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关键词 逆城市化 精神探索 现代浪人
一个人决定出走,永远是一个故事的开场。40岁前后,进入人生中场的都市男女们,生活压力和生存意义危机先后来袭,一些人选择从原先的生活中出逃,在社会身份和责任之外找寻自我空间。他们骑行、徒步、自驾,一边流浪一边直播,或找寻或失落,但各有新奇的际遇。
° 出走
流浪途中最迷人的永远是未知,未知当然包括凶险。进入藏族聚居区后,天气变幻不定。上一则视频,“北京浪人”还被困在延伸向天际的孤独公路上,冰雹像千万颗流星一样砸向地面,你止不住担心冰雹雨会不会砸坏他的镜头。下一个视频里,这个44岁的男人已经盘坐在同样无边无际的高原草地上,天高云阔,乱云如卷,他从自行车上卸下锅碗瓢盆,优游地准备起午餐。
他要对着镜头做一道香辣牛肉丝,乙烷气炉已经点上,小锅里的油在冒烟,倒入牛肉、小米辣、香蒜,先把水分炒出来,然后放入灵魂的香料——洋葱和香菜,美食的香气和风景的闲适一起溢屏而出,让观看者从味蕾到心灵都感到惬意。
这里是西藏那曲境内,从申扎县到尼玛县240公里公路上的某一处。“北京浪人”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前筐后架装满了衣服、帐篷、水、油、腊肉、牛肉,总重有个一百四五十斤。240公里他要骑上4天,当地人告诉他,路上荒无人烟,不好补给,他在县城带了够4天吃的食物。
当地人还说,路上可能有狼和棕熊,还有坏脾气的野牦牛,这倒是不妨碍他在中午12点停下车来,从自带的茶饼上敲下一块,泡杯普洱茶,然后做顿香气四溢的孤独午餐。
从哪方面来看,“北京浪人”都是“永远在路上”的典型。在快手上,他记录了4年来几乎每一天都在路上的日子。
他夏天在北方骑行,冬天就跑到南方。夏天横穿内蒙古去新疆,秋天就从大凉山骑行去云南,一直跑到中缅边境,直到看见一块路牌上刻有中缅两国语言,提示着:“有地雷。”
然后他又骑去了中越边境,又是路牌提示,“前方野象出没”,才打道回府。在群山间曾经的老山前线,他骑着车和驮香蕉的骡子赛跑。北上到了贵州丹寨,他又将侗族同胞赠送的米酒挂在车杆上。
2019年初,他在海南岛环岛骑行,在旅游淡季的海滩上,他想着在海里洗袜子算不算污染环境,年尾又骑车去了老挝,这次要环国。2020年初正闹新冠肺炎疫情的时候,他才回国。但疫情也只能稍稍阻断他的脚步,4月他在背包里揣着口罩,又从云南骑车去了西藏,现在他想骑车去青海。
流浪顾不上讲究。“北京浪人”有一张饱受高原风吹日晒的黧黑的脸,头发梳成发髻,多日不洗,油腻如条。他曾被彝族同胞询问是不是藏族,他们想不到“浪人”会是北京来客。
“北京浪人”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作为北京大学教授的儿子,他从小生活在知识的海洋里,饱受“老子教授儿学霸”的压力,却只读到初中毕业。父亲是数学系教授,他最差的就是数学,按他的说法,自己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和数字没缘分。
成年后,他在望京卖过烧烤,在中关村卖过电脑。从“浪人”变成“浪哥”,直到成了“浪叔”,对于按部就班的生活还是心不在焉。
他有一个继承家学渊源的学霸弟弟,名校毕业,现在是只对赚钱感兴趣的成功人士。他却哪儿哪儿都反着来,卖电脑却对科技潮流不感兴趣,他还讨厌北京,讨厌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至今不会开车,没有驾照。
彻底地和那种全世界都认为珍贵但他提不起兴趣的生活告别,是在41岁的某一天。他想不能一辈子这么活着,于是关掉铺面,房子空着也不出租,骑上自行车逃离了北京,一路骑到云南,决定将异乡当故乡。
他第一次骑行去了广西桂林,不为旅游,那里是已经过世的父亲出生的地方,他想看一看。作为叛逆的儿子,父亲一直不满他的学无所成,但他想象,如果父亲知道他如今的选择,大概也会支持他。对于旅途中的大千世界,一辈子在书斋的老人也有旺盛的好奇心。
凯鲁亚克在他的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中,早就描述过“北京浪人”这类人:“我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攀火车到处去和在树林里生火煮罐头吃。我觉得,这种人生,要胜过当一个有钱、有家庭或有工作的人。”
