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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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限

黄一眠是六十岁生日这一天退休的。

一个人好像一盘磁带,职业就是遵循着固定的卡条转动,且要有板有眼地发出音响,这期间磁带自己是无力停下来的,除了卷带跳槽。如果时间到了,或主人不想听了,不管有没有转到头,就会有一只手轻轻按键盘,“砰”的一声把你退出来,搁在一旁休息,这就是退休。

第二天早晨,黄一眠躺在床上,看着钟表上的秒针一下一下地跳动,觉得它是“烽火他人急”了。日历在墙上挂着,昨天的那页还没有撕下来,他产生了被倒计时的感觉,每撕下一页,就缩短了生命的一部分。他心里空落落的。五十七岁时也有过这种感觉,那一年生病住了院,几天之内,几个月见不到的朋友一下子都见到了。几年听不全的暖话一下子全听到了,朋友们走后,他脑子里就有了空旷。这之前他从没住过院,五十五岁那一年还和单位里的小伙子较量手劲,有胜有负,也有刀不卷刃的自得。更自得的是五十二岁那一年,他有了孙子,是一对双胞胎。不过儿子的婚事他是一直不赞成的。他是极规则的人,做事尽责尽力,做人克己克心,从不越雷池半步。儿媳妇太好强,以后的日子里,难免压过儿子一头。小两口恋爱了六年。他就沉默了六年,儿子的固执己见太像他年轻时候。大学毕业那年他二十三岁,胸怀大志,意气风发,自命不凡,究竟是怎么蜕化成现在这种谨慎慑懦的呢?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像一棵树,满枝葱茏的叶子在秋风中一枚枚飘光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树,哪有到了春天不发芽的树呢?他少年时候可不是这样子,十二岁那一年爸爸去世了,妈妈领着他们几个艰难度日,那些贫苦的日子瘦了他的身体,却硬了他的骨头,他是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发下来的那一天,妈妈脸上的笑是那么的恬静而满足。这样的笑脸他在一张照片上见过的,兄妹几个围站在爸爸妈妈左右,爸爸端正而呆板地坐着,妈妈的头稍稍偏向爸爸,脸上浮着的就是这种笑,那一年他八岁。他珍藏的另一张照片是五岁那年拍的,他骑在县照像馆的一匹木马上,傲然挺胸,不可一世。这种状态又不如三岁那一年,那时候仿佛天生着一种破坏欲,再险的事情也敢做,再好的东西也敢拆,家里一切容器都是他的便池。后来他向妈妈提起这些顽劣行为,妈妈笑着说:更可气的是一岁那一年,全家供抬着,闹起来没日没夜,气得想扔到地里喂野狗。

黄一眠躺在床上想,叫狗吃了还不如没出生,那样的话可以满世界遨游,而且根本不用沿着规矩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