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三斧子”
一个月后,龚培德自杀身亡的消息已经慢慢平淡。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将所有复杂的情感稀释,只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在心底铭刻。海城市公安局内人来人往,如往日一样繁忙,那海涛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案卷,不时处理着民警提交来的报告和请示。一切照旧,预审员的工作忙碌异常,只要世界不停止转动,警察就不会停止办案。
看得倦了,那海涛就拿出一根烟,默默地点燃。喷云吐雾间,他不由得注视起书柜里的那个琉璃烟灰缸。那是师父龚培德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没舍得用,放在书柜里。阳光照在琉璃上,映出七彩的光影。那海涛默默地看着那七彩的光,心中的苦涩又起。他心情很差,师父去世的阴影还未消散,徒弟小吕又过来添乱。作为主审,小吕刚刚提讯了涉嫌新时代公司职务侵占案的主犯陈沛。但不料在提讯中,小吕的结巴毛病又犯了,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天也没出个整句子,一下倒让陈沛在审讯台下翻了身,嚣张起来。
“亲、亲、亲、亲,你问我亲谁?”陈沛反问小吕。
小吕额头冒汗,还得强压怒火,“我……我……我问……问你知不知……道……职务侵……侵……侵占!”他最后几个字还是咬着牙才说出来的。
“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陈沛反倒急了。
搞预审就是这样,人与人的对抗是最高级的斗争,其间毫无缓冲余地。你发了问,就等于上了阵,成败得失在一念之间。亮相失败了,丢盔卸甲,就别指望对方能惧你、怵你,按照你提的问题回答。小吕一上阵就丢了范儿,一下让陈沛翻了身。
交锋失利,小吕自然无法再问。他磨磨唧唧地跟那海涛认了错,低着头等待挨骂。
那海涛恨铁不成钢,在心里也明白是自己的错。小吕刚干预审没几天,书记员还没当好,让他接预审员的活儿确实不太恰当。也是自己太急,老想着一蹴而就,结果就是拔苗助长。审人这活儿得由浅入深、因人而异、对症下药,有时需要高压态势、拍山震虎,有时则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细微渗透,方法对了,才能事半功倍。那海涛一边看着小吕的笔录,一边思索。
“陈沛的学历是什么?”那海涛问。
“嗯,陈沛的学历是自学考试的大专,没受过全日制的高等教育。”小吕说。
“你怎么现在不结巴了?”那海涛冒了一股邪火。
“我……我……”小吕又结巴起来。这结巴就怕提醒,越提醒就越坏。
“行了行了。”那海涛摇头,“他是怎么来到新时代公司的?”那海涛问。
“他……他是……”小吕又艰难起来。
“得了得了,案卷的所有材料你给我拿来,我自己看看。”那海涛烦了。
小吕低头抿嘴,出门把十几本案卷都抱了过来,然后又低着头离开。
“你没事好好练练念报纸,按照我告诉你的方法一字一字地念。”那海涛补充道。
这时有人敲门。
“谁啊?”那海涛没好气地问。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踢开。齐孝石叼着烟走了进来。
那海涛一看是他,马上转换了表情,“师……师父。”
“甭叫师父,叫老齐。”齐孝石冷着脸说,手里的俩核桃揉得咔咔直响。
“哎,您这是干吗啊。坐,坐。”那海涛起身挪过一把椅子,“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齐孝石虽然现在还在预审支队上班,但因为没多久就要退休,已经没人安排他具体工作了。他每天也是上下班没点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副逍遥大仙的样子。
“没事,我去查个账户,找你批个手续。”齐孝石说着把一张《查询存款审批表》扔到了那海涛面前。
“这……这是哪个案子啊?”那海涛皱眉。他知道,现在齐孝石手里压根儿就没有案子。
“你甭管,给我批了。”齐孝石不耐烦地说。
“师父,这……”那海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又说,“师父,您要是想查询哪个案子的涉案账户,也不用自己去跑啊。您告诉我具体查哪几个账户,我让小吕、小李他们批手续,查完之后交给您不就行了。”那海涛玩儿了个迂回。
“你别跟我玩儿这套。”齐孝石是什么人啊,哪能听不出来这点儿弯弯绕,“跟我这儿掉腰子是吧,怎么着?怕我办私案?那我还就告诉你,现在我没法跟你说那么多,但有些事情还必须得查,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批还是不批吧。不批,我就当你给了我一大耳刮子,我立马滚蛋,不碍您眼。批,就痛痛快快的,别那么多废话。”齐孝石一点不留情面。
