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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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的活法

芸芸百相,哪一个也不是主动申请来享受世间烟火的,无一例外是瞬间玉成的生物,因此圣贤明谕:随遇而安。人如此,猴子更如此。按照生物遗传的说法,在混沌稍开的远古时候,脑汁充沛、满腹心术、以手段殴伤它畜的猴子便迈进了人的门槛。它们在树枝间腾挪跳荡,保持着一团尖嘴赤腮的本真面目。确实,我们目前见到的猴子,长得毫无福相,半黑不净的脸皮成沓地叠着皱儿,脸上的肉太少,根本不够垂耳含颏的。猴子是天生的幽默家,笑起来一龇牙,使人感到恐怖;愤怒时一咧嘴,却令人好笑;哀啼的时候,却又给人一种诗意的美丽,只是声音有点刺耳。猴子最讨人嫌的是没有规矩,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眼珠转得太快,聪明全部外露,一点城府也没有。情况紧急时,弯弓的爪子便风急火烧地在耳部腮部额部短而快地抓挠几下,使人想到技止此耳的黔驴。

其实人是做不到随遇而安的。生得显赫也好,卑微也罢,只要活着,总免不了向上挣扎一番,举着人往高处走的幌子,从笼子里跑出来自由,空旷一阵子再给自己找一个新笼子,如此这般反反复复一直折腾到告老还土。到了最后的节骨眼上,觉悟一些的要叹出一口短气:这一辈子,唉!痴迷不醒的还是不肯阖上大眼皮,做死不瞑目科,给活着的人遗留一份责任。

虽然同为灵长类动物,但猴子与人不同,它们不与自己的命运抗争,沦落到什么地步便过怎样的生活,一身福祸全然凭天命安排。或许是因为进化成人还数遥遥无期,既然前途渺茫,它们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峨眉山的猴子最气派,它们结党成伙,恃山为主,偶尔有落草为寇的零兵散勇,也是尽着自己的性情所为,毫不在意人为何物。那里的猴子确实有人祖的大模样,人走到那里,会不自觉地生出对它们的敬畏之心。去年四月间,我游了一次峨眉山。去之前,早有过一些风闻,说峨眉山的猴子如何如何了得,听到的多半不信,以为讹传,浪得些虚名尔。略具人形的猴子岂能骑在人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做老爷?但真的踩在那窄仄的山道上,心里便有些打鼓,风声鹤唳的,有地下党到了白区的那种感觉。我是赶着早上山的,入了猴区,天才蒙蒙暗白,还是单打独个,幸亏隔七差八便有人语铿锵声传来,知道附近还有同类在活动,心里稍稍有了底。

首次遭遇的是一只孤单的猴,像个流浪者。拐过一道蜿蜒的梁岔,我远远地便见它迎面过来,与我胖瘦相仿,但至少比我矮一个头。虽说我文弱不武,但如果真的一对一地对仗起来,我凭借空中优势一两个时辰还不致落下风的,想到此,便又提了提胆子。对方显得有些心事,脚步滞涩,神态郁郁的,像个行吟诗人在做深沉科,间或左右潦草地一望,神情又像倦了的游客。我偏了偏身子,以便我们擦肩而过。交错时它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除了“又一个”之外再无别的内容。那一瞬我便自卑。与物相逢,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较量,是胜负的竞技,如此的不和平心理,便是人的“杰出”之处了,我觉得那一瞬我成了兽,而猴该尊为人,兽面的人。

前面出现三个猴,中间大腹囊囊者有着十足的领导模样,一颗小脑袋可笑又僵僵地望着我,没有什么表情,两侧各站定一个喽啰,大概是它的马弁或秘书,喽啰嘀嘀咕咕仿佛上谏着什么阴谋,被领导伸出两条碗粗的胳膊止了动静。我本能地向后望了望,见来路上又有两个“壮汉”稍前稍后走着,退路已经没有了,忽听头顶嗤啦一响,一不速之客打着树枝的秋千悬停在我的头顶,空中使者双腿上绕环抱树条,腾地右爪伸出,伸到我的面门。我以为它要行君子礼数,连忙献上右手,它一个刺猬团身,闪出左手“啪”一声在我头顶拍个正着,声音脆响,前后左右一片欢呼的嗤嗤声,随即两个起落翻转,它已退身隐到了密树丛里。我定神一望,密丛里埋伏着二三十只大小猴爷,眼睛在树叶间隙中闪着随时出击的光芒。我知道遇上了“土匪”小分队,正惶恐间,一只巨爪自身后搭在了我的右肩,且缓重地压了两下,我侧望一眼见有熊掌般大小。俄顷,身后绕出一个“壮汉”站在我的面前,甚至一眼也不望我,便很内行地搜身,逐一检查我的口袋,里里外外,不厌细琐,最后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从西安到成都的车票,大概看出是用过了的废票,一甩手扔了老远。我一惊,那是要报销的,刚有弯腰念头,肩上的毛团又重重地压了两下,我当时满脑子的侮辱人格感。这些猴子如此可恶,却还有动物保护法依靠着,我打了猴便是犯法,猴打了我去找谁评理?可能在猴眼里,人算不得珍稀动物,成堆成串的,像我们眼里的蚂蚁。

