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围城
第1章
地球上最大的展览
1867年之前的那个冬季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这种情况在巴黎堪称罕见。春天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也只是雨雪季节的延伸,这种惨淡的氛围加重了沉沉压在路易-拿破仑的第二帝国头顶的阴影。悲观主义者和似乎无所不在的当局批评者心急火燎地做出预言,巴黎世界博览会(它被当成点缀着这一政权的灿烂宝石浮雕,可以分散人们心中的不安)将永远不会取得进展。事实上,博览会于4月1日正式开始,而在开幕前仅仅10天,街道上还有着大片淤泥,皇帝因此无法从杜伊勒里宫(Tuileries)乘四轮马车前往战神广场(Champ-de-Mars)视察进展。第二天,500名劳工被指派去清理街道,与此同时,一支规模比前者还要大的临时队伍正在展览会场匆匆进行准备工作。
让大部分巴黎人吃惊的是,那些悲观的预言家这一回失算了。1855年举行的上一届世博会有维多利亚女王出席,开展日期延后了两周,然而展品还没有从包装箱里取出来(这让愤世嫉俗的巴黎人联想到一座剧院,大幕已经拉开,演员们却无影无踪),这次却与之不同,巴黎世界博览会开幕的时间分毫不差。确实,由于冬季和赶工的迹象还没有被彻底抹去,有些人产生了这样的悲惨预感——就像是参加“一个似乎出生就是为了死掉的孱弱孩子的洗礼”。然后随着4月过去,太阳忽然出来了,立刻将全部阴影一扫而空,就连奥斯曼男爵治下养尊处优、富丽堂皇的巴黎都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诞下了新纪元的奇观。
展览的焦点是一座巨大的椭圆形玻璃建筑,和现在埃菲尔铁塔矗立的位置隔着几码。它长482米,有着精巧的钢铁框架,和伦敦自己的水晶宫没多少不同。它的穹顶高耸入云,泰奥菲勒·戈蒂埃(Théophile Gautier)对此大为吃惊:“人们要借助机器才能登上去,它屋顶上的红色拱廊刺破蓝天,带来一种古罗马大斗兽场般的壮阔感。”在这座巨大的展览馆内部,这一崭新工业时代的所有主要国家都摆开了描绘人类文明所达到的顶峰的展品。“在这里,艺术和工业挨挨挤挤,”戈蒂埃补充道,“雪白的雕塑立在漆黑的机械旁边,绘画和来自东方的富丽织物并排悬挂。”展览馆被划分成7个区域,每个代表着人类努力的一个领域,世界上的众多国家就在这里展示它们的最新成就。那一年,利斯特(Lister)介绍了灭菌法,诺贝尔(Nobel)发明了黄色炸药;在其他活动领域,俄国兼并了突厥斯坦,美国自俄国手中买下了阿拉斯加。美国刚刚从内战中恢复,它送来的展品中包括一套完整的野战卫生勤务系统——或者按照当时的说法“战时救护所”,这代表着那个时代军事医学的顶峰。然而人群对此并不留心,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了一种新奇的美国家具上,它被描述成“摇椅”。英国送来了火车头和让人印象深刻的几样重型机械,还有一大批维多利亚式的东西,它们试图将优雅和舒适结合起来(然而在巴黎看来,取得的成功相当有限)。一种新的极轻“奇迹”金属“铝”也得到了展示,它是如此稀少珍贵,以至于皇帝本人都特意订制了一套铝餐具。展出各种机械的科学区域是这场展览的核心,那里还出现了一些用人称“石油”的物质加工而来的不可思议产品。没有人想到,不出几年这个名字就会在巴黎引起一场特别的震动。
