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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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边笔记:散文写作面临的几个常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2009年到了。

随它一起光临的还有些什么呢?先是去年年初的一场巨大雪灾,南方多个地区铁路半瘫痪,电路半瘫痪。接下来是汶川大地震,十万人蒙难,百万人至今仍住在临时建筑和简易木板房里。如果没有神舟七号的成功升天和北京奥运会的光环照耀,整个2008年会让人沮丧至极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发生,河北有毒牛奶事件是低谷中的低谷,比雪灾和地震更危及人心,百姓的信心指数临界到脆弱点。11月份一只小虫子钻进四川的一只桔子里,全国的桔子就有近三成烂在了树下和路上。银行四次降息。股市无根飘摇。矿难,矿难,还是矿难。石油从暴涨到暴跌,国内油价先是一路乘风坐车上行,暴跌后却以征收燃油税名义躲在跌停板下不动弹了。2008年中国居民一辆家庭汽车和农用车的实际支出比上一年实现了翻番。

金融风暴由美国殃及全地球。桔子由皮开始烂起,苹果从心里先坏。近一百年来美国一直是世界经济的核心,现在这个核心出严重问题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要操纵这艘超重的大船开始掉头,寻找新的方向。中国的损失是南方数万家外向型小企业倒闭或转产,中国的经济不得不全方位拉动内需,才能继续保持健康增长。

以上这些构成了2009年作家的写作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们如何调动手里的笔是考验文学眼光高低的一把尺度,在这样的背景下,散文去关注什么呢?继续写一朵花孤独地开放?一只宠物狗的失而复得?一次郊外游的短暂快乐?两个写不出好诗的诗人在茶馆里面面相觑,彼此不追究所云?

政治眼光是把世事和世道看透,看穿。经济眼光是看准确,看到位。文学眼光是看轻重,看趋势,看出走向,看个明白。看不明白如何醒心醒世呢?

2009年,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要结束了。九是中国人生活里最大的数字。九五之尊,指的是皇帝。九是奇数,也是阳数,九九重阳。但至阳会阴,因而也是阴数。金庸小说里有一本虚构的书,叫《九阴真经》。九是一个十年的结尾,也是一个新十年的启蒙。

数字在我们传统里不是简单的,有时候还很复杂。一句老话是三六九往上走,另一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为什么是三十年,谁能说明白其中的道理?比如上个世纪的1919年、1949年、1979年这三个年头,都代表着一种大转变的开始,而且是向宽阔和开阔里转变,间隔恰好是三十年。2009年是又一个三十年的开始,世界将会有怎么样的转变呢?

我们期待吧!

文风问题

小说家存在的文风问题是抱负太大,杂念太多。碰上底子再薄一些的,那类“心中有贼”导致“手脚不干净”的破绽会很外露。散文家很少讲文学抱负,且有意识地剔除人生杂念,把平常心天天挂在脑门上。中国作家够奢侈的,用一种文体来养生。散文是专门用来陶冶情操的,修养、境界、灵魂、品味、高风亮节是写作的核心内容。50年代有一句话,叫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现在的散文家是散着步跨越了小康。日子过得很优越,很贵族。寄情田园,涉足山水,远游或郊游,乐游、乐赏、乐情。吃农家乐,喝地方茶。忧也是高枕之忧,云中漫步,像法国罗丹的那尊著名裸雕,是职业“思想者”。这么写叫纯散文。还有学名,叫艺术散文。写了人生的现实内容,叫泥沙俱下,要被“清理门户”的。一位年轻的女散文家没忍住写到了性,立即就有一位老作家痛心疾首:自毁前程呀!稍多读一点这几年的散文就会发现,散文作家普遍“修养好”“境界高”,是公民道德建设的生力军。

读着这样的散文,有两点遗憾。一是感觉不到我们尚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进程中与时俱进的艰难与疼痛、代价与困惑,似乎和散文家失去了直接联系。散文是讲述人生的,不是享受人生的。写田园乡村的叫高雅,具体写城市生存的,叫市井散文,再如果是年轻女作者写的,就更不客气了,被直呼为小女人散文。散文写作尊重的是传统中的落后部分,仍在简单地以农为本。

