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经侦大案
湖滨餐厅是海城最有情调的餐厅之一。正如它的名字一样,餐厅沿湖而建,在风和日丽的季节里,推开窗就能闻到沿岸桂花的甜香。
那海涛匆匆赶到餐厅的时候,齐欢已经在临窗的位置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看齐欢面带不悦,那海涛赶忙收起脸上的疲惫,赔笑地说:“欢欢,不好意思啊,队里临时加班,实在是没有办法。”
齐欢一直关注着窗外,似乎对那海涛的到来不闻不问,窗外的湖面湛蓝静谧,偶尔湖风吹拂,荡起片片的波澜。这是雾霾过后少有的好天气。她回过头,淡淡地说:“每次迟到你都在强调自己的理由,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齐欢盯着那海涛的眼睛。
那海涛尴尬起来,两小时前自己在审讯台后的自信顿时烟消云散。“哎,我不是都道歉了吗?是我不好。再说,我这干预审的,一审起人来哪能随便停啊,就跟钓鱼一样,等了半天,鱼刚上钩,你就让我撤,那……也不合理不是?”那海涛打趣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好,你要是喜欢钓鱼,那你跟鱼约会去啊,找我干吗?”不提“预审”这两个字还没事,一提齐欢就气不打一处来。是啊,要不是预审,齐欢的父母就不会离婚,齐欢的童年就不会缺少父亲的身影。“你要是真离不开你的工作,你就跟它去谈恋爱,你就跟它去过一辈子。”齐欢的语气里带着苦涩。
“那三斧子”是多精明的人啊,拿眼睛一瞄就能知道对方所想。看齐欢这样,他知道是自己找错了理由,于是脑子一转,转换话题。“傻孩子,我能跟工作过一辈子吗?”那海涛走到齐欢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预审只是个工作而已,谋生工具。我干这个不就是为了能稳定些,好好地疼你爱你,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吗?”那海涛柔声细语。
齐欢为之动容,表情缓和了一些,“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女人不傻,却都是感情动物。凡是感情动物,都容易被感情左右。
“当然是真的。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那海涛说得真诚,“我还记得那天啊,你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拖着长长的马尾辫,阳光洒在你身上,那样子,跟林青霞似的……”
“讨厌,那时我才十六岁,就像林青霞了?我有那么老吗?”齐欢抿着嘴嗔怪道,用手打了那海涛一下。
“呵呵,我说的是气质。”那海涛坏笑了一下。
“去你的。”齐欢又打了他一下。
“咱们要吃的吧,我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你来点菜,快。”那海涛说着把菜单递给了齐欢。
齐欢摇头,又把菜单推了回来。
“哎,你摇头什么意思啊?不知道,不想说,还是不确定?”那海涛装作严肃地问。
“你拿我当犯人审讯呢?”齐欢质问道,“你说的三种都不是,我是脖子疼!”齐欢扬扬得意,“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这下可给那海涛问住了,那海涛故意拿起桌上的柠檬水慢慢地喝了一口,脑海里却在飞速地寻找。今天是什么日子……情人节?七夕?差得太远啊。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这个太露骨吧。那是……那海涛直到喝了第二口水,还是没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脑海里反而搜索出许多与齐欢毫不相干的日子,比如今天是陈沛刑事拘留的第十一天,再过十多天就该与检察院沟通批捕了;今天是整四风查摆自纠阶段的第二十天,明天就要让内勤上报自查报告;同时今天离月末还有不到五天,预审支队本季度的考评又该开始了。一想到这些,那海涛就觉得头疼。他索性放下了水杯,看着齐欢说:“我不管今天是什么日子,但只要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是最美好的日子。”他太极打得不错。
“你就狡猾吧,整天跟人玩儿心眼儿有意思吗?”齐欢说,“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但我有个喜事。”齐欢终于笑了。
