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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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下乌啼

1

九弯大战之前,罗进从来没死过心。在跟解放军剿匪部队玩猫捉老鼠游戏,打得难舍难分之际,罗进处处留心,千方百计寻找刘小凤的下落。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女人。

解放军围剿叶国明部时,叶把队伍分散避敌,几个叶系小卒在深山密林里找到一个搭在石头缝里的草寮,众人闯进去,搜出一个年轻妇人,蓬头垢脸,脏得像是垃圾堆里的一团破布。拉到水沟边洗洗再看,不得了,脏婆子竟然变成个大美人。据说这妇人原是外乡人,因为兵荒马乱流落到这一带,突然被人捆了,抬到深山,卖给这边一个猎户当老婆。叶国明部小卒发现那天,恰猎户外出,只妇人一个独守草寮。这种妇人怎么能便宜了猎户?几个小卒七手八脚把妇人搞了,还决定夺人之美,把她带回老窝孝敬他们的头目叶国明。但是他们还没走回老巢,叶国明就栽在大北杠手里。后来叶系人众作鸟兽散,妇人也跑得不知去向。

罗进听到消息,立刻想起刘小凤,不禁手心汗湿。他问了线索,带着几个人潜进深山,东访西问,直扑山中猎户的家,在那里见到了传闻中的落难女子。这妇人果然有几分姿色,举手投足风韵不凡,虽然离下凡天仙还略差一点,毕竟不是一般乡村妇人可比。该妇压寨夫人没有当成,在叶国明部散伙后自己跑回深山,还跟土里巴叽的中年猎户做一窝。一看她不是刘小凤,罗进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却又失落无比。

罗进追问妇人的来历。妇人表情麻木,提到了山谷,清晨,车队,狭窄公路和枪炮声。罗进只觉浑身发抖。妇人说,那天清晨她在山谷河边,她们七、八个女人分散在小河畔,各自做事,有泼水洗脸,有刷牙,她是跑去解手,卡车上很拥护,不方便,车队马上又要出发,不解手途中一急就麻烦了。仗就在那时打起来,解放军的子弹大雨一般从山上瓢泼而下,女人们都吓坏了,趴在河岸边不知道怎么办。有人爬起来往公路那边跑,有的才爬出河岸就中了枪,从河岸摔下来,一直滚到河里。

“有没有一个小个儿?圆脸,年纪轻轻,梳着两条辫子的?”罗进问。

妇人直摇头,说当时光是心里慌张,没注意其他。

罗进心情沉重。这是真话,战斗突然爆发时,别说妇女,男人都一样发懵。谁还能记住那时的所有事情?

妇人向罗进提供了她所知道的情况。她只对自己的事情异常戒备,什么都不说,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丈夫是什么军阶的军官,一句不讲。也许对她来说那已经算得上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罗进问她从叶国明部出来后怎么又跑回猎户这里,难道心甘情愿就这样让一头黄鼠狼似的山间猎户压在破草席上睡一辈子?她神情暗淡道:“我一个女人还能怎么办?”罗进问她还有什么打算?前国军军官家眷,几被土匪掳为压寨夫人的现山乡猎户婆娘摇摇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罗进手指发痒,差点掏出枪把妇人毙掉。对她来说,也许死了比活着还更好一些。但是罗进到底没有动手。他让手下人给妇人几块银元,离开那个草寮。

罗进感到绝望。刘小凤在哪?也这样吗?

还有女儿。当初为了寻找妻子,罗进狠心一甩把女儿丢在河中竹排上,本已跟这个亲生骨肉永久失散,哪想如小凤说:“上帝保佑”,上帝又把这孩子的影子送了回来。罗进认出了杜荣林,眼前突然浮出一条寻找女儿的线索。如果当初女儿没有掉到水里淹死,就一定有个下落,“大北杠”一定知道。罗进跟杜荣林邂逅之后,两次放过将他乱枪打死的机会,想活捉他,是希望存个活口,从杜荣林嘴里问出女儿的去向。在九弯伏击杜荣林运粮船队时,罗进奉卢大目之命,从一个竹头堆后边朝溪流喊话,声称想把杜荣林千刀万剐,这是实话,杜荣林让他妻离子散,当然恨之入骨。但是他心里还抱一线企望,能在将杜荣林下锅油炸之前,把女儿的下落搞个明白。后来成排手榴弹飞起来落到木船上,罗进看到杜荣林据守的木船船帮喷射般腾起,船舷后边的人随着爆炸飞向空中,寻女的唯一线索被炸成一滩血水。完了。

到了枪声和喊声突然在后边响起,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解放军剿匪部队主力包围于九弯时,罗进当机立断,于竹林里外乱哄哄中爬出藏身之处,滚下河岸,一直滚入水中。三十六计走为上,罗进一跑了之。

