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买加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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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块头很大,差不多有七英尺[1]高,黑黝黝的额头上满是皱纹,肤色像吉卜赛人。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一缕刘海遮住了眼睛,挂在耳朵边上。他看上去力大如牛,肩膀宽阔有力,双臂几乎可以够着膝盖,拳头有屁股那么大。如此硕大的体格在某种意义上让他的头显得很小,陷入双肩之间,加上乌黑的眉毛和茂密的头发,宛如一只半弯着腰的大猩猩。尽管他四肢修长,体格健硕,他的相貌却一点儿也不像猩猩。他鼻子似钩,弯向那张也许曾经完美无缺、但是现在已经塌陷的嘴。虽然眼角有些皱纹,眼袋下垂,眼球上布满红色血丝,但他乌黑的大眼睛仍有几分好看。

他最好看的还是那依然完好、洁白的牙齿。一笑起来,牙齿就和他黄褐色的脸庞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看上去像一匹精瘦的饿狼。尽管人的微笑和狼赤裸的獠牙之间有天壤之隔,但就乔斯·梅林来说,它们完美无间地结合在了一起。

“这么说,你就是玛丽·耶伦了。”他终于说道。他的个子比玛丽高得多。他低下头,想更仔细地打量她:“你跑了这么老远,就为了来照顾你的乔斯姨父。我要说,你可真好呀。”

他又大笑起来,带着嘲讽。他的笑声震得房子隆隆响,鞭子一般,抽打着玛丽被刺痛的神经。

“我的佩兴丝姨妈在哪儿?”她问道。她扫视着周围光线暗淡的走廊,冰冷的石板和狭窄、摇晃的楼梯,这一切让她心生忧郁。“这么说,她没盼着我来?”

“我的佩兴丝姨妈在哪儿?”那个男人模仿着她的腔调,重复着她说的话,“我亲爱的姨妈怎么不出来亲亲我、抱抱我、疼疼我呀?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再见她?你还没亲过你的乔斯姨父吧?”

玛丽后退了一步。想到要亲吻他,她有些反感。他要么是疯了,要么是醉了,说不定二者皆有。不过,就算这样她也不想惹怒他,那太可怕了。

他明白她在想什么,又哈哈大笑起来。

“唉,算了,”他说,“我没打算碰你。和我在一起,你就像待在教堂里那样安全。我不喜欢黑黝黝的女人,我的宝贝儿。我有更好的事儿要做,没兴趣和我自己的外甥女玩翻绳游戏。”

他轻蔑地嘲笑她,把她当成傻瓜,懒得再和她开玩笑了。然后,他冲着楼梯,抬起了头。

“佩兴丝,”他吼道,“你究竟在干什么?那个丫头片子到了,哭哭啼啼地找你呢。她已经不想瞅我这张老脸了。”

楼梯口轻轻摇晃了一下,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了下来。然后,烛光摇曳,响起一声惊呼。一个女人走下了狭窄的楼梯。她用手挡着烛光,以免晃眼。她头戴一顶褪色的头巾式女帽,头发稀疏、花白,乱蓬蓬地垂在肩上。看得出来,她卷起头发试图重现一头鬈发,但无济于事,发卷已经消失。她的脸庞消瘦,脸皮紧贴着颧骨。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仿佛在不停地追问一个问题。她稍微有些紧张,嚅动着嘴,时而缩起嘴唇,时而放松。她穿着一条褪色的条纹衬裙,它曾是樱桃红色的,现在被洗成了粉红色。她的肩膀上披着一条打了很多补丁的围巾。显然,她刚给帽子系了一条新丝带,想让她的衣物显得光鲜一些,结果反倒让人觉得虚假、不伦不类。那条丝带颜色鲜红,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了可怕的对比。玛丽默默盯着她,不由得悲从中来。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难道就是她梦中那个迷人的佩兴丝姨妈?她看上去邋里邋遢,比实际年龄要老上二十岁。

小个子女人走下楼梯,步入门厅,与玛丽握了握手,直勾勾地盯着玛丽的脸。“你真的来了,”她小声说,“这真的是我的外甥女玛丽·耶伦?我过世的姐姐的孩子?”