除了其他物品,普鲁士还送来了可敬的威廉一世(Wilhelm Ⅰ)国王的骑马像。巴黎人觉得它稍微有点可笑,却出于礼貌没有说出来。更引人注目的是埃森的某位克虏伯(Krupp)先生送来参展的一尊50吨重的大炮,他最早是火车轮制造商。这尊大炮发射的炮弹重达1000磅,其弹重相当于两尊小型加农炮,是世界上出现过的最大炮弹,也因此赢得了一个奖项。1851年在水晶宫,克虏伯先生也展示了一些他生产的钢制火炮(世界上别处当时还在用铜铸造火炮),虽说女性觉得它们“迷人”,他事实上却没有接到订单。因此这一次他迈出了大胆的一步,将那尊巨炮献给了自己的国王——这件礼物虽然奢侈,却不算合适。去年,这个盛产滑稽教授和痛饮啤酒的牛皮大王的国家在一场短得难以置信的战役中痛击了奥地利,整个欧洲为之震惊,法国军人或许因此给了克虏伯的展品更多的关注。然而此刻全世界一片和平,凶险的漆黑火炮看起来就和附近展台上食人族的滑稽武器(它们是由传教士收集的)一样属于过去。整个巴黎对此都没有留下深刻印象,这比那些留着络腮胡子的严肃普鲁士官员带给她的印象强不了多少,他们对法国所有宏大要塞的地形图(主人勤快地把它们也带到了展览会上)表现出了异常奉承的兴趣。此外在巴黎看来,和它的先祖们一样,克虏伯大炮是粗野而丑陋的,因此不需要加以重视。
路易-拿破仑自己贡献的一尊斜倚在狮子身上的强健裸体塑像(题为《和平》)似乎要比克虏伯展出的冷酷产品更加切合当下的情绪。就和人们可能预测的那样,美丽琐碎之物成了法国展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几乎占了整个大展览馆地面空间的一半。一名在巴黎充当珠宝匠学徒的21岁英国人埃德温·蔡尔德对珠宝的“难以置信”相当折服。在日记(之后4年波澜壮阔的事件当中,他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里写到这些珠宝时,他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昂贵的孔雀羽,不知名的各种鸟类的羽毛,钻石、红宝石和祖母绿等的冠冕,它们如此丰富,甚至能和阿拉丁的神宫相提并论……对它们的描述怎么都写不完。”然而要是将展览会看作整体,它的一大主旨就没这么琐碎了,皇帝本人对此也表露了特殊的兴趣——崭新工业时代里工人的生活。一片特定展区用于呈现“便宜百货”(虽然有些人高傲地评论道,它给人的印象有点接近寒酸的集市)。外面的公园里散布着完整的“模范”工人住宅,路易-拿破仑本人就是参展者之一(他被巧妙地授予了一个奖项)。贝尔维尔和其他卫生状况不宜居住的巴黎工人阶层贫民窟的居民前来,默默凝视着这些,大感惊异——这些是从怎样的布尔乔亚乌托邦梦境中产生的。一座令人印象深刻、题为“劳动史”的展馆位于展览会的最中心地段,它概括了第二帝国的社会业绩(它们当然毫不琐碎)。然而这里漏掉了一两个事件,可能因为时代太近,也可能因为似乎无关紧要。同样在1867年,一位流亡于伦敦的德意志-犹太学者出版了一部举足轻重的著作,题为《资本论》。而在巴黎,当盛大的世界博览会即将到达光辉璀璨的高潮时,“国际”在洛桑召开了第二次代表大会。在法国,这一年里罢工次数也多到了很不寻常的地步。
