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幹: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建安七子中,我本不打算单独写徐幹,史料太少,能写的似乎不多,想和应瑒归在一块。但后来读了徐幹的《中论》,心里突然生了兴致,便有了这单独的一篇。
一 隐居存志
徐幹(171—217),字伟长,北海郡剧县(今山东省寿光市)人。《三国志》对他的记载不到百字,只说徐幹曾在曹操手下做过军事祭酒和五官将文学,但他“轻官忽禄,不耽世荣”,志向不在仕途,所以常常借病辞职。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徐幹在一场瘟疫中去世,时年四十七。
曹丕在《与朝哥令吴质书》中也提到过徐幹,说他和上古时的贤人许由一样,都有隐逸之志。这封信与《三国志》凑在一起读,难免让人觉得,徐幹心思根本不在仕途,为什么出来做官?大概“又是”曹操逼的!
我最初也这样以为,但仔细读过徐幹写的《中论》,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
《中论》是徐幹写的一部政论性著作,后世散佚很多,但从留存的篇幅看,主要是讲徐幹心中的“圣贤之道”,也有一些徐幹身世的简单介绍。
徐幹在序里说,我的先祖做事公允持正,褒贬有当,进退有度,颇具儒者之风,在当时备受称赞——由此可知,徐幹出身于饱读诗书的儒学世家。
他从小就能见到许多书籍,自己也爱读书,常常废寝忘食,以至于父亲非常担忧,害怕这小童子身体孱弱,却又用功太猛,累出病来,劝他不要太过努力。(这可和其他长辈不同!)不过,也正是因为刻苦努力,不到二十岁,徐幹就能出口成章、下笔立成了。
若按东汉末年大多数士人的路子,徐幹应该想办法扩大自己的名声,让朝廷知道有我这么一个才俊,进而朝廷征辟,推辞几次后,从容入仕。可徐幹却不。
初平三年(192年),董卓之乱平定后,州郡牧守听闻徐幹的名声,希望他出仕为官。徐幹觉得时局不稳——乱世中,连孔子那样的先贤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何况自己?所以他认为避居山林,专心读书,才更合适,便推辞了。
建安元年(196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曾两次征辟徐幹,徐幹也都委婉推辞,继续闭门谢客,在家中专心读书,“以六籍六籍,即《诗经》《尚书》《礼记》《周易》《乐经》《春秋》,又称六经,是孔子晚年整理的六部书,历来被奉为儒家经典。娱心”——这些,都是后世认为徐幹有隐逸之志的重要原因。
然而,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第三次征辟徐幹时,徐幹同意出仕了。许多人第一想法,便是他为曹操所逼,但细究起来,此时的徐幹,未必没有自愿的意思了。
这要从徐幹的治国理念说起。
他曾在《中论》中谈到自己理想的明君:不能短视逐利,要懂得区分轻重缓急,从长远角度为国家考虑。但一个国家,仅有明君不够,还得有贤臣。有贤臣辅佐,便会社稷安宁,民生受惠。
不过,贤臣要怎么选?这就很考验明君的眼光了。有些人君,听到大家对某个人一致称赞,便觉得这个人是贤能。但实际上,名声响亮的,未必有真才实学;默默无闻的,有时反而是饱学之士。如果人君太看重名气,反而会让天下人以名为先,忽略实际才能——这一条,无疑是徐幹对东汉末年,士人交游求名好名东汉末年士人重名好名,固然有政治原因在,但更多是由于当时的选举制度。入仕几乎都是通过举荐,想要人家举荐,无论才华几何,总归得有些名气,因此造成了士人学子求名胜过求才的境况。针对这种现象,有一首著名的童谣讽刺说,“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明明被推荐为秀才,却不识字;因为有孝行被举为孝廉,实际上根本不赡养双亲;所谓寒门,所谓清白,其实像泥一样污浊;所谓的良将,上战场后见腥风血雨,吓得两股战战,浑身发抖。名盛者很多都没有真才实学,而有真才实学的人,就算步入仕途,也会因为名气没有前者大,不能施展才华,甚至会囿于官场是非,日日周旋于琐碎之中。的驳斥。
徒负虚名的人,当然不配称作贤臣,可什么样的人,才叫作贤臣呢?