玛丽点了点头。她为她母亲无法看到现在的佩兴丝姨妈而感谢上帝。“亲爱的佩兴丝姨妈,”她轻声说,“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自打你来赫尔福德看我们,过去了多少年呀!”

那个女人不停地用手抓玛丽,抚摸她的衣物,触碰她,然后突然紧贴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失声痛哭,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得了吧,”她丈夫吼道,“哪有这样欢迎人的?该死的傻瓜,你在鬼哭狼嚎什么呢?你没看出来这位姑娘想吃晚餐吗?领她去厨房,给她弄点儿咸猪肉,再弄点儿喝的。”

他弯下腰,毫不费力地扛起玛丽的箱子,就好像它不过是个纸袋子。“我会把这个送到她房间里。”他说,“等到我再下来的时候,你要是还没把吃的摆到桌上,我会让你哭得更惨!还有你,要是你想的话。”他凑近玛丽的脸,然后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你是会乖乖听话,还是会咬人呢?”他说。然后,他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冲着屋顶怒吼一声,脚步咚咚地走上狭窄的楼梯,箱子在他的肩膀上晃晃荡荡。

佩兴丝姨妈强忍着,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出了一丝微笑。然后,她以一种玛丽模糊记得的姿势捋了捋她稀疏的头发,紧张地眨了眨眼,动了动嘴,领着玛丽走上另外一条阴暗的走廊,进入厨房。厨房里点着三根蜡烛,一堆低矮的泥炭火在炉床上慢慢燃着。

“你乔斯姨父就是那个样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说。她的神态突然变了,像一条呜咽的狗在摇尾乞怜。由于不断遭受虐待,这条狗已被训得绝对听话,就算遭到拳打脚踢、恶语咒骂,也还是会为了主人像只老虎一样搏斗。“你姨父肯定是在开玩笑,你懂的。他有他的路数,陌生人一下子搞不懂他的。作为一个丈夫,他对我挺好的,自打我们结婚以来,就是这样。”

她无意识地唠叨着,在铺着石板的厨房里来回穿梭,往餐桌上摆着晚饭,从镶板后面那个大橱柜里拿出面包、奶酪和烤油。玛丽则蜷缩在火炉旁,徒劳地想暖暖她冻僵的手指。

厨房里弥漫着泥炭冒出的烟,烟爬上天花板,钻进犄角旮旯,悬在空中,宛如一层薄薄的蓝色云雾。它刺痛了玛丽的眼睛,钻入她的鼻孔,覆盖住她的舌头。

“你要不了多久就会喜欢上你姨父,适应他的路数,”她的姨妈接着说,“他人真不错,挺勇敢的。他在这一带大名鼎鼎,很受尊敬。没人会说乔斯·梅林一句坏话。有时候这里的人会很多,并不总是像这样静悄悄的。你知道的,这条公路车水马龙,每天都有马车路过。老爷们对我们挺有礼貌的,很客气。昨天还有邻居来呢,我给他做了个蛋糕,让他带回家了。‘梅林夫人,’他说,‘在康沃尔的女人里,只有你会烤蛋糕。’他真是这么说的。就连那个大地主本人也待我们很好,你知道吧,就是北山的那个斯奎尔·巴萨特,这一带的所有土地都是他的。有一天,应该是星期二吧,他在这条路上骑马,从我面前经过,他摘下了帽子,‘上午好,夫人。’他说。他在马上冲我鞠了一躬。他们说,他年轻时挺讨女人喜欢的。就在这时候,乔斯从马厩里出来了,他之前一直在那里修理车轮。‘日子过得怎么样,巴萨特先生?’他说。‘好着呢,和你差不多,乔斯。’那个老爷回答说。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玛丽咕哝了几句,算是对这段小小的演说的回答,但她感到既痛苦,又担忧。佩兴丝姨妈在说话时不敢直视玛丽的眼睛,并且话语之流畅本身就很惹人猜疑。姨妈说话时就像个孩子,在给自己讲故事,并且颇有几分编故事的天分。看到姨妈演的这出戏,玛丽很伤心。玛丽希望她不要再演下去了,或是干脆保持沉默,因为她的滔滔不绝反倒比流泪更令人害怕。门外传来脚步声,玛丽不由得心头一沉,因为她意识到,乔斯·梅林又下楼了,并且很有可能听见了他妻子说的话。

