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亭
在兰亭的竹荫荷影里走,晋人的名士气韵虽已远,也能入心,易于惹我对旧物和古境着迷。
山中风景,颇近桃花源,也就宜邀竹林七贤歌啸或者陶翁耕锄。曾巩谓“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是摹状性情之笔。魏晋文人的所好,一是服丹散,一是醉自然,旁的,难说。
右军祠廊下的碑刻,多以王羲之为宗,气象虽然难比长安城里的古碑之林,但放在这里,可以使山阴道在人烟竹树、畦花河桥之外,别添一种深邃的美,犹胜新稻之香。兰渚、鉴湖一带,恍若可望长髯翁叟笔落山水,笑伴牧童清歌。河岸鳞瓦万家,同鲁迅《故乡》中“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的深冬景象,大不相近。
墨华亭独在池水之上,有人坐在那里摇扇,门外荷花送来一片碧影。亭上一联颇好,是“竹阴满地清于水,兰气当风静若人”,似能应景。
竹篱那边,一道清溪流淌翠峦下。水清,沙石可数。柳河东笔下的小石潭画意并非永州一地独有。也似曲水流觞,漂浮一段修禊故事吗?听流水音,吟千家诗,意在寄远,虽带有游戏味道,其雅,却正同艺术的本质相合。它的出现,也只有在魏晋。
“鹅池”和“兰亭”碑都看了,已无纸上淋漓的墨气。在吴冠中先生看来,写成的字刻成碑,往往面目全非。我也有同感。
《兰亭集序》碑,甚高大,是康熙临帖之笔,风神不似右军。一篇序,值得流连于前,多次念兼吟味(无法上比李世民,爱其翰墨,竟一同带入地下,永伴墓中尸骨)。袁宏道谓:“晋人文字,如此者不可多得。”我赞同他的话。
在兰亭,所获是正始、太康那一般文人遗下的散逸风度,书法气象仿佛还不是最要紧。
《越绝书》记,此地旧为越王勾践种兰之地,来这里的人,恐怕不会想起他。
兰亭近旁,有王阳明墓。我曾经写过一篇《游墓》,记所看的古人之冢,当然是只看不吊。自以为还可以添续文。这位儒林丈人的葬地近在眼前,四百年后能来,虽是不期然,也算得了机缘,纵使未入其门庭,明白姚江学派之旨,总也该看一眼。竟未成,只好摇头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