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中的“生活视界”

■ 朱靖江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 影视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

关键词 影视人类学 文化共同体 社会赋权

2019年春天,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流传着一篇名为《没有什么能阻止社会学家刷快手了》的文章。作者写道,他在黔东南的一个寨子里,看见“一群来做田野调查的社会学系大学生,围成一圈,每个人都拿着手机和笔,时不时发出激烈的讨论。我凑近一看,他们居然都在刷快手”。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认真阅读一篇有关快手的文章,当时得出的初步结论是:“快手有点意思,但那群学生多半是学人类学的。”

和大多数社会科学工作者(以及学习者)不同,人类学界对于“田野调查”有一种宗教式的狂热信仰,更有所谓“田野是人类学家的成人礼”之类的学术箴言。但是何为“田野”?随着全球化、工业化与信息化浪潮的不断冲刷,这一原本指向“原乡”“村寨”“部落”的概念,却变得越来越多义且激进,从工厂车间、打工小学、写字楼办公室,到脱口秀剧场、娱乐业饭圈,人类学的田野最终伸展到了互联网上的虚拟社区。特别是当移动短视频风靡中国城乡之后,以快手为代表的UGC影像生产系统,更形成了一个庞大、直观且生生不息的影像有机体,将“虚拟田野”拓展为无远弗届却又触目可及的“生活视界”。

2020年夏天,或许是因为被新冠肺炎疫情限制了行动自由,我注册了一个账号,正式投入对快手的参与观察当中。首先是缴纳“投名状”——三个月多的时间里,我陆续上传了18个短视频,收获37个粉丝,最高265次观看,以及8个点赞。战绩不佳自在意料之中,但人类学不就是个重在参与(当然爆红更好)的社会学科吗?至少在创作者和分享者的身份上,我与数以亿计的快手“老铁”站在了相同的起跑线上,不再是一个冷漠、超然的旁观者。

此后,也是更有趣的工作,当然是徜徉在“无尽藏”的短视频宇宙中,观察并试图理解一幅幅浮沉于影像洪流之中的人生浮世绘。在我目前的关注名单里,既有驰名快手的几位“网红”,例如拥有463万粉丝的焊接达人“手工耿”、人气极高的卡车司机“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以超低成本创作土味模仿秀视频的“3锅儿”等,也有散布在西部少数民族聚居区的社区成员,如四川稻城以挖虫草和松茸为主要生计来源的藏族妇女“迷藏卓玛”(格绒卓姆)、贵州黔东南一个偏远山村的侗族女汉子“爱笑的雪莉”(袁桂花),以及在快手平台上从事表演艺术的民间艺人,如甘肃环县皮影艺人魏宗富、陕北说书艺人“贰强”、河南戏班子班主等。此外,用快手普及化学知识的英国人戴伟博士,在日本当厨子的“洋哥在日本”,曾经在中国待过7年、如今回国发展的巴铁“卡哥巴基斯坦”等跨国或跨文化人士,也进入了我的观察列表。当然,这种观察并不完全是科学主义的,除了带有一些文化样本的考量之外,朋友的推荐、我的个人趣味也是重要的因素。比如,出于对喜剧演员陈佩斯的尊重,我订阅了“陈佩斯父与子”,不时看看出落得越来越像陈强的佩斯大爷,而出于对中国民间信仰与神秘主义的爱好,我的快手推荐页里也经常出没着天南海北的巫师萨满、和尚道士。

尽管通过算法与大数据,快手一直在算计用户的观看偏好,以便投其所好地精准“投喂”,但我这种驳杂的人类学浏览兴趣,显然令人工智能也有些锚定不易的迷惑。而在层出不穷的视频潮汐中,我也一直在思考,如何理解这种来自民间的自发式影像创作。快手的影像世界具有一种星系式的浩瀚感,在这个不断膨胀的虚拟影像空间里,每一个参与者都试图以其独特的主体身份发布内容,传递信息,获得关注,从而建构起文化圈层,成为大大小小的恒星、行星、卫星以及彗星、流星,他们在快手平台上公转与自转,努力在布满繁星的天穹之中,发出或明或暗的光芒。

我们无法以“演艺”“网红”“潮流”“土味”等标签化的定语来概括快手用户的基本属性,甚至在这个视频平台的首页,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网剧”“动漫”“真人秀”之类的作品分栏,只有“同城”“关注”和“发现”这三个选项——“同城”基于地缘,“关注”基于人缘,而不知道会看到什么的“发现”,就只能算是随缘了。这种非常大而化之,甚至有些混沌不清的视频呈现框架,尽管会让新手有些茫然无措,却体现了快手掌舵人宿华所奉行的价值观,即“把注意力以普惠的方式像阳光一样洒向更多的人”,建立一个相对公允、平等的资源配置体系,从而培育出一种“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原生视觉生态系统。换句话说,是一个白菜、土豆、鲜花饼皆可上市的影像农贸市场。