其实他早在盘算逃跑。几个月前,他自作主张跟踪杜荣林到溪坂,企图活捉,受挫之后卢大目骂他:“你小子坏事。”倒没怎么计较,罗进却知道这事没完,卢大目猜忌心很强,受到他怀疑的小头目通常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暗枪射杀于乱战之中。罗进装得若无其事,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忖出路。寻妻寻女似乎都成泡影,还有什么必要留在匪窝里挨共军的子弹和卢大目的黑枪?共产党新政权正在逐步建立稳固统治,卢大目一类土匪肯定都要乌乎哀哉没几天日子了,这时不跑还等着领什么赏?罗进趁乱行动,于九弯出逃。罗进生长南国,水性好,潜下水后即甩掉衣裤,溜之大吉。这是他第二次泅水脱逃,做起来得心应手。那一天他游出几里路远才爬上岸,躲进一片茂密的林子里。时九弯的枪声还远远传来,送神鞭炮似的噼啪不绝。

罗进踏上逃亡之路,如丧家之犬。罗进在闽南一带为匪,杀人放火,共产党和老百姓都饶不了他。大陆全境已被解放军占领,他能跑到哪里?藏进哪个鼠洞,才能不被认住、掏出和清算?罗进小心行事,昼伏夜行,走一步看一步。他先向西,潜入深山,从福建西部龙岩一带逃进广东,再折转南行,历尽艰辛,慢慢走入潮汕。童年时他随父母从台湾出走后,曾在潮州祖家生活数年,在当地还有一些族亲,后来日本鬼子攻进广东,乡人“跑日本”四处逃难,罗进一家才离开潮州去了赣州。罗进在潮州乡下找到一个远亲,论辈份是他表兄,此人在乡村开个杂货铺,为人吝啬、尖刻,看到罗进衣衫褴褛进了家门,他眼睛眯起来,满眼里全是鄙夷。

“做啥呢?”

罗进嘿嘿道:“给阿叔添麻烦了。”

罗进编了个故事,说自己在赣州做生意,跟人合伙卖棺材,兵荒马乱死人多,生意尚可,赚了点小钱。前些天到广东梅州买木料,顺道回潮州看看,还给表兄表嫂都带了点小礼物。却不料路上撞着土匪抢人,东西没了,只捡条命来见表兄。表兄说年纪轻轻什么不能干?卖棺材?晦气!罗进说眼看天下太平了,他想改行,做药材生意,靠他人跌打损伤糊自己的口。他记得父亲说过他们家有一个亲戚在香港做药材,生意挺好,表兄清楚吗?表兄说那个人呀,也没听说怎么样了。

罗进特意前来领教表兄白眼,也不是丧家之犬胡乱投奔,他有一件要事非找到此人不可。罗进自忖大陆全境已经尽归共产党,藏到哪里都不安全,唯走为上。以目前看,香港当是他逃亡首选。那里还有罗进的一个亲姐姐,可资投奔。罗进父母生有两个孩子,姐姐比罗进大七岁。一家人从台湾回到潮州定居后,姐姐被父母许配给一个邻乡青年,不久两人结婚。罗进的姐夫为人老实厚道,会做饭,让一位在香港开潮州餐馆的族亲叫去帮忙,罗进的姐姐跟着也去了香港。姐姐去港之初与家里时有书信,日军侵占香港、罗进随父母“跑日本”逃往赣南后联系尽失。抗战胜利后罗进曾多方打听姐姐一家去向,总无结果。罗进因此在逃亡途中找到表兄家里,这位乡村杂货铺小老板除为罗进的表兄外,还是罗进姐夫的堂兄。

表兄摇头说,那一家人好多年没消息了,从日军进攻香港后就失去了音讯。

罗进在表兄家住了两天,不辞而别,临走时把表嫂一不留神没有看住的一点细软席卷而去。罗进潜逃需要盘缠,当过几天刘四斤,学点打家劫舍,卷表嫂一点细软当然小意思了。不久罗进从番禺一个小港坐上一条小船飘泊珠江,于夜中偷渡香港。他们的船在珠江上碰上大浪,晃得几乎倾覆。靠岸前香港水警巡逻艇砰砰砰远远开过,探照灯一扫,小船差点现形。还好有惊无险,船舷最终靠上港岛一个僻静海角。历尽千辛万苦,到底偷渡成功,逃出已由共产党掌控的大陆,罗进往海滩上一趴,久久不起,像是忽然断气了一般。那一刻他满心悲愤,无法割舍。

就这么完了吗?妻子女儿都丢在远处崇山峻岭间,家破人亡,从此天各一方了?

