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伯劳飞燕
吕焉身怀有孕之事传入了庐内,王莽闻讯心如刀割。待谒者退后就踉跄着奔到银杏树下,颓然弓背俯下身去,颤颤抚摸这一地如锦的黄叶,泪珠似晨露一般滚落而下……许是这落叶感同身受,小风一吹,也悉悉簌簌啜泣了起来。
庐舍的根处伸出丛野菊,嫩得能掐出泉水来。许是这野菊怕误了时令,就憋着吃奶的气力抽出花蕾。略开的花瓣紧凑凑的,花蕊甜甜直冲人靥笑。这可爱的小人儿晚秋的精灵,一下子锁牢了他的眼睛。他慢慢用模糊的双眸凑近它,用聆听和嗅觉去感知那种心跳与奶香……怎知这一刻又泪水如注,不知为何,会因一朵小花儿而牵肠挂肚……
忆起宇儿很小的时候,在老家堆积的柴房中,夫人暖着儿的小手瑟瑟发抖,而宇儿却在母亲的怀中灿笑如花……胖乎乎的臂如莲藕一节一节,手背上长出五个圆圆的凹窝,萌出的乳牙倒出涎水,如墨的嫩眸里泛出星花……父爱如山,谆谆施教,一张小嘴儿整整嗫嚅了一个春天,终是吐出了“阿母”二字,喊的是她,甜的是他,叫在嘴上,甜在心上……怀念至厮,还能嗅到一股乳香,匀称的气息依然如昔,依然会让自己因为心动而掉泪。
后来经伯父王凤举荐,终是在长乐宫内做了个郎官,也终于有了一匹自己的爱马。有次把宇儿抱上马背,执辔扬鞭,在东朝的宫阙之间缓缓穿行,宇儿使揪紧马鬃仰面痴问:“阿翁阿翁,快看快看,是阿母说的神仙洞府么?”他呵笑着回答:“长乐宫,桂玉之巅,万千世人朝圣之地!”
宇儿挠首“哦”了一声,又仰面朝父撒娇道:“阿翁,我也要!”父亲便浅浅低下头来,“孩儿,会有的,只要胸中装满星空,哪里都有桂阙兰宫……”忆到这里就仰天长笑,呵笑之余,两行热泪洇流入口,温温的,咸咸的。咸咸的底味又略加微辛,也多出了一份苦涩之滋……
一味逃避也无补于事。甄丰与马宫等一再报请,王莽终是坐卧不住,就起身驱车赶往诏狱。东阙与武库只两箭之地,可轺车甫于宫门露头,便被大拨的民众拦下,且麦浪一般伏拜于地……
只因多日彻夜难眠,王莽的身体早形销骨立,眼睑也肿得目视昏花,所幸两耳尚且聪敏。听得有羽林大声叱喝,忙广袖一挥呵止道:“百姓拦驾,可是又有什么冤情?”有一民众就膝行驾前,两手加额揖礼道:“贤德公在上,小民领三辅百姓拦街告状,伏惟君侯为民伸冤哪!”
王莽听罢攒袖示下,掾使忙上前半扶半驮地将他揽下。甫一落地就怜声问他:“有何冤情,你慢慢道来。”那个民众也不惶恐,就面对王莽泣泪道:“贤德公系我万民柱石之寄,本所托有人绵延后世,生民有望,国朝有期,然公子却被奸人算计,横染圄中而不自知,万望君侯以情动之,以理晓之,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一席话着实戳到了痛处,王莽遂背过身去以袂沾泪,又广袖一拂仰天长叹:“愚夫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敢有过半分懈怠。然逆子却与豺狼为伍,背恩忘祖向死而生,怎不叫我愧对天下,汗颜无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里会有容错之机哇?”
