又从戏台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凌云峰同志,讲得很好,没想到你很懂红军文艺的功能啊,我看你可以到宣传队当队长。怎么样,你同意吗?
我吓了一跳,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我干吗要到大戏台上卖弄口才啊,要是因为这番演讲,把我调到军宣传队当队长,那我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以后我怎么打仗呢?
我立正回答,报告首长,我不同意!
赵主任诧异地看着我说,我是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我继续立正,我说,报告首长,我神经过敏,我太……太……我太紧张了,我有神经病。
赵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我们不会让一个作战的团长去当宣传队长,再说,当团长你可以,当一个宣传队长,你还不够格。
我说,我可以下去了吗?
赵主任说,等一下,我让你上来,就不会轻易让你下去。
我心里一振,感觉到赵主任话里有话。
赵主任又说,我让你上台,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了——难道?
赵主任向戏台北边一挥手,我向那边看去,天哪,不是做梦,是真的,我的预感被证实了——从戏台的北边,笑盈盈地走出了一个女孩,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正是安屏小姐。
安屏小姐落落大方地走到我的面前,弯腰给我鞠了一躬,对我说,想不到吧,红军哥哥。
我傻眼了,手足无措,望着台下,队伍依然正襟危坐,但是头顶的空气明显发生了变化。
我又看看赵主任,赵主任向我笑笑说,你们的故事一会儿你们自己说,现在,我宣布一个消息。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赵主任说,同志们,你们看见了吗,戏台上的这个女孩,她叫安屏,是一位民族资本家的千金,她本来是要到国外深造的,但就在前不久,她改变了主意,把她的留学经费,全部带到我们的部队,支持革命事业。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认识了我们的一位红军干部,从他的身上,她看出了我们红军的政治信念,看见了红军战士的人格魅力。这个红军干部是谁呢?他就是你们的凌云峰团长。
大约过了一秒钟,静寂的台下突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我抬臂向部队敬礼,安屏小姐弯腰鞠躬,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泪花闪烁。
九
会师文艺排练之后,我和何子非刚刚回到驻地,马苏就带着几个人追上来了,我一看,心口就跳了起来,是那个穿灰制服的女子和安屏小姐。
我看着安屏小姐,安屏小姐看着我,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有点不自在。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把握我和她的关系,我没话找话地说,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安屏说,在旺宣城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说,我当然记得,上帝与你同在,后会有期。
安屏指着那个穿灰制服的女子说,这是我的表姐启明,我就是通过她找到你们的,她是《大同报》的记者。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制服女子其实也很面熟,我说,这不是启迪吗?
安屏说,她是启迪的姐姐。
启明向我一笑说,久闻凌先生大名,幸会。
我说,一介武夫,无名之辈,幸会启明女士。
启明说,我知道你到过其中坪,据说是串亲戚,你跟哪家有亲啊?
我愣住了,倏忽想起当时我对谢谷说的话,炎黄子孙,血浓于水之类的。我笑笑说,其中坪的百姓都是我们红军的亲人。
启明哈哈一笑说,凌团长,当真好口才,可以搞政治或者当外交官,带兵打仗可惜了。
我说,谢谢,我更喜欢带兵打仗。
我转向安屏说,为什么没有去瑞士,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安屏说,是有变化,找机会我跟你慢慢说。启明表姐有公干,要采访红军哥哥,稿子要得很急。
我只好说,那怎么办,老何,你把安屏小姐带到团部,中午能不能搞几个菜?
何子非说,啊好,我马上派人把张婆娘请来,做个辣子鸡丁。
安屏却当真了,说,我不吃辣子鸡丁。
我说,我这个何副团长,他是个笑话大王。
何子非带着安屏出门后,我请启明坐下。她瞅瞅看起来黑乎乎的板凳,犹豫了一下,很谨慎地坐下,然后采访就开始了。
从启明进门开始,我就发现这个女人不同寻常,非常冷静。我想,可能她对我们红军并不了解,不像安屏那样千里迢迢来找红军哥哥。此前我对《大同报》有一点了解,知道它是民主人士办的报纸,号称中立,呼吁爱国,但是政治立场并不清晰。作为一个红军团长,尤其还兼着政治委员,我接受采访,必须把握分寸。
我说,启明女士,我是军人,不会讲话,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
启明说,凌先生过谦了,您今天的讲话太精彩了,让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也是我第一次目睹红军军官的风采。
我说,谢谢。
启明说,凌团长,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认为,一场战斗取得胜利,必须具备哪些条件?