“劳动史”展馆旁是“美术”展馆。它的展品非常壮观,然而,院士们的“死亡之手”故意将存在争议的后起之秀全部排除在外。墙上挂满了安格尔(Ingres)、柯罗(Corot)和泰奥多尔·卢梭(Théodore Rousseau)的作品,然而毕沙罗(Pissarro)、塞尚、莫奈、库尔贝(Courbet)和马奈被拒之门外;尽管后两位自己出了一大笔钱,设法获准在外面建起了私营展馆,只要出50生丁,就可以对《草地上的午餐》(Déjeuner sur l’herbe)大加嘲弄。事实上,博览会的主要魅力真正体现在环绕着巨大穹顶的外部空间,这种魅力会把参观者的注意力从内部更加“凝固”的陈列上引开。走过这片区域,就像环游世界,那个时代的参观者会突然震惊地第一次发现,电报、蒸汽船和即将通航的苏伊士运河让世界看起来大大“缩水”了。几乎听不到法语。每个参展国都设立了大小摊点,漂亮姑娘或凶狠的部落民穿着奇异的民族服饰招待客人。俄国人带着他们的草原矮马,在雅库特人(Yakut)和吉尔吉斯人(Kirghiz)的圆顶帐篷之间闲逛;墨西哥人穿着艳丽的斗篷,注视着在这里重建的罗马地下墓穴;拖着辫子的中国人安静地绕着布尔萨绿色清真寺的模型漫步。来自拜恩的丰满少女将啤酒分发给阴郁的安达卢西亚人,反过来,披着华丽长袍的阿拉伯咖啡小贩向她们献殷勤,不断沙哑地呼叫。经由安特卫普港,可以抵达印加宫殿;守卫着埃及神庙的斯芬克司大道通向古斯塔夫·瓦萨(Gustavus Vasa)的瑞典房屋。在神庙里,一具死于两千年前的木乃伊被解开层层缠裹,露出发黑的血肉。龚古尔兄弟目睹了这一幕,深表惊讶。
这座非凡的全景式巴别塔之上,一只双层系留气球起起伏伏、悬于空中,像是对没那么遥远的未来的预言,然而当时无人读懂。著名摄影师纳达尔(Nadar)带着游客(每次12人)乘上气球,飞过展览会场地。而在塞纳河上下游,能够搭载150名乘客的新观光船首次亮相,它们被称为“苍蝇船”。
不管你是从空中的“巨人”(Géant)号或“天堂”(Céleste)号气球上来观看,或是从河上眺望,还是仅仅步行,都能目睹战神广场那让人难以置信的壮丽、平庸和可憎品味的组合,其色彩的光怪陆离程度,甚至超过了那个过分绚丽的新画派(当时它尚未得名“印象派”)的调色板。在这个苏伊士运河和印度“纳瓦布”、日本版画和欧洲初次入侵中国的时代,东方的影响力是压倒性的。薄暮之后尤其如此,那时候龚古尔兄弟评价道:“摊点、尖塔、穹顶、信标让黑暗退入了亚洲夜晚的透明和慵懒……横幅、火苗和临风招展的国旗让我们觉得,似乎置身于中央帝国的街道上。”夜幕降临后,战神广场上的生活也获得了新的诱惑力。便宜的食品、酒水和娱乐吸引了整个巴黎,花上80生丁就可以美餐一顿,埃德温·蔡尔德记录道,他哪怕靠着微薄的学徒津贴,都吃得起“一顿棒极了的牡蛎晚餐,配着白葡萄酒”。与此同时,在一家俱乐部里,他也指出(尽管远非故作正经):“那些面具简直讨厌……近乎淫秽。”事实上,确实有些东西是老少咸宜的。纯朴的外省人过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城里女人穿着展现曲线、富有诱惑力的新款服装,就在那一年,英国女装设计师沃斯(Worth)最终将有箍衬裙(出于防护目的,它一层接一层,如同波浪)撵下了历史舞台。层级各异的半上流社会成员自巴黎各处聚拢过来,公鸡(cocodés)和母鸡(cocodettes)、交际花(lorettes)、大平躺家(grandes horizontales)和小衰仔(petits crevés)推挤着一身黑衣出售《圣经》、对此不以为然的那些人。皮条客和扒手混在大群街头表演者和江湖郎中之间,这些江湖郎中兜售专利生发剂和用砒霜调制的返老还童药,莫尼公爵(Duc de Morny)据说就因此丧命。整夜整夜,周复一周,卡普阿式(Capuan)的狂欢在摊位间继续,撩逗人心的姑娘们身着民族服饰,提供各种各样的乐趣,只要不是精疲力竭倒了胃口,就都能得到满足。连对第二帝国的生活司空见惯的龚古尔兄弟,也明显震惊于所见所闻:
在博览会的英国自助餐区,那些女性有着粗糙苍白的面孔和鲜红的秀发,这一切都带着奇异的光彩。她们就像《启示录》中的娼妓,恐怖、可畏、非人。
一周周过去,贵宾和观光者自世界各个角落涌入巴黎。这座城市就像巨大的旅馆,在入口处挂着牌子“客满”。物价飙升,拉丁区的学生由于租金突然飞涨,被撵出了阁楼,为表抗议,他们威胁要“去卢森堡公园露营”。煽动他们的是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的愤怒年轻人,名叫拉乌尔·里戈(Raoul Rigault),后来在公社时期,他恶名昭彰,然而此时,谁都没有过多留心他们的困境。占据心神的其他事情实在太多了,有什么能比众多君王和他们随从的华丽光临更加重要呢?威尔士亲王来了,对他崇拜的这座轻佻城市露出赞赏的笑容;还有英国的大公主,她过时的礼服震惊了巴黎。埃及帕夏,土耳其苏丹,希腊、瑞典和丹麦国王,比利时和西班牙国王夫妇,日本的亲王,普鲁士国王,全俄罗斯的沙皇和皇后都到场了。缺席的只有奥地利的弗朗茨-约瑟夫,还有他那郁郁不乐的弟弟——墨西哥的马克西米利安。这般群星会聚的场面几乎史无前例。其中包含了,正如普罗斯珀·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的冷嘲,“一张餐桌,就像憨第德(Candide,伏尔泰小说中的人物)在威尼斯碰见的那张一样可笑”。这个光鲜亮丽的新巴黎似乎是奥斯曼男爵特意为这些参观世博会的访客修建的,它绝不比战神广场上的宿营地逊色。宽阔笔直的林荫大道让马车队列更显华丽铺张,两翼由百人卫队(Cent Gardes)护送,他们的胸甲璀璨夺目,因此整个人都光彩熠熠,如同神话中的神祇。埃德温·蔡尔德搜肠刮肚,只想出了“仙境”(féerique)这个法文词汇,来描述眼前的一切。几乎每天都有列队游行,皇帝似乎总是等在车站,迎接一列列王家列车。
宣布普鲁士国王和沙皇将于6月初接踵而至时,巴黎兴奋异常。虽然后者才是真正的贵宾(高层政治要求如此),然而吸引所有眼球的是普鲁士国王威廉和他魁梧的首相冯·俾斯麦伯爵。在列车上,他们经过了这位老国王曾在1814年占领的阵地,在如今东道主伯父垮台的过程中,他当时也出了一份力。国王心醉神迷地恭维巴黎人:“从我上次到这里算起,你们完成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尽管有些巴黎人察觉到,国王流露出了典型的条顿式直来直去,然而整体来说,他们认为国王的行为无瑕可指。事实上,他总是做正确的事,因此“偷走”了许多人的心。例如,他对刚刚病愈、身体虚弱的法国皇储表现得相当友好亲切。他是个让人舒服的角色,形象如同仁慈的乡绅,因此使紧张的法国人轻松了起来,他的确看上去也完全放松了,坦然自若。事后有人刻薄地评价道,他探索巴黎,仿佛打算某一天再回来。就连吓人的俾斯麦都明显洋溢着善意——他高大的身材让美国公使馆的威克汉姆·霍夫曼(Wickham Hoffman)想到了阿伽门农。巴黎社交界的美人环绕着他,赞赏他耀眼的白色胸甲骑兵制服和闪闪发亮的头盔上巨大的展翼鹰,还尝试激怒他,然而徒劳无功。同路易-拿破仑会谈时,他认为去年的普奥战争属于另一个时代,并和蔼地补充道,“多亏了你,我们和维也纳宫廷之间不存在永远的竞争理由”。节日气氛暂时掩盖了这句话的全部威胁意味。