他满心不甘。

罗进入港其时,香港还没有后来的繁华。有大批逃亡者涌入,包括罗进这类当过上尉干过土匪者。港岛上没有解放军,却有港英警察,偷渡客谋生不易,想改换门庭重操旧业当个港匪都不得其门而入。起初罗进只能小偷般游荡,一边找饭吃,一边打听香港亲戚下落以求投奔。他没找到父亲提到过的堂叔,也没找到姐姐和姐夫。姐姐一家居住的区域,在日军进攻香港时让炮火夷为平地,姐姐一家估计早化为灰土。罗进走投无路间,东亚局势忽然大变。1950年5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干涉中国内政,宣布对台湾实施武力保护。仓皇败退台岛,在随时准备渡海强攻的解放军大兵压制下惊魂不定的国民党政权突然喘了一口气,活转过来。

罗进找到国民党政权驻港机构,辗转去了台湾。罗进入台后遇上一位军中旧友,此人跟罗进曾在九江共事,关系不错,后来顺利逃出大陆,没像罗进这般人不人鬼不鬼进山入匪“深造”。旧友已升为校官,开始得道,他帮助罗进重入行伍,进了军事情报部门。罗进被派往金门,那里是最前线,与大陆的距离在视线之内,离罗进记忆犹新的龙潭山谷以及九弯,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近在咫尺。

罗进是自愿前往前线。尽管已近绝望,手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供找寻妻女的线索,对他来说,那方山水让他无法割舍,靠近一些,或许还能找到机会。无论如何,她们都留在那一边,可能都还活着。

做梦似的,现在他从这一边朝那一边张望。

2

那时候金门整个儿是座海中的碉堡,这个碉堡孤零零远离台湾,紧挨着大陆,完全置于解放军的火力圈下。小岛上重兵云集,处处战壕,地下坑道工事蛛网般密布,却没有谁真正认为金门是守得住的。1949年10月,从长江以北一直打过来的解放军攻下厦门之后,几乎毫不停顿,就凭着数百条小渔船,发一声喊一口气就打上了金门岛。要不是因为进攻部队准备不足,加上潮水不顺船只搁浅被毁后续接济不上,金门早就易手成为厦门第二。时逾两年,罗进绕一个大圈终于从海里爬上金门的这个时候,解放军所能动用的兵力、物力远比当年强大得多,他们已经不再只有打一响拉一下栓的几支步枪,他们在海岸上架起了能够轰击金门的大炮,新组建的空军和海军已经准备进入前线,军力虽难说可以立刻攻击台湾,制服金门却已绰绰有余。但是他们却不再急于攻打这个小岛,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北边朝鲜战场,在那里抗美援朝,同与美国人为首的“联合国军”大打特打,难舍难分,金门随着台湾一起意外地躲过一场迫在眉睫的痛打,得以缓过气来。

罗进在岛上处理情报事务。那时的金门岛是双方情报战的一个热点,台湾方面靠它大量收集大陆情报,特别是福建南部和广东东部的军情,并策动、指挥潜伏大陆人员从事破坏活动,包括爆炸、暗杀及各式蚊子苍蝇类型的扰乱。解放军情报部门也密切注视金门岛上的动态。不时有解放军侦察人员悄悄潜上金门及其属岛,藏匿于各角落,刺探岛上兵力部署,掌握沿海和纵深火力配置,再顺手牵羊,趁夜色浓重把前沿哨兵或者查哨军官拖下海,带上接应船只,作为活口捕回大陆。罗进是双方情报战中的一粒卒子,他负责一个小组,代号021,忙碌于长官安排的任务,天天跟一批情报人员耗子般龟缩于巨大的地下指挥所里,靠一些招魂幡似的高高伸出地面的天线,跟大陆上东躲西藏的间谍电台联络。要是走出坑道,他们这群耗子便成了三教九流一伙杂种,有的长衫有的短裤,有的打扮得完全就是乞丐。他们坐上一些个快艇,鬼鬼祟祟出没于大陆沿海各岛屿附近,在某一个地方放下一条小舢板,把某一个穿潜水服背氧气瓶的水鬼投入海中,在另一片海域则靠上一条渔船,从上边接下一个面目不清的家伙。用罗进自己的话说,干的全是鬼活。

罗进在金门岛上学会了喝酒。心中空怀期盼,钻在老鼠洞似的地下坑道,越过一片水雾,在无休无止的大陆远眺中满心悲凉,人到这种份上能不喝酒?