我暗暗吃惊,启明这个问题,其实是很专业的。我想了一下说,首先是不怕死,其次是讲战术,再次是能吃苦——
启明说,请等一下,我们一条一条地讲。第一,不怕死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没有深入地想过,我理了理思路说,不怕死的理由,第一是有信仰,第二是有胆量,第三是有——
启明再次打断我的话说,对不起,请等一下,第一有信仰指的是什么?
我发现,我有麻烦了。这个启明女士,不知道受过什么样的训练,这种一根筋式的采访,我很不适应。要是何子非在这里就好了,我发现她和何子非很像。
我不得不调动我有限的知识储存,思考了一阵才说,所谓有信仰,就是知道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知道战争的目的和结果——
启明向我示意暂停,对不起,我还得打断一下,那么,请你谈谈,你们红军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
我的后背很快就湿透了。我挖空心思,我搜肠刮肚,我说,我们红军是为人民而战,为国家而战,为未来而战……
说到这里,我自己停住了,等待再一次暂停。可是,这一次启明没有再做手势,等我讲完了她才说,凌团长,能不能谈谈,你怎么理解“人民”这两个字?
我有点力不从心地说,我……我理解,人民就是……人民。
启明说,凌团长,请你再具体一点,人民是谁,你见过人民吗?
我真的有些吃不消了,安屏的表姐,此刻在我的眼里变得像个女魔,我定定神说,人民就是上帝。
启明诧异地看着我,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我暗自得意,我觉得她也拿不准我说的对不对。但是很快她又问,你见过人民吗?
我说,启明女士,你见过上帝吗?
启明肯定地点点头说,我见过。
这回,轮到我诧异了,我知道,她肯定没有见过上帝,我诧异的是她这么肯定地回答。我没有接茬,我等待她的下文,可是,没有下文。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我终于悟出来她说的“我见过”是什么意思了。我说,那我告诉你,我也见过,我和你一样,见过人民,他就是那些善良勤劳的老百姓,我和你一样,把他们装在心里。
没想到,我这带有一点情绪的话,让启明女士高兴起来。她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采访你了吧?
我一怔,问她,你也是为了心中的上帝?
她说,当然,每个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信仰。
采访就这样接近尾声了,启明最后的问题是,对国民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怎么看?
这个问题,我连想都不用想,我们红军干部认识得最深刻,我对启明说,国民政府这个政策就是卖国政策,我们红军一句话就能说到它的本质,“让外必先按内”。
启明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哈哈一笑说,精辟!
那个中午,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我在心里说,赶快结束吧,我还要见安屏呢。看样子,她这次来,很快就要离开,我一直关心那个问题,她为什么没有到瑞士去,她的变化,和我放走土匪头子巴根,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我的桃木匣子……
采访终于结束了,我们想留启明女士和安屏吃饭,马苏过来说,不行,中午茂松县的士绅拜会红军首长,赵主任请西安来的客人一起参加,马车在团部外面等着。
分别的时候,我问安屏,你们不会很快走吧?
安屏说,至少我不会。
我说,我不想听你说,后会有期。
安屏一愣,笑笑说,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知道刻不容缓,抓紧时机说,桃木匣子,桃木匣子,我的桃木匣子……
安屏看着我说,桃木匣子——
天哪,千钧一发之际,何子非这个半吊子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何子非一杠子插进来说,他想听你说,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安屏突然笑了,俏皮地问我,是吗?
我横了何子非一眼,我说,是的,我想知道,桃木匣子,还有,你为什么没有到瑞士去?
安屏说,那好,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中午吃饭,我和何子非蹲在一块石礅边上喝稀饭,我说老何,你真是我的天敌,你捣什么乱啊?
何子非说,我怎么捣乱了?
我说,我问安屏桃木匣子,眼看她话都到嘴边了,你这个程咬金……
何子非说,什么话都到嘴边了,我跟你说,既然你没有看见里面的东西,她就不会说,那是一道神仙题,必须你自己悟。
我说,那你告诉我。
何子非说,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你了。
我泄气了,我说好吧,那你说说,刚才安屏和你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我在其中坪的事?
何子非说,她没有说其中坪,她跟我说今天排练会上你的讲话很精彩,她问我,凌云峰打了多少仗,穿过多少草鞋,吃了多少辣子鸡丁……
我终于火了,把何子非面前的半块馒头一把抢过来,狠狠地啃了一口,我说,胡说,她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何子非眨眨眼睛说,她采访我啊!
我说,她又不是记者,她采访你干什么?
