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腔:陆春祥杂文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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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之疡

我住五楼。一楼的前面有一个小环岛。小环岛上有一棵树。这是一棵树龄大约有几十年的樟树。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但肯定不是从苗圃来。

它独自在承担风雨。这是一棵很孤独的树。

有一天,我和某地产公司的营销总监聊天。他说,现在的绿化越来越难做,难做的最主要原因是,要找一些比较齐整的树,很不容易。我说,苗圃里去买不行吗?哪有这么简单啊,现在这么多的地产公司,还有这么多的地方要绿化,绿化的档次也越来越高,树很难找呢。他又说,前段时间刚刚交付的一个小区,为了找几十棵比较齐整的树,他们和园林公司的人一起,风里来雨里去,寻访了好多村庄,足足跑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凑齐了。噢,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为了建设漂亮的小区,建设商们不惜代价到处挖树,很有点像现在的猎头公司,好树就是人才啊,好树就是他们的门面呢!

一位老家在农村的朋友也直感叹。他家院子有一棵几十年生的桂花树,由于枝繁叶茂,生命力旺盛,于是经常有人上门要求收购,而且开价越来越高,最终有一天,他老父亲再也忍不住诱惑,让人挖走了。挖树的时候,老人家是再三叮咛,这树要怎么怎么培养,这树伴了我们一辈子啊,这花开得很香很香的。唠唠叨叨,依依不舍。

这二十年来,大树进城是伴着房价一起坐高铁的。房价越涨越高,农村的大树也越来越少。以前的农村,许多地方都有怡人的田野风光,人们在田间地头劳作累了,就会傍着大树休息一下,特别是炎炎夏日,树下就更热闹了。有些村中心,有大树的地方,就是人们茶余饭后聚会的场所,东家长,西家短,嬉笑打闹,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快乐。

现在,这样的场景很少很少了,大树们都迁走了,显然是被迁走。迁到了它们再也闻不着泥土味的城市里。那里只有钢筋水泥的气味,只有汽车的尾气和喇叭的噪音,只有闪烁而扎眼的霓虹灯。

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细细聆听,就会感觉,树们很烦躁,很不安。我家楼下的那棵樟树,我确实不知它来自何处,但能体会它深深的无奈。

或曰:这都是建设的需要嘛,大树不进城,你能享受到这样的环境?

是的,只是表面上。有的时候,一种需要,会造成另一种失衡。或者说,我们在做了一个正确的决策后,同时又犯下了一个不能改正的错误。

那日到徽州,自然要去逛一下徽墨店。这个墨的发展历史,颇有点像我们现在的大树进城。

汉代的墨极其珍贵,《汉宫仪》记载说,当时做尚书令一级的大干部,每月也只发一枚墨,至于一般读书人,那是很难弄到的。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制墨难。宋以前,制墨水平还没有长足的进步,基本上都是采用松烟为主要原料。这样制墨,实际上就是粗放型的,只有选择肥腻、粗壮的古松。于是古松遭殃。宋代晁贯之在《墨经》中说:“自昔东山之松,色泽肥腻,性质沉重,品惟上上,然今不复有,今其所有者,才十余岁之松”。你看,古松老松都砍光了。沈括的《梦溪笔谈》也有如此描写:“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被毁的还不止一处地方呢。树木生长是要时间的,而伐木顷刻足够。制墨年产量的不断增大,虽然可见当时读书风气之盛,但恰恰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我们古人也是顾头不顾尾。固然和当时的科技有关,固然和当时的生态远远没有现在恶化有关,但这种思维方式,仍然是鸵鸟式的。

严格说来,大树进城,抑或是南树北迁,和伐古松制墨还有些区别的。大树毕竟只是进城,还不至于要它们的命(也有不少严重水土不服过早离世),只是它们很孤独而已。伴随着树们孤独的当然还有广大农村的怀抱,因为,那些原来在广袤田野里和山水一起安静而自由成长的树们再也回不去了!大树搬走了,根系还在,守望的眼神自此变得日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