正是基于这种相对松散、自治的影像生产与展示机制,快手短视频创作者们建构出来的,与其说是一个影像艺术系统,毋宁说是一个投影于数字空间的生活世界。数以亿万计的人既在现实世界里天各一方,又在虚拟社区中比邻而居,成为以影像交流为联系纽带的“街坊”,甚至形成一种超越地方性限制的职业、商业或文化共同体。吸引人们眼球的,往往并非作品的精致形式或艺术美感,而是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以及千差万别的生活方式。很多发布在快手平台上的短片只是不到一分钟的单镜头,但这些展示着生活点点滴滴的镜头汇聚在一起,累月经年,共同构成生命流程的影像叙事,却能够在整体上呈现出拍摄者(通常是亲人朋友为拍摄对象)最具文化代表性的行为、观念和主张。

这个无形的生活“视界”,可以满足我们对所谓“原乡”生活的部分想象:在“迷藏卓玛”发布的众多短视频中,我们能够看到她所在的四川省稻城县贡色村的自然风光、村落环境以及家居内景、日常起居,同时也可以看到当地藏族村民的生活场景,如集体挖虫草、全家采松茸,以及互助建房、赛马会、转神山、新年娱乐等内容,从而描绘出一个以“迷藏卓玛”为主视点的地方生活图景。虽然这些是一种碎片化的景观,但是在一位活跃的本地女性出镜串联之下,仍然具有较强的文化感召力。

与“迷藏卓玛”类似的“原乡”视频作者在快手上还有很多,他们大都是土生土长的边远村民,由于身处偏远的社区,其基本生活与生计方式仍延续着较为传统的样态——务农、放牧、采集,以及相对完整的民间社会体系等,未经美化的日常场景、真实可信的劳作现场与亲近自然的社群关系,构成了此类影像的动人之处,并与一些网红像仙女下凡一般摆拍精美“田园生活”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与快手的“原乡”景观相依存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生计艰难的民间艺人。尽管近些年来,“非遗”“民艺”“匠人精神”不断成为影视媒体聚焦的主题,但众多古老技艺的传承者由于文化土壤的流失,依然陷入了进退失据的穷途末路。正如2019年上映的纪录片《大河唱》里,甘肃环县皮影艺人魏宗富不时唠叨的那句话:“皮影、皮影,要灭亡。”

随着《大河唱》下线,影片中出现的其他几位民间艺人——秦腔班主张进来、陕北说书人刘世凯、回族花儿歌手马风山,都渐渐没了音讯,倒是魏宗富依然保持了活跃进取的态势——特别是在快手上。从2018年开始,魏宗富以快手为演出平台,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发布了237个皮影戏短视频。尽管西北口音浓重,演出环境简陋,魏宗富依然以他精湛的技艺收获了14.6万粉丝。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有了六位数的演出收入,还将他的夫人也发展成一名道情皮影艺人,夫唱妇和,其乐融融。很多传统皮影老戏,如《二十四孝》《十跪爹娘》《相劝世人报母恩》等劝世歌,特别是富于道教、佛教色彩的《十上香》《亡魂十修行》《十盏明灯送亡魂》等丧葬仪式剧目,如今已很难在公共场合看到,却能从魏宗富的快手视频中得见端倪,令我们认识到道情皮影不仅是一种乡野娱乐,更具有高台教化、宗教宣慰的价值,其文化重要性可见一斑。

当时代的变迁风化了黄土地的文明地貌,这位家学渊源深厚的民间艺人在快手上找到了一席容身之地:“有了快手,我演皮影戏有人看,能接到演出,能交朋友,还能挣钱。”我想,无论多少个“非遗传承人”或“民间艺术家”的光荣称号,都不如这些来得实惠。

在快手名人堂里,“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是个有意思的人物。这位大名王红宝的卡车司机在2020年9月刚刚完成了一部由快手影视出品的网络电影《他是我兄弟》,本色出演了一名终年驾车四处奔波的卡车司机,在运货途中遭遇“油耗子”“飞车贼”与境外土匪等困境。电影也彰显着卡车司机们的兄弟情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宝哥”是长期被忽视甚至污名化的中国卡车司机群体在快手上的代言人,通过多达1600多个短视频,这位80后司机用影像建构出一个流动的底层民间社会景观:“运什么货就拍什么货,吃什么菜就拍什么菜,路上遇到什么好玩儿的事也把它拍下来。”而在快手上拥趸越来越多的“宝哥”,同样感受着现实生活中“卡友”们的互助精神,也就是社群成员之间以影像为纽带,更为密切、互惠的交往关系。