有一家报纸的记者,半辞了公职,和一家医院合作开性病门诊,十年时间收入近千万元,后来政策紧缩,干不下去了,就赋闲在家,写了一堆衣锦还乡状态的乡村散文。他到编辑部找我,要我提意见。我建议他写一写性病门诊的经历,思考一下政策空隙间潜藏的社会价值。他觉得我在挖苦他,很生气,进门时带了两条香烟,出门又拿走了。送走客人,我在旁边小店里买烟的时候就想,说实话损失真不小呢。

人格里怕的是虚伪。伪是容易看出来的,不需要讨论,人见人憎。但虚是需要认识的,散文写作里的虚,更需要认识。

缺少爱心,盛世也要打折扣的

这个春节是在老家过的。近三千里的路,坐了一夜的高速火车,到家的时候还没耽误吃早饭。我三十多年前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现在我的孩子比我当年要高出一大截了,个子高,却是孩子。他是记事后第一次随我回老家,对一切都陌生,都新鲜,还不知道怀旧,他也没旧可怀,正是热热地盼过年的年龄。我忙着见当年玩尿泥的朋友。董桥说的话是真理,好朋友是绝版书。在朋友的引荐下,还见了一位大和尚,不知道是八十岁,还是九十岁,慈眉善目的,已稍稍有些笨手笨脚,看样子一点也不像宗教里的人物。老人有见民不见官的口碑,兼通医术,远近的不少人得到过他的帮助。让我意外惊喜的是读到了他的毛笔手札,体例类似随想录、起居注。字是一颗一颗的,透着静气和元气。书法好,行文更是了得,文辞生动,天然大气。尤其是对一件一件时事的观察和判断,让人开眼也醒脑。我一口气读了十多页,读着读着对老人由敬爱到仰望,由好奇到毕恭毕敬。当时的心情,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不知道山里住着神仙。

“老人家,您写的这些都是好散文呢!”

“是散文呀,就散文吧!”

“那您认为是什么呢?”

“叫什么都一样,法号么。”

我向老人请教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近些年国家发生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灾难。您怎么去看?另一个涉及老人的手札文章,出家人为什么这么关心时事?老人的解答话短语重,如遭棒喝。

“发生这么多事,灾呀,难的,还有医不好的疾病,根子在少爱心。人和人之间少了爱心,就会出大事情,不好的事情。少了爱心,盛世也要打折扣的。”

“你觉得出家人就是要找清净吧?世上最辛苦的,不是人,是佛。佛苦渡众生呢。一个和尚也要有所悟,悟不是空想,要有修持,要行正果。”

我从老人那里还学到了两个词,一个是“去妄念”,一个是“本事”。

去妄念不仅仅是去除杂念,妄念是去不干净的。重要的是凝聚精神,统一自己的思想。一个人要想有所为,先要有一个念头,叫“本愿”,按本愿去做,叫“本事”。本事是一点一点聚集在一起的,像本分的生意人赚钱,一分钱两分钱去赚。一夜暴富的人,如果是心底好的,可能是好事,要是心底差劲的,就要另当别论了。告辞的时候,我问老人这些手札能不能在我们杂志上发表一些。老人笑着摆手,说那是政治和尚做的事。

好朋友是绝版书,这位大和尚是孤本书。如果不是有缘碰上,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样难得的一部。人生一世,做妓女是一辈子,做皇上也是一辈子,但宗教里的高者,却是长在。

小说和散文写法的区别

小说和散文的写法有什么区别?

比如去山里写月亮。散文家写的是溪水里的月亮,小说家写的是洗脚盆里的月亮。洗脚盆里的月亮有细节,也是当天夜晚的月亮。溪水里的月亮不知几千年了,从有溪水那一天就有了,造化早就写好了,散文家只是临摹而已。写天工造化,是画家临摹,大画家临摹出来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二流作品。小画家临的,只能叫作业了。

小说有完整的空间,像一间房子,天花板,地板,四壁,厕所,厨房,卧室,人生活必需的应有尽有。散文只有客厅,书房或书架,卧室里不敢有床,即便有床,也是婴儿床。

小说是整体,散文是局部。小说是物质也是精神,散文只是精神生活。这是谁定下的规矩?新文学从“五四”数过来,满打满算才九十年的时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并没有人。