“啊?喜事?快说来听听。”那海涛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今天到新单位报到了。”齐欢抑制不住兴奋地说。
“是吗!太好了,我们欢欢最优秀了!是你之前说的那家银行吗?”那海涛问。
“是啊,好几轮的面试呢,淘汰率百分之八十。他们昨天通知我的,今天第一天上班。”齐欢骄傲地回答。
“好,为你的美丽和优秀,干杯。”那海涛举起玻璃杯。
“但是啊,现在还是试用期,不拉到指定数目的存款,转为正式员工遥遥无期。”齐欢叹息,并没与他碰杯。
“啊?需要拉到多少存款啊?”那海涛问。
“两千万。”齐欢说出了数字。
“天……两千万,这……凭我的这点工资,估计几辈子也挣不出来。”那海涛咋舌。
“谁让你来存款了。”齐欢说,“以后有认识做生意的朋友,可以帮忙介绍一下,我们银行的服务好、理财水平高,钱放到那里肯定能增值。”
“瞧瞧瞧,‘票号小伙计’这就自卖自夸,拉起生意来了。”那海涛笑了。他每当面对齐欢,心总是会变得异常柔软,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这就是所谓的爱吧。如果真的从他俩第一次见面算起,还真有整整十年了,那时那海涛还是齐孝石的徒弟,而齐欢则还是一个高中生。两个人在相恋之前都有过各自的恋情,但峰回路转又神奇地走到了一起。
“不用你管,我自己努力。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齐欢要强地说。
“哎,别说这个了,咱们先解决肚子问题吧,再探讨转正问题。”那海涛说。
齐欢停顿了一下,问:“海涛,你真的爱我吗?”
“爱你啊,这还用说。”那海涛眼神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你会一生一世在我身边吗?不放弃不背叛吗?”齐欢又问。
那海涛抿了一口水。“哎,当然了,欢欢,你怎么了?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他抬头看着齐欢。
“那你为什么背着我去和别的女孩相亲?”齐欢话锋一转,质问道。
那海涛一听这话也不高兴了。“哎,欢欢,这件事我也不是跟你解释一两次了,你怎么还问啊?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误会,误会。”那海涛说。
“误会?是什么误会啊?我都把自己交给你了,你还去见别的女孩,你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齐欢说着就激动起来。受从小的单亲生活影响,齐欢十分缺乏安全感。
那海涛有口难辩,但还是不认输地说:“这是你爸的一个计策,计策。”
“计策?是美人计吗?”齐欢得理不饶人,“对,我也知道是我爸的计策,但你明知道是计策为什么还甘愿上当?你还是想见人家姑娘。”
“嗐……”那海涛摇头,“我要是刚开始知道这是你爸的计策我不就不见了吗?哎,也不是这意思。”那海涛无法自圆其说。
“对啊,对啊。”齐欢找到理了,“你自己说漏了吧,那海涛,我真是看错了你。”齐欢脸憋得通红。
那海涛也被自己给绕进去了,他理了理思路重新说:“哎,这可不能开玩笑,你听我说啊。事情是这样的,开始是我们市局副局长郭俭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说不用,郭局就说,都跟对方说了,成不成的就见见面,就当是去应付应付,走个过场。你说我一个当兵的,人家局长说话了,我能驳人家面子吗?这不就硬着头皮去见了。我哪知道刚和那女孩见面,你和你爸就跑过来了……”
“是啊,就算你说的是实情,但就算是你们副局长让你去应付应付,走个过场,那你为什么不说自己有女朋友了呢?你要是说了,人家还能让你去走这个过场吗?”齐欢的思路清晰头脑敏捷。
“我……”那海涛也不知自己是下午说话多了脑子不好使,还是确实理亏,几句话没说对就让齐欢给捏住了。
“但后来咱们不是都知道了吗?这是你爸捣的鬼,他先以关心的名义让郭局给我介绍对象,后来又在我见面的那天带着你去那个餐厅吃饭,你说这不是……这不是阴谋吗……”那海涛无奈地摇头。
“这是什么阴谋啊?这是考验!你连这个考验都过不去,还凭什么说爱我。”齐欢火了,一下站了起来,拿起衣服就走。
“哎,欢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哎……”那海涛起身阻拦。齐欢急了,拿起杯子就将柠檬水泼在了那海涛脸上。“你和你师父一样,一心想着当官往上爬。”齐欢恨恨地说。
那海涛这下急了,脸色唰地变了,“哎,我说齐欢,你别太过分,我怎么一心想着当官往上爬了?这事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你觉得我见人家姑娘,是为了和副局长套近乎啊?我至于吗我?”