那海涛看齐孝石这副嘴脸,心里也不自在起来。心想虽然您曾经是我的师父,但现在毕竟有上下级之分,再怎么不拿我当回事,这办案的程序也不能违反啊。签字,就意味着认可他的侦查行为,就意味着要承担法律责任。那海涛可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上,还是有一名领导干部最基本的原则的。想到这儿,那海涛的心就硬了起来。
“师父,这字我不能签,我毕竟是副大队长,要对自己的审批负责。还是那句话,您要是想查什么案件,可以详细跟我讲讲,或者直接让小吕、小李他们协助您办。但在我连案情都不掌握的情况下,确实没法给您签字……”那海涛看着齐孝石的眼睛说,毫无退让。
“行,那队长,我明白了。”齐孝石说着就站了起来,“我现在立马滚蛋,以后再有什么事儿也不麻烦您了。”齐孝石说着就往外走,门重重地被摔上。
“哎,师父您这是干吗啊。”那海涛站起来阻拦,无奈地摇头。
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那海涛不敢再耍态度。“谁啊?请进。”他客气地问。
“那……那队,是我……”门外传来了小吕的声音。
“进……进来,什……什么事儿……”那海涛被气得也结巴起来。
“刚……刚才……齐师傅……拿走了我手里的一张……一张查询银行通知书……”小吕说。
“什么?拿走了查询银行通知书?”那海涛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拦着他呀!”那海涛急了。
“我……我哪儿拦得住……齐师傅……呀……”小吕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低下了头,“他……他还复印了……我的工作证……”
“什么?”那海涛站起来又坐下,头脑发胀,再也没心思看手中的案卷。
齐孝石穿着半年都不洗一次的警服,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银行。因为雾霾袭扰,银行里的客户大都戴着口罩。齐孝石暗叹,照这样下去,以后抢银行的罪犯都不用化装了。
一进门大堂经理便迎了上来,“您好,请问您办什么业务?”大堂经理是个年轻的姑娘,礼貌端庄。
“我查账,个人账户,到哪个柜台?”干预审的都是杂家,不但要熟知法律、会审讯,还要懂得侦查、能办案。更何况齐孝石除了干预审,还从事过不少的警种,所以搞起经侦的活儿来也驾轻就熟。
“嗯,请您跟我来。”大堂经理微笑着引导,“但根据我们银行规定,来查询的公安人员必须是两名,请问那另一位警官呢?”
“啊,在门口儿呢。外面不好停车,交费又太贵,我就让他在车上待着。这是他的工作证复印件,我都印好了。”齐孝石说起瞎话来比真话还真。
大堂经理犹豫了一下,也就没再追问。
“这么说龚培德的账户,除了每两个月左右的大额现金存入之外,只有这一笔五十万元是通过账户转入的?”齐孝石问查询柜台的银行柜员。
“嗯,是的。您看一下,只要是标记‘03’的,就都代表是现金存入,现金存入可以通过ATM机,也可以在我行任何一个网点进行柜台存款,所以这些钱的来源很难查到。”银行柜员说。
“嗯,我明白……”齐孝石缓缓点头,“那您就给我调一下这笔五十万元的传票吧,我要看看对方转让的户名是什么。”齐孝石知道,两个月前的这笔五十万元汇款,该是唯一的线索了。
“哎,是不是……不久前你们公安局的,查过这个账户了?”银行柜员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电脑系统中的查询记录。
“啊……是查过了。”齐孝石点着头回答,“但是上次查得不清楚,这次要再加加工。”柜员的质疑被他轻易地蒙混过关。他知道不久前来查询龚培德账户的,一定是纪委的同行。
在等待的时候,齐孝石摸出一根烟,刚叼在嘴上就被大堂经理客气地制止了。他笑笑,说自己不抽,就是叼着,也确实这么做了。抽烟是种习惯,特别是在思考的时候,龚培德在年轻时曾戏言,吸烟是男人对女人乳房依恋的延续,齐孝石觉得也有点道理。他叼着一根点儿八中南海,用手推了一下银行柜台,让转椅旋转一圈,又马上就觉出不对,毕竟自己现在还穿着警服。这时,银行柜员的查询结果出来了,“您看一下,就是这张传票。”
齐孝石接过传票细细观瞧。金额五十万元,汇款方: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咨询有限公司?齐孝石不解。
“能查出这家公司的开户情况吗?”齐孝石问。
银行柜员又拿过传票,“嗯,我可以给您查查,通过汇款方的账户看,这个户是在我们银行开的。”
银行柜员操作了一会儿说:“警官,经过查询,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的开户时间就是这笔汇款当天,而且从对账单上看,这家公司账户自开立至今,就发生过这一笔业务。”
“什么?就这一笔业务?”齐孝石惊讶。
“是,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在开户当日汇了这个五十万元,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业务的发生,账户内的余额也是零。”银行柜员说。
“那这笔钱是从哪里转过来的呢?”齐孝石问。
“这五十万元,也是柜台存现。”银行柜员回答。
