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津渡
很多的历史,已经在人类的眼皮底下打盹了。历史之所以会打盹,是因为它们太苍老,太疲倦,太孤独。它们经历世间过于长久,导致举目无亲,无以诉说,只得在无数个长夜的笼罩之下沉睡过去。多少年之后,它们要么会醒过来,要么就永远不醒。
这是我在寻访一个叫上金的古镇时的感慨。
上金,今隶属于广西中越边关重镇龙州县,是一个普通的乡镇。后来翻开典籍,才知道上金原来是个县治,建制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其城府就设在上金。
按当下地理位置,上金位于龙州城东,虽相距仅10来公里,但交通并不便利,当时与外界往来多靠渡船。但上金在民国时却为何成为县治?
就因那份好奇,我追寻了过去。先是从县城坐公交车,到了一个渡口下车,然后乘渡船过上金河上岸,走上一段坡路就看见那个古镇了。
上金古镇其实就是一条街,长200多米。路面仍铺着青石板,两旁建有民房,皆为灰墙黑瓦,木门木窗。经风历雨,现已是斑驳残旧,但完全看得出当年的风貌。奇异的是,此街的形状是中间宽,两头窄,就像一条平躺着的鲤鱼。所以民间称此街为“鲤鱼街”,在广西可谓独一无二。街的两头,原先建有闸门两座,现仅存一座。街中间原有一座寺庙,正是县府所在地,只是年代久远,已被夷为平地。但见两排民房里,家家门前几乎都仍摆放着当年存留的石狮子、石墩,一个个被抚摸得油光可鉴。镇上青壮年居民反倒不多见,见的多是老人或小孩。老人在门前翻晒衣物,打谷米,或蹲坐着聊天;小孩则聚在一起弹玻珠,玩香烟盒做的纸角。
此刻,上金街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刚从泥土里挖掘出来的秦砖汉瓦,沾着厚厚的一层岁月的锈斑,轻轻一闻,便可嗅到千百年前的人间烟火。但如此一块残砖碎瓦,弃之可惜,留之无用。
中间窄、两头宽的上金县府,一下子就逛完了。
很明显的我就看见了上金街西头那座仅存的闸门。
闸门其实就是一堵墙,中间只是留着一个可容三人同时通过的门口而已。当时为了防范匪贼入侵,闸门顶上建有拱顶,拱顶上砌一间小房,供值班更夫所用。每当夜色降临,灯火四起,更夫便把闸门关上,从三更起,每隔一更就从拱顶下来,敲着竹筒,念叨着“小心火烛,平安无事啰”这样的话语,沿街巡查一次,直至天亮。
走出闸门口,发现脚下竟是一个长长陡陡的斜坡,一级级码头从闸门一直弯曲着延伸下去。目光穿过一片树林,看见了一片宽阔的江面。
那是上金河,是左江的一段。上游是龙州的丽江,下游则连接着左江的支流明江。
上金河文静而丰盈,无比温情地环抱着岛状的上金府。两岸嚵岩交错,露出灰白的石壁;但更有林木和竹丛簇拥,倒影江面如画。
在岸边,我看到了一个码头。再往上走不到100米,又看到了一个码头。
码头的出现我并不感到意外。自小至今就常常踩踏码头,那是为了出发或回家。但如今的情绪似乎不似从前。环顾这座三面临水的古镇,我即刻觉得古镇与码头之间应该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也许,更早的时候,上金根本没有船只。不知是哪一天,突然岸边来了一艘木船。没多久又来了一艘木船。人们从船上卸下物品,也从岸上往船里装运东西。一来二往,那地方就热闹起来。为了方便行走,人们沿着坡岸砌起了石阶,这就成了码头。有了码头,来往的船多了,人也更多,一个商埠或城镇就形成了。
这就很容易使人明白,仅为弹丸之地而且处所偏僻的上金当年之所以设置县府,是因为上金正处于丽江、左江、明江的三江口上。江水能通连四方,码头便是迎来送往的驿站。
我注视着江面。江面已无船只,但可以想象当年这条航道上商船客船你挤我拥、风帆猎猎的热闹情景。
我再注视码头。码头边上,长着一棵粗大的阔叶榕,枝权有些残缺,树根上爬满了藓苔,地面一片落叶。码头的石阶,许是久无踩踏,失去了光滑,边上也集积了无数灰黑的龙眼树残叶。有些阶梯已经塌陷,石缝里,颤颤巍巍地长出了些青黄不接的野草。
这是两个已经打盹了的码头。失去了热闹,多时不受打扰,它们睡得正酣,粗重的鼾声,缭绕江面。
置身在这样的场景里,感到有些孤寒和无助。仿佛世间的人和事都已经远离了这里,我,以及镇上的人似被遗漏了。空气,阳光,响声,都有些坚硬,甚至带有霉烂之味,滞留和弥漫在树腰之间。“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的《踏莎行·雾失楼台》,写的正是这种凄迷、失意的景况。
站着不动,然后幻想,身上就有一种惊怵。广西边地,河流遍布,舟楫泛流。自古到今,在河边上设置的码头、津渡会有多少啊!然岁月流转,时过境迁,它们都会像上金渡口那样打盹吗?
上金河下游不远处的明江边上,有一座花山。花山崖壁上留有2000多年前壮族先民描绘的壁画。壁画里出现了一些简单的船只的图案。
如果说那些船只从那里出发,一直都在行驶的话,那已经有2000多年历史了。它们不知行经了多少条江河,又在途经的津渡里停泊过多少次了。只是不知这些年来,有谁还去惦记着那些密密麻麻排列在江边上的津渡呢?