徐幹说,有真才实学,能安民定邦的人,就算贤能。而且,人君在征辟臣子的时候,对才干的考量必须大于道德。有德无才之人,可能会导致社稷颠覆,越在高位,越是如此。反观那些貌似道德有亏的人,譬如管仲管仲早年生活困苦,与鲍叔牙一起做生意,两人分钱的时候他总是拿多的一份;上战场多次逃跑;跟随公子纠落败后,他没有自杀殉主,反而投靠了敌人公子小白(即齐桓公)。,虽然道德有亏,可没有这样的人,齐国的霸业也终究难成。
话说得轻松,可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真有才干,而不是一时伪装呢?他又说 “事莫贵乎有验,言莫弃乎无证”,从多方面验证,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对这个人的预期,以确保他是真正的贤能之士。
徐幹能有这等见识,十分不易。
儒家学说,稍不注意就会陷入理想主义,它以孔孟之道为基础,构想出一个完美得无法实现的乌托邦。乌托邦当然不存于世,所以陷入理想主义的儒生,看这世间总有缺陷,动辄抱怨朝政,却提不出任何有针对性、真能实践的建议措施。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理想主义者,注定只能在现实面前碰得灰头土脸的原因——乱世尤甚。好在徐幹虽然自幼接受儒门教育,但并不迂腐,反而非常推崇务实变通。
这大概得归功于他在家中反复阅读儒家经典,又冷眼观世,才慢慢形成这么一套非常实用的治国理论。也因此可知,徐幹从来不是一心归隐、不问政事苍生的人——若他真想归隐,笔下诗文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然而仔细读过《中论》,除了明君贤臣论,徐幹还提出了贵重爵禄,赏罚分明、清查户口、限养奴婢等政见,全是针对东汉末年人君无能、外戚宦官专政、州牧军权在握等时弊,跟隐逸没有半分关系。
所以,与其说他屡征不起,是想归隐,不如说徐幹一直密切关注政治动向,以期在恰当的时机,遇到属于自己的明君。
不过,他一点都不焦躁,甚至反对急功近利。在徐幹看来,盲目追求名利,反而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如果此生有幸,能遇明君,自当辅佐;若是不得,闭门读书也不失一种选择——儒家“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徐幹贯彻始终。
所以,冷眼观局十余年后,徐幹终于觉得,曹操也许会是自己认定的明君。
尽管《三国演义》将曹操写成大奸臣,让后世误会百年,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汉献帝的名义定都许昌,很多俊杰都愿意归附他。执政以来,曹操“摧袁氏于官渡,驱孙权于江外,逐刘备于陇右,破乌丸于白登,其余枭夷荡定者,往往如神,不可胜计”,渐成一统天下之势。
在征辟臣属方面,曹操和徐幹一样,提倡实用,提倡唯才是举,不拘一格。
譬如曹操在建安年间颁布的三次求贤令,观点统一:我要贤能,有才就可以来,道德如何,我管不了。曹操这个做法,后世褒贬不一,有人觉得曹操这样罔顾道德而开取士先河,是造成后来魏晋南北朝四百年动乱的祸源;但曹操唯才是举,在某种程度上剔除了那些徒负虚名的人,何错之有呢?