但齐欢根本就不听他说的话,转身走出了餐厅。
那海涛站在原地心里这个气啊,心想我这“七小时”师父啊,你可真是阴险毒辣啊!为了拆散我们俩也不至于使这种损招啊。美人计吗?呵呵,可真有你的。他欲哭无泪,面对着周围食客惊讶的眼神,默默地骂了一句脏话。
第二天的上午,齐孝石按照和代办公司邓楠的约定,早早地来到了海城城东的青年公园。齐孝石原以为在上班的时间公园的游人不会太多,却不料一进公园就像到了菜市场,退休的大爷大妈们熙熙攘攘、往来不绝,扎堆聊天的、围着公园遛弯的,跟运动会的开幕式一样。
十多分钟过后,一个消瘦的青年走进了公园东门。齐孝石虽然没见过邓楠,但一瞄他左顾右盼的眼神,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齐孝石收敛锋芒,站在原地装没看见他。反而是邓楠左右打量,看到了齐孝石。
“哎,您就是老刘?”邓楠走过来问。
“嗯,你是小邓吧?”齐孝石反问。
“你电话里说要注册公司?”邓楠试探地问。
“是啊,弄一个注册资金五十万的公司,规模不用大,要有注册地点,最好不是当年的。”齐孝石说得挺专业,他所说的不是“当年的”,意思就是最好弄一个几年前成立的公司,以显得可靠。
见“老刘”挺懂行,邓楠也就放松了警惕。“啊,五十万的公司……”邓楠停顿了一下,“老刘,您知道,现在注册公司不需要验资了,认缴就行。但要是弄个您说的几年前成立的公司啊,也确实得需要点费用。”
“费用不是大事,公司没问题就行。”齐孝石说,“要弄就弄个有一般纳税人资格的,不要有前科劣迹。”齐孝石说得专业。
“呵呵,您弄这公司是干吗用的?搞项目的?还是玩儿发票的?”邓楠接着问。
“这你别管,我找你先注册一家,如果弄得不错,以后还有不少生意。”齐孝石说。
“行,我办事你放心,但是有句话我可说在前面,现在工商和公安都查得紧,给你办了公司可别出事儿。”邓楠提醒。
“你放心,小兄弟,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齐孝石一笑,一脸褶子舒展开。
邓楠侧目打量着面前的这位,越看越觉得不像老板的样儿。“那我跟你说说价钱。”邓楠说,“虽然现在不用验资了,但要是弄几年前成立的公司,还得按照百分之一的注册资本收,毕竟当时注册的时候是垫了资的。而且老公司注册完了都得花钱养着,这几年的工商年检费用我们也都担着。这样,我给您算算,再加上代办验照取证等杂七杂八的花销,一共收您一万块。怎么样?够便宜的了吧。”
“没问题,钱不是问题。”齐孝石笑了,他从身上摸出两根烟,先给自己点燃,又递给邓楠一根,同时从身上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给,这是五千块,你先拿着。”齐孝石大方地回答。
邓楠一愣,很少见到这么痛快的主儿,一般找代办公司的人都缺钱,正因为筹不齐注册资金才出此下策,花钱也跟挤牙膏似的小气。而这个“老刘”却豪爽大方,让邓楠一下产生了好印象。
“行,那我给您开个收据。”邓楠说着就从身上拿出收据本。
“开不开都行。”齐孝石大大咧咧地说,“要开你就给我开张四千块的收据,剩下那一千块是给你的。”
这下倒弄得邓楠不好意思了,“哎哟,大哥您可真讲究啊,那我可就谢谢您了。”