“人生自古难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苛求过甚,伤筋动骨,安能淘尽膝下骨肉,不留一子送终么?”此言一出,万民同声。王莽不禁嘶声哑叹:“王公贵胄蠹国殃民,倒行逆施,我不正己,安能正人……”说罢躬身一揖再揖,众人仍是伏拜不起。俟侍中扶他上得轺车,王莽便命身旁掾使:“打道回府,权作盘算吧!”轺车于是折头向南,扬鞭策马向静园驶去。
家也不是个家,亲人似是而非,浮如飘萍的一掬孤魂,自遁下轺车那一阵儿起,就木木地辨认这熟识的磴道与锈红的大门,还有暗处主妇那张吊诡的冷面,不知渲上了何种颜料?是哭是闹是上吊,自己还否存有真身?抑或百年之后,这宅第的主人摇身一变,不知换了何种名姓……
王莽此刻头痛欲裂,不敢蛰入燕居或萱堂,就踉跄着进了二门的书斋。此间除了办公谋事,夫妻闹气便躲身于此,也算是世间仅有的插足之地了。又着那王光将门反锁,自陷于暗无天日的时空里,闭目冥思,忽觉这囹圄正急剧坠落,犹幽冥结界,务要打入至酆都地狱……
王莽正与那鬼魅魍魉缠斗之即,聒噪之声便嗡嗡传来,由小及大,由远及近,终是将灵异吓跑了事,也算把未亡之人从死人堆里夺了回去……王莽顾不得一身冷汗,细听外面有喧嚣之声,再细听竟是夫人在扯嗓谩骂。这没抓没挠的,真想寻个地缝进去。待延挨过了好一阵子,便于静谧中立身站起,拍门哑喝:“余要出去!”
王光急上前佝身开锁,见到叔父便腆脸揖道:“侄儿已将婶母劝回,您且坐着。忍字头上一把刀,下边不还有个心么?彻杯桔茶,您压压惊。”说罢就手脚忙乱地倒上一杯,又亲手奉于叔父案前。
王莽持卮嘬上一口,就抬起肿眼压嗓问他:“适才你婶母都骂些什么?”王光赶忙尬回道:“反正是……不中听的都上了……”王莽听了摆脸道:“照实说!”王光急得直搓手,“她骂您是烂肚子……烂草包……蛇蝎心肠,夷了亲家还株连儿媳!务要您保全少夫人母子平安归来,若三日之内瞧看不见,便趁你病……要你命,吃您的驴肉喝你的血……”
司马掾与侍中甄寻都“哼”了一声,王光赶忙垂立一旁。“骂得好!”王莽抚髭长叹道:“此等心境,又当如何?解解戾气倒也无妨,怕只怕她劳形伤神,瘀结于心,扛不过去便病倒了哇!”
王光听了赶紧附和:“是呀是呀!婶母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操弄金匙玉筷、怒马鲜衣的,可自打过门进了咱家,粗布烂衫的没光鲜过一日,一个铜钱掰两半儿花,憋屈哇……”
王莽听了侄儿这话,睫毛上下扑眨了几下,莹莹晶泪就眨巴了下来……俟于案前落笔成字,便将绢信置于案角。抬起面来,声调已变得嘶哑了许多:“侍中且去诏狱一趟。焉儿既已身怀六甲,除去枷铐,莫动了胎气,先还她个自由身罢!以待明春诞下婴儿,再行问罪也还不迟!”
此事也算有了转圜,众人都一脸欣喜地点头憨笑。甄寻便称喏领了绢信,折身急急出了斋门。
约莫过了几个漏刻,甄寻就打马将吕焉带回了静园。王莽见儿媳蓬头垢面,赭衣加身,一脸呆呆地伫立案前,不由心疼得阖目垂泪。王光亲手奉茶过去,吕焉却拂于一旁哑声问道:“我夫君呢?”