《美文》创刊时提出“大散文”的写作主张,旨在打破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今年再以长篇散文、中篇散文、短篇散文明确分目,十万字以上是长篇,一万字以下是短篇,中间的地带是中篇,基本上是依小说的体例。散文的写作空间要扩大,肺活量要扩大。实话实说,我们是走在寻规找矩的路上,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小说为什么叫小说?名字以小打头,不是自谦,是我们传统的小说观。在传统文学观念里,小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是私人写作。是娱,是闲,是野趣,是道听途说,是掌故传奇。在社会痛痒的层面,写到痒为止。《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是特例,既写到了痒,也写到了痛。称之为经典四部,依据是今天的小说观。散文在传统里是正途,是立言,是立身,是树人的千古事。新文学以来,小说最大的成功是解决了小的问题。“小”这个接力棒,被小说扔掉了,但是不是被今天的散文捡起来了呢?我不敢随便说。

《古文观止》是一部古代散文选集,是古代散文的入门读本,基础是传统散文观。成书在清朝康熙年间,编选者是吴楚才、吴调侯。收录从先秦到明代220篇散文作品,其中收《左传》34篇,《史记》15篇,《国语》11篇,《礼记》6篇,《国策》14篇,《公羊传》3篇,《穀梁传》2篇。用我们现在的散文观去看,这些“历史故事”占了近一半的位置,而全书中今天散文研究者眼里的“纯散文”仅仅二十分之一。单从这一点来看,清朝人也真够“解放思想”的。

游记怎么游

一个人走到一个地方,有了想法和心得,记下来就叫游记。

鱼在水里叫游;大鱼在海里叫遨游;人的想象力长了翅膀,叫神游。此外,人们一些大的愿望实现了,或得不到实现,要游行;人犯了命案,行刑前要游街。过去的江湖郎中,没有什么真本事,扛着幌子走街串巷的,叫游医。游,是能看出水平的。在溪水里游的鱼长不大。有一种鱼,可以在水里游,还能飞离水面,神游出几十米,但游不深,也飞不高,基本上都是二把刀。游医是吃过一家吃不过第二家的。游这个字的内涵,复杂着呢。

比尔·霍姆先生是美国的一位大学教授。我有幸见过一面,聊得很开心,人长得高高胖胖的,去饭馆吃饭,多数椅子都接受不了他的屁股。他80年代在西安交通大学做过教授,讲英美文学,回国后出版了一本书,叫《归乡喜若狂》,这本书在当年的美国据说反响不小,我也曾应约写过一个短文。前几天,一位朋友告诉我,比尔·霍姆先生因心脏病去世了,还传过来我当年写的那个文章。现节选一部分附在这期稿边笔记的后边,以表达对这位喜爱中国的美国作家的尊敬和怀念。

选发《一个美国作家笔下的西安》这组文章,还有一层意思,看看外国人是怎么样写“国外游记”的。

几天前,我去拜访几位美国学者,他们在中国的西北大学任教。比尔·霍姆(BillHolm)不在几位学者之列,他在两年前就离开了中国,但他们捎来了他的问候。比尔曾在中国的西安交通大学任教授,讲授历史不长但很繁荣的美国文学。回国后写了一本描述他在中国亲身经历的书《归乡喜若狂》,书名源于中国的一句旧体诗,从这一点足以看出他来中国也是受益不浅。《归乡喜若狂》是一本很好的书,中国读者十分熟悉并喜爱的《长征故事》作者索尔兹伯里为比尔的这本新著写了序言,他和我一样认为:“比尔·霍姆是明尼苏达的一位奇才,他的书是一本杰作。”

作为诗人,他的诗歌让我看到了美国当代诗歌的又一个侧面,宁静、悠远、祥和、简短的语言几乎穿透了一切。他不咄咄逼人也不耍花枪,读他的诗句,可以清醒地感到艺术细致的手指在轻轻地揉着身体。作为学者,他宽容地理解中国文化里他所不好理解的一些东西,他老实地承认中国的湖水有五千年的深度,相比之下年轻的美国人确实不容易一下子沉到湖底的淤泥里,他朴素的态度使我联想到康德阐述的极限问题,比如一把手枪的射程是50码,他理性地站在50码射程之外,冷静地观察手枪的现实价值和剩余价值。