佩兴丝姨妈显然也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巴开始嚅动。他进了厨房,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这么说,母鸡已经咯咯地叫上了?”他面无笑容,眯着眼睛说道,“你要是能说话,那要不了多久,你就不哭了。我听见你说话了,你这个唠唠叨叨的傻瓜,咯咯个没完,像只母火鸡。你以为你的宝贝外甥女会相信你说的话?唉,你连个小孩都骗不了,更别说像她这样的娘们儿了。”

他从墙边拉过一把椅子,把它撞向桌子。他重重地坐了上去,椅子在他屁股下嘎吱嘎吱地响。他伸手拿过面包,为自己切了一大块,涂上一层厚厚的烤油,塞进嘴里,油脂顺着他的下巴流下。然后,他示意玛丽到桌边去。“你需要吃东西,我看得出来。”他说完,开始小心翼翼地从面包条上切下薄薄的一片,又把它切成四小块,涂上烤油。整个过程非常细致优雅,与他给他自己切面包时形成了鲜明对比,以至于让玛丽觉得,在他从野蛮粗暴到过分细心的转化中,存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他的手指中仿佛潜藏着某种力量,让面包从大棒槌变成了敏捷、训练有素的仆人。假设他给她切一大块面包,然后朝她扔过去,她反而不会这么在意,因为那与她对他的印象是一致的。但是,他突然变得这么优雅,手的动作这么敏捷、优美,反倒立刻暴露出几分凶险的意味。之所以说凶险,是因为这种变化让人始料未及,非他这种人所为。她沉着地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吃了起来。

佩兴丝姨妈正在火炉上煎咸猪肉。自打她丈夫进了房间,她就一言不发。没有人说话。玛丽知道,乔斯·梅林正隔着桌子盯着她。她能听到,她身后的姨妈正在用不听使唤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发烫的煎锅柄。过了一会儿,她的姨妈丢下它,沮丧地嘟囔了几句。玛丽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过去帮她,但乔斯冲她吼了一声,让她坐下。

“有一个傻瓜就够倒霉了,可千万别弄出来俩,”他嚷道,“坐好了,让你姨妈收拾烂摊子吧。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又靠回椅子上,开始用指甲剔牙。“你想喝点儿什么?”他问玛丽,“白兰地,葡萄酒,还是麦芽酒?你在这儿有可能饿肚子,但不可能口渴。在牙买加旅馆,我们的喉咙不会干。”他冲着她笑了笑,眨了眨眼,又吐了吐舌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喝杯茶,”玛丽说,“我不习惯喝烈酒,也不习惯喝葡萄酒。”

“啊,你不习惯?好吧,那你亏大了。你今晚就喝茶吧。不过,上帝做证,用不了一两个月,你就会想喝一点儿白兰地了。”

他把手伸过桌子,抓住了她的手。

“对一个在农场上干活儿的人,你的爪子够好看了,”他说,“我还以为它会又红又粗糙呢。如果这世上还有让男人感到恶心的事情的话,那就是让一只难看的手给他倒麦芽酒。我的顾客不算太出格,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牙买加旅馆以前还从没有过女服务生呢。”他开玩笑地冲玛丽鞠了一躬,放开了她的手。

“佩兴丝,我的心肝儿,”他说,“这是钥匙,看在上帝的面儿上,去给我拿一瓶白兰地吧。我渴死了,就是把道兹玛利湖里的水都喝了,也解不了我的渴。”听到他的吩咐,他的妻子匆匆穿过房间,消失在走廊里。然后,他又开始剔牙,还不时地吹吹口哨。玛丽则吃着面包和烤油,喝着他放到她面前的茶。一阵剧烈的头疼勒紧了她的头,差点儿让她倒下,泥炭冒出的烟熏得她眼泪汪汪。她太累了,没精力观察她的姨父,她先前已经察觉到佩兴丝姨妈有些紧张,她们在这里差不多像老鼠掉进陷阱,想逃也逃不掉,而他则像一只穷凶极恶的猫,在玩弄她们。