“柜台存现!柜台存现!”齐孝石心烦意乱。他越发觉得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通过柜台存现存入大额款项,这是典型的为了规避调查而采取的手段。
“能调录像吗?柜台存现的录像。”齐孝石问。
“嗯,可以,那您稍等。”银行柜员非常配合。
“多调几个摄像头,最好能看到存款人的脸。”齐孝石补充道。
在银行员工调取录像的间隙,他又给市局经侦支队的探长林楠打了一个电话。“喂,小林啊,哎,我是老齐,嗐,什么七小时八小时的,没大没小的,呵呵……”齐孝石一笑满脸褶子都堆在一起,“哎,我说啊,帮我查个公司啊,嗯,是案子上的事儿,你记一下啊,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对,看看这个公司注册在哪里,有没有犯罪记录,总之能查到的我都要。行,那多谢了啊,我等着。呵呵,谁让你们经侦跟工商熟呢,好。”齐孝石说着挂断了电话。
那海涛和小吕走进了看守所的大门,门前的武警冲他俩敬礼,小吕也立正回礼,案卷差点掉在地上,他看了一眼那海涛,抿了抿嘴。那海涛目不斜视,心里在盘算着用什么方法去突破陈沛。在审人的时候要讲气势,就像《曹刿论战》里讲的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陈沛的审讯中,小吕已经败了一程,如果今天还不能扭转局面,那拿下陈沛口供的概率就会越来越小。
在提人的间隙,看守所的冯管教笑着走了过来。“哎哟,那大队来了,这么大领导怎么亲自提讯来了?”冯管教白白净净胖胖乎乎,像个刚出屉的大包子。
“嗐,我算什么领导啊,干活儿的差役。”那海涛脑子里有事,不想多加寒暄。
“大事儿,肯定是大事儿吧?”冯管教神秘地问。
“什么大事儿啊?”那海涛费解。
“大案子啊,要不是大案子,您能亲自来提?”冯管教自作聪明地说。
“不是不是,就是一般的经济案件。”那海涛不想多说。
“那就是‘大脑袋’(上级领导)做过批示,急难险重?”冯管教继续问,好奇心挺强。
“哎,你就别再问了,没法说。”那海涛有点烦了,应付地回答。
“明白了!明白了!”冯管教自顾自地点头,“涉密案件!一定是涉密案件!这事儿大了!”
“嘿,怎么又涉密了啊。”那海涛烦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是一般的案件。”那海涛不是怕他误会,而是怕这家伙乱说。他可知道这姓冯的,没事净打听些案件的消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知道,知道,我肯定不说,我这嘴你还不知道吗?铁嘴钢牙橡皮的腮帮子!”冯管教乐了,白胖的包子开了褶儿,“但那小子在号儿里可够硬的啊……”冯管教留了一句话,转头就走。
“哎,老冯,他怎么硬了?”那海涛反被他勾起了胃口。
冯管教回头又乐了,“那个叫陈沛的,进了号也不服规矩,让背监规不背监规,让坐板儿不坐板儿。先进去的几个小子让他刷马桶,嘿,他还不刷。这几天没干别的,净跟人家打架了……”冯管教摇着头说。
那海涛听着,脑子又转了起来。
十分钟后,银行柜员把齐孝石叫到了办公区内部。
“警官,当日的存款录像我们现在可以让您观看,但如果要调取的话,还需要开具一份《调取证据通知书》。”银行柜员说。
“哦,可以,没问题。我今天先看看,如果需要调取,明天我就开手续。”齐孝石干脆地回答。
“他开户和存款的地点都不是在我们网点,但我们行实现了全市联网,可以调取其他网点的记录。”银行柜员解释,“您看,这个就是存款人。”银行柜员指着电脑的屏幕说。
齐孝石眼神不太好,凑近屏幕仔细地看了半天。“嗯……这也看不清楚这人的样子啊。没有正面的录像吗?”齐孝石问。
“对不起,没有。他存款的地方只有这个摄像头。”银行柜员回答。
从方位上看,摄像头的位置应该在存款人头顶,这样就只能看到存款人的身形,而看不到最重要的面容。
“嗯……那你能不能再调一下银行大门口的录像,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齐孝石说。
“这个我们没办法。”银行柜员摇了摇头,“刚才按照您的要求,我也联系过存款的网点了,他们查了一下,门口确实有摄像头,但摄像头的录像已经消除了,无法再恢复。”
“已经消除了……”齐孝石一边说一边想,“那能调取一下当日存款人的签字吗?”齐孝石问。
“嗯,这个可以,请您稍等。”银行柜员说。
这时,齐孝石的手机响了,经侦的林楠来了电话。
“怎么着,林大探长?”齐孝石比林楠整整大了两轮,但说话还是随随便便的。林楠在电话里告诉齐孝石,经他联系工商部门进行查询,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于两年前,公司的法人叫宋涛,公司注册资金五十万元,经营范围是信息咨询等一般国家允许的项目,地址在城南的菜园西里15号。其他的如果要细查,就只能拿着介绍信去工商局了。
齐孝石临走时,用自己200万像素的破手机拍了电脑屏幕上存款人的画面,又照了传票上的签字。他出门看了看表,觉得还有时间,便打车直奔了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的办公地点。齐孝石一上车就脱衣服解裤子,司机被吓了一跳,“警官,您这是去洗澡还是游泳啊?”