金门岛上产一种酒,叫金门高粱,是一种烈性白酒,入口火辣,特别有劲。若干年后对这种酒的嗜好被一些贪杯的台商带回大陆,慢慢地便有人把它叫做台湾名酒,一时风糜。当年罗进上尉在金门当情报耗子时,这种酒只能算小岛土酒,还没法梦想后来那么大的名气。罗进在金门,每逢钻出坑道休假时日,百无聊赖他就想起它来。

因为金门高粱罗进认识了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吴淑玲在罗进驻地附近的小镇上开一家小酒馆,馆子里只卖金门高粱。老板娘能在一个几乎完全成了兵营的小岛上开酒馆,一来因为她是本地人,二来因为她的丈夫曾是当地一个保安队的队长。此间所谓“保安队”跟罗进在大陆上混迹的卢大目“东南反共纵队”没有太大区别,就是些杂牌货色。在1949年秋天解放军进攻金门岛的那场大战中,老板娘的队长丈夫奉命率部参加滩头战斗,保安队七零八落不堪一击,队座大人在战斗中被解放军机枪击毙,身上中了十几发子弹,他的太太被这十几发子弹打发成一个寡妇。战后小寡妇在小镇上开了家小酒馆,当上酒馆老板娘,守着一个小男孩聊度时光。

老板娘年龄比罗进略大,个头很高,模样挺漂亮,只是脸型瘦削,颧骨挺耸,下巴有些尖。罗进所在情报部的军官都说这小寡妇果然天生一副克夫相,她那个保安队长不被共军的机枪打死还干什么去?老板娘吴淑玲在军官中不太有人缘,不像一些小寡妇谁都能摸,她有些变态,既要死呆在丈夫丧命的小岛上卖酒,跟十数万大兵混在一块,又不让人顺便吃她点豆腐。这个人敢说敢为,什么样的大兵都对付,经营小酒馆珠缁必较,从来不给赊账,绝对不吃一点亏。但是她不往酒里兑水,她的金门高粱地道正宗,无可挑剔。

有一回,罗进值完班出了坑道,恰外边下雨,天气阴冷。罗进披着一件雨衣走向小镇,一脚高一脚低穿过泥地,踩得胶鞋上全是烂泥像一双小泥船。也许因为天气缘故,那天小酒馆生意冷清,除罗进外,只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官。罗进向老板娘要了一碟花生,坐到窗前一张桌边,把酒倒在杯里,不声不响,一小口一小口地埋头喝酒,时而抬头往窗外看看。窗外阴阴沉沉一片水气,远处大海哗哗有声。

忽然老板娘走过来坐在罗进的桌边。

“那边还有谁?”她问。

这是岛上的习惯说法,“那边”指的是大陆。老板娘问罗进时还把嘴角往窗外一呶,做了个示意。

罗进摇摇头,说:“我是高雄人。”

老板娘说:“骗不了我。”

老板娘说她已经观察罗进好久了。她注意到罗进到这里都是独自喝闷酒,从来不管别人,也从来不多喝。到她这家小酒馆的酒徒什么样的都有,扎堆的,吵闹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爱占小便宜的,都有,像罗进这样的却不多。

“有什么想不开的?”她问。

“没有的事。”

“太太在那边?”

罗进一声不响。

老板娘站起来走回她的柜台,隔会又走过来,把另一小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也不说话,转头再去招呼店里那个醉醺醺的士官。

罗进喝完他的酒,起身离去,那时外边的雨已经停了。回到坑道,罗进才想起自己没把雨衣带回来,丢在小酒馆,算是酒钱之外再给老板娘送一份薄礼了。

他没去找那雨衣,后来他再去小酒馆时也不提起。没想老板娘却记着他,在他独自喝酒时把那件雨衣放到他的桌边,雨衣已经晾干,整整齐齐折成个四方形。

“我要在酒钱里给你加两个保管费。”老板娘说,“雨衣你还想要吧?”

罗进说:“别收太狠。”

末了算酒钱,没有多收,老板娘没那么抠。

后来有一次去喝酒,恰又碰上顾客冷清时分,老板娘走过来坐在罗进身边,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说:“还那么放不下吗?”

“没什么放不下的。”

“我看得出来。”老板娘说,“这年头,多少人都一样,不能老解不开疙瘩。”

“没的事。”

“听说过我的事吧?”老板娘问。

罗进点点头。

“他们说他中了十一枪。”老板娘说,“脸都给打烂了。那时我眼睛全是糊的,根本就看不见。”

她说人就这样,过来就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心里有东西解不开,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一些。别让它一直在里边磨,钝刀子割肉痛死人。

后来有一回罗进多喝了点酒,跟老板娘说起“那边”的一个清晨,说起那个车队和意外的枪声,以及溪中的急流。

“都完了。从那时候,”他说,“心里就这样,一阵阵的。”

老板娘用她的黑眼珠紧盯着罗进。

“那是……”她问,“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多大了?”

“当时不过三个月。算来,比你儿子小一点吧。”

老板娘唉了一声。

3

后来罗进总想,到底是刘小凤,还是她的天主在冥冥中安排了这一切呢?