4月12日,皇帝出席了奥芬巴赫的歌剧《热罗尔施泰因女大公》(La Grande Duchesse de Gérolstein)的首演,这是迎接那些王家贵宾的最盛大娱乐活动之一,由不朽的奥尔唐斯·施奈德(Hortense Schneider,说服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担纲主角。《热罗尔施泰因女大公》的首演是国际性的重要事件。群星璀璨的阵容当中,没有谁比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这位来自科隆犹太教堂合唱队的移民更能代表第二帝国的精神,展现它那讽刺和轻浮的享乐主义。多年来,森林管弦乐队的保留曲目全是出自《地狱中的奥菲欧》(Orphée aux Enfers)和《美女海伦》(La Belle Hélène)的轻快调子,军团乐队演奏的也是奥芬巴赫,就在去年,巴黎还因出自《巴黎人生》(La Vie Parisienne)的康康舞曲而如痴如狂。此时此刻,他再次大获成功,这部歌剧讲的是一位多情的女大公的故事,她来自的那个德意志诸侯国成了插科打诨的对象,由于首相普克(Puck)男爵需要消遣,就开始了一场无意义的战争。统率该国军队的德意志将军名叫博姆(Boum),也成了笑柄,他既无能又无畏,时不时朝天开枪,用火药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这出闹剧同欧洲私下里对“荒唐的条顿人”的看法如此接近,讽刺意味异常直白,一望可知。沙皇前来观看时,他的包厢里据说回荡着不合皇家身份的大笑声。阵阵欢笑之间,法国宫廷的成员偷偷观察着俾斯麦的表情,一半是恶意,一半是恐惧,他们好奇,这或许是对威廉国王上次造访巴黎时不够圆滑的言行的报复,不知是不是有点过头。然而,似乎没有谁比“铁血宰相”本人表现出的快乐更明显、更无拘无束。几乎会有人疑心,他自己想起了某些非常私密的玩笑,因此愈发乐不可支。幕间休息时,王公贵族你争我抢,想要进入奥尔唐斯的化妆间,较为幸运的那些人会有幸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她因此赢得了“君王通道”的刻薄绰号。一夜之间,《热罗尔施泰因女大公》就成了世博会的瑰宝。
日复一日,熠熠生辉的娱乐活动继续着。4月29日晚上,古诺(Gounod)的新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首演,在巴黎人看来,这是他最出色的一部歌剧。6月21日,路易-拿破仑允许《欧那尼》(Hernani)重新上演,来证明帝国变得多么自由宽大,而且承担得了这么做的代价。这部剧的作者是无可救药的老纵欲者维克多·雨果,当时正流亡在外,自1852年起,它就被禁演了。这几乎事与愿违:在让雨果回国的强烈呼吁中,出现了吵吵嚷嚷的反波拿巴示威。(幸运的是,大部分来参观世博会的显贵到这时都已经回家了。)而且无论何时,饭店的包间与私室里都回荡着咯咯轻笑声和大笑声,遥相呼应。对所有等级的妓女来说,巴黎成了前所未有的天堂。香榭丽舍大街上,龚古尔兄弟之一无意中听到一名流莺向朋友吹嘘道:“我跟你说实话,赚了800法郎,300拿来过日子,500存到银行里。”普罗斯珀·梅里美写信给朋友帕尼兹(Panizzi),描述了苏丹如同滑稽歌剧的到来,他表达了这样的想法:“这些不得了的大人物都来拜访特蕾莎(Thérésa)小姐1和门肯(Menken)小姐。这些女士生意兴隆,像屠夫一样提高了价钱,她们卖的也是鲜肉,或通常认为是这样的东西。”批评政权的人当中,有些比较守规矩的表示:“要我是皇帝,人们为了公开纵欲而来拜访我,我才不会觉得荣幸。”
几乎每晚都要举行盛大的舞会,第二帝国对此异常拿