何子非说,她是义务采访。她说你是英雄,自从在旺宣你替换他们爷俩当人质,她就知道你是英雄,所以她要采访我,啊不,让我说说你的事迹。
何子非明明在胡扯,可是这一会儿,我却丧失了辨别能力,我的情绪来了。我说,她问了你一些什么?
何子非说,主要问你的战斗表现,我说我们凌团长,那不得了,山涧峰防御战指挥部队进退自如,西可岭避实就虚出神入化,剑阁关穿插迂回出奇制胜……
我不耐烦地说,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就差没有说当代诸葛亮了。
何子非说,嘿嘿,她还问我,你有哪些缺点。
我不知是计,警惕地看着何子非问,你是怎么说的?
何子非说,我当然实事求是地说。我说,凌云峰这个人,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
我说,老何,你要是没正经,我就不跟你啰嗦了,我吃了饭还要检查训练。
何子非说,我说的是真的啊,我起先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后来她一再追问,让我再想想,凌云峰这个人突出的缺点是什么,我只好说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我说,你说吧,我不生气。
何子非说,我跟她说,要说缺点,就一条,爱吃辣子鸡丁,吃辣子鸡丁下酒,喝醉了就喊安屏小姐,梦里还在喊。
我说,老何,不会吧,这是我干的事吗?
何子非说,辣子鸡丁你总吃过吧,安屏你总说过吧?我说这些也不算假话,也是为你好。
我认真地观察何子非的眼睛,这回我确实有点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说了,这家伙,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何子非端着稀饭碗,见我盯着他,掩饰着大喝一口,突然呛住了,把一口稀饭喷出大半,咳了半天才大笑说,情到深处梦亦浓,我骗你的。安屏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忙着写稿呢。
十
在茂松县待命的那段日子,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讨厌那个启明女士。就是因为她,占用了那宝贵的一个多小时,从而造成我和安屏近在咫尺远在天边。那个中午过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安屏了。
当天晚上,我让张有田以送战利品为名,到军部打听。张有田带着一个骑兵班跑了十多里地,在军部鬼鬼祟祟到处窥探,差点儿被当作特务抓了起来。张有田回报说,西安来的客人,当天从县城参加完宴会,直接回西安了。
我听了半天不语,交代张有田,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再也不要提了。
张有田说,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保密吗?
我说,岂有此理,我一个团长,还不比你一个营政委知道的秘密多,还要你交代我?
张有田说,这个秘密主要是针对你的,不让跟你说,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不能对外说。
我傻眼了,我说,说不说由你,老子爱说不说。
张有田说,军部一个参谋跟我讲,安屏小姐还带来了一千双草鞋,就是你在其中坪打的那种,柞蚕丝和稻草混编的,指名道姓给咱们特务团的,可是被供给部卡住了,说是首先要保障首长机关。
我一听就急了,我说简直是拦路打劫,不行,我得找供给部算账去。
张有田一把拉住我说,看看,我就知道你保不住密,你去找供给部算账,那不是把我出卖了吗,是我向你泄的密啊。
我冷静下来想,供给部卡我们的草鞋固然不对,可是眼下,我们条件艰苦,那样高级的草鞋,保障首长机关,也在情理之中。这样一想,我就没有再找供给部。后来,供给部还是给特务团分了一百双。我到军部受领任务的时候,发现赵主任也穿着这样的草鞋,见到我高兴地说,我们知道了,这个草鞋是你凌云峰发明的,以后我们不叫它马克思鞋了,我们叫它凌云峰鞋。
我的天哪,我成草鞋大王了。
部队在茂松县住了两个多月。离开的前一天,赵主任派人给特务团送来十张《大同报》,在醒目位置上发表了署名启明的文章《夜阑卧听风吹雨——红军团长凌云峰谈战争制胜的关键》,里面引经据典,介绍了红军的作战法宝,以主义信仰培养英雄精神,以主义目标牵引爱国精神……抗日是中华民族的当务之急,希望那些仍然坚持“让外必先按内”的先生们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反对内战,一致对外,光复东北,光复上海,全国军民团结起来,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
送给我的那份报纸的边缘,密密麻麻写着赵主任的批注:这是一篇爱国主义的檄文,也是《大同报》公开表达爱国立场的宣言,希望广大官兵认真领会,再接再厉,打好每一场战斗,实现红军主力会师,担负抗日救国的重任!