王莽见她提及宇儿,脸面瞬间气得铁青,“莫要提他!”“君舅何意,莫非王宇已斩杀了不成?”听她言语怨怼心重,便也无奈摊手道:“钦案铁律,怎可原宥?老夫岂无父子之念,然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也只有留他一丝颜面……”“何谓颜面?”“留他全尸!”吕焉一听“扑嗵”跪下,遂拜伏于地哭泣道:“君舅开恩——”
王莽不由双目紧闭,热泪盈眶地嘶声道:“晚了,都晚了……”又张起面首哽咽道:“为父当下别无他意,为避狱内小吏欺弄,便引他于狱中自裁吧!枭首弃市,如撕我心……”
吕焉忽而晕厥了过去。忙见掾使猛掐人中,又侧身敲背,几番救急,儿媳方才苏醒了过来。有婢女听传遂聚拢阁中,一人蹲扶,一人润口,一人于瘦脊之上小拳轻擂……只听吕焉轻咳了两声,就朦目拧脖弱声问:“可否告知,定于何日?”王莽泪目支手道:“身子要紧,先回房歇息。”“儿媳问明,了无牵挂。”王莽来回蹀踱了半晌,方才攒眉跺脚道:“知道也好,便是今日!”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吕焉反而再无珠泪,着婢女搀起漠然问:“何时诀别?”王莽颓然背过身去,连连摆手,不再言语。“夫妻一场,劳燕分飞,指不能二人白首偕老、比翼双飞,儿媳姑且送他一程,有始有终,也不枉披了这一身人皮……”于此已是泣不成声。
王莽此刻五内俱焚,思虑再三,便趋身于架几之上搬出漆匣,抖索着启开,又捏出一物用蓝绢裹了,交于甄寻嘱咐道:“那鸩物黑衣赤目,食蝮蛇野葛,以此羽画于酒或茶中,饮之……再无……一丝痛念……”甄寻听了饮泪称喏。
吕焉又上得前来俯施一礼,桀笑如花地恳求道:“儿媳多谢君舅成全!听闻那鸩羽玄底泛绿犹似锦缎,儿媳发髻素无饰物,插入鬓边定然好看,长天一别,再无它恋……”王莽摆手悯声道:“焉儿过了……”“但放宽心,焉儿事小,怎会动您府上的祖根?”王莽略一迟疑道:“这话我信,替她插上!”
甄寻那眼珠扑灵乱闪,睨见君侯点头会意,只得于袖中捏出鸩羽,又轻轻着羽根插她鬓边,褪去绢衣,站立一旁。王莽抚住了甄寻手臂,万千叮咛:“一路上策马务要当心,诣武库于隔间亲鸩酒中。焉儿瘁累,莫要她张忙,动了胎气,便不妥了!”
吕焉恹恹嗫嚅道:“此番送别,勿多连累,且容儿媳一路步行……”王莽听得一脸无奈,“你待怎样?”吕焉倏地鼻头一酸,两行清泪便顺颊而下,“可腾些时刻,叫我夫君多看两眼,这弥留之即,看看世间人情冷暖,下辈子……下辈子切莫再托成人形!”
瓦蓝的晴空陡生阴霾,斑斓的帝都顿失颜色。飞沙扑面,风似刀割,尚有那夺身欲逃的丝丝乱发,皆在调侃着不朽的传说。赭衣呜咽,阔马嘶鸣,肠断不堪回首处,片片银杏散枝头。趋一步,退两步,不如不走;口问心,心问口,骨肉难丢……
安门路大街两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众人皆说,长公子王宇遭人蛊惑闯下了大祸,背后有强人已布下重兵蠢蠢欲动。然弥天大案只撬开了一角,贤德公便手起刀落,先将亲家三族尽诛,又命他儿媳怀胎待罪,公子与吴章也刀口悬命……
前头少夫人目光呆滞,侍中牵马郁郁跟从。只见她步履踉跄如无头苍蝇,趋一步退两步如坠梦中,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然安门距武库只三里多地,为讨得夫君多活一时,吕焉整整捱走了半日。此女用情如此深重,百姓们看在心里都痛哭失声,二人过后遂跪倒一片,个个嗟叹贤德公用心良苦,拿自家血亲开刀问斩,倒逼那图谋不轨的藩王贵胄们难以脱罪!
待二人前后进了诏狱,路过刑室的时候,吕焉便忧郁止住了步子。刑室内有人已被悬空吊起,乱发拂面,腿已折断,一身破烂的囚服之上涂满血污……那囚犯于乱发缝中窥见有女子惊悚近前,不由痛苦地呻吟一声,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股血沫儿顺嘴角沥出,筋筋弹弹,悄然滑落于腐草之上……
吕焉心疼得放声大哭,便不顾侍中与狱卒阻拦,脱身跃附在那人跟前,轻撩他乱发低唤道:“是你么,我的卿卿?”撩开见是陌生面孔,忙攒手四下寻觅道:“长孙,你在哪儿?长孙哇……”有一狱吏俯身揖道:“少夫人多虑,此乃长公主继子薛况是也。公子王宇对状已结,正于花厅静侯呢!”