《归乡喜若狂》像一幅悬挂在房间墙上的画。很显然,比尔的笔根没有置于中国的土地上,就像画的根没有扎在地板上。但墙上的画丰富了房间的情调,满足了审美视觉的一种需要,窄窄的空间因为一幅画的介入而平添无限趣味。画的脚扎根在墙内的钉子上,但无形的艺术枝叶却笼罩了整个房间。

这本书与其他外国人写中国的书的区别之处,在于作者使他的那双大脚走进了最中国化的小巷深处,循着蛛网细而软的神经线去寻找蜘蛛。他的成功源于他的耐心和细心,源于他喜欢中国人,他尊敬中国这位五千岁高龄的老头。《归乡喜若狂》是一本吸引你想一口气立即读完的书,轻松而智慧的文字由眼睛通过胃隐入心灵,就像冲冷水澡,闭着眼睛、跺着脚,皮肤绷得紧紧的,冲洗想象中的泥污,一阵入骨的凉从头梢迅速传递到小脚趾,这之后,很快就从心底升起由衷的热热的畅快。

陈丹青说鲁迅研究

这几天读到陈丹青先生关于鲁迅话题的几次演讲,很是过瘾。摘录几段作为这一期的稿边笔记。

“全中国专门研究鲁迅,吃鲁迅饭的专家,据说仍有两万人。所以想要比较认真地谈论鲁迅,先得穿越两万多专家的几万万文字,这段文字路线实在太长了。每次我读到这类文章,总是弄得很茫然,好像走丢了一样。可是翻开鲁迅先生随便哪本小册子,一读下去,就看见老先生坐在那里抽烟,和我面对面!”

“文革中间我弄到一本日记本,里面每隔几页就印着一位中国四五十年来大作家的照片,当然是按照五十年代官方钦定的顺序排列:鲁、郭、茅,巴、老、曹之类,我记得还有赵树理的照片——平心而论,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模样,各有各的性情与分量。近二十多年来,胡适之、梁实秋、沈从文、张爱玲的照片,也公开发布了,也各有各的可圈可点,尤其是胡适同志,真是相貌堂堂,如今我们新时期的新文学的男男女女作家群,排得出这样的脸谱吗?”

可是我看来看去,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

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祥,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意思是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

“‘好玩’是一种活泼而罕见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定义它,它绝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内在力量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甚至是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终于败给丘吉尔,因为希特勒不懂得‘好玩’;蒋介石败给毛泽东,也是因为蒋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游戏的,豁达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

昨天有幸与海婴父子交谈,又听了令飞(鲁迅之孙)的讲演,这才清楚周家后人几十年来的难处,鲁迅的骨血,亲子孙,如今对鲁迅的后事没有一点过问的权利,周豫才不再是周家人,一谈鲁迅,等于谈国事,海婴的父亲,令飞的祖父,早就被霸占,被百分之百地“国有化”了。

九十多年来,鲁迅的大愿是“救救孩子”!今天,孩子们的命题可能就是“救救鲁迅!”

和一个大学里鲁研室的教授说到陈丹青,教授说,“行外的人敢说,敢写。”我才知道,对鲁迅的研究,也是一行呢。但不知道的是,这一行有什么行规,当下的行情又是怎么的一个模样?

散文仅有技巧上的新是不够的

散文仅有技巧上的新是不够的。

这是散文与诗、小说最突出的区别。散文写作可以技术革新、可以技术革命,但不宜技巧秀,不宜耍花枪。散文是综合的艺术,既是文学的,也有世故的一面。一个人可以七岁写诗,九岁写小说,也可能写得都不错。但这样的年龄是写不出好的散文的。

散文的新不在高处,在深处,像打井,掘地多少尺,直到打出清澈的水为止。

“致知在格物”是《大学》里的话。《大学》的作者是子思,是孔子的孙子。格指的是度量,是追究。好的学问在于穷究事物的道理。品和格的意思差不多,相关连着的,后来这两个字成了一个词,形容一个人的修养境界。

