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楼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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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台

越王台,是一座大殿,古典式,高踞城门之上,把山势都给压住了。形貌能如昔年吗?出诸想象,得其仿佛,也是可能的。古越之乡,会有这样堂皇的建筑,是我没有想到的。万丈楼台实在不只以北地为家。勾践在“气象开豁,目极千里”的飞楼中坐朝,只会更添一身霸气。王思任“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句,传此精神。

台临投醪河。这有传说,像是同我在河西走廊看过的霍去病的酒泉略近。

越王台上好凭栏,南可望府直街,北能眺越王殿,尽隐在一天烟雨中。

越王殿,是新建,用材粗大,其状昂以耸,既从绍兴久祀勾践旧俗,又增府山气势。

长阶高入越王殿,少神道气象,左右却立华表、石狮,望中,真也像是一步而入王城。“宫女如花满春殿”也只在往昔,而今,虽无绕梁的鹧鸪低飞,眼前也颇空荡。勾践像,不求诸彩塑,却是壁上的线刻,我只记住了瘦,别的就很模糊。还有相伴的,是那两位曾尽心辅国的大夫。文种像,特点是胖;范蠡,则为常人之相(绍兴人应该感谢范少伯,他观天文,察地理,规造新城,包会稽山于内,始有这方天地),见识却在文种之上,吴灭,“愿乞骸骨,老于江湖”,乘扁舟出齐女门,涉三江,入五湖,像是随风远行,升仙而去。文种则受越王属镂之剑,自刭,入了地,实在是比后他几百载,痛发垓下之叹的楚霸王还要窝囊。君臣三人,两千年后共聚一壁,这是今人的摆布,古人也只有听任。小到身后的是非,大到社稷的兴亡,悠悠,哪里说得尽。

勾践自吴地回至浙江之上,造会稽城。《东周列国志》谓:“勾践迫欲复仇,乃苦身劳心,夜以继日。目倦欲合,则攻之以蓼;足寒欲缩,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累薪而卧,不用床褥。又悬胆于坐卧之所,饮食起居,必取而尝之。中夜潜泣,泣而复啸,会稽二字,不绝于口。”这同司马迁笔于《史记》的“越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相一致。勾践,身为先禹苗裔,终能尽雪会稽之耻,也真有文身断发,披草莱而浮大泽的血性,太史公谓“盖有禹之遗烈焉”,这是春秋笔。

殿的一侧踱来一位老人,告我,勾践卧薪尝胆之地就在后面山坡上,已无可观。

雨紧,潲湿门上一副对联,读,感其开阔,是“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灯火尽归此处楼台”。联语,凑好,不易;求上佳之境,更难。后来知道,这副对联原是徐渭题撰,抄用时,上下联,各损近半。

独登楼台之先,我曾踏着湿滑的石阶,走进一山烟雨中。满眼碧绿的山色,一伞轻细的雨音,全是诗里的意境。入此山中,嘴边可哼唱村野小歌。顺路看了千年以上或只数百载的摩崖刻石,多残颓,出何人手?大半不知其名。又足踩黄泥小径,寻到文种墓。墓,以方石围成一个整圆,生杂枝,摇枯草,同我曾见的一些荒冢差不多。这里,可以不计平仄,远借隋人卢思道的一句诗,自己续五字为配,曰:“夕风吟宰树,晨雨哭宿草。”聊能哀他的丧逝。

碑立四角石亭中,不高大。范蠡在安徽涡阳县的墓,我没有见过,同文种的这一座相比,会怎样呢?或曰:“越王知种死,乃大喜,葬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种山。葬一年,海水大发,穿山胁,冢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前后逐浪而去。今钱塘江上,海潮迭迭,前为子胥,后乃文种也。”此虽小说家言,未敢全信,可我站在秋雨中文伯禽的几尺孤坟前,真就想起了滔天的浙江潮,心有所动,意欲逐水而歌。纵是下走无常,呼吸之间,犹能同先贤对语。

烟雨遮眼,难以望鉴湖之波。云梦气象,邈矣。退回到心,犹能体味身在山水间时常会想到的仁智观。迎头乱岩上镌四字:“动静乐寿”,明代绍兴知府汤绍恩笔也,已在山中送走四百载风雨。闭目去想,所含的道理深,静观自得,似早将眼底沧桑看透,可见孔门真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