“没事,咱以后常来常往嘛,有这方面的业务我都让你办。”齐孝石进一步给他甜头。他知道,对待这种人啊,一不能拿警察说事,对方干的这事是钻法律空子,你根本拍唬不住;第二还不能吓唬他,一吓就跑,手机号一变,到哪儿找人去啊。所以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拿钱钩着他,让他觉得从你身上还能赚更多的钱,这才能变被动为主动。
“刘哥,您放心,以后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办的就尽管说。”邓楠变了称呼,“那我回去马上办,别耽误您做大生意。既然要弄个成立了几年的公司,咱就不用再重新办照了,我先找个壳儿,然后再看看您需要怎么变更成新的公司名称。”邓楠积极主动起来,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没事,看你时间,不急不急。”齐孝石大度地摆了摆手,“哎,还有个事你帮我打听打听。”
“您说。”邓楠爽快地说。
“我有个朋友让我帮着打听打听,有个叫什么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的,是你们这儿给注册的吗?”齐孝石问。
此言一出,邓楠的表情顿时就变了。这一变,也让齐孝石心里一颤。坏了,有事儿。齐孝石暗想。
“你问这个干吗?”邓楠警惕地问。
“你觉得呢?”齐孝石用柔和的眼神看着邓楠,他可不想把这小子给吓跑。
“追债?”邓楠问。
“聪明。”齐孝石乐了。邓楠的猜测,符合他提前预设的三个方向之一。
“这事我可……”邓楠犹豫了。齐孝石明白,他没有马上拒绝,说明他对这个公司还有印象。
“兄弟,帮帮忙。”齐孝石说着又拿出一沓钞票,数都没数就塞给了邓楠。
邓楠犹豫了一下,把钞票塞进口袋里。
“这个公司……我确实有印象,但我只是帮着跑过腿,没和他们接触过,都是我们那个代办公司老板联系的。”邓楠说话时表情的变化不大,看样子不像在说谎。
“那就帮我好好查查。”齐孝石凑近他说,“跟你说啊,我也是给老板干活儿,世纪创新公司的人欠我们老板钱,你要是能帮我找到他们的人,我就给你这个数儿。”齐孝石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邓楠问。
“再加个零!”齐孝石加重了语气。
沙伟今年三十岁,人长得瘦瘦小小,一双不大的眼睛左躲右闪,满眼都是紧张彷徨。为了防雾霾,他一直戴着口罩,直到走进审讯区的时候,才被武警勒令摘除。从穿着和举止就能看出,他是个典型的到大城市奔命的草根。
沙伟一进审讯室就傻了,回头问那海涛:“那……那警官……这……这不是要抓我吧?”沙伟脸色铁青。
那海涛表情严肃,端坐到审讯台后回答:“抓不抓你要看你的态度,态度要好就给你机会,态度不好……”那海涛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我想你也明白,作为财务人员虚假报销票据的行为该怎么定性。”
一听这话,沙伟哆嗦得更厉害了,像筛糠一样,“您……您放心……我一定实话实说,实话实说。”
那海涛看着沙伟,心里开始琢磨。在审讯之前,他看过沙伟的简历,也询问过公司其他人员对他的评价。沙伟在财务部任职,可以说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在同事们中的口碑不错,每天最早到单位打水、扫地,任劳任怨。而且不少同事也知道,他是总经理陈沛介绍过来的,两个人据说还沾亲带故。小吕也在违法犯罪系统中扫过沙伟的信息,没有任何前科及犯罪记录。