汉字里有很多词,追究起来是有峰回路转又一村的效果的。比如贸易、货、经济。贸是卯和贝,卯时是早晨六点钟前后,贝指钱财。易是日和月,是更替,是变化。贸易就是早晨带着钱去交换。货是化和贝,化是中国文化里很复杂的一个字,代表万物的基本元素,有一门基础科学叫化学。化也指多元的发展过程,量化、融化、开化、风化、现代化等等。货是物质的总和,也有精神因素,比如形容一个人品性欠佳,称货色,其中含着我们传统观念里重农抑商的东西。经济一词原是政治术语,指经世济民。杜甫有一句诗:“古来经济才,何事独罕有”;还有一副老对联:“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以前这个词也用于人的名字,含着家长对孩子的仕途希望。比如《金瓶梅》里有一个人物,叫陈经济。现在经济这个词含的意思,是舶来品,是翻译的结果。

还有两个词,词意的变化更大。阳台和南风。阳台在今天的意思不用说,但在古汉语里专指房事,“重整旗鼓,再赴阳台”。南风专指男子间的性行为。清代李渔的短篇小说集《无声戏》里有一段描写:“此风各处俱尚,尤莫盛于闽中。由建宁、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县甚似一县,不但人好此道,连草木是无知之物,因为习气所染,也好此道起来。深山之中有一种榕树,别名叫做南风树,凡有小树在榕树之前,那榕树毕竟要斜着身子去勾搭小树,久而久之,勾搭着了,把枝柯紧紧缠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来,两树结为一树,任你刀锯斧凿,拆他不开,所以叫做南风树。”今天的意思全变了,比如当下有一本很好的杂志,就叫《南风窗》。

好的散文遍地都是,在我们身边,随便找一个地方,向下挖,都会有出人意料的收获。

对三个字的认识

说说对大、小、根三个字的认识。

传统国画处理大与小有鲜明的办法。鱼虾戏水,石孔桥弄景,是“小”的匠心,小巧却不小器,有意也有趣。表现“大”则注重局面,如山水画的作法,连绵群山缩入一张宣纸,见气势,也见情怀。山脚或半山腰再有一处茅屋,一个或两个仙人般的人物把盏或对弈。人的“大”与群山是不成比例的,旨在突出人的精气神,如那句诗写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国画还有自己程式化的“语言系统”,比如梅、兰、竹、菊、松、鹤等动植物,表达的意思都有固定的指向,是从一种“实”的具体走向一种“虚”的具体。

国画里的人物画以市井百姓为大,给皇帝画的像意思不大,要么是宫廷画师的遵命作品,要么是“在野”画家的“政治觉悟”。这样的画艺术价值都不高,过了这个村,这个店也过去了。

旧文人写大与小不太鲜明,要么小中见大,要么交相辉映。举陆游《入蜀记》三段例子:

二十一日,晚,泊杨罗,大堤高柳,居民稠众。鱼贱如土,百钱可饱二十口;又皆巨鱼,欲觅小鱼饲猫,不可得。

二十五日早,谒英灵助顺王祠。祠属金山寺,寺常以二僧守之,无他祝史。然榜云“赛祭猪头,例归本庙”,观者无不笑。

十一日。近无锡县,始稍平旷。夜泊县驿。近邑有锡山,出锡。汉末谶记云:“有锡天下兵,无锡天下清。有锡天下争,无锡天下宁。”至今锡见辄弃之,莫敢取者。

《入蜀记》是陆游转仕途中写的日记,共六卷,近四万字。被今天的文论家戴了一顶帽子:中国第一部长篇游记。陆游从1170年农历五月十八从浙江绍兴动身(那一年闰五月),十月二十七日到达重庆奉节。以前干部调动真够辛苦的,走马上任,历时五个多月。

今天有“作家地理”新名词出现。指作家写他的家乡,或出游到某个地方的记录。以前的地理杂记在经史子集里分类史部,无体无例,重实录,重民风民俗,重考据。有情、有趣、有见、有识,且识是重头戏。有情无识,或情重识轻,就叫“小”。“小说”一词,最初就是这么来的。鲍尔吉·原野写草原的散文是当今作家中最见功夫的,对草原的认识,对人和物的认识是露骨的,而且充分融在情里。物我两知,物我两忘。