他跟老对头杜荣林再次相逢,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刻。

1953年7月,一个晚间,罗进奉命率一个联络小组,跟着本部长官上了停泊于港口外的一艘军舰,随船队驶离金门。船队有十来条船,载有大量军械和部队,从番号看有两个海上突击大队,四个主力团,粗粗一估,兵员在万人以上。

“这会是上哪玩去?”罗进暗自惊讶。

那年月里此类高度戒备的大规模海上旅游活动很多,或为演练或为显示武力,各军种官兵习以为常。但是这一次似乎不同以往,这一支万余人的攻击部队准备上哪去巡回打鱼?只有缩在旗舰指挥台的最高长官清楚,情报官员罗进凭借自己的鼻子却能嗅出空气里有一股异常气味。在别人的鼻子里,海风像往常一样带着股咸腥味,他们不知道此刻空气中的电波异乎寻常地密集,它们在各式密码的掩蔽下紧张地传递着各种绝密信息,罗进密切注视着这些起落于海浪之上的波纹。

船队启锚驶向大海,先向东,朝着台湾方向,然后折转向南,再悄悄转为西向。这个夜晚天气晴好,大海风平浪静,一派安详。

午夜,罗进的电台接收了一条情报。

“共军沿海部队紧急戒备。”

罗进心想,好快。

这条情报有两方面意味,一方面表明本船队和部队出海的情报已经被对方掌握,解放军的情报人员效率不低,其指挥机构已经注意到金门守军这次行动不同寻常,连夜下达了备战命令。另一方面,潜伏在大陆的本方间谍效率也还行,解放军沿海各部队开始有所动作,情报就得以回传。双方互相渗透之深由此可见。

晨曦升起于海面,一道黝黑岸线出现在开足马力轰隆轰隆向西直进的船队前方,船队上警报齐鸣。

“准备战斗!”

前方是东山岛,福建最南端一个紧挨大陆,形状近似蝴蝶的岛屿。时该岛有近十万居民,有一座县城,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集镇,若干农村和渔村,守岛解放军主力是一支地方部队,有两个营的兵力,约一千人。罗进曾分析过这个岛屿的情报,对有关情况了如指掌,知道是一个可供选择的攻击目标,却没想到上司真要在这里动手。国民党军撤至台湾后从未停止声言反攻大陆,但是除组织小股兵力骚扰大陆沿海外,没有贸然行事隆重开打,直到今天。

罗进恨恨不已,咬牙切齿期盼反攻,他有自己的理由,不攻上去他怎么回大陆寻找妻女?他也清楚实力悬殊,反攻谈何容易。当时他还不知道,他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被称为“反攻序幕”的东山战斗竟是“反攻大陆”咏叹调的绝响,是两岸隔海对峙数十年中,由国民党军队发动的唯一一场具有一定规模意义的实战。

这天黎明,当装载战斗人员的船队扑向东山岛东部海岸,护卫军舰上的大炮狂轰滩头的时候,天空中传来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一支直接从台湾本岛起飞的空中支援部队按事先部署,在规定时刻跨越海峡,飞临东山岛上空。铁乌鸦驾到之后两路分飞,一路支援海上部队登陆,一路掠过滩头飞向岛的另一侧,在天空中撒播下一串又一串鸟粪般的黑点,这些黑点逐一化开,变成一个个降落伞,挂着一个个士兵自天而降。这是一次海陆空部队的协同作战,一次对诺曼底登陆战的小型模仿。在罗进的印象里,国共两军在战争中使用伞兵,这还是第一次。

罗进翻出地图,研究东山地形,断定伞兵部队是降落在岛西北角,那里有一个渡口,扼守着这个岛屿通往大陆的最便捷的海上通道,是这个海岛的咽喉。伞兵部队的任务显然是掐住要害,占领渡口,切断岛上力量单薄的守军之退路,同时阻止解放军援兵从大陆渡海入岛,这显然是战局的一个关键。

罗进随登陆部队下船,踏上小岛的土地。部队上岛后兵分两路,一路向北发展,任务是穿越岛屿中部一片低矮的山地,打到岛西北部,与降落在渡口附近的伞兵会师,确保切断小岛与大陆的联系。另一路直攻县城,实施占领。罗进随第二路部队行动,扑向东山县城。岛上守军主力不在县城,罗进他们未经大的战斗,很快就进入城关。这个县城依山面海,有排排民居鳞次栉比环绕小山,修建于海湾畔,突然降临的战火使城区笼罩在恐怖之中,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声在此起彼伏。

罗进率自己的情报组占领了城区中心地带的一个小学校。时值暑期,小学校里空无一人。罗进指挥手下人在小学教室里安装发电机,树起天线,安置电台。技师正调试机器,就听外边“啪”地响了一枪,随即有一排手榴弹黑压压越过围墙直飞过来。院里人们扑通扑通一起扑倒于地,心惊肉跳听炸弹落地那些噼哩啪啦的声响。