“好,我们要听的就是实情,希望你珍惜公安机关给你的机会。”那海涛强调了一下。
小吕看那海涛拍唬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讯问,从沙伟的姓名、性别、籍贯、民族一直到他的个人简历和家庭情况。这些看似细碎的问题,是所有笔录开头必经的程序。有一些干预审的新警提出过疑问,既然嫌疑人都坐在面前了,咱们还问他性别干什么,再说了,籍贯和民族有什么关系呢?那海涛就给他们讲解这里面的基本理论。这看似教条细碎的问话,实际上是最基础的工作,也就是预审里讲究的纵轴和横轴。什么叫纵轴呢?就是审讯对象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民族习惯、人生经历、遇到的重大事件、受过什么教育、家庭有什么变故、是否有过犯罪前科,话说俗了,就是他是从什么鸟变的。而横轴呢,则是对方的兴趣爱好、社会交往、从事职业、所处的平台,要丈量出他生活的宽度和广度。这样就整理出了对方的纵轴和横轴,之间那个交点,就是预审要对他进行审讯的切入点。找对了,审这个人,你就知道用软的还是硬的,用拍山震虎还是侧面迂回,就一通百通了。
小吕按部就班地讯问,结巴的毛病已经好转很多了。他是个很努力的年轻人,虽然在师父那海涛面前显得懦弱无用,但当初从十选一的考核中脱颖而出调到预审支队,凭的也是坚忍不拔的毅力和灵活机智的头脑。只不过在面对强者时,有种自惭形秽的自卑罢了。自卑,有时必须用努力去稀释,用自信去压倒。小吕为了改掉这个老毛病,每天都在业余时间朗读一个小时的报纸,又花了三千多块报了一个主持人的培训班,他在默默地努力,期待自己脱胎换骨的那天。
沙伟第一次坐在审讯室冰冷的讯问椅上,他仔细地回答着小吕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而眼神却始终离不开面前的《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他今天是被那海涛和小吕传唤来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身份已经成了犯罪嫌疑人。沙伟脑子里嗡嗡发响,不由得想起自己来海城这些年的付出与努力。这个城市太大了,繁华得几乎看不到整片的天空,而自己又太渺小,怎么奋斗也冲不出卑微的境地。他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在家乡的自由日子,想着想着,眼眶就湿润了。
“沙伟,沙伟,”小吕的发问打断了他的思绪,“回答我的问题。”小吕说。
“什么?什么问题?”沙伟表情恍惚。
“请你注意听我的发问,好吗?”小吕提示,“我问你有没有前科。”小吕问。
“前科……前科……”沙伟当然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没有……但是,这次的算不算?”沙伟反问。
小吕想笑,接着问:“什么叫前科啊,就是以前曾经犯罪,受过刑事处罚。你有过吗?”