过了几分钟,佩兴丝姨妈带着白兰地回来了,把它放在她丈夫面前。她煎好咸猪肉,拿给玛丽和她自己吃。姨父则喝起了酒,闷闷不乐地盯着前方,踢着桌腿。突然,他伸出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把盘子和杯子都震了起来。一个大盘子掉在地上,碎了。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玛丽·耶伦,”他嚷道,“在这座房子里,我说了算,我会让你知道这一点的。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在这座房子帮忙,伺候好我的顾客,我连一根指头都不会碰你。但是,上帝做证,你要是张开嘴,扯着嗓子乱喊,看我不把你揍得服服帖帖的,就像你姨妈那样。”

玛丽隔着桌子,与他面对着面。她把手放进衣兜里,为的是不让他看见它们在颤抖。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她说,“我这人天性不好打探,这辈子从来没嚼过舌头。无论你在旅馆里干些什么事,交往些什么人,都与我无关。我会在旅馆里做好我的事,不会给你发牢骚的理由。但是,只要你伤害我姨妈,那我告诉你,我就会马上离开牙买加旅馆,找到治安官,把他带到这儿,让法律收拾你。然后,揍我吧。你要是愿意,可以试试。”

玛丽的脸色已变得非常苍白。她知道,如果他这时候对她大发雷霆,她肯定会垮掉并开始哭泣,他也就会永远主宰她。语言的洪流无视她的意志,从她嘴里奔涌而出,携带着对她可怜的、已经屈服了的姨妈的怜悯,令她无法自已。玛丽不知道,她已经拯救了自己,因为她展示出来的小小勇气给那个男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又靠回椅背,态度缓和下来。

“说得好,”他说,“老实说,说得非常有道理。我现在知道我们的房客是哪种人了。挠她,她就会亮出她的爪子。好吧,我的宝贝儿,你和我很像,简直超出我的想象。如果要玩的话,那我们就一起玩吧。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在牙买加旅馆干活儿,干那种你以前从来没干过的活儿。男人的活儿,玛丽·耶伦,玩儿命的活儿。”玛丽听见她的姨妈佩兴丝在她旁边微微喘息了一下。

“哎呀,乔斯,”佩兴丝姨妈低声说,“哎呀,乔斯,算了吧!”

她的声音非常急切,玛丽吃惊地盯着她。玛丽看见她身体前倾,示意她丈夫住嘴。她的下巴显现出的那种渴望,她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极度痛苦的情感,比那天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更令玛丽感到害怕。是什么让佩兴丝姨妈这么惊慌?如果让乔斯·梅林接着说下去,他会说什么?玛丽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好奇,好奇到了极点。她的姨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去睡吧,佩兴丝,”他说,“不要在我的餐桌旁摇晃你的骷髅头了。这个姑娘和我心有灵犀。”

佩兴丝立即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其间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瞥了一眼。只见她匆匆地上了楼,厨房里只剩下乔斯·梅林和玛丽。他把空白兰地杯子推到一边,叉起胳膊,搭在桌子上。

“我这辈子有一个弱点,我来给你讲讲这个弱点是什么,”他说,“就是酒。那是祸害呀,我不是不懂,我就是控制不住自个儿。总有一天它会要了我的命,不过这样也好。有时候一连数天,我就像今天晚上这样,只喝那么一点儿。然后,我就会渴得难受,于是只好再把自己泡进酒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那是力量,是荣耀,是女人,是天国,全都在酒里了。到了那时,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国王,玛丽,我觉得我抓住了世界的权柄。它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然后我就会说呀说呀,喋喋不休,直到我把做过的所有恶事都向东西南北风吐尽。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枕头喊出我的秘密。你姨妈会把我锁在房间里,等到我清醒了,我就会砸门,她再放我出去。除了我和她,没有人知道这些。我现在已经告诉你了。我之所以会告诉你,是因为我有点儿醉了,管不住我的舌头。不过,我还没醉到脑子彻底不管用,我还没有醉到会告诉你,我为什么生活在这个被上帝抛弃的地方,又是为什么成了牙买加旅馆的老板。”他声音嘶哑,现在的音量和耳语相差无几。炉床上的泥炭火焰已经变低,暗影把长长的手指伸到了墙上。蜡烛也快烧完,微弱的烛光把乔斯·梅林可怕的影子投射到了天花板上。他冲她微笑,傻乎乎、醉醺醺地把他的手指放在她的鼻子上。