没有爆炸。爬起来一看,地上是十数个鹅石,圆的扁的滚得到处都是。

“到外边看看。”罗进下令。

几个士兵跑到门外,只见门外的哨兵直挺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头上身上满是乱棍打过的痕迹。步枪被抢走了,袭击者已跑得不知去向。

后来哨兵醒了,说:“像是群孩子。”

罗进下令加强警戒,说:“对可疑的,不问大人小孩,格杀勿论。”

罗进让警卫人员在小学校外围巡逻一圈,向四周射击,以示威吓,警告周遭潜藏的对手。时全城戒严,小学校周围没有人影,只有冷枪热枪在各个角落“砰砰”起落。罗进知道自己这种武力威吓恐怕毫无效果,却也没有其他办法。这不是在金门,是在共产党已经统治了数年的一座敌对的岛屿。电台架好后,罗进一边监听空中电波信息,一边呼唤潜伏在岛上的谍报人员,这是他此行的主要任务。

这时岛上其他地方的战斗如火如荼。岛西北部,激烈的枪炮声海涛一般起落,无休无止。负责主攻的海上突击大队主力在飞机、舰炮支援下进攻岛西北高地,遭到了据守该处的解放军守备部队的顽强抵抗,力量单薄的守备部队没有像事先预计的那样在十倍于已的强敌到来时撤离小岛,或者退据渡口,他们死守在岛西北高地,遭受惨重损失,仍固守不放,拼死相争,阻止海上突击大队打过高地与伞兵会合。与此同时,空降到渡口附近的伞兵遭到一支解放军小股部队与当地民兵的沉重打击,空降兵落地之前就遭遇乱枪射击,立脚未稳就被分割,只能分散作战,无法有效集中,没能按计划占领渡口。伞兵们被迫丢弃装备,撤往渡口后的小山,准备集结后再攻击渡口,解放军部队和民兵追着打,双方战得难舍难分。

罗进通过电台监听战局。渡口那边伞兵一个分队长在步话机里破口大骂,要空军轰炸渡口的共军和民兵,还要被阻于高地另一侧的海上突击大队赶紧增援。这一边海上突击大队的联络官则声称已经把解放军驱赶到高地上方,很快就可以打掉他们,粉碎他们对进攻的阻击,与伞兵会师在渡口。

“共军增援部队从渡口上岛了!”伞兵报告,“从大陆上坐渔船过来的。”

“肯定是对岸小股部队。”联络官回答,“共军大部队没那么快,漳州九龙江江东桥叫台风搞坏了,还没修好,他们至少要三天才赶得到。”

后来伞兵报告说,从渡口进岛的共军增援部队至少有两个连。联络官说不要紧,放他们上岛,多吃一个是一个。

“坚持住,我们很快打过高地。”突击大队的联络官许诺。

罗进还监听到另外一个电台的呼叫,显然出自控制高地阻击进攻的解放军守岛部队。电台报告:“敌人再次冲锋,有两辆水陆两栖坦克。”

罗进还收到台湾广播电台的最新新闻:“东山捷报:国军于今晨攻占东山岛,歼灭共军守军两个营,击毙共军守备团团长。”

罗进手心开始出汗。他想这他妈说得太早了,这一仗看来麻烦。

罗进不管打仗。在岛上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把小学校变成了一个谍报据点,以各种不引人注目的身份秘密潜伏于岛上的谍报人员匆匆来去,到罗进这里密报情报,领受任务和设备、经费。小学校平静表面下气氛神秘而紧张。

当天晚间,战斗到了一个转折时刻。伞兵未能按计划占领渡口,海上突击大队未能冲过高地与伞兵会合。从大陆驰援东山的解放军主力迅速于对岸集结,连夜渡海,数百艘渔船蜂拥而上,越过海湾进入小岛,战局至此已无可扭转。

罗进分析情报,断定这一仗打不下去了。解放军主力不像估计的那样要三天时间才能赶到,他们用难以置信的速度从福建和广东两个方面奔至,福建南部赶来的是几年前横扫东南的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所属部队,广东方面赶来的是曾于1949年一年间从东北打到海南的第四野战军所属部队,两股大军正像潮水一样漫向小岛。

罗进满心沮丧。

就在这时,在东山战地,一个让罗进刻骨铭心的故人跟他邂逅相逢。

“共军沿海守备部队杜荣林部已从古雷一带渡海增援东山。”

罗进看着潜伏大陆的谍报员发来的电文,不觉心里一惊。他想这不可能,搞错了。这人早死了。在九弯,他亲眼看到这“大北杠”在手榴弹爆炸声中从小船后边飞起来,轰隆一下去了另一个世界,血水染红了河水。

或者他没死?或者是另一个人,同名同姓?