至少在徐幹看来,曹操岂止没错,还很符合自己心中对“明君”的定义,也给了自己天下可能安定的希望。
于是,建安十二年(207年),再度被征辟时,三十七岁的徐幹不顾身体多病,动身归附曹操。
二 自愿归曹
徐幹最初担任的职位是军事祭酒祭酒一职早在先秦两汉时就已存在,最初是以尊号使用。据学者考证,最早得到祭酒一职的,是荀子。西汉末年,王莽改制,设九“祭酒”,祭酒从此成了东汉官爵中一个重要部分,涉及军政多个方面。曹操沿袭东汉习俗,但又因身在乱世,根据实际情形,被其征辟为“军事祭酒”“司空军祭酒”“丞相军祭酒”等职的人不可胜数。建安七子归附曹操,最初得到的职位几乎都是军事祭酒,从担任祭酒职务的人的数量来看,军事祭酒可能是曹操求才的一块敲门砖,是幕僚中不算太低,讲出去比较有面子,但又不算特别重要的职务。。
通常来说,曹操会先让征辟之人做个祭酒,再在平时观察他的表现,验证这人是否真有才干,以及这种才干是否是自己需要的,确认为是后,曹操才会给此人授予相应职务。或提拔重用,或者,就这样默默无闻了。
徐幹入仕,走的也是这个流程。他担任军事祭酒后,在邺下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并结识了一生的好友——刘桢。刘桢当时因为平视甄氏,被曹操关在北寺狱时,写诗给徐幹表达过苦闷。徐幹的赠答十分深情,说:我和你分别还不到十天,可已感觉过了很多年,用咫尺天涯这个词形容我们,恐怕不算过分吧!夏日草木繁盛,生机勃勃,我心中却充满了对你的思念,因此倍感忧愁。
朋友相交,在于意气,性情迥异不要紧,关键是三观一致。
刘桢虽然性情亢直,看似与徐幹的沉静退让南辕北辙,但其实两人三观非常相似。刘桢曾在《处士国文甫碑》中盛赞国文甫君子端方,自有道义坚持,又能安于贫困,潜心读书,不为世间名利所动——这一切,岂非正是徐幹的写照?也难怪《晋书·阎缵传》中说,“昔魏文帝之在东宫,徐幹、刘桢为友,文学相接之道并如气类”,意思是他二人性情投契,是至交。
除了交了个知己,徐幹还很受曹丕赏识。作为建安七子之一,徐幹的文采当然毋庸置疑,曹丕认为他“时有齐气”,刘勰觉得他“时逢壮采”。一篇《齐都赋》,“北朝沧渊,惊波沛厉,浮沫扬奔”,壮采非常,宏大气派,跃然眼前。但紧接着,在这宏大的气派中,徐幹又轻轻巧巧地扫出一片轻盈,说“竦长袖以合节,纷翩翻其轻迅,往如飞鸿,来如降燕”——五光十色的华丽,看多难免会让人觉得太过光耀,若时不时来一股清气,叫人心中沉静,便很好了。这是徐幹的难得之处,固然有建安文风的影响,但也是由写赋者本身的特质决定的。
徐幹性格温和沉稳,笔下文章自然也是娓娓道来,如流水般隽永绵长。譬如他有一首《与妻别》,笔墨清婉。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
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
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
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古时交通不便,一次生离,可能就是永远的死别。魏晋南北朝时更是如此,战乱纷纷,也许下一刻,两人便已阴阳两隔,所以很多赋文都带着死生无常的感慨、时光流逝的怅然。
徐幹在这首诗里也有类似的惆怅。他说,即便是枯枝,有时也会因为外在因素离开原来的地方,何况是人?总会因为种种际遇离开家乡,离开妻子好友。不过,我并不因为这些迁徙伤心,而是觉得时光流转,你我会面实在难得。谁知道下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呢?