齐孝石一乐,“我哪儿都不去,就换身衣服。”他从随身带的书包里拿出便服衣裤,换下了警服。
审讯室里,陈沛不卑不亢地坐在审讯台下。他今年四十多岁,人高高大大的,横眉立目,是个典型的冷面孔。他不是海归派也没有高学历,高中毕业后先到一家国营单位干销售,没干几年就下海经商自己单练,这些年来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敢打敢拼的气魄,从小打小闹经营几家超市一直做到了一个连锁私企的总经理,一度成为海城年轻企业家的表率。后来赶上私企和某国有公司共同出资组建新公司,他就到了这家新公司任职,这家企业就是新时代公司的前身。陈沛经营有道,拓展能力强,被改组后的新时代公司聘为总经理,全权负责公司日常经营。现在新时代公司下辖的超市门店就多达几十家,陈沛在公司大权在握,几乎站到了新时代公司这个商业帝国的顶端。
“你年薪多少?”那海涛一上来就没好脸。对待陈沛这种人,就要以硬制硬,打掉他的傲慢。
从陈沛的个人履历和性格特点上看,他是那种从小靠个人能力打拼,从草根变成精英的人。这种人成功前低调隐忍,一旦成功就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企业管理者,每天习惯了下属的拍马和奉迎,要想把他拿下,必须使用拍山震虎的招数,强势出击。要硬得直接,碰出火花,才能击倒他的高傲和自信,以实现平等的交流。
“我年薪为什么要告诉你?”陈沛昂起头来,用下巴对着那海涛。
“为什么不说?嫌丢人?”那海涛以牙还牙。
“我嫌丢人?笑话,我拿的年薪是你们这些警察的不知多少倍,我嫌什么丢人!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你们无权过问。”陈沛不屑一顾地回答。
“呵呵。”那海涛笑了,“是,你拿的年薪是比我们警察多不少,但你现在坐在哪儿呢?我坐在哪儿呢?”那海涛夸张地正了正自己的座椅,“刚开始我干警察啊,拿工资跟人家一比,也觉得心里别扭。为什么呢?我当时就想啊,为什么我们这些干警察的天天没早没晚地加班,没黑没白地审案,一个月才那么点工资,而天天被我审讯的这些老板呢,动辄年薪就有几十万,上百万的也不在少数。唉……那心里真是不平衡啊。后来干的时间长了,我才慢慢有点明白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挣的这是踏实钱。踏实钱啊,挣多少都能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手里,而那帮坐在审讯台下的家伙呢,在外面大把挣钱,一进来就都便宜别人了。你说是不是。”那海涛挖苦道。
“你说谁?你有什么权力这么说!”陈沛生气了,“你这种侮辱人的做法,我会控告你!”陈沛威胁道。
“可以啊,你去告。这是你的自由。”那海涛一点没软。小吕经常当他的书记员,知道这些话都是在审讯前你来我往的试探较量,根本不用在笔录上记录。
“这几天住得习惯吗?人际关系不错?”那海涛接着挖苦。
陈沛一提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叹了口气低下头。
“嗯,看来你是住得很习惯,而且人际关系很好。是吧。”那海涛用起了从冯管教那里获得的素材。
“好个屁!”陈沛出了脏口儿。小吕刚要拍桌子,就被那海涛止住。
“你们把我放在什么监室里呀,啊!”陈沛急了,“那里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说说!强奸的、盗窃的,还有吸毒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啊!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脸,就是让他们打的,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王法!”陈沛越说越激动。
“强奸的盗窃的怎么了?啊!他们怎么了!他们不是人啊!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应该和他们关在一起啊?是吗!”那海涛语气一转,硬得吓人,“那我还告诉你,你想错了,你以为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呢?企业老板啊?合法公民啊?谁都得围着你转啊?开玩笑!你现在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在接受法院判决之前,叫犯罪嫌疑人,在法院判决之后,那就叫罪犯。你和那些强奸的盗窃的吸毒的一样,都犯了法,都将接受制裁!还没醒呢?还有优越感呢?你醒醒吧你!”那海涛一口气说完,以眼还眼。
小吕在旁边默默学习,看来师父“那三斧子”开始抡第一斧了。打蛇打七寸,揭人就揭短。
陈沛被那海涛的话震住了,但他还是很强硬。“我在未经法律判决之前,是无罪的,你们不能主观臆断地说我有罪,不能!”陈沛说。
“现在谁也没说你有罪!是你一直不配合我们的工作!”那海涛也拍起了桌子,“我现在还告诉你,审讯是我的工作,是我每天都干的活儿,像你这样的人,有罪的、没罪的、罪轻的、罪重的,每年我要审讯上百人。坐这冷板凳的人,没人不说自己冤枉,也没人能承认自己有罪。但我们为什么还要费时费力地审讯呢?你知道吗?懂吗?”那海涛问陈沛。
陈沛侧目瞥着那海涛,不说话。
“不知道是吧,那我告诉你,是给你辩解的机会!”那海涛说,“哦,人家举报你职务侵占了,公安机关取证了,认为你有这个嫌疑了,把你弄进来了,扔号儿里了。然后就跟你说的一样,整天跟强奸的盗窃的吸毒的人关在一起,又没自尊了,又没人权了。为了什么啊?啊,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从你嘴里获取事实情况,进一步查清事实!有罪的就依法惩处,被冤枉的就无罪释放,不就这么简单的事儿吗?有那么复杂吗?”