狱吏领吕焉二人去了花厅,却寻来寻去难见踪影。有狱监向西窗努了努嘴,吕焉忙过去扒头一瞧,见夫君遥遥危坐在石梁之上,面对那清清一池明镜,那份恬淡,那份安详,那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想必已是释然了么……
吕焉走东廊沿曲桥过去,见夫君背影如同泥胎,就想起新婚那个不眠之夜……自红烛熄灭直到次日,小冤家如同雕塑一般坐了一宿,直到鸡打五更方急了性子,第一次偷偷掀了她内衣……待到红窗有了微曦,焉儿就起身要瞧个明白,这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翩翩公子,是如何对得起自己一身相许?
焉儿见公子面色红润地羞对自己,一颦一笑都如此得体,便佯装哭哭啼啼戏他一番,“你弄疼了我……”夫君一听无所适从,赶忙扒床头伏拜不起。焉儿伸出一只玉手来,轻轻搭在了他的臂上。这只胳臂弹滑有力,就像势头正旺时感知的那样,真是叫人欲哭无泪,欲罢不能,差点要了自己小命。便是不死,也至死不渝呢……
林子里袭来一阵凉凉暮秋落叶的盛景,也有堆集发酵所沤出的腐气,凝成水雾,笼着残阳,流泉叮咚地把漫天的彩霞揉进了湖里……于血色的湖光里辨析末路,绕开荆棘与玄邃之处,有一条窄窄的发着萤光的未知的坦途……
王宇听身后有橐橐之声,碎步急促又轻盈,便知是牵肠挂肚之人到了,不由得眉头一阵紧缩,恰似石子丢进了湖面,平静的心里骤起了涟漪……
“夫人,别来无恙?”她怅然笑答:“嗯嗯,这羑里之地,也有如此旖旎风光?”王宇目光呆滞道:“风光来去,生死一场,无怨、无悔、无仇雠。”“妾身也是。这阳间的羁绊,已放下了,想通了,其实这世间只有我俩,其余皆为虚妄一场……”
“是唷,”夫君搓脸笑叹道:“本就是一个历练场,蜗皇捏就你肢体与灵性,肢体决定高远,灵性决定成败。就像为夫,一个怯懦无为之辈,除却狗血泼门那点儿破事,便也再无多大建树了。”
吕焉无声地走到跟前,扶他膝头跪坐了下来,又将面颊贴他膝面,温驯得像只小绵羊。曳动袖袂去偷偷抽噎,他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眼圈一红便伸过手去,轻轻抚摸她散乱的髻丝,温声细语嗔怪道:“都是些什么事,不理妆容了么?”她鼻翼扇动道:“哪有心理?”他就埋首吻那耳根,“平日里你是最讲究的。”吕焉啼笑撒娇道:“我不管。”
他见她鬓边插一鸟羽,在夕阳余晖里黑得发亮,绿得透紫,趁得贤妻分外妖娆。喉间不由嘶鸣了一声,不经意泪水轻溅道:“卿卿哦卿卿,请原宥我这无用之人!嫁入寒门也算命苦,粗布烂衫的延挨度日,虽偷偷置下了一处私邸,却未予你个金簪玉珥。这美羽,花开荼靡,芳华有时,亦是你三年里唯一的头饰……”
焉儿见夫君已泣不成声,自己也早就泪水湿衣,便咬牙捏出那鬓边的鸩羽,递与甄寻哑声道:“甄侍中,如此美景怎可无酒?”甄寻赶忙收羽入袖,退后三步曳袍而去。
“听执宰言讲已有数月?”吕焉知夫君终有一问,不由惨淡笑答道:“不来月例已有些时日,亦经东宫太医脉断,大略已有四月盈余吧!”