我就这样突然从上金古镇开始,一头陷入了关于津渡的情结里。
想想,津渡其实与我们一直有关,与城市一直有关。
我们不难发现,现在许多的城市都是情意绵绵地偎依着江边生生不息的。尽管洪水无数次无情地淹没城市,但城市从未愿意迁移,也未与江河结怨。
而码头肯定先于城市而存在。早年,当许多的在江流里漂泊无定的船只认可了那些适合停泊休整的地点后,那里就形成了固定的码头。码头包含了两重意义。一是说明这儿已经形成一条运输水路,码头就是始发站或是终点站;二是码头成了货物的集散地和人员的上落点,自然就形成集市,人口也跟着稠密,都会慢慢就出现了。
此时,码头就不只是一个实体,不只是岸边一条阶梯式的道路,而是一个包括了码头、渡船停泊、进出港、集市、都会等所有人类生活内容的津渡。
那是船停泊的地方。
那是船歇息的地方。
那是一个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地方。
据1991年《广西航运史》载,至清朝时,广西江河已普遍开辟码头、设置津渡了。那时,进进出出的船舶形形色色,进进出出的人三六九等,是津渡最大的一道活动的风景。
船是故事的来源。
在津渡里,出入最多的是货船。津渡是外来船只最温暖的家。一路过来,无论是逆水的,还是顺水的,都是让凉风吹着,让日光晒着,让波浪拍着。船上的水手,从出发起就不断地划桨,不停地撑杆,汗衫从未干过,早已疲惫不堪。忽然,他们听到了人的喊声,听到了妇人用木杵捶打衣物的声音,听到了鸭子在水面追逐的声音。没多久,他们看到了码头!看到了码头,就意味着船要靠岸歇息,人就可以到集镇上喝酒吃肉,祛疲解乏。甚至像沈从文《湘西散记》所写的那些水手那样,一上岸就去找那些相好的温存一夜。而镇上的妇人,知道来了客船,就都跑出来,看看他们带来了些什么日杂。从外地来的客船,除了运来大米、盐、火油等特产,还带了些纽扣、花布、针线、头绳之类的日用品来卖,这最合妇人的心意。而水手们从外面带来的许多的故事最为新鲜,在酒肆里喝酒的时候,在巷道里纳凉的时候,与当地人说得津津有味,当地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大人不断地呵呵赔笑,小孩咬着指头傻呆着一直不肯走。
属于本地的货船常常也要往外运货。这一走,也许是10天,也许是半个月。出发时,上船的男人,手里拎的,身上背的,不是换洗的衣物,就是路上吃的食物,外加一份看不见的牵挂。那是昨晚父母或者妻子、情人给包上的。船一走,码头就立即空落起来。家里的人不敢出来相送,但他们的目光,一直在屋那边的窗户里偷偷地射过来,射过来,一直到货船不见了影子。
另一种船是渡船,专门为两岸的百姓摆渡的,有官渡、民渡和义渡三种。官渡为官府主办,渡夫的食工经费由州县存留银(财政节余)开支。民渡由民众自行置船兴办,过渡需向摆渡者交纳一定数量的渡资。义渡由热心公益事业的邑人绅士捐资兴办,过往无须付费。每天,赶圩的,办事的,探亲访友的,需要到对岸去,就必须搭渡船。一上船,坐稳,艄公就立即将船转头,“咿呀咿呀”地摇着桨,将你送过去。
还有一种船是渔船,是专门打鱼用的。渔船比较小,长而尖,无篷。适时,渔民就撑着船到河心去,用渔网捕鱼。一般是晚上放网,天蒙蒙亮就出去收网了。一早回来将渔船牵好,一刻不停就登上码头将鱼拿到街上卖。回家时,手里必然拎着两条,那是留给家里人吃的。
入夜,鸡入窝了,人歇息了,船也靠岸,也歇息了。码头边,整整齐齐排着一溜的船,大小不等,灰蒙而安静。多少个有月亮的夜晚,银白的月光照着津渡。远处,两岸竹林阴森,静谧;江面却泛着银光,一闪一闪的,有些灵动。码头是青石板铺就的,人走多了,石面变得光滑,月的银光也就留在了上面,只是显得有点冰冷。船里有灯,灯光如豆。船家的男人坐在船头,光着膀子在慢慢地饮酒。身边趴着一条狗,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岸上一有响动,它就站了起来,拼命地吠。吠得太久,男人就很不耐烦地随手丢一块骨头到狗的跟前,狗就安静下来了。
只是,这样的情景,在过去的年月里曾经重重复复。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津渡还是那个津渡,但船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些船了,人也不是原先的那些人了。月光迷离的津渡,已是人去物非。
我如今看到的上金古镇以及码头,就因为失去了昔日的热闹后,一直在无边无际的孤寒和无助中打盹。今天不断出现的桥梁和公路,汽车和飞机,使无数的像上金这样的古津渡慢慢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津渡”这个词,也渐渐在我们的书信和书籍里降低了使用的频率。因此我们百感交集。时代的发展必然废弃一些已经失去意义的事物,但那些失去意义的事物又曾经有过灿烂,并且让我们回味无穷。我们只好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极力挽留那些曾经灿烂的过去。至少我们要为后人留下一些能回忆的东西。狄更斯曾如此评价古罗马的斗角场:过去从来没有人在这座伟大的建筑面前感到高兴,而现在的人们在它面前感到激动,因为它终于成为废墟。
这座废墟,是杀戮与和平的永恒记忆。
据查,广西除左右江、郁江和西江等一些津渡仍在发挥作用外,许多的津渡已经废弃了。但它们会成为废墟吗?它们会永远地打盹吗?我想不会。历史之所以被忽略或遗忘,是因为我们忘记给它们擦拭身上的尘土。我们一旦抖落了尘埃,它们就会浑身发亮,就不会打盹了,就不是一小片弃之可惜、留之无用的残砖碎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