“这……”陈沛一时语塞,“那你也没问我啊?”陈沛说。
“我怎么没问你啊?我问你年薪多少,你怎么说啊?啊!你说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挣得比我多好几倍。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啊!跟我这炫富啊还是听不懂中国话啊?”那海涛继续强硬。
“我……这……”陈沛不知所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就跟我说,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那海涛追问。
“我是觉得……你问我年薪这个问题与案件没有关系……”陈沛强词夺理。
“你认为没有必要?笑话!”那海涛否定了他的回答,“那你认为什么有必要?说你无罪有必要?那好,我就在笔录上给你记,我认为自己无罪,那样行吗?这份笔录有用吗?你怎么无罪啊?为什么无罪啊?你账户里的钱是什么钱啊?从哪儿来的啊?你辩解了吗?你能解释得清楚吗?”那海涛冷着脸说,“我告诉你,问你年薪多少就是给你机会!经我们调查,你几个银行账户的存款都不少,如果全给你算到职务侵占的数额里,你想会是什么效果?”
“啊……那你们不能这样给我算啊!我账户里的钱都是合法的工资收入,你们不能随便给我加数额的!”陈沛着急了。
“噢,你也明白了是吧。不能给你随便加,谁会无凭无据地给你加数额啊,开玩笑!”那海涛都不用正眼看他,“那你如何解释那些账户里存款的来源呢?”
“那……那是……”陈沛知道那海涛在耍他,但话逼到这份儿上也无可奈何。他脾气很犟,压了半天火气才说:“那些都是我的年薪收入……”
“嗯,好,那回到第一个问题,你的年薪多少钱?”那海涛看着陈沛问。
“五十万……”陈沛低声地回答。
小吕抬笔在笔录第二行写下这个数字,他知道那海涛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真正的笔录才刚刚开始。前面那一系列的互探虚实、迂回包抄、拍山震虎、请君入瓮,都只不过是打退陈沛抗拒心理的招数。现在陈沛气势大减,在那海涛稳准狠的三斧子下已露出败象,之后的审讯工作虽然将更加艰苦复杂,但之前自己的棋输一着,已经被全面挽回了。
与此同时,齐孝石已经来到了南城的菜园西里。他把警服装在书包里,穿着一身便服下了出租车。齐孝石他当警察快四十年了,在记忆里除了没离婚时前妻经常给自己买衣服外,近些年来就没怎么添过新衣。搞预审的平时上班都穿制服,每天从早到晚泡在审讯室里,没多少穿便服的机会。就算下了班,随便拿件衣服往身上一套,回了家依然是警服毛衣、警服背心。可齐孝石这身便服也太惨了点,皱皱巴巴不说,袖子和胳膊肘几处还磨掉了色,再加上那一脸的岁月沧桑,真像是个卖菜的老农民。他走在下班的熙攘人潮中,瞬间被淹没。
齐孝石沿着菜园西里,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压根儿没找到什么15号。奇了怪了。齐孝石默念。实在没辙,他就找了个路旁小卖部的老板,问了问情况。老板也势利,不接他话茬儿,就问要不要香烟。齐孝石烦了,买了一条点儿八的中南海,老板才笑着说:“这15号楼啊,早就拆除了,现在就没有这个地址。”齐孝石一听傻了眼,哎!看来还得去趟工商局。
到工商局的时候,人家已经准备下班了。但齐孝石软磨硬泡,非说这是部长交代的案子,时间紧任务重今天必须查完。工商局的人一看他急切的样子也不由得不信,就加了班给他调了世纪创新公司的工商资料,但殊不知齐孝石说的部长不是公安部的部长,而是小卖部的部长。
齐孝石仔细翻看着资料,世纪创新公司虽然已经注册成立两年,但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业务,除了一份年检资料之外,前前后后也就二十多页纸。资料中的注册登记、法人签字、股东签字等都是一个人的笔迹,凭齐孝石多年的办案经验一看便知,这是典型的代办公司注册的企业。所谓代办公司注册的企业,其实就是原来说的皮包公司。注册公司的人本身没有注册资金和经营实力,就找一个代办公司,让代办公司为其暂时垫付注册资金,代办公司在收取注册资金百分之一左右的费用之后,到工商局按照委托人的要求注册公司,之后再将新注册的公司转到委托人手中,最后抽走注册资金。当然,按照相关的工商法规,注册公司时的公司法人、股东签字和公司章程起草必须由公司所有人亲自办理,但从实际情况看,这些本应亲力亲为的事情,大都还是由代办公司的人员负责操刀。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了还能让磨推鬼,工商局个别人收了小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相关部门监管不力,造成代办公司大行其道,虚假注册的公司多如牛毛。什么法人、股东签字啊,根本没有审核。什么公司章程啊,基本都是同一个模子。据工商局自己统计,海城全市就有公司五十万家,其中正常经营、按时缴税的企业仅占十分之一。