虽有惆怅,但徐幹细细写来,滋味便很是不同。他先写凉风秋草,又有寒蝉枯枝,一派凄清;后写枯枝飞扬,身体迁徙,岁月无穷,见面难知,竟有了些安然沉着的恬淡;最末两句,“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又让人生出一些见面的希望来。起笔郁郁,收尾破局,读来非常漂亮。
然而可惜的是,在曹操手下做事,徐幹的文采虽然一次次受到肯定,但在政事上,他始终没能得到重用。这和徐幹当初归曹时的设想出入很大。他慢慢觉得,这个地方,可能并不是自己能够久留的地方,也渐渐有了些牢骚。
三 政见不合
譬如建安十六年(211年),徐幹随曹操西征马超时,写过一篇《西征赋》。原该是歌功颂德的文章,徐幹却在里面说:我跟着曹公四处征战,俸禄不算低,可是年岁过去,没做出什么实际的成绩,“虽身安而心危”,心里不大快活。
而另一组《室思》,更是将徐幹这种苦闷表露得淋漓尽致。尤其第四首,“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我壮志未酬,心中愀然,但细细想来,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可我要怪自己什么呢?生不逢时?遇人不淑?才华不够?似乎哪一个都不对,哪一个都无解。既然不对、无解,我能做的,只不过是默然流泪而已。本以为稍微几滴眼泪便罢,但人生至此,越想越伤心,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关于建安七子为什么少有人能得到曹操重用,我曾揣测过原因。
孔融是因为公开不合作。陈琳一是年岁较大,与众人思想格格不入,第二大约是因为他前事袁绍,写檄文时将曹操骂了个狗血淋头。曹操表面不计较,但说重用,必然不可能了。阮瑀一直是旁观的疏离态度,久而久之,曹操当然也不会太看重他了。刘桢性情亢直,不拘小节,虽然有才,但也不算大才,曹操府中人才济济,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所以七子之中,真正被曹操委以重任的,唯有精通吏法实务,愿意为曹操做事的王粲。
就此看来,曹操求贤,才学是一方面考量——我相信建安七子都是既有文才、又有政才的人自古文政不分家,曹操在乱世求贤,求的当然不会是舞文弄墨的纯文才,而是能经世治国的政才。建安七子能被征辟,不仅因为有文名,他们在政治上的见解必然也十分深刻。,但态度立场、与曹操为政的理念是否一致,也是曹操考虑要不要重用此人的关键因素。
徐幹与曹操的政见,往大处说,的确非常一致,但落实到细节,就有很多不同了。譬如当时战乱频仍,死伤许多,加上军队开销大,曹操便主张薄葬。徐幹认为不妥,认为要按儒家传统,恢复三年之丧。治国方面,徐幹提倡以仁治天下,可乱世当前,你仁我不义,对当时的曹操而言,绝对不可能采纳这样的观点。
的确,徐幹在《中论》里表达的观点,务本务实,但他毕竟深受儒学影响,想在乱世中恢复礼教,因此与以法治天下的曹操的理想相悖,也因此,无法得到重用。
徐幹最初深觉失望。可在经过无数个夜晚的挣扎后,他终于明白,自己与曹操之间,没有对错,只是双方政见不合而已。他曾以为曹操会是自己理想中的明主,会让自己有施展才华的机会,然而近身相处多年后,才发现最初对曹操的期望,不过是远观的幻象。
他和曹操想要的,从来就不同。
想明白这点后,徐幹反倒坦然。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称魏王后,徐幹以随征五六年,身体越发不好为借口,再次归隐。他没有如阮瑀一般,即便不快乐,也要咬紧牙关,在曹魏度过最后的岁月;也不像刘桢,遭受磨难后忍辱含垢,委曲求全。
对徐幹来说,仕途顺畅,我便作为,仕途不畅,那我退而求其次,回家著述,也没什么不好。从容来去,这样坦坦荡荡的月白风清,叫人想起古人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曹操或许留过他,但没留住;或许也和对待徐幹一样,知道两人为政理念不同,不必强留。总之,徐幹顺利辞官,回到家中。他原本以为岁月仍长,还有许多时间读书写字,钻研学问,然而两年后,也就是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春天,洛阳瘟疫爆发,徐幹染病而亡,年仅四十八岁。
我向来不喜欢儒家,甚至写过“儒家多出伪君子,道法如何不丈夫”这样的话,然而读罢徐幹这寥寥数言的传记,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人能经历理想破灭的挫折后,不抱怨、不失望,以豁达的心胸成全彼此的不同,而后退隐山中,安贫乐道。
也许正像元代郝经评价的那样:徐幹不慕名利,坚持志向,用一生时间,身体力行地贯彻了儒学思想——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