“我不会对你说那些东西,玛丽·耶伦。唉,别说,我还有点脑子,有点精明劲儿呢。你要是还想多知道一些,你可以问你姨妈。她会给你胡扯一通。我今晚就听见她胡扯了,对你说什么我们这里有些不错的顾客,说什么老爷向她脱帽致敬了,这是胡扯,全都是胡扯。我会告诉你那些真相,反正你早晚会知道的。斯奎尔·巴萨特都要吓死了,哪敢把他的鼻子伸到这里。他要是在路上见到我,那他就会在胸口画十字,然后鞭打他的马,那些矫情的绅士都会这么干。马车现在都不在这儿停,邮车也是,但我不担心,我的顾客够多了。那些正派人越是不来,我越高兴。唉,这里好歹有酒喝,酒还不少。有些人会在星期六夜里来牙买加旅馆,另一些人则锁上房门,用手指堵着耳朵睡觉。在夜晚,沼泽地里的每座小屋都黑洞洞的,鸦雀无声,方圆数英里,只有牙买加旅馆明晃晃的窗户还有光线透出来。他们说,喊叫声和唱歌声能传到拉夫石山下面的农场那么远。你要是好奇,可以在那些夜晚待在酒吧里,你会看到我们的顾客都是些什么人。”

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抓着椅子两侧。她不敢动弹,因为她已经发现他现在十分情绪化。她害怕如果动了,会让他一改这种自信、亲密的腔调,而变得严厉、粗鄙、残忍。

“他们全都怕我,”他接着说,“那一大群该死的东西。他们谁都不怕,就怕我。我跟你说,我要是有学问,就会和乔治国王一起横行整个英国。是酒,是酒和我的暴脾气在跟我作对。玛丽,我们所有人都让它害了,梅林家的人还从来没寿终正寝过。”

“我老爹在埃克赛特被吊死了,因为他和一个家伙吵架,把对方杀了。我爷爷因为偷盗被割了耳朵,送去了一个罪犯流放地,在热带地区让蛇咬了一口,发了疯,也死了。我们弟兄三个,我是老大。我们全都出生在吉尔玛山的背阴处,那个地方在十二人泽上面。你穿过东沼泽步行去那里,一直走到拉希福德,就会看到一堵大花岗岩峭壁,就像魔鬼伸向天空的手,那就是吉尔玛山。你要是在它的背阴处出生,那你也会染上酒瘾,就像我这样。我弟弟马修掉到特雷瓦萨沼泽里淹死了。我们以为他去当水手了,一直没有他的音信,然后到了夏天,发生了旱灾,一连七个月没有下雨,马修直挺挺地横在沼泽里,手举过头顶,麻鹬绕着他飞。我弟弟杰姆,该死的东西,他最小,我和马修都长大成人了,他还在拽妈妈的裙子。我从没正眼看过他。他太聪明了,嘴跟刀子似的。噢,他们迟早会抓住他,把他吊死,就像他们对付我老爹那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凝视着他的空酒杯。他把它拿起来,又放了下去。“不喝了,”他说,“我说过,够了。我今晚再也不喝了。去睡吧,玛丽,省得我拧断你的脖子。这是你的蜡烛,你的房间在门廊上边。”

玛丽一言不发地拿起烛台,正要经过他身边时,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扭了个圈儿。

“有时候,你会在晚上听到路上有马车的声音,”他说,“那些马车不再往前,而是停在牙买加旅馆外面。你会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你的窗户下有人说话。碰到这种情况时,玛丽·耶伦,你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床上,用毯子蒙住头。懂吧?”

“我懂,姨父。”

“那就好。现在出去吧。如果你敢再问我一个问题,我就打断你身体里的每根骨头。”

她走出厨房,进入黑暗的走廊,撞到了门厅里的长椅,然后上楼,用手摸索着前行。为了判断方位,玛丽转过身来,再次面对楼梯。姨父已经告诉她,房间在门廊上面。她慢慢走过没有点灯的黑暗平台,经过两扇门。她猜测那是客房,在等待着那些如今再也不来的、再也不在牙买加旅馆的屋顶下寻求庇护的旅客。接下来,她又碰到了一扇门,她转动门把,借着摇曳的烛光,发现这就是她的房间,因为她的箱子躺在地板上。