夫君的眸子里忽灵光一闪,便俯下身去凑耳讨告:“我想听听……”焉儿斜眼娇嗤道:“这光天化日的,几月的胎儿,你能听出个边鼓来么?不像宗儿那阵子,能把那小爪儿伸到大腿里去。”
见夫君浅眸里又赤水乱晃,阴云密布的,吕焉也是一阵心痛,便倚他身畔平躺了下来,一手趁头,一手抻勾他的脖颈,又轻轻揽在了自己的怀里,闭目盈泪:“你们这对父子呀……”
夫君侧耳倾听了一阵儿,又照她脐窝儿欣喜若狂地嘬了上去,左呡右摩地亲吻道:“宝儿,宝儿,是阿翁呀,快叫阿翁!”焉儿便拍他一把娇嗔道:“若真会叫,我能把她吐出来,你信么?”
“信,信……”王宇对贤妻抿嘴憨笑,又冲她小腹摇了摇首,忽觉心酸便别过头去,咬牙切齿地痛泣道:“宝儿哇宝儿,可怜我这没伞的孩子,原谅父亲抛下了你,不能亲教蹒跚学步,也不能教你牙牙学语!阿翁是一个有罪之人,一个愧对家小之人,一个怯懦无能之辈呀……”
焉儿早已是泪流满面,便折起跪坐膝前道:“都说了不哭,你偏要哭……夫君真是那样的人么?虽属一介怯懦的茂才,但省俭诸用、台阁生风,只折不弯,小怯而又有大勇之人!如此埋汰,我母子何安?”
天已擦黑,甄寻方端来了两樽玉酒,小心搁置在那石面之上。铭“殇”的一樽正对王宇,刻“寿”的一樽向着焉儿。她两眼空空地仰起面来,见如冰的月儿如同烙饼,无有洒下一丝光华,便噙泪笑着俯下身来,由广袂遮掩疾偷换了金樽,又曳袖把盏,向他约请:“相遇无多,人生几何?良人,请了!”
甄寻一见虚汗骤起,急急攒袖伸手去拦,孰料王宇手疾眼快,抻长手臂便夺了回去。见焉儿急得杏泪飞溅,就拢于嘴边黠笑道:“夫人怎可如此吝啬?想必这杯定然好喝,夺人所好,愧怍愧怍!”说罢仰脖先饮为敬,又樽口朝下舔食了一嘴,方丢于一旁阖目道:“荣亦是花,枯亦是花,有儿女续命,便也值了。”
焉儿听了怜眸而笑,又轻轻摇首喃喃道:“临行前君舅曾捎了话来,说等我日后诞下了犬子,他会时时带于身边,亲教亲授,口口相传,不信再教出一个逆孙出来……且还要我告诉你,说夫君乃是他的命根儿,命没了,便只剩下游魂了……”
夫君倏地瞪大了铜眸,又木木一笑点了点头,突猝然倾倒……她便迅即上得前去,揽起他那执固的头颅,两行热泪,哗哗自流……
月华如水潺潺而下,照在他精雕的五官上,白得耀眼,白得透明。有孤雁展翅轻轻掠过,一声厉鸣,目中空空……轻轻抚下他不舍的眼睑,便又摸出一方巾来,“你是爱干净的人。”说罢用绣巾轻轻沾拭那七孔的血泪,颤抖的纤指,软软弱弱指向了月明……
凉凉的明月哦,浩瀚的星空!快把这可怜的人儿带走吧,带到一个宽旷、明亮、干净、详和及无有人烟的地方……红尘滚滚,烟雾蒙蒙,尔虞我诈,世态炎凉,所有的所有都是虚幻,都应被无情的时空所埋葬。只有……自己……腹中的胎儿,是如此真实地活于心中,就像一人一世的救世主,占据了一身一心整个的躯壳……
她轻轻摇动着他的手臂,又将那掌心轻轻按压在自己的小腹之上,让他触摸这人世间最遗憾的、最留恋的、最心动的、也最脆弱的小小的命根儿,那种惬意、那种悲怆、那种惊惶与迷茫,都顺着两颊宣泄而下,弱水淹没了整个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