这篇文章让我对启明女士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隐隐感觉到,形势正在发生变化,我们的任务也可能要发生改变。
不久,我接到一个任务,带领一个连队护送几位重要的民主人士到白川。我和何子非带着张有田手下的一个连队,当夜从山路绕开胡宗南部队,赶到江右县的一个小镇子,在地下交通站接到几位士绅,没想到,其中一位居然是安南先生。
前往白川的路上,安南先生告诉我,去年年底,自旺宣分手之后,他带着安屏到了西安,把安屏交给理查德的外国朋友之后,就返回其中坪了。安屏在西安等了半个多月,未能成行,原因是,理查德又向安南先生提出追加安屏出国的费用,安南先生一时筹不到那么多钱,只好干等。安屏在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的情况下,找到她的表姐,也就是《大同报》在西安的记者启明。启明劝安屏,国难当头,索性暂时不去外国,参加抗日工作。安屏其实也不想孤零零地悬在国外,加上理查德贪得无厌,安南先生越来越不放心,几封电报往来之后,安屏就放弃了出国的计划,于是就有了会师文艺排练会上安屏登台捐献的一幕。
我问安南先生,以后巴根那些土匪有没有到其中坪报复,安南先生笑笑说,巴根不仅没有找麻烦,相反还变好了。我问怎么回事,安南先生说,年前巴根倒是到其中坪去了一趟,专门去道歉的,表示要痛改前非,再也不当土匪了,希望安南先生原谅他,接收他在其中坪当一名公仆,做个好人。
一直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我问,巴根现在在哪里,安南先生说,到了白川,也许你能见到他。
我想问问,到了白川,我能不能见到安屏,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安南先生透露,他们此次白川之行,是组织联合抗日促进会,动员西北少数民族起来反蒋抗日,实行少数民族自治,支援红军。
我作为一名红军基层指挥员,对于上层决策并不清楚,只是隐隐担心这个促进会能不能达到目的。但是对于安南先生这样的士绅能够同我们合作,还是很高兴的,我感觉安屏离我又近了一步。
我们把安南先生等人送到白川,只待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返回茂松县了,自然也没有见到安屏。
那段时间,我们同地方军和胡宗南的部队连续打了几仗,得到中央红军渡过金沙江的消息,不久,我们两支红军主力就在懋功会师,全军官兵无不欢欣鼓舞,感觉这下我们就能紧密团结,革命很快就要胜利了。
可是哪里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呢?
上层的情况,我们下面的干部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在那场分歧中,我的老首长赵禹主任又因为反对南下而犯了“路线错误”,被撤了职。我们好不容易穿过草地北上,又折回头南下,军部宣传队的同志给我们演了“打回玉州吃大米”的节目,可是因为草地人烟稀少,有限的粮食供不起几万大军来回需求,不仅没有吃上大米,还有很多同志被饿死。转移路上的“三过草地”,其惨烈程度乃人类历史罕见,后来被写成各种文章和文艺作品,这里我就不多讲了,我重点讲讲我们特务团参加的“千尺关战役”。
我在前面说过,地方军阀,跟国民党嫡系是同床异梦,打红军并不卖力,但是我们南下取得了重大胜利,地方军阀急眼了,跟国民党嫡系联手了,蒋委员长的部队,地方军的部队,集结了八十多个团,在名山重镇千尺关阻击我们。千尺关,是苑安通往玉州的必经之地,自古就有“获千尺者,必得玉州无疑”之说,拿不下千尺关,打到玉州吃大米的愿望,只能成为笑谈。所以上面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千尺关。
在那场战役中,我们团打得最残酷的一仗,是进攻松林高地,为后续部队打通进攻的道路。事前我派于众兴带领一个排去侦察敌情和地形,于众兴带回来一张敌人的布防图,我看了半天,简直绝望。因为那一带都是险峻的高山,而分配给我们的松林高地,是敌人防御的左翼,自古就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工事内部壕沟相通,就像头朝下的地下长城。我军没有重火器,别说进攻,接近敌人前沿就千难万难。
战斗发起前一天下午,我同何子非蹲在地上制订作战计划。我说,老何你就做一件事情,实现小分队穿插,把部队机动到敌人工事前二百米,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何子非把敌情和地形研究了一番,站起来说,根本不可能,正面没有路,反面还是没有路,我怎么把你的部队弄到敌人工事前面?
我说,没有路,敌人是怎么上去的?
何子非说,敌人有地下通道,可是他的通道口有火力点,除非我是穿山甲,从中间插到他的通道里去。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让我们特务团来打松林高地吗,就是因为我们有工兵。
何子非听我这么一说,又蹲下去看地图,看了半天说,我们的工兵?一个排是埋地雷的,两个排是架桥的,难道你想让我搞爆破?那得一万斤炸药。
我说扯淡,我从哪里给你搞一万斤炸药,就是有炸药,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通道口。
我当然明白,靠爆破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我说,不要打爆破的主意了,我们就是一条路,发挥我们打穿插的强项,当穿山甲,不是从里面,而是从外面。三国时期,邓艾是怎么偷渡阴平的?