根是个实词。树根是树的根本。人的根是什么?依那句流行的话说,“性格即命运”。人的根是一个人的性格。一个地方、一个国家的根是什么?是活在其中的人们的集体性格,集体性格里的骨干成分,叫文化。我们有二十五史,也就是说,有二十四个朝代灭亡再新生。重要的是,二十四个朝代是一脉相承下来的,紧密连接这些朝代的那根粗绳子,正是文化。一个朝代灭亡了,如同一个企业倒闭了,倒闭却不关门,就地或择地重组开张营运。得以重组的基础,也是文化。南怀瑾先生说得真切也恐怖:“国家亡掉了不怕,还可以复国,要是国家的文化亡掉了,就永远不会翻身了。”文化寻根,就是沿那根粗绳子逆流而上,找灭而不亡的社会基因。

有一种民间手艺叫根雕。把树根从土里挖出来做成多种多样的艺术形状,好看也好玩。但做成根雕之后,树根的价值走向就转变了,不再是树的根本了。同样,把文化里的一些东西做成根雕,也就不是文化了。

主旋律

《三国演义》和《西游记》是写“主旋律”的文学作品。

明太祖朱元璋以忠孝治天下,忠孝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三国演义》依“主旋律”对几个历史人物重新进行了量身塑造。曹操、诸葛亮、关公三人与史实落差很大。诸葛亮、关公是上升,是形象增值。曹操是滑落,是贬值。曹操由“一代枭雄”落马为“旷世奸雄”,罪在不忠汉室,先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继而取而代之。诸葛亮和关公被奉为忠孝节义的典型,上纲上线成了神话人物。明朝多位皇帝和道家有不解之缘,开国之君朱元璋与疯道士周颠形同兄弟,周颠仙逝后,朱元璋亲撰《周颠仙人传》;永乐皇帝朱棣与形僧实道的姚广孝间的默契;世宗嘉靖皇帝在位四十五年,一生尊道轻佛,尚方士,晚年沉迷炼丹术。《西游记》成书在嘉靖年间,这部书里有两条主线:第一条是孙悟空的道家“出身”,修得七十二般变化,又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锻炼镀金,上天闹天宫,下海降龙王。观音菩萨戴在他头上的“桂冠”附着紧箍呢,让他头疼厌恶。第二条是唐僧志大才疏,昏庸无能,和猴子、猪等去西天取经。

上述这些话是召政兄几天前来西安城闲聊时我们一起说及的。他说如今作家怕写“主旋律”,怕写政治。一个时代的大作品怎么可能离开那个时代的政治?写出身处时代精神气象的作家才是一流作家。这话听着让人开眼界。

主旋律是一个时代的最强音,却不是一般的耳朵能听清楚的,便是囫囵着听入了耳朵,还要提纯,要去伪,要去粗取精,这个过程比较费神。文革中写《金光大道》的浩然先生是写那个时期的主旋律的,听得也挺准。但仅仅十几年的时间就已时过境迁,最可惜的是浩然先生天赋的文学才华。

塞翁得马,他儿子大腿摔断了。塞翁失马,一群马跟着回来了。

《庄子》也有覆虚舟的典故,载重船,珠宝船行驶在海上,说翻就翻了,不仅翻了,还会沉到海底。空船即便翻了,仍在海面上。肚子里不装东西不是没有东西。老西安人有一句口头禅,写成书面语是:不要看那个人空着手,就认为他什么也没有拿。想想在深海辽阔的海面上,漂着一艘空船,让人遐想联翩呢。庄子的《逍遥游》,不是务虚,是更开阔的实在。

头头是道,老子眉长。老子有三件法宝,“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为天下先。”

信仰和境界

信仰和境界是两码事。

信仰不是虚拟的,是很具体的现实。信杨树教的人见不得槐树,白萝卜党的人容不得红萝卜。斯威夫特写的大人国与小人国的党争,一直落实到鞋跟的高与低,吃鸡蛋先打大头的一边,还是先打小头的一边。信仰是由细节组成的,是从山上往下滚雪球,逐次增大,但心是翔实的。终极的信仰在心中,并不悬挂在头顶。