第二天上午,罗进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有关谍报人员迅速疏散,罗进安排他的人员和设备搭乘一辆吉普车离开小学校。他们在战火中空旷而纷乱的县城城区兜了一圈,罗进吩咐上士司机把车开出城外:“看看去。”

他们的车出县城后顺一条土路朝北疾驶,时近中午,岛屿北部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一点一点向南逼进。罗进知道解放军大部队已经开始反攻,自己这一方已取守势,前沿部队在拼命阻击解放军的反攻,掩护撤退,他们不可能支持太久。罗进看到一队队疲倦不堪的士兵顺着土路撤往海滩,凄凄然又有了当年兵败如山倒之慨。

他跟退兵反道而行,一直往前拱。不多久,司机脸色发白道:“长官,过不去了。”

车停在一个山腰上,路在这里被炸断了,附近空无一人。

罗进说:“调头。在这里等我。”

他跳下车,穿过山腰上密布的棘条和灌木往山头走,那时激烈的枪声大潮一般席卷前方。罗进伏在一块黑色巨石后边隔岸观火,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山头。那边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身着黄军装的解放军士兵密密麻麻正在跃出沟坎、石头和树木,朝山顶冲锋。山头上乒乒乓乓全是他们的枪响,阻击部队的枪声已经被完全淹没。

远远地,罗进隐隐约约听到了解放军士兵的吼叫。

他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他想起了杜荣林。也许“大北杠”真的还在,没死,从阎罗王手缝里溜回来了?这个让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老对头此刻也许真在这个岛上,在枪林弹雨中?也许他还会像上次一样闯进罗进的望远镜里,上天有意让他们在这里远远相逢,再续奇缘?

罗进缓缓移动他的望远镜。

没有,他没看到牢记于心的那个人。

4

“你没死啊。”老板娘说。

罗进说是的他活着回来喝酒了。

老板娘把一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盯着罗进的眼睛看。

“死了不少人?”

“有一点吧。”罗进回答。

他知道东山一役损失大约三千,包括死伤和被俘人员。其中有大批人是因撤退不及,被炮火轰杀于海滩上。前后36个小时,号称“东山大捷”,这一仗其实很不合算,无捷可称,罗进心有不甘。

老板娘给罗进斟上酒,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不多久她又转了回来,在罗进那张桌边坐了下来,依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以为你叫共军给收拾了。”她说。

东山之役返回金门后,罗进生了场病,是比较厉害的胃溃疡,这种病容不得他喝酒,他有一段时间没去小酒馆会见老板娘的金门高粱。后来有一个同事跟他说,小酒馆的老板娘在打听他,问说,那个姓罗的上尉是在东山给打死了吗?

罗进便去了小酒馆。他对老板娘说自己没死,但是胃给打烂了。通常胃溃疡跟神经系统的不良状况有关,打仗时神经系统很难松弛,所以胃容易出毛病。

老板娘问他:“知道你怎么才没死吗?”

罗进挺奇怪:“听起来你好像知道?”

“我给你烧香了。”老板娘说。

罗进不禁嘿嘿发笑。

“你还真给我烧香?”罗进问,“有这回事?”

“你不信?”

“你烧那香有用吗?”

“你说没用?”

“那时候怎么没用?你那队长?”

老板娘一声不吭,顺手端起罗进面前的小酒杯,“扑”一下把半杯金门高粱泼到罗进的脸上,而后掉头走开。

罗进的眼中又涩又辣,是几滴被泼进眼角的烈性白酒在刺激他的角膜,他揉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没想到老板娘对他如此在乎,居然为他烧香,祈求佛祖保佑他别让共军乱枪射死。他自知过分,不该拿其前夫损她。老板娘是个小寡妇,她的丈夫,前保安队长在1949年秋天的金门之战中被登岛解放军击毙。显然老板娘的烧香拜佛无济于事,她天生一副克夫相,恐怕她越烧香越把丈夫往枪口上送。但是罗进也不该去触她的心病。

后来罗进总记着泼到他脸上的那小半杯金门高粱,还有自己眼角上那种又涩又辣的感觉。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和刘小凤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相比而言,丢失在大陆的刘小凤对他已恍如隔世。

有一天夜间,罗进带着几个人,化装成渔民,开一条渔船巡游海上,逐渐靠近大陆沿海,在一个岛礁群接应一条小舢板,把一个身材瘦小,嘴里镶两颗金牙的白脸汉子接回金门。这个人是罗进负责联系的大陆沿海地带一个情报站的站长,叫王汉夫,这当然是个假名。在大陆,王汉夫的掩护身份是油漆店老板,他的伙计以油漆家具为名于四乡奔走,打探各种情报。东山战役后不久,王汉夫的一个伙计落入大陆公安人员之手,情报站面临暴露,上司指令他撤退,罗进下海把他接应回金门。