“没有,没有。”沙伟摇着头回答。
那海涛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他看着面前这个慌慌张张、唯唯诺诺的小财务,觉得他的表现和自己的判断大致相符。但不知为什么,陈沛那歇斯底里的愤怒和痛彻心扉的哭号却总是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作为一名合格的预审员,他知道,在查清最终的事实之前,一切的表面现象都不能成为定案的证据。就像齐孝石说的一样,“不要相信别人,也不要相信自己,唯一要信的只有证据”。是啊,过分相信别人,就会被别人利用指引,过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就会成为武断,使案件走偏,只有客观的证据才是衡量罪与非罪的唯一砝码。那海涛决定用些招数,测一下沙伟说话的真伪。
“你和陈沛是什么关系?”那海涛单刀直入地插话。
沙伟脑子还乱着,猛地被插进一个问题,让他有些犯蒙。那海涛就是要打乱对方回答问题的顺序,让他措手不及。
“我和陈总,是同事关系啊。”沙伟回答。
“还有呢?”那海涛问。
“哦,还有我们是老乡,是他带我进的公司。”沙伟实话实说。
“你去年回老家了吗?”那海涛又问。
“啊?回了啊。”沙伟回答。
“什么时间回的?”那海涛问。
“什么时间回的?我忘记了。”沙伟摇头。
“什么时间回的家你能不知道?啊?”那海涛质问。
“我真的忘记了。”沙伟胆怯地说。
“大年初二回的!我告诉你!”那海涛用手点着桌子说。
沙伟的眼神一阵迷茫。那海涛就是要以这种方法告诉对手,他的行踪已被了如指掌。
“陈沛什么时间回的老家?”那海涛问。
“陈总什么时间回的……我不知道……”沙伟说。
“你们不是老乡吗?会不知道?”那海涛问。
“我们虽然是老乡,但在家里的关系并不近。您别看我年纪轻,但要论起来,我还是他的长辈,中间隔着好几道亲呢。再说他回家坐飞机,也不会像我一样挤硬座。”沙伟说。
“陈沛虚报的发票一共多少张?”那海涛问。
“一共三十四张。”沙伟对答如流。
“最大金额多少?最小金额多少?”那海涛问。
“最大金额二十万元,最小金额三万元。”沙伟回答。
“票都是从哪里找的?开的什么内容?”那海涛问。
“票有的是通过开票公司开的,按照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的点费买,有的就是直接到度假村办的卡,开了发票后报销出现金,再把卡退了。”沙伟回答。
“退卡需要支付多少退卡费?”那海涛问。
“有的是百分之五,有的是百分之七。”沙伟回答。
两个人一问一答,你来我往,小吕知道,这些都是记录的要点。
“发票都是真的吗?”那海涛问。
“都是真的,不然财务部报销也过不去。”沙伟回答。
“发票的项目都是什么?”那海涛问。
“找开票公司开的都是办公用品、餐费或者礼品费,找度假村开的都是会议费。”沙伟回答。
“财务部的其他人员没有监管吗?不知情吗?”那海涛问。
“这个……”沙伟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陈总怕被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所以这些发票报销的手续都是我办的,所以其他人大都不知道。”
“手续是你办的,那从公司的账上也看不出来吗?”那海涛接着问。
“应该是看得出来的。”沙伟不敢直视那海涛,“财务部的主管和会计应该都能看出来,但可能是碍于陈总的情面吧,他们也从来没问过我。”
那海涛一连十几个问题问出,沙伟回答得都没有毛病。那海涛心里有了底,看来沙伟说谎的概率并不大。
“沙伟,你身为财务人员,知道你这种虚开发票进行报销的行为是什么性质吗?”那海涛问。
“这……”沙伟一下沉默了,心都揪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攥着右手,这是他最不愿听到的质问。今天被带来的时候,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次可能有去无回。沙伟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那海涛,眼神中有种祈求的无助。“那警官,你们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沙伟说。
那海涛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其实在陈沛职务侵占的案件中,沙伟的行为虽然涉嫌违法,但并没有占有公司财物,未达到共犯的程度,就是公安机关想处罚沙伟,也很难以刑事的打击进行处理,最多是基于其违反财会的制度给予行政处罚。但即使这样,拍还是要拍的,陈沛到现在还是零口供,根本不承认自己通过虚报发票进行职务侵占的行为,要想顺利让检察院批捕定案,就必须依靠沙伟这个关键证人的关键口供。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自己行为的严重性。”那海涛继续给沙伟上课,“根据《刑法》的规定,虚开发票的行为也是在公安机关打击的范畴之中的。你虽然是受陈沛的指使,但虚开发票的行为却都是自己做出的,而且从行为发生截止到现在,数额还特别巨大。沙伟,虽然你现在举报了陈沛职务侵占的行为,亡羊补牢,但从你自身来说,也有脱不了的干系。你明白吗?”那海涛一针见血地质问。
沙伟傻了,他躲避开那海涛的目光,呆若木鸡。“那……那警官,我知错了,知错了……请您救救我,救救我……”沙伟带着哭腔说。
那海涛看着被驯服的沙伟,心里继续分析对比。与陈沛歇斯底里的辩解和痛彻心扉的求助相比,沙伟的表现更让人信服。他停顿了一会儿,让沙伟的情绪稍作稳定,便继续发射子弹。
“沙伟,其实我们在找你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对你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所以你千万别跟我这儿玩儿什么心眼儿,今天带你来,就是给你如实供述的机会,这主动的供述和被动的讯问,同样的证言性质和态度却截然不同,你明白吧?”