和尚是有信仰的,讲究戒。戒如同关门一样,把不好的或不妥的东西关起来,慢慢收拾干净。持戒不是天天坐着去悟空,而是行,很具体地行善事。为善去恶,止于至善。天天坐着的成不了大和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是小和尚。监狱里的人犯叫坐牢,但不是坐着,要出苦力,要干重活,要遭体罚。

伪信仰是什么?是天天吃肉的人,给自己书房取名什么什么斋。是头顶上开着花,脚下养着草。

文学作品写伪信仰的,就不必去说了。把信仰虚幻化的,像神灯一样挂在半空中,读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

境界是虚的,也是实的。

高山飞瀑是一种,小桥流水是另一种;群山间的山岚是一种,村里的炊烟是另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一种,“远上寒山石径斜”是另一种。

境界是真实存在的。南怀瑾先生举过一个带细节的例子:一群小猪在吃奶,母猪躺着,这个母猪刚刚死去。小猪仍在吃,但吃着吃着陆续都走开了,奶水还有,小猪们不吃了,害怕了,因为猪妈妈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人爱自己的父母,不仅仅爱养育之恩,重要的还有养育之恩背后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就是境界,既是虚幻的,也真实存在着。

有大境界的人,不一定有大信仰。有大信仰的,也不一定有大境界。信仰和境界高度统一了,有大善,如高僧,如宗教世界里的大德。也有大恶,如魔鬼,如邪教主,如希特勒。有一点很有趣,把信仰和境界放一起说的时候,基本不说政治人物。

境界和信仰还有一点不同,境界是伪装不出来的,纸包不住火,土气的人穿时装更见土气。一个文章写出境界,比写出信仰难多了。

张华先生是我景仰的长者,同住一个楼内,却是很难见上面,很不容易约到老先生的一组文章,以“星河清梦”专栏刊出。专栏名称源自晚唐诗人唐温如的一首诗:“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读着张华先生文章,不自控地就想到了“信仰”和“境界”这两个词的内存。

中药里的“君臣佐使”

“君臣佐使”是中药的组方原则。

一剂中药是一个工作班子,有首要,有副理,有协调,有跟班差使。“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药效在体内发挥力量像打一场综合战役,有主攻的,有在外围阻击援兵的,还有打扫战场和建立根据地的。中医不同于西医之处,是驱病之外,还讲究御邪和正气,还讲究环保意识,治理胃顾及脾,调解肝操心肾。一个药方,药由几味、十几味,甚至几十味组成,看老中医开药方子,像观摩儒将调兵遣将,那纸处方是作战的沙盘模型,几十味药各就各位,蓄势待发。

中药有秘方和验方的分别。秘方使中医神秘化,也个性化。验方也叫通方,是实践检验过的一个个真理。比如料治胃症的“四君子汤”,人参是君,白术是臣,茯苓是佐,甘草是使。民间还流行用偏方,“偏方治大病”,“单方一味,气煞名医”。有些偏方的记载很有意思,只是不知效果如何。随手抄录几个,供有识人物甄别。治支气管炎用柚子,“取柚子皮的内层白瓤,切碎,加冰糖适量,隔水蒸烂,早晚分两次服”。治脚鸡眼用未成熟的无花果,“洗净,捣烂如泥,敷于患处。每日两次,连用二日即见效”。治慢性咽炎用丝瓜,“切碎,挤汁,分2-3次服完,每天一剂”。治尿床用羊肚,“羊肚盛水令满,用线扎紧使两端不漏水,煮熟,取羊肚内之水,顿服”。治胃的方法好,属食疗,“赤小豆500克,活鲤鱼1条,玫瑰花15克。鲤鱼去肠杂,与另两味共煮至烂熟。去花调味,分2—3次服食”。

和原野兄在电话里聊散文的内在容量以及写法如何生动,一下子就扯到了中药组方的高妙上。原野兄见识广阔,趣味盎然。古今优秀的散文作品,都是名中医开出的药方,内含着多味“药”。偏方的作品是讲时效的,针对的是“流行病”,或难医的顽症。用看中药处方的眼光读王新民先生的《督察笔记》,这个长文章在“单方一味”之列,用细火煮一株种植的人参。读书也是补气,举国力建农家书屋是难得的好事,也是长远大计。恐怕要坚持多少年,才能见出这件事的功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