王汉夫给021也就是罗进带来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纸袋,从里边乱七八糟抖出一堆破烂,铺陈在罗进的办公桌上。罗进捡起其中一张照片端详片刻,确认无误。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座小山,照片上有两人,都是解放军军官,一个中等个儿,一个高个头,高个子那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杜荣林。

这人现在是对岸地方守备部队一个独立营的营长。东山战役那会他是副营长,他的营长因探家不在部队,临时由他代理营长。战役中他率部登岛,因作战勇敢,战功卓著,战后升任营长。

他果然活着,没死。

王汉夫对罗进说,按罗进布置,他搜集了解放军这一部队及其营长的一些情报。该部组建不几年,姓杜的是在东山战役前不久才调来任职的。王汉夫听说这大个子“北杠”打过不少仗,受过重伤,几年前在山区剿匪中曾被一门炮弹击中,差点被炸死。

罗进没有更正。他当然知道杜荣林挨的什么,土匪哪有炮,就一些手榴弹而已。

王汉夫说,“这人有点意思。”

王汉夫捡起另一张照片,放到罗进面前。照片上有两个护士打扮的姑娘,王汉夫指着其中之一告诉罗进,这护士嫁给了杜荣林,她在杜荣林养伤时护理过他。

“姓杜的差点叫这女的弄死。”

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秀气温柔,并无凶神恶煞之相。如杜荣林这般了得的解放军军官怎么会让她差点弄死?其中有故事。这位姑娘姓秦,本地人,初中毕业后考入一所天主教会的护理学校,读护理专业,书读得好,毕业进了一家教会医院当护士,不久当了护士长。解放军占领大陆后,秦护士的医院同几家小医院合并,组成当地最大的一家地方医院,杜荣林负伤后被送入该院,成为她的病人。护理养伤过程中两人好上了。这两人却是不能好的。秦护士的父亲是个读书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学医,回国后长期供职于军事医疗部门,为国军医官,军衔为上校,据称医术精湛。抗战时该上校曾脱离军职,回乡从医,内战爆发后又被召入国军,1949年随军从广州撤退去台湾,秦护士母女都在家乡福建,未能跟随离开,滞留于大陆。杜荣林是共产党的军官,找一个逃亡台湾的国民党医官之女当老婆,哪里可以?偏偏这人就是非此女不娶。据说杜的上司曾拿两条路让他自己挑,或者跟该女断绝关系,或者离开部队转业。杜荣林不愿离队,也不愿负情,一直不结婚,为此被冷落了一段时间。这个人作战勇敢,有战功,上司对他一直十分器重,舍不得把他清除出军队,总想说服他为前途计,回心转意,打消娶这姑娘的念头。结果赶上东山战斗爆发,杜荣林临时受命率部队上岛,打得很凶,又立了一功,终于使他的上司决定让他继续留在部队里。

“现在他们结婚了。”王汉夫说。

罗进摇了摇头说:“好,有他受的。”

他把王汉夫的东西收起来,什么都没有多讲。

王汉夫离开金门去了台湾,而后消失不见。

那天黄昏,罗进出了坑道,去吴淑玲的小酒馆喝酒,老板娘像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一小碟花生和一个小酒壶,让他独自斟酌。到月上中天,罗进已经喝得差不多,小酒馆渐显人影稀疏时,老板娘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罗进悄悄把酒杯往边上移了移,他想,她不会还想再泼他一脸,用已经卖给他的酒再免费灌溉他一下吧?

“我要走了。”她说,“这个铺子不开了。”

罗进吃了一惊。

老板娘说,她受不了这里的空气,没完没了,全是大兵和战争。她在这里给亡夫守了几年灵,也差不多够了。她要把铺子卖掉,搬到台湾去,那边有亲戚。

“你也走吧。”她说,“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罗进看看她的眼睛,她目不转睛也看着他,两个黑眼珠在淡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对黑色的宝石。罗进扭头去看窗外,窗外月色如洗,大海在月光下平静地起伏,发出经久不息的涛声。月色里大海那一边朦朦胧胧。

罗进的心里又是那种痛,隐隐不绝。老板娘形容过,钝刀子割肉,就在里边磨。

他说,他哪都不去,就在金门效忠党国,时刻准备反攻大陆。看来真有天意,上天替他从地底下招出了一个人,一个仇人。眼下他天天做梦就是回大陆与之相会。怎么回去呢?划条小船?搞个竹排?或者干脆裤子一脱,带把匕首从海里游过去?都像梦话。他不管这个,就在这里守着,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