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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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理

禅是不能讲的,讲出口就不是禅了,天机不可泄露。理与之雷同,亦是不能讲的。譬如真理,它要求人们绝对服从;譬如人生大道理,毋须讲则自明;而有些理是不宜讲的,讲了也没结果。

我的邻居中有一位老者,离休才一年,但在五年前就挂顾问职了。老人瘦瘦爽爽的,头发寸许,直直地在头顶四周,中间杂芜着花白银针,草草望去,像那种烤至半熟的芝麻烧饼。老人的左眼睛患白内障,最有趣的是他盯着看别人的样子,微微侧过头,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特像鸡。老人好下象棋,盯着棋子就像鸡琢磨地上的米粒,且三日不摆一盘,便技痒难忍,猛敲我的门,甚至不惜拉我喝上二两。老人情致如此好,棋理却不端庄,悔棋,偷子,常有瞒天过海的小伎俩。若与他计较,他便发誓,间或还发火,吹胡子瞪眼睛,不欢而散。但不过三日,便又来急迫地敲门。与这位老人是不宜讲棋理的。

去年,我在工作中和直接领导者有了分歧,我便去与他理论,其实根本用不着理论,因为事实在面前摆着,明明白白是他的过失。谁知他竟两眼温和地望着我,嘴角洋溢着笑纹,一言不发地听我陈述、举例、证明。待我口舌发烫、津液全无的时候,他才坦白地告诉我:“就按我说的办,要不你就换个单位。”听完这话,我连续几天耳塞目眩,感觉天都是灰灰的,辨不出个明细层次。那几天,每天早晨醒来,我都恶毒地诅咒,在他上班的路上,有一强壮的歹人毫无道理地揍他一顿,好替我散一散两腋下的怒气。

老人得知了这件事的原委,便邀我共饮。在我们双双耳热脸烫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他的人生经历:二十五岁那一年,他被组织定为右派,开始时想不明白,一心一意干工作怎么就“右”了呢?后来又关了“牛棚”,差一点儿进了监狱,就“明白”了,以为自己真的错了,以为这惩罚是应得的。可在五十三岁那一年组织上给他“平反昭雪”了,在平反通知书上承认是“组织错了”,但这是历史的错误。也在这一年,老人的左眼患了白内障,成了名副其实的右派。

老人说:“记住,不要和你的上司讲理,‘理’的主动权永远掌握在他那儿。我是被冤了一辈子的,老了老了告诉我是组织错了,我三十年的青春没了,谁错了又怎么样呢?要是真的我错了,心里倒舒坦了。”

此后,我再没计较过老人棋技上的无理。在这位老人的眼里,人生已简单得只剩一盘棋了,既然在生活中一直没有机会悔棋,或偷个把子,在弈戏上也算过过瘾。

我找到我的上司,告诉他说:“我走。因为我是对的!”于是,我从石家庄到了西安。在这世间,上帝总默默无言,说话的惟有小鬼,可小鬼不说话还有什么可干呢?小鬼不坚持一家伙连小鬼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