法定代表人宋涛,身份证号码……齐孝石用纸笔逐一记录,同时又记下了代办人的姓名、身份证和电话。他对宋涛这个名字不抱太大希望,一般像虚假注册的公司,大都会拿个虚假的身份证进行注册。这种虚假的身份证有的是到农村几百块钱收集来的,有的是路边捡到的,或者是从小偷那里买来的。这种身份证虽然在人口户籍网上可以查到,但你一找到本人,人家就能出示丢失记录,查起来一点意义也没有。而此刻关键的线索,反而是代办公司的代办人,找到他,没准就能获得公司实际控制人的真实情况。
想到这里,齐孝石送还了工商资料,走到大门外,拿着手机就拨通了代办人的电话。代办人叫邓楠,从身份证看不是本地人,年龄不大,二十出头。这种人要是以公安局的身份去约他,一准不到,他们的工作本就游离在法律界限边缘,对警察肯定是避之不及的。于是齐孝石就用别的办法,他是出了名的鬼主意多,什么阴损坏招儿都使得娴熟。
“喂?是小邓吗?啊,我姓刘,最近想办一个公司,我一个哥们儿推荐你,说你干活儿挺利落的。”齐孝石张嘴就来,说得有模有样,“啊,公司不大,注册资金五十万就行,但比较急,你明天有时间吗?我想找你聊聊啊。”齐孝石开门见山。对方一听他是注册公司,还是朋友介绍来的,自然热情有加,于是和齐孝石约好了明天见面。
齐孝石挂断电话,默默地思索。给龚培德汇款的公司是一家虚假注册的皮包公司,而且从注册至今银行账户内就走过那么一笔账,公司还没有实际的经营。这说明什么?齐孝石暗自揣测。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笔汇款有诈,要么是故意引起龚培德的注意,要么就是以此向他警告、对他要挟。要知道,就算龚培德存在受贿行为,行贿方也不会傻到如此明目张胆地直接从公司账户中汇款。而通过这种方式警告、要挟,又有什么意义呢?齐孝石找不到答案。但凭着他当警察近四十年的工作经验,也基本能确定,龚培德的自杀事出有因,绝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是畏罪自杀。
齐孝石想到这里,胸口突然闷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掏出中南海,气喘吁吁地点燃。雾霾又重了,在大风来临之前,这里是能见度不足十米的肮脏世界。
审讯室里,陈沛抽着那海涛的一根烟,默默地摇头。“那警官,我说的真的都是实话,我从十几年前白手起家,一步一步地干到现在的职位,怎么可能因为区区的一千万元使出这样的手段?好,就算我使用了这种手段,变相地把公司的钱往自己腰包里装,那公司的财务人员能不知道吗?公司的董事长能不知道吗?他们能允许我这么做吗?”陈沛反问。
那海涛也抽着一根烟,控制着审讯的节奏。审讯是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与人斗的关键就是要知己知彼、审时度势、相时而动、攻其不备,要随时随刻地改变思路,在关键时举证、看破绽突击,而绝不能从头到尾只使用一个招数或套路。预审的节奏也很重要,即使对待再强硬的对手,该软的时候也要软,该柔的时候也得柔。
那海涛没有马上接话,看来陈沛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沙伟举报的他。“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你,职务侵占这个罪名,必须有被害人的举报才能立案。现在举报你的就是你任总经理的新时代公司,这点希望你知道。”那海涛说。
陈沛一愣,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们就是在嫉妒我,嫉妒我……”陈沛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嫉妒你?”那海涛问。
“可能……可能……是我的工作方法有问题吧。”陈沛开始反省,“我脾气有点急,可能在平时的工作中有些方式方法不对,所以……所以他们就记恨我。”
“什么?”那海涛表示惊讶,“你的意思是他们嫉妒你,就报假案让公安局抓你?是这个意思吗?这可能吗?你觉得可能吗?”那海涛反问。
“这……”陈沛一时语塞,“这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唉,我真的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陈沛深深地叹气,用双手抱住头,“那警官,但我敢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以任何报销发票的形式从公司里侵占过资金,我是公司的总经理,要花钱消费随便找个理由不就行了,干吗要用这么低级的方法啊。”
“那你怎么解释你银行账户中陆续加在一起的一千万元?”那海涛问。
“那是他们的陷害!他们的陷害!”陈沛又激动起来,“那张卡根本不在我手上。”陈沛说。
“那在谁的手上?”那海涛问。
“在沙伟的手上,你们找过这个人没有?新时代公司财务部的沙伟,在他的手上。”陈沛说。
“在他手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银行卡交给别人?”那海涛问。
“沙伟是我招来的,我对他非常信任,说实话,这张卡是我拿来打点各方面关系用的,所以平时不带在我身上,有时出去消费或者提款,都是沙伟负责。”
那海涛看着陈沛,知道他这话说的倒是事实,从经侦的查账结果看,这张卡里除了有大额报销的进账之外,确实也有一些酒店、KTV等娱乐场所的消费记录。