房间的四壁很粗糙,没有贴壁纸,地板光秃秃的。一个倒扣着的箱子充当了梳妆台,台上放着一面有裂纹的镜子。没有水壶,没有脸盆。她觉得她可以在厨房里洗脸。她靠在床上,床咯吱咯吱地响,床上有两条薄毯子,她伸手一摸,有些潮湿。她决定不脱衣服,穿着沾着灰尘的行装躺在床上,用斗篷裹住身体。她走到窗边,向外眺望。风已经停了,雨还在下,蒙蒙细雨顺着房子一侧流淌下来,冲掉了窗格上的污垢。

院子那头传来一阵噪声。那是一种古怪的声音,就像一只动物发出的痛苦呻吟。外面太黑了,让人看得不太真切,但她能够分辨出一个暗影在轻轻地来回摇摆。她一时间如坠梦魇,乔斯·梅林讲的故事点燃了她的想象力,她觉得那是一个绞架,上面吊着一个死人。然后她意识到,那是旅馆的招牌。由于疏于维护,不知怎么的,钉子松了,不再牢靠,现在,哪怕有一丝微风,它也会被吹得来回摇摆。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可怜的、用旧了的招牌。生意红火时,上面白色的“牙买加旅馆”字迹昂首挺立,如今和旅馆一起经受了风雨的洗礼,早已模糊发灰。玛丽拉下窗帘,爬到床上。她冻得牙齿打战,手脚麻木。她缩成一团,在床上坐了好一阵子,仿佛一只绝望的猎物。她想知道她能否逃出这座房屋,找到路,然后走十二英里,回到博德明;她想知道她是否疲惫到了极点,是否会累瘫在路边,倒头便睡,然而她被晨光唤醒,只见乔斯·梅林庞大的身躯耸立在她上方。

她闭上眼睛,却仿佛看见他一脸笑意地看着她,然后笑容变成了皱起的眉头;他气哼哼地摇头,皱起的眉头变成了一千条皱纹。她看见他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他的鹰钩鼻,他修长强壮的手指还透着致命的优雅。

她现在觉得自己被困在了这里,犹如笼中鸟,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如果她渴望自由,那么她现在就必须离开,从窗户上爬下,沿着那条白色的、在沼泽地里蜿蜒的道路疯狂奔跑。如果到了明天,可就来不及了。

她等待着,直到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她听见他的自言自语。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他转而走上了楼梯左边的那条走廊。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一切都归于寂静。她决定不再等了。哪怕在这个屋檐下待上一晚,她的勇气也会离她而去,她会变得不知所措,然后发疯,精神崩溃,就像佩兴丝姨妈那样。她打开门,偷偷潜进走廊。她踮着脚尖,走到楼梯口,然后停下来,聆听着。她把手放在栏杆上,脚踩在最上面的台阶上。就在此时,她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了动静。有人在哭。那个人抽抽搭搭地哭着,并试图用枕头捂住哭声。那是佩兴丝姨妈的声音。玛丽等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无论她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无论她有多么恐惧,她现在都不会离开牙买加旅馆了。她必须和佩兴丝姨妈在一起。这里需要她。佩兴丝姨妈也许会从她这里获得慰藉,她们会互相体谅。而且,虽然现在她因为太累无法好好计划,但她会保护佩兴丝姨妈,不让乔斯·梅林再欺负她。她的母亲曾一个人生活、操劳了十七年,经历的艰难困苦她也许永远也碰不到。她的母亲不会因为一个疯狂的男人而逃跑,也不会因为一座充满罪恶的房子而感到害怕——就算这座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风吹雨打的山丘之上,是蔑视所有人和风暴的唯一地标。她的母亲会勇敢地和敌人搏斗。是的,并且终将战而胜之。她的母亲绝不会屈服。

于是,玛丽躺在硬板床上,希望自己能入睡,但她的脑子却开始浮想联翩。每种声响,从她后面的墙壁里老鼠的抓挠声,到院子里的招牌发出的咯吱声,都会刺痛她的神经。她数着时间,整夜难眠。当房子后面的田地里传来第一声公鸡啼鸣时,她不再数了,而是叹了口气,沉沉睡去,仿佛死了一般。

注释

[1]1英尺约等于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