在快手“宝哥”的主页链接里,我支付了3元观影费,看完《他是我兄弟》这部40多分钟的故事短片,看一群真实的卡车司机表演着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想到影视人类学中有一种文化主体自我演绎生活历程的“民族志虚构电影”,应该就是这样的形态,随即发现自称“没有才艺、不敢直播”的“宝哥”,其实还是有几分表演天赋的——当他坐在“威风”的重型卡车里,和他的司机兄弟们在一起时。

或许是对快手里的生活世界逐渐产生了认同,我越来越享受在这个手机视窗里探索新生活的乐趣。每天在“发现”频道里滑开一个个未知的视频,看见天南海北无数种热气腾腾的场景次第呈现,这会让我想起电影《阿甘正传》中那句名言:“生活像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滋味。”

快手运行发展的社会基础,是中国87%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民众。它希望这个被精英阶层忽视,乃至被讥嘲为“土味文化”的群体,能够更好地表达和被关注,这使得难以计数的人间“老铁”有了展示生活多样性与生命唯一性的可能。无论是在建筑工地上从事体力劳动却练出一身健美肌肉的“搬砖小伟”,还是在喜马拉雅山地观测冰川,甚至登上联合国气候大会讲台的“西藏冒险王”;无论是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放羊的蒙古族青年“牧民达西”,还是在黑龙江双鸭山的广袤田野上种植水稻的“水稻杨哥”,都是将生活中最诚挚、美好的那一面展现了出来。

我同样喜爱“手工耿”那些“耿哥出品,必属废品”的电焊钢铁小发明,欣赏他展示作品时憋不住的坏笑;生活在贵州遵义山区的“山里的木匠”用木头做出跑车、直升机、轮椅、自行车,也令人赞叹其手艺精湛(所以他也有400多万粉丝);而在连云港石桥村赶海的渔村妇女“大梅”,也以她真诚亲切的生活态度,带领粉丝们挖贝壳,捉螃蟹,成为万众瞩目的海滨网红。此外,五台山的僧人、武当山的道士、藏族聚居区的修行者,也将他们神秘的信仰之门,在快手的影像空间中开启一角,让我们得窥俗世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如何理解快手及其内蕴的影像世界,不同的学科各有其独到的学术视角。即便是在人类学内部,依然会有套路不同的理论体系,试图给出各种各样的文化阐释。但面对如此生机涌动、众声喧哗的视频生态系统,我们不妨借用现象学中有关“生活视界”的思想,将一切理性思辨的工具暂且束之高阁,放下种种偏见,轻装进入快手的影像丛林。这是一种海德格尔所言的“实践智慧”,要求的是宽容开放的心态,众人共享的行为和话语。尊重每一种文化的原生样态并且投入其中,令这些影像与生命时光的分享者在一场开放的对话中充分地展现自身的生活图景,我们才能获得一个开放的、全面的世界认知。

从主张“在野与守望”的人类学文化立场出发,我们会发现基于普惠原则的快手影像世界,正是人类学界开展参与观察与学术研究的一片崭新田野,其中形形色色的社会成员——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曾因语言差异、身体状况、教育水平、出身条件、谋生能力、族群归属等重重局限,被迫成为“沉默的大多数”,而在近年新兴的快手平台上,他们终于有了发声表达、寻求共鸣,甚至发家致富、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其实是近百年来中国人类学者长期努力践行的学术理想。正如费孝通先生总结其毕生实践的学术主题,唯得“志在富民”四个字,他也曾强调:“西部的发展离不开少数民族的发展,通过西部的经济开发和社会发展,可以使当地的少数民族进入现代文明,与汉族共享繁荣。这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课题。”

从倡导社会赋权与富民兴边的角度而言,人类学者其实是数以亿计快手“老铁”的同路人,相信费先生如果还健在,当他得知“迷藏卓玛”“皮影艺人魏宗富”以及“卡车司机宝哥”等人在快手上谋求幸福的故事,也许并不会介意同样以一名“老铁”自居。正如前不久那位站在聚光灯下激情演讲的“冬泳怪鸽”——“奥利给大叔”所说的:“不要冷漠地走入普通人,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看看古老手艺如何惊艳时光,看看翩翩少年如何奋发图强,看看耄耋老人如何白头偕老,看看芸芸众生如何逆风飞翔,向所有认真生活的人喊一句:老铁,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