问题出在我手拎红绸的兜子上,是极便宜的那种,上山前随便买来装相机的。相机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的,它是我的临时银行,所有的细软银两尽数塞在它的壳内。“壮汉”劈手夺兜的刹那,我更迅速地取出相机抱住,凛然地挺了挺胸,准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猴子的眼光实在不能恭维,避重就轻,抓过兜子摸挲不止,先是一个猴独自欣赏,马上又围上几个吱吱赞不绝口,像开新产品鉴定会,然后簇拥到“领导”面前,“领导”接过兜子抖了几抖,嗡嗡有音,虽则它依然不露声色,但仍可看出它收获的喜悦,随即一声呼啸响起,几秒钟的功夫猴子便散个干净,个个身手迅捷空妙,来去无踪影,不逊于当年白洋淀芦苇丛中的雁翎队。

如果猴子也进入了信息时代,相互传导沟通,获悉了峨眉山同族的气派活法,一定会挣扎努力而云集圣地的,那时的峨眉山该有花果山之忧了。如同今日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一声闷响,叶利钦给我们送来苏联瓦解的消息,中国南北方的大小倒爷立即开赴红场,莫斯科到处活跃着我们发财的队伍,所到之处汉语的吆喝声此起彼应,如同走在我们的国贸中心。

关进公园里的猴子是惨淡的,没有连蔓的树枝,没有跌宕的流水,山也是假的,猴们最大的享乐便是背倚着晒太阳,或相互捉拿虱子,仅有的生动之事便是雌雄交爱。可雌猴们都是雄老大的,剩给雄老二乃至雄老小的主要事情是锻炼身体,修筋强骨,有朝一日脱颖而出,尽得春晖。偶尔的私情也很滑稽,一双冤雌冤雄野合在石后,草草成就那好事。眼睛左右环张,耳朵八方玲珑,慌里慌张,惟恐它猴发现,人们看着也替它们捏一把汗。它们本身也不会有什么精神愉悦可言,仅仅是身体的需要吧。在这种事上,猴子与人相通,只避同类,不避它畜。在吉林公园的“猴山”内,我有过一次经历,一双小亚当夏娃在大峭石侧做伊甸园之举,围观的人醋意哄嚷,喧哗又骚动,二者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乐此不疲,只是当峭石另侧的一只闲猴散步过来,它们才仓皇间拖云带雨地分开。

处境最悲惨的要数街头被耍的猴,一个个似不走红的小艺伎,骑车、钻圈、倒立、走钢丝,或被强行玩火。稍有违忤便遭体罚,或鞭子,或竹板,或反剪了双臂日头下暴晒,且这体罚竟也成了吸引观者的一个噱头项目。我在西安太白路西北大学近侧领略过一个项目,颇耐回味。耍者令一小家伙持火把绕场一周,后者惊恐,三鞭子抽在身上仍吱吱大叫,竭力不从。耍者佯怒,大喝“惩罚”,遂将一青砖放置在它的脑袋上,着令顶着,小艺伎弯了弯身子,双手吃力地托着砖以减轻头顶的压迫。耍者扭开头去的一瞬,它猛然扔掉青砖就地捡半块砖顶在头顶,亦做弯腰沉重科。观者哄笑连天,齐喝小艺伎聪明,耍者一定费了苦心,才有这么妙的导演。就像人的生存,压在头顶的东西太重了,便反抗一下换些轻便的,这卖艺不卖身的小猢狲很入神地做了一次人的缩微。

猴年说猴,算是对初人的一种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