何子非说,嘿嘿,你还知道邓艾偷渡阴平?那也得有时间啊……说到这里,何子非突然不说了,一屁股坐下来,重新看地图,看了一会儿,把于众兴叫过来问,你这个图画得准确吗?
于众兴说,不说百分之百准确,重点部位都是靠谱的。
何子非指着图上的一段河谷说,别的无所谓,你把这块地形给我讲清楚。
于众兴说,这是一道断裂沟,夏秋季节应该有水,是一条河流,如今是干涸的,下面这一块是一块巉岩,有点像舌头……
于众兴还没有说完,何子非就瞪着眼睛问,这个舌头离南边的山坡有多远的距离?
于众兴想了想说,十多米吧。
何子非不说话了,又埋下头看了一会儿地图,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向军部报告,给我一天时间,不,是一天一夜的准备时间,战斗发起后,我负责在两个小时之内,给你送上去一个连的兵力。
我说不行,今天下午我就要拿掉松林高地。
何子非说,你猪脑子啊,今天下午拿掉松林高地干什么,拿掉松林高地,右翼敌人防御工事还在,还有很大的杀伤力。我白天造桥,夜里架桥,我老何要干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我就是要当一回穿山甲。可是,你得让我把穿山甲送到松林高地的下面,我这个穿山甲不仅要穿到松林高地防御工事前面,我还要找到穿山乙,穿到敌人防御工事的右翼小分队穿插,大部队跟进,真是太英明了。
何子非越说越激动,越说嗓门越大,哈哈,什么叫四两拨千斤,什么叫难者不会,什么叫会者不难,这就是。
我说,老何,你别高兴得太早,上级不一定同意咱们这个计划。
何子非把手一挥说,你尽管报告,你就说我何子非说了,谁不同意这个计划,他就是反革命。
我把何子非的计划上报给军部,军部果然很快就同意了,还表扬了我们。
当天夜里,我们把事前用门板做好的“空中浮桥”悄悄地运送到巉岩下面。于众兴率领一个连,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插到敌人松林高地防御工事下面二百米处,神奇的事情随之发生了。于众兴在那里找到了两翼防御工事的通道,当机立断,兵分两路,并行穿插,找到战斗位置,天亮前突然发起攻击,占据制高点,控制敌人的火力,保障全团和后续部队冲击。
我带领主力随即跟进冲击,突然遭到右翼火力压制,打了一个多小时,强攻不能得手,就在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当口,侧翼响起猛烈的枪声。原来是于众兴没有死守,指挥他手下的另一个连队,秘密接敌突袭,保障了主力强攻得手。
虽然千尺关战役最终未能达成战役目标,但是我们的松林高地进攻战斗还是创造了战争的奇迹,特务团穿插战斗的名气更大了。以后军部首长在总结这个战例的时候,特意给我送了一个绰号,就叫穿山甲。我说真正的穿山甲不是我,而是何子非。何子非说,我不是穿山甲,我是穿山乙,你这个穿山甲找到了我这个穿山乙,就像“胜”字找到了“利”字。
战役结束后,我们继续实行战略转移。有一次宿营,跟师医院挨着,听说姚志远在千尺关战役中负了重伤,正在师医院养伤,我和何子非带了一块牦牛肉去看他。姚志远躺在担架上,拉着我的手说,老凌,这回服气了,你们特务团确实善打穿插,要不是你们动作快,我那个方向,损失会更大。
我说,这要归功于何子非,也要归功于我们两支部队配合默契。
我和姚志远拉家常的时候,张达理来了,见面就给我一拳,打到我的肩膀上,痛得我直吸冷气。张达理说,老穿啊,这回你名气大了,穿山甲,以后老子就喊你老穿。
我说好,可是穿山甲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老何,你可是我们何副团长的穿山乙啊,以后,你们钻到一个洞里,要感谢我们的千尺关战斗。
张达理说,他妈的老何,他算什么穿山甲,他就是一个地老鼠,他还看不起老子,嫌老子是寡妇!
我说,张达理同志,你不要着急,姻缘一到,老何自然就会钻到你的洞里。老何你说是不是?
何子非王顾左右,看着张达理说,老子什么时候嫌你是寡妇了,你当寡妇,我有责任吗?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