如果说在现代社会的规训下,大多数人逃不开按部就班的单调人生,“浪人”通过彻底地弃绝——放下事业、身份、好的生活,完成了对当代社会成功学叙事的反叛,建立了独属于自己的人生叙事。
困难和代价当然也是有的。在滇藏公路翻越垭口,一连多少公里的上坡骑得他生不如死,在镜头前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忍不住就要飙脏话;在穿过柴达木盆地的沙漠公路时,他对着镜头喉咙嘶哑,说什么也骑不动啦,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地表温度起码65摄氏度,他感觉要中暑。
后来是把自行车丢在戈壁滩,一辆路过的警车带他去看病。在大凉山,两只野狗死命追着他的自行车咬,把后座的行李包都撕烂了。“北京浪人”说,他还停不下来,“在城市我会觉得孤独,越是人多的地方越孤独,在北京,甚至像日喀则这样的地方,待上几天我就受不了,反而在野外我不会”。
他说在野外住上一晚你就知道了,有虫声、风声、树影婆娑声,荒寂无人的夜空比城市的夜更明亮。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抛下一切出发。渴望远行又无法出发的粉丝们,跟着“北京浪人”的视频“云”游雪山、瀑布、大江大河。如果这些还激不起新奇之感,那骤雨后满山新生的蘑菇呢?又有几个人见过山野间拦路的猴群?猴王端坐路中央,群猴环伺,对着往来车辆龇牙咧嘴,一副不留下食物不罢休的架势。又或者一头可怜的小牛,不知为何脑袋套在了铁桶里,正茫然横穿马路,“北京浪人”停下车解救它。我们于是可以跟着镜头,看见重见天日的小牛欢欣的眼神。
° 以流浪为业
比起跋涉的辛苦,一些流浪者更害怕长旅的孤独,黑龙江人“峰弟”就说自己最喜欢热闹。从他的直播间看得出,他的旅行足够热闹。旅途中他收留了六只狗,狗绳系在他的小板车上,号称“一家七口游中国”。
峰弟这次流浪完全称得上是苦行。他拉一辆板车,带上500块钱,从位于中国最北方的黑龙江往南行进。在路上,吃饭靠去菜市场捡剩菜,或吃泡面解决。徒步570天,峰弟浪迹全国南北14个省。他摔断过尾骨,拉车拉得肋骨骨折,爬坡爬得膝盖废,渐渐也就从天津一路南下,过山东进安徽,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一年又一年,竟然就到了西藏。
行至山东时,峰弟的旅程热闹了起来。他在桃林里搭帐篷时,一个路过的老大爷邀请他去家里坐坐。老大爷家有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狗,老大爷对狗不大上心,间或还要踹它两脚。峰弟说,您把这狗给我吧。大爷一瞬就明白了,哦,你是想找个伴。
他说狗是他最好的伙伴,帮他抵挡孤独。旅途中,他先后收留了六只狗。他在狗肉场买过待宰的金毛,在路上捡过瘸腿的“旺福”,渐渐也就越来越多,小狗变大狗,大狗又给他生了一窝,野外露营,小狗大狗一有动静就叫唤,闹得他辗转难眠。
但也有好处,他说进西藏的时候翻几千米的垭口,他在前面拉,狗在后面推,让他轻松很多。等翻过去了才发现,狗爪子都磨出血了,那天晚上他抱着忠诚的伙伴涕泪横流。
“北京浪人”的骑行长旅,可以看作是一场自我的修行。而流浪对峰弟来说,则是他36岁时,面临重重厄运、无解的中年危机时,选择的一次逃离。
说起徒步前那一年,真是倒霉透顶。那时他在天津开了宠物店卖宠物狗,但流年不利,狗瘟横行,很快就关门大吉。宠物店办不下去,他借钱转开烧烤店,没开上几天,气罐就爆炸了,他又赔钱给伙计治病。
店开不下去,他回到东北大兴安岭的老家。祸不单行,母亲脑出血,媳妇得了慢性肾炎,他借钱给她们治病,负债眼看着就过了70万元。中年危机来得猝不及防,他在家愁闷难解,以酒消愁,从早上喝到晚上,体重就过了210斤。直到他觉着在家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出去走走。
峰弟出走那年,快手上的徒步主播们已经闯进了大众的视线,忠诚的粉丝们每日围观,督促他们上路,唏嘘他们的困难,也发红包鼓励。所以不难理解,对于36岁的峰弟来说,这既是一次自强之旅,也是一种事业的契机。
峰弟上快手直播也是为了排解孤独。常常是在公路边,峰弟满面灰土坐下来打开直播,叫两声“老铁”,声音中气十足,有时候还喝点儿小酒,面色闲适,六只小狗和他一起出镜,它们在镜头里闹得欢腾。
他也可以从早上8点直播到晚上12点,不为别的,就为唠嗑。“我徒步啥都不怕,遭点儿罪都不怕,徒步最难忍受的就是孤独,直播还可以有人说说话。”如今他比出发时轻了60斤,有了超过100万的粉丝。
