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喜亭
《诗经·鲁颂·宫》:“鲁侯燕喜,令妻寿母。”韩愈给朋友王弘中在连州建的亭子取名,用了这个典。照着程俊英先生的译注,燕者,宴也。燕喜,要倒过来看,就是喜宴。把一个新建起来的亭子叫作燕喜,含着道贺的意思。王弘中和韩愈都是贬官,一个从吏部员外郎谪为连州司户参军,一个从监察御史谪为连州阳山县令。在粤北大山里,希求精神的宴乐而走向内心的宁静,自是一种境界。
中国游记,至唐,文体已臻成熟。其功当然要算在韩愈、柳宗元的头上。韩愈这篇《燕喜亭记》,不足五百字,是一篇祝颂性质的题记散文,抒遣谪迁宦途的身世之慨。贬为县令,情固郁悒,“智以谋之,仁以居之”的心态,也有超逸的一面。他的这篇记,是对生活状态和心灵现实的侧写。
钱基博说韩愈文章“错偶用奇以复于古”。退之虽力学秦汉古文,八代之衰至此开了新局,而在他的散文里,却还带有六朝骈体文的影子。他写燕喜亭左右“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就是在散句单行中植以骈俪。骈散互见,把山中景物表现得很美。韩愈的咏景诗其实也做得好。《晚春》:“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暮春之景竟撩得百花争妍作态,舞出满眼风光。也只有韩文公能于凋零常景中翻出此等繁丽诗境。“此寻常风景而刻画之使诡者也。”这句赞赏,照例为钱基博先生所发。可咏之景物,负载的还是可抒之情怀。尽心描摹,私心还在托物寄兴。俟德之丘、谦受之谷、振鹭之瀑、黄金之谷、秩秩之瀑、寒居之洞、君子之池、天泽之泉,都是观景而名之。“气载其辞,辞凝其气”,寓含深味焉。借景取譬,如诗教之比兴,根底还在颂美贤者之德,可供细意籀读。
这是一个碑亭,《燕喜亭记》刻在上面,别无长物。有这篇记在,不觉其空。亭,重檐。我望着高翘的檐角,翼翅似的像要朝天飞,觉得中国古代建筑之美,真不能少了它。钱基博以为韩愈之文,长于论辩,抒意立言,波澜畅矣。《燕喜亭记》述游、摹景、状物、说理,迥别于齐梁绮艳、缛丽、浮滥风调,和这亭子的不凡形制,颇能相配。韩柳振起,古文之体得以立。在我看,亭中有碑记在,自添轩昂之气。
亭边,石刻、诗碑装点燕喜山,自唐迄清,历代雅士游憩之迹也。光绪年间的燕喜书院,只留了一块题壁,现在的连州中学延其徽绪。燕归堂、振鹭亭、卧龙亭、流杯亭环立四围。
时令虽在阳春,在我北方人看,岭南之地已有了夏的意思。热风吹动,崖石也仿佛出汗,湿漉漉的,洇出绿润的苔痕。草闲花幽,一片苍郁中闪出点点艳红。凝翠烟光里,多少先贤芳踪。今人载酒宴游,波泛羽觞,飞花落香,咏歌酬和之际,临燕喜亭而眺览巾峰山下海阳湖,恍兮惚兮,不知何日光景。若纵远眸,更有粤北的无边风月。我这番痴思,早就在清人卫金章的旧吟中了,其句是:“渔歌牧唱浑相答,一任闲身倚槛听。”意境之雅,颇近山阴路上的兰亭修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