“你所说的打点各方面关系指的是什么?”那海涛继续问。
“嗐,这个……”陈沛停顿了一下,“其实说说也无妨,现在做生意的几个能免俗,中国的生意都是在饭桌上、在KTV里、在按摩床上谈的,真正能放在桌面上的有几个?搞项目就是拉关系,吃喝嫖赌,不样样精通,怎么能伺候好那些官老爷?”陈沛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们公务员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不会为了明天操心。”
那海涛看着陈沛,觉得他说话的表情不虚,但供述的事实又与报案人提供的证据大相径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说沙伟是你招来的是吗?”那海涛问。
“是的,是我招进公司的。”陈沛回答。
“你和他的关系如何?”那海涛问。
“其实没有什么过多的私人关系,就是上下级的关系。”陈沛说。
“你与他之间有个人的矛盾或者法律的纠纷吗?”那海涛问。
“没有,怎么可能?要是有的话我早就给他开除了。”陈沛肯定地回答。
“那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利益往来或者生意合作吗?”那海涛继续问。
“没有,没有,你这么问到底是要证明什么?”陈沛费解。
“这么说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清清白白的同事关系?”那海涛问。
“是,也不是。”陈沛有点矛盾,“我对待沙伟,怎么说呢,多多少少比对其他的下属要好一些吧。他是我招进来的,人挺朴实的,如果仅凭他的个人资历,是没有资格到我们公司财务部任职的,但因为他是我老家的表亲,所以才特招进的公司。”陈沛回答。
“沙伟是你的表亲?”那海涛问。
“是,但隔得挺远的,他和我的表舅是表亲。”陈沛回答。
“那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海涛胸有成竹起来。他转头看了看小吕。小吕知道,这是“那三斧子”要使用关键性的“子弹”了。
“陈沛,按照你刚才所供述的,你与沙伟之间没有任何的个人矛盾、经济往来、法律纠纷,也没合作过任何的生意,关系清清白白,而且沙伟还是你的表亲,按照人之常情,他应该是你的‘自己人’,起码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是吗?”那海涛做着合理推论。
“是,可以这么说。”陈沛点头。
“那为什么沙伟会举报你利用职务之便,使用报销发票的手段,累积侵占新时代公司款项共计一千万元?”那海涛适时射出了这发子弹,等着看陈沛的变化。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沙伟举报的我?是吗!”陈沛猛地站了起来,甚至忘了自己的双手铐在了审讯椅上。审讯椅哗啦啦地一响,冰冷的手铐迅速卡紧,疼得陈沛嗷嗷直叫。
“小吕,先给他松松手铐。”那海涛说。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这么做!怎么会这么做!我没亏待过他啊,为什么要陷害我?为什么!”陈沛歇斯底里,顾不上手腕的疼痛。
那海涛看着陈沛的“表演”,眉头紧锁。不可否认,在审讯中,有一些心理素质很强或者经过表演训练的人,在说谎的同时可以做出相应的身体和表情变化,以蒙蔽对手。但陈沛此刻的表情却太逼真了些,几乎已经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那海涛准备继续添油加醋,加大审讯的力度。
“如果不是沙伟的举报,新时代公司是不会知道此事的,如果不是沙伟的举报,也没有人能知道你那张隐秘的银行卡内会有如此巨额的存款。好,陈沛,刚才你已经说了,沙伟是你信任的一名员工,甚至还沾亲带故,那我倒想听听你的解释,他为什么要陷害你,他陷害你的原因是什么?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那海涛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为什么要陷害我?为什么……”陈沛仿佛在问着自己,“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语气虚弱下来,“也许……对!也许他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受了别人的指使!”陈沛似乎找到了唯一可行的答案。
“受谁的指使?”那海涛问。
“谁?谁?”陈沛满脸惨白,“我不知道,不知道……”
“在新时代公司里,谁有能力和你争权夺利?”那海涛问。
“谁?董事长?卓越?不可能!不可能!”陈沛刚说出又予以否定,“卓越是国家工作人员,来新时代公司任董事长,实际上也只是代表国有公司进行控股和监管,新时代公司即使没了我,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再说,我和他的关系一直很好,配合得也很默契。”陈沛的回答和新时代公司法务部的常骁所说一致。