“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以前过得没有头绪,就是不着调。走在路上也会想,我怎么就到了这一步。现在每天走在路上,起码灵魂不空虚。”他不讳言出来是为了生活,但走着走着也就有些真心喜欢。有一次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他走累了,躺下来看碧草白云,云生云灭,一躺就是三天,无人打扰、无心烦愁,那是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和宁静。
像峰弟这样的徒步者,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眼球经济”的获益者。与其说他们是独行者,不如说他们是在被围观中流浪,是想走而走不得的普罗大众的替身。所谓替身出游,观看的人以镜头代替自己的眼睛,以最近的距离,跟随流浪的主人一起流浪。原本孤独的旅程因围观而变得火热,以这种方式,他们在网络上获得关注,积攒粉丝。选择“出走”的人不仅不会显得另类(当然还是有一点儿),反而更像一个明星。
一位打工失败的年轻小伙子告诉峰弟,他要将他的照片贴在墙上,人生起落难以避免,如今他成了励志的偶像。
° 最重要的是出发本身
人们向往彼处的生活。但囿于身份焦虑和社会责任,一些人迈出出发的那一步,要克服重重阻力,甚至等待和计划多年。
2020年秋天,苏敏56岁,正值学龄的孙子入了学,这意味着住在女儿家照顾孙子的苏敏,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项任务。期盼已久的自由降临了,她可以启动筹备了近一年的出发,包括看攻略,准备路上所需的生活用品。苏敏挑了个日子,坐进自己白色的Polo车,一个人自驾从家乡郑州出发,前往云南。
几个月里,她跑遍了十多个城市,看到了未曾看过的风景,也认识了许多自驾驴友。她也面临不少困难,最难的是找房车露营地,她曾跟着导航,驱车三小时,最终来到一处遍地墓碑的山脚。
苏敏暂时不打算停下来。2021年新年,往常她需要准备一家人的年夜饭,但她选择留在了海南。前半生作为女儿、妻子、母亲而活,她说,“后半生这十几二十年,为自己而活”。
苏敏说结婚是为了离开原生的家。她有三个弟弟,未出嫁前,作为姐姐,她常常需要在家里蒸馒头,像是为了逃离那种总在做家务的命运,她和通过相亲认识的丈夫结婚,却误入了数十年的婚姻围城。
丈夫除买菜外,对家中大小事不闻不问,她包揽家中家务,工作赚钱支持女儿读书。女儿结婚生子后,成为外婆的她,担负起带外孙的重任。
多年如一日,她扮演着尽职的妻子、母亲等角色。丈夫对她缺少温情和扶持,夫妻俩睡上下铺,在卧室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一人一部手机,戴上耳机进入各自的世界,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室友。经济上则是AA制,她出钱买Polo车,丈夫出钱装了个ETC,她开车时扣了过路费,丈夫还要求她补上钱。
旅行中一直在消耗积蓄,为了赚些油费,她将自己的视频上传到快手,却没想到,一度有超过10万人线上看她直播。一个56岁的女性在晚年勇敢出走,这鼓舞了许多牺牲自我,在家庭和婚姻中奉献一生的传统女性。她积累了30多万粉丝,和演员谭卓等人一起拍摄奢侈品广告,这是她上路之初未曾想到的。
苏敏曾说,从前在妻子、母亲的角色之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存在。如今在路上,她终于能作为自己存在,拥有了自我空间与价值。
无关年龄、身份、际遇,远方和自由都诱惑着人们。这群在社会上感受最多压力的中年人,终于在最不甘焦灼的时刻出发,而出发即意味着新的可能。最重要的永远不是出发的目的和答案,而是出发本身。
峰弟曾在玉龙雪山附近,碰见过一个65岁的老头儿。老头儿骑着自行车,车胎都爆了,还紧赶慢赶地骑。老头儿说他一辈子在村里,临到老来最大的心愿是去一次拉萨,村里人都说他发白日梦,他却一个人出发了。
只是在云南手机和钱包都被偷走,让老头儿狼狈万分,只好穿着单衣在冬日骑行滇藏线。当时,峰弟在快手上已经是不大不小的网红,吃饭总不成问题。他邀请老头儿一起上路,给他买衣服,请他吃饭,还给他庆祝了65岁的生日。
他们一起翻过垭口,在深夜被狼包围时,握紧手里的石头。后来他们分手,峰弟目送老头儿再次独自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