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欧阳太
放学之后,翻墙上房到夹道摘桑葚这件事,前前后后,一直能闹腾两个来星期,树上的桑葚,也被孩子们连吃带玩儿带扔的,糟蹋得差不多干净了。踩得房东家的房顶咚咚响,也弄得院子里一地的斑斑点点,紫乎乎、脏兮兮的。房东从不呵斥这群孩子,倒是孩子的家长指着地上这些斑斑点点,骂孩子们说像是拉了一地鸡屎似的,命令孩子们端着脸盆,到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前接满清水,把地清扫干净。
房东是个老太太,姓欧阳,街坊们都习惯叫她欧阳太,是欧阳太太的简称,孩子们也跟着叫欧阳太。她年龄大概有七十岁。不过,小孩子看大人的岁数,常常看不准,觉得所有大人都老了。欧阳太个子不高,身子很胖,有调皮的孩子说她长等于宽。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她也不生气,只是抿着嘴角微微一笑。
她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因为胖,也因为身子骨弱,走路有些迟缓,但说起话来很清脆,一点儿看不出有那么大年纪。满树的桑葚,她是一颗也不吃的。大河小河的妈妈替孩子过意不去,曾经把两个孩子摘下的桑葚,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装在盘子里,给她端过去,她摆摆手,说:我血糖高,吃不了这玩意儿。谢谢你了!
大河小河的妈妈一直在农村生活,从没读过书,不懂得血糖指的是什么,挺奇怪的,吃点儿桑葚,跟血有什么关系?上一次,说起她家小河个子矮,欧阳太对她说:那是缺钙呢!她也是没明白这个“钙”指的是什么,对人家欧阳太连连说:我们家小河不缺盖,晚上睡觉被子盖得挺厚的。
这话让小河知道了,觉得太给自己丢脸,对妈妈说:您以后不懂别瞎说行不行!
大河在旁边听小河这么说不高兴了,对小河说:你怎么这么跟咱妈说话!人家欧阳太当时都没说什么。
欧阳太当时听了妈妈的话,只是摆摆手,笑了笑。
欧阳太无儿无女,全家就她一个人,身边只有一个保姆玲嫂照顾她。玲嫂从十几岁就跟着欧阳太,跟了她好几十年了,从欧阳太结婚时起,一直到她丈夫好些年前去世,再到现在,像她的亲戚一样,按照欧阳太的说法,是比亲戚还亲了,就是自己的小妹妹。
欧阳太别看长得矮小又胖,但眉眼很好看,像是穿上戏装从戏台走下来的人。而且,她的皮肤非常白,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比大院里年轻姑娘的皮肤都要白。街坊们背地里议论:一白遮百丑,更何况人家欧阳太长得那么俊!
据说,欧阳太年轻时上过大学,但身体不好,大学没有熬到毕业,就休学在家养病了。病好了以后,在一所中学当了没几年的数学老师。丈夫是和她在中学里教书时候认识的,大她七八岁,高中毕业后留校,一直在这所学校里教数学。她是看中他的才华的。看起来,他身体也挺硬朗。没想到看起来身体比自己要好的丈夫,却走在她前头去了。欧阳太对玲嫂长叹道:破罐儿熬好罐儿呀!
丈夫一走,欧阳太的心气儿彻底没有了,索性辞职,不再工作。这院子里的房子,是她祖上留给她的。院子大,房子多,房租也就多,日子过得比院子里其他人家都富裕,在这一条胡同里是出了名的,都知道欧阳太是个阔老太太。
欧阳太最大的爱好,一是弹古筝,一是养花。花,一年四季,大家都看见过,即使到了冬天,大雪纷飞,她家里也有水仙花开。但是,在大院里,除了保姆玲嫂和少数早先住进来的街坊听过她弹古筝,其他后来的人,都没有听过。丈夫去世以后,她古筝弹得少了;特别是年龄大了以后,索性不弹了。听过她弹古筝的人都说,她弹奏的古筝特别好听,她一般在夜深人静时弹,乐声委婉,轻柔得很,有时又俏皮得很。轻柔得像淅淅沥沥的细雨,轻轻打在水面上又溅起来的声音;俏皮得像飞快跳跃着的急雨,一下子把她家花园里的草都洗绿了。
可惜,大河小河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古筝,他们只是听街坊们这样议论。大河对于古筝,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大伙儿的议论,也就听听罢了,并没有往心里去。小河却对欧阳太的古筝想入非非,他倒不是对古筝真的有什么兴趣,只是对欧阳太为什么不再弹奏古筝感兴趣,他私下在心里设想过很多可能,但哪一种都觉得不合适。他知道自己年龄太小,对大人的事不了解。不过,越是不了解,他越是好奇,他是个爱瞎琢磨的孩子,常常在心里编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自己讲给自己听。在迷上作文课的时候,他特别爱琢磨欧阳太的古筝呢,曾经想要是真的破解了欧阳太不再弹奏古筝的秘密,他就写一篇作文,肯定会得到老师赞扬。
如今,欧阳太的古筝扔在客厅那一溜儿书柜的上边,落满灰尘,玲嫂要替她拿下来扫扫,她都摆摆手。玲嫂知道,她是不愿意触动往事。这个古筝,是丈夫当年特意在苏州给她买的,是一架有年头的古筝。至于是什么年头,玲嫂就不懂了。