“明白,明白。我敢对天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沙伟信誓旦旦。
“在陈沛这件事上,你拿钱了没有?”那海涛问。
“一分钱都没拿,我敢用自己的人格保证。”沙伟回答。
“你是通过什么关系认识陈沛的?”那海涛又问。
“我是通过自己的表亲认识的陈沛。”沙伟回答。
那海涛看问题问得差不多了,就让小吕按照程序准备收尾,同时告诫沙伟:“我们相信你,也希望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现在是给你机会,让你如实举证,如果你胆敢作伪证或者欺骗、诬告,我们一定办了你!”那海涛的语气严肃。
沙伟一下起身,给那海涛跪下了,“我不敢,不敢,谢谢您给我机会!”
那海涛也站起身,勒令沙伟重新坐下。“陈沛不缺钱,他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拿钱?”那海涛在沙伟心理状态最薄弱的时候,抛出了关键问题。
“他在澳门经常赌钱,这几年都是输多赢少,这些钱都被他用作赌资了。”沙伟在那海涛的强压下,将事实全盘脱出。
在审讯后,那海涛马上让小吕去调查陈沛的出入境记录,果然发现他多次往返澳门。那海涛心里有底了,照着职务侵占弄,肯定没错!从那天起,那海涛就没再提审过陈沛。既然要零口供批捕,就索性把有限的工作时间放在其他证言和证据的搜集上。
那海涛又询问了新时代公司的董事长卓越,卓越对陈沛的事情摇头叹息,说陈沛其实是个很有想法和作为的青年企业家,这几年为新时代公司的发展逢山铺路遇水搭桥,立下过汗马功劳。在金融危机中,他精简公司人员、做强基础门店、从委托采购变直接采购,使公司度过了危机。在行业竞争中他也表现不俗,这几年新时代公司已经成为海城零售业实力最强的公司之一,公司近一年的净利润已经超过了五千万,近三年的主营收入年均增长率还超过了30%,已经达到了中小板上市的要求。但就因为此事,不但陈沛的前途尽毁,新时代公司也受到极大的影响。说句带有私心的话,如果不是沙伟直接向公司董事会举报了陈沛职务侵占的事实,公司也许会在完成上市前,暂缓对陈沛的处理,一切待公司完成上市之后再做决定。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在陈沛被公安机关带走之后,不但公司内部人心惶惶,社会舆论也把公司推到了风口浪尖。广播电视、平面媒体、网络微博都争先报道,市民热议,其他竞争对手也添油加醋、落井下石,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
那海涛也不禁点头。是啊,陈沛的职务侵占不但对他个人来说悔之晚矣,同时对新时代公司也影响巨大。如果真的因此影响到了新时代公司的上市计划,那公司受到的损失又岂止是陈沛侵占金额的十倍百倍?
那海涛离开新时代公司的时候,灰黑色的天空正飘着零星的雪花。雪花沾染了空中的雾霾,落到车窗上变成一片污迹。这曾经美好诗意的场景,如今却变得肮脏不堪。那海涛启动汽车,戴上口罩。他默默地想,在打击效果和社会效果之间,作为一名警察,有时真的无法两害相权取其轻,感性永远不能去左右理性的判断。他准备回到警队,立即起草向检察院提请逮捕陈沛的报告,现有的证据材料已经齐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