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戏楼
就我的旅行经验看,乡间城中多戏楼。昆明湖边德和园里的大戏楼,号称当时国内最大,谭鑫培、杨小楼曾登此台,给慈禧太后唱京剧。二位都有拿手戏,谭是《空城计》和《定军山》,杨是《挑滑车》与《长阪坡》。老佛爷爱听哪口儿呢?
那年我走晋北,不意间看见一座戏台立在村上,虽然简陋,却是桑干河畔好乡景。另一年,过赣北乐平,也有古戏台,人们尤喜浒崦、坑口的那两座。前年和金敬迈先生去粤北连州,到了引泰伯为吴氏始祖的丰阳古村。奉祀之日,村人要看戏。丰溪古庙对面,有一座戏台,不知哪年建的,样子之老,似和飞檐触着的古榕经历了同样风雨。祭祖酬神的意味,让我想起湘西凤凰城里的朝阳宫。这座旧军阀的家祠里,经常演傩戏。从前我往里一坐,无戏可看,浮在脑子里的,是领兵的陈渠珍和竿军士卒的身姿,还有《艽野尘梦》的书影。
戏剧演出和宗教仪式相关联,不只是中国的光景。古希腊的演戏之所,便是环神坛而设。雅典卫城山坡下的半圆形剧场,还留着旧日痕迹。古罗马的民间戏剧也是一样。庞培主持建造的半圆形剧场,恺撒下令建的圆形剧场,都是罗马第一座。演戏之外,还办角斗和游艺表演。古希腊、罗马的戏剧演出从广场走向固定舞台,在剧场建筑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有了装置精致的舞台、光彩耀目的布景,前幕、远景的应用,使舞台不再是一个宽空的平面,观众席也由半圆形改为马蹄形,更有多层楼座和包厢在威尼斯出现,新的结构形式使剧场建筑艺术发生了变革。
中世纪的西班牙,宗教戏剧向民间戏剧转化,巡演之风流行于广大乡村,戏剧演出的外在形式简单。直到露天的庭院剧场被后来的公共剧院代替,演剧的条件才有了改观。而在 18世纪之前的德国,职业剧团也因缺少剧院而只能辗转各地,宫廷剧院上演的却是法国、意大利和英国戏剧。幸赖席洛得尔经营汉堡剧院,歌德领导魏玛剧院的艺术努力,德国戏剧才产生了世界影响。
说到西欧的剧场艺术,我又忆起那年游英伦,眺览泰晤士河南岸的伦敦环球剧院,想到莎士比亚的戏剧活动和在这个开放式舞台上演的第一部莎翁浪漫喜剧《维洛那二绅士》。这种美的感觉,伴我到莎士比亚的家乡斯特拉福小镇。
中国的戏楼,更不简单,神庙、宗祠、宫廷、私宅、府邸、会馆、商务的种种特色,都有了。今夏得缘去皖北。到了亳州城北关,青碧涡水流成一条长带,南岸的花戏楼,是山陕商人建的会馆。这些旅外的同乡,到了这里,也要把敬祀关公的乡俗带过来,择址大关帝庙就不是无端。这座花戏楼,献演酬神之外,更为了聚乡情,药材、皮毛等生意自会得利,可说商务、宗教、娱乐三种功能,一个不差。“叙乡谊、通商情、敬关爷”这九字,把山陕商人在各大商埠购田产、造楼阁、建会馆的意图,讲得很准。大关帝庙建成二十年后,才在里面就势修了这座戏楼,时在康熙十五年;乾隆三十一年重葺。清人碑记中“藻采歌台”四字,即述其事。
花戏楼,这个称谓很能传雕绘之妙。工匠有很好的艺术观,用到建筑上,本身就是戏。整座戏楼,可说是一件完整的艺术作品。梁柱、额枋、垂檐、雀替、栏杆之上,雕饰戏文中人物,又以三国故事为多。梁枋、斗拱、天花、藻井、柱头上的彩绘,取材亦类近。山水、花鸟、楼阁、亭台、车马、人物,一出出好戏文,化在木雕上。满眼锦绣,极富丽。我早知道江南工匠手段的厉害,楼檐屋脊、门楣窗扇,不肯空着,总要使些浮雕、透雕、圆雕的技巧上去,故而木雕、砖雕、石雕、瓦塑、陶塑在苏浙皖一带就颇常见。我的记忆里,姑苏东洞庭山的雕花楼本很可观,现如今又添了这座花戏楼。雕镂藻绘之功,绝非等闲。
亳州是曹操故园。花戏楼上,工匠的一雕一刻,都有分寸,不把“白脸”奸雄的形貌压给阿瞒,没有贬曹气味。这是反了一点传统的。
舞台开上下场门,左右设附台,供演员化装、候场之用。雅典的半圆形剧场,为古代希腊戏剧演出的著名场所,换装室设在演出区的对面;有的演剧地,演员退场和场景更换也受限。花戏楼就不是这样,它的基本结构已经接近现代舞台。
明清之际,万里商路上,山陕生意人修建的会馆式戏楼,为数不少。南阳社旗山陕会馆里的悬鉴楼,就是一座戏楼。这之外,北京前门外的平阳会馆、洛阳老城东关西街的潞泽会馆、开封龙亭东侧的山陕甘会馆、聊城东关古运河西岸的山陕会馆、四川自贡解放路的西秦会馆、内蒙古多伦的山西会馆、甘肃兰州城关区贡元巷的陕西会馆、甘肃张掖的山西会馆、苏州平江路张家巷的全晋会馆、上海的晋业会馆,都辟建戏楼,和花戏楼相比,同大而异小,可以等观。这些建筑经典,承载着舞台生命,是可珍的戏剧遗产,要研究中国剧场史,离不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