欧阳太为人很和善,愿意和街坊们聊天,她的习惯动作就是爱摆手,这一点,不仅玲嫂知道,院子里的街坊们也知道。后来,大河小河和欧阳太熟了,也都知道了。不同意的事情,她摆手;同意的事情,她也摆手;不高兴的事情,她摆手;高兴的事情,她还是摆手。纵使世界千变万化,她有一定之规,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摆手,摆手的意思含有千变万化,像是千手观音。她那藕一样胖嘟嘟的手摆动的一瞬间,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晶光一闪,像她嘴角上露出的那温和的笑。大河小河都觉得,这个老太太和别的老太太不一样,特别有意思。
欧阳太是个好人,对于大河小河一家,有恩。
三年前夏天刚到,大院里的桑葚刚落尽不久,大河小河全家从河北农村来到北京城谋生,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北京也需要各种人才和劳动力,户籍管理很宽松,北京户口也没有像后来那样金贵,只要有住的地方,很容易就上上户口,到派出所登个记就行了。难在大河小河一家人到北京了,房子找不到,老乡介绍到这个大院,大院里的房子都租出去了。看着大河小河的爸爸妈妈一筹莫展,眼看着天都黑了下来,欧阳太动了善心,对他们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房子旁边的仓房里住下吧。就是房子太小,而且,旁边就是院子的厕所。
能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小不小,厕所不厕所。大河小河的爸爸妈妈连声道谢,又推了推大河小河,让他们哥俩也赶紧谢谢人家欧阳太。小哥俩走了一路,累得有些发蒙,摇摇晃晃地趔趄上前一步向欧阳太鞠躬,还没有开口,欧阳太一把扶住走在前头的小河,又紧紧地搂着他,笑着说:谢什么呀!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呢,让你们住这浅屋破房的,太憋屈了。
大河小河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只是感到欧阳太实在是太好心眼儿,并没有觉出别的什么。眼尖的玲嫂可是一眼就看出来,欧阳太之所以动了恻隐之心,是因为这个小河。欧阳太当年也曾经有这样一个男孩子,和小河年龄差不多,刚刚六岁的时候,一场猩红热,高烧不退,送到医院里,抢救好多天,最后还是被这热病夺走了小小的性命。也是太太要孩子晚,自己身子骨本来就弱,生下来的这个孩子,身子骨更弱。孩子走了才过一年多,心思比太太还要重的先生突然也走了。家里一连走了两个最亲的人,对欧阳太的打击实在太大,她才从学校里辞职回到家里。玲嫂知道,看到小河,欧阳太想起了自己的孩子。细看起来,长得白白净净的小河,还真有几分像太太的孩子呢。
仓房,在欧阳太房子的西边,不是耳房,是一间后搭起来放杂物的低矮的小房子。街坊们帮忙,把仓房里的杂物挪出来,用木板搭在地上,权且睡在上面,成了大河小河的家。
大河小河的爸爸有点儿文化,又有手艺,在村里是泥瓦匠,也会点儿木匠活儿,是盖房子的能手。特别是看图纸,一看就懂,找活儿干,非常容易,没两天,就当上了建筑工人,虽说工资并不高,但供一家吃喝没问题了。大河小河的爸爸收工回家,走进大院,头也抬得老高,街坊四邻也不叫他大河他爸小河他爸,改称丁叔了,自然,也管大河小河的妈妈叫丁婶了。称呼的改变,是街坊们看人眉眼高低的改变。大河没觉得什么,小小的小河却感觉出来了呢。
去年,全市爱国卫生运动,在街道上建立了几个公共厕所,就把院子里的厕所废除,填平了。有一天,丁叔丁婶找到欧阳太,请求她看能不能让他们在原来厕所的地方接出一间房子来。欧阳太二话没说,立刻点头,一摆手,说:真是抱歉,让你们住在这么挤的地方,孩子也都大了!
这样,丁家多了一间小房。丁叔自己就是泥瓦匠,盖这样的小房子,就像小孩子搭积木一样,再有好心街坊帮忙搭把手,没用两天的工夫,房子就盖了起来。厕所原来就两个蹲坑,地方不大,所以,新房子和旧仓房直接接出来,中间没有隔壁墙,拉了一道布帘,可以多出一点儿面积。
房子多了一间,房租却照原来的收,一点儿没涨,这让丁叔和丁婶有些过意不去。欧阳太说:你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是我,原来这地方是厕所,你说我收你们的钱,不叫人骂我心也太臭了吗?
要不说欧阳太是个好人呢,大河小河也这么认为,心里很感谢这个小胖老太太。不过,地上总是潮乎乎的,尽管爸爸从工地弄回了点儿白石灰,撒在地上,说可以吸潮,但潮味还是挡不住一股股地反上来,到了夏天,还生些白花花的潮虫,连从窗外飘进来的空气都是黏乎乎的潮味儿。大河没觉得什么,小河却觉得作呕。虽然,爸爸用木板搭起了两张简单的床,他和妈妈睡在里面原来厕所的地方上,小河和大河睡在宽敞些的外面。但是,小河总觉得有股子臭味儿,从地底下一阵阵地往上拱出来,像那些潮虫满屋子四下乱窜。他睡不着觉,忍不住把身边睡得正香的大河推醒,问大河闻见没闻见这股子臭味,大河埋怨他:别不知足了啊,就该让你睡在当街上去!一翻身,又接着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