“那沙伟为什么要陷害你?如你所说,他是你招来公司的,公司上下都知道你是他的靠山,他无缘无故地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到你头上,让你身陷囹圄,他自己不也前途灰暗了吗?”那海涛问。
陈沛双眼无神地看着那海涛,一言不发。他似乎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陈沛,你别演了。”那海涛一边讯问一边在脑海里排除了无数个假设,继续坚持正确的方向,“据沙伟自己交代,这一年来,他如坐针毡,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作为财务人员,他明知这种行为是违法犯罪,但迫于你的压力也不得不做。但累积到这么大数额了,他也只能明哲保身,把这个情况上报公司。陈沛,现在我们讯问你,是给你主动承认自己犯罪事实的机会,如果你不珍惜这个机会,继续存有侥幸心理,妄图可以蒙混过关,我告诉你,那就大错特错了!希望你正视自己的行为,主动供述!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那海涛提高声音。
“我没有犯罪!我他妈主动供述什么!”陈沛又歇斯底里起来,“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我这是对牛弹琴吗!”
“陈沛,注意你的态度!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的总经理室!”那海涛也翻脸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陈沛急得摇头,用手抽自己的嘴巴,“我真的没有拿钱,我怎么说你们才相信啊!”
那海涛没有立即打断他,想看看他的表演。陈沛狂躁着、彷徨着,肢体语言体现着他的内心。看着陈沛的表现,那海涛不禁想起了齐孝石曾经跟他说的话:“讯问,一般是不能中断的,我们在审讯对方,对方也在揣摩我们,哪怕只暂停一小会儿,对方的心理防线就会重新筑起,之前全部努力就可能付之东流。第一个小时聊,第二个小时磨,第三个小时绕,第四个小时引,第五个小时迷,第六个小时拍,第七个小时供!”对啊,这才是“七小时”的制胜法宝。那海涛下意识地看了看表,距审讯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四个小时了,面前的犯罪嫌疑人还没被自己拿下,看来自己“那三斧子”的功力还是远远不及“七小时”啊。
那海涛摸烟,但一盒香烟早已抽完,临时去买也不现实。手边的两瓶矿泉水已经喝完,如厕的欲望越来越强烈。那海涛这才想起来齐孝石三包烟、半杯茶的经验之举。唉,看来打持久战不做好准备真的不行。那海涛胸口憋气,下边憋尿,浑身上下一阵较劲,但他还必须忍着,不能让对手看出自己有丝毫的疲惫。一旦对手重新建立起心理壁垒,那审讯才是前功尽弃。
“那警官,救救我……救救我吧……”陈沛沉默了良久,抬起头竟已泪流满面。
那海涛看着一愣,没想到陈沛会是这种反应。
“怎么救你,你说。”那海涛的语气依然冷漠。他不会被审讯对象牵着鼻子走,必须保持连贯的情绪。
“沙伟是我招来的,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陷害我,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利用他,他一定有什么压力和隐情。那警官,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事实,您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陈沛这是一种彻底崩溃的表现。
那海涛看着陈沛发呆,反而没了办法。如果按照一般侥幸心理和抗拒心理的正常变化,在用证据将陈沛逼到死角之后,他只可能有两种情绪变化:一种是继续顽抗,百般辩解;一种是死不认账,顽抗到底。而面前这种崩溃、求助的表现实在出人意料,起码是那海涛在审讯生涯中很少遇到的。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能武断地继续。”这是龚培德反复告诫那海涛的。“预审员不能武断,不要相信对手,也不能相信自己,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证据。”这又是齐孝石的至理名言。那海涛看下不了定论,决定先结束这场笔录。
陈沛流着眼泪,用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完笔录,又字斟句酌地让小吕修改了不少语句,这才签名、按手印。在被押出审讯室时,他再也没有刚进来时的强硬和嚣张,一个劲儿地求那海涛为他昭雪。那海涛无言以对,摆手让看守把他押走。
在看守所的筒道里,陈沛眼神空洞、面色苍白,他走过一扇又一扇为他打开的铁门,跌跌撞撞、步履蹒跚。那海涛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和小吕说:“该是会会沙伟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