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日记本
五年级的寒假里,小河不再做大河的跟屁虫了。他花了一块五角钱,在前门大街的公兴文化用品商店买了一本美术日记本,精装,苹果绿色的绒面,凹凸印着天安门的城楼和华表,里面插页印着好多好看的画。一块五角钱,对于小河不是一个小数字,买一个作业本,才要五分钱。一块五角钱,得攒好多日子。
寒假里,小河找小鱼姐姐问一道数学题。小鱼姐姐高三了,小河以为小鱼姐姐一定在忙着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呢,本不想打扰她的,这道题实在太难,他想了好半天,怎么也不会做,还是忍不住去了她家。敲门之后,为小河开门的是小鱼姐姐的妈妈,见是小河,知道一准儿是问问题来了,她也特别喜欢小河,便指着里屋,小鱼姐姐正在那儿复习功课呢。小河进里屋一看,小鱼姐姐没复习功课,趴在桌子上写日记呢。她用的就是这个美术日记本。特别好看,苹果绿色的绒面,像一汪绿色的湖水。
小河问小鱼姐姐写什么呢?
小鱼姐姐悄悄地告诉他:写日记呢!
小河好奇地问:日记?你日记都写什么呀?让我看看行吗?
小鱼姐姐捂住日记本,动作特别夸张,生怕被人抢走似的,笑着说:日记写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看的。然后,她轻轻地“嘘”了一声,用手指指外屋,示意别让她妈听见。
小河也想像小鱼姐姐一样记日记,写自己的心里话。他也有秘密,不能给别人看。小河问清了小鱼姐姐日记本是哪儿买的,拿出过年时候妈妈给他的压岁钱,跑到公兴买了这本美术日记本。
小河开始写日记,有一天,他在日记里写道:跟屁虫这个称呼,实在是太难听,不过,跟屁虫的历史结束了。我要掀开自己新的一页。
算一算,小河跟屁虫的历史,从三四岁懂事时开始,到五年级十一岁,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不算短了。在一个家庭里,如果有哥哥或姐姐,做弟弟或妹妹的,总会在他们的影子笼罩下,亦步亦趋地走着。忽然,有一天,这一天,不见得是那么有意识,那么明显,那么明确,但总会出现这样一天,作为弟弟或妹妹,会觉得自己长大了,渴望从哥哥或姐姐的影子里面走出来。不是说一下子就长大成大人了,而是不再是跟屁虫一样的小孩儿了。那么,这一天,就是童年和少年之间的一道分水岭。
小孩子,似乎都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平常难以发觉。但是,就像庄稼拔节儿,在夜里,是能够听得见“啪啪”的声音的。所以,爸爸妈妈对大河小河说过:小孩子长个儿,都是在夜里,你们夜里睡得好,就能长个儿,特别是你们觉得自己的腿在抽筋儿,突然间,使劲儿往前蹬了,那就是长个儿了。
还是全家刚刚搬进这个大院的时候,大河和小河比个儿,他们一个人站在门框前,将身子紧贴在门框上,另一个人比着他的脑袋,用铅笔在门框上画上一道印儿,然后看看大河比小河高出多少。
常常小河会冲大河叫嚷着:你把我画矮了!
也常会遭到大河的反击:你踮脚尖儿了!
那你也把我画矮了!
那是我画矮的吗?是你自己长得矮!
两人谁也不服气谁,只好再一次站在门框前,重新比个儿,画印儿,叫嚷着,闹成一锅粥。
每隔几天,他们就会站在门框前画印儿,比个儿,看看门框上这一次的铅笔印儿,是比上一次缩短了呢,还是一个样,或者是拉长了。让小河憋气的是,大河总比小河高出一大截,门框上的那两道印儿,像是河的两岸,河水哗哗地冲击着河岸,始终不把中间的距离缩短。每逢看到小河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河总会呵呵地笑,门框上的那一道道铅笔印儿,好像跟着大河一起嘲笑小河。小河憋气又不服气的时候,爸爸妈妈便会说着上面安慰小河的这番话。
大河听了,心里暗笑:夜里长个儿?别做梦了!能不能长个儿,在体育锻炼,再有,就是天生的,遗传的!爸爸个子高,我是遗传爸爸的;妈妈个子矮,小河是遗传妈妈的,要不妈妈怎么老偏向着他呢。
小河好多天早晨起来,总是在使劲儿回忆昨天夜里自己蹬腿没有,最好是蹬了,把被子都蹬到地上了。他也想长个儿,长不了大河那样高,起码也长点儿,别总让大河嘲笑自己。
好几年过去了,门框上那一道道的铅笔印儿还在,大河小河早不再玩这种比个儿的把戏了。小河已经不再在乎自己的个儿矮了,他觉得学习好,才是重要的,是比个儿高不高更重要的。大河个头儿再高,能有前门楼子高吗?小河常在心里这么想。
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小河就拿起课本作业本练习本,不是做练习,就是复习和预习。他还用牛皮纸糊了一个信封,把每一次做错的题,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塞进信封,等到星期天,他会先把日记本拿出来,写完日记后,再把这一周做错的题都从信封里倒出来,重新再做一遍。老师早给他们全班下了毛毛雨,马上就是六年级了,就到了小学毕业考初中的关键时刻了。毕业考试,全市统一出题,统一考试,考试的成绩决定你能上哪所中学。在这一片,最好的中学是汇文中学,也是全市十大中学名校之一。这是一所有百年历史的老校,校园美丽,师资力量雄厚,如果考上这所中学,考大学等于手拿把掐。提起汇文,不仅老师这么说,所有人都这么说。
小河当然是瞄准了汇文中学的。心里有了目标,才是一个人真正长大的标志。有时候,小河会想起当年爸爸妈妈对自己讲过的夜里睡觉蹬被子长个儿的话,觉得好笑又好玩。长个儿,和长大,不是一回事。
大河上初一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吃凉不管酸,总觉得人间万事,玩最有意思,玩就是天堂,现在不玩,什么时候玩?等老了吗?老胳膊老腿,佝偻着腰,拄着拐杖,走不动了,还怎么玩?他总觉得还没有玩够。任凭爸爸妈妈怎么数落,玩是绝对不能耽误的。
星期天,上午大河和小河一起,趴在桌子上写完作业,已经熬得他心里像猫爪挠心一样难受了。到了下午,雷打不动,他一定要出去玩。
爸爸妈妈会指着还趴在桌子上复习功课的小河,对大河说:你看看小河,你再看看你自己,屁股底下长草了?怎么就那么坐不住,就知道往外跑?
这些话,即便再苦口婆心,砸烂了,磨碎了,也都像水浇在水泥地上,一滴也渗不进去。而且,大河最反感爸爸妈妈总是拿小河和自己比,你们偏向他就偏向他吧,还非要拿自己和他比,好像小河成为了他必须学习的榜样?好像只有考上汇文中学才是好学生,考别的中学的人都是马尾儿拴豆腐提不起来的货色了?我就是考上了一般的中学,怎么啦?就没有前途了怎么着?那么多没有考上汇文的人长大了,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只要一听爸爸妈妈这么数落自己,大河就来气,一股火拱上心头,即使本来想晚点儿走,也得拔腿就走,恨不得快点儿离开家。任凭爸爸妈妈在后面怎么喊,他早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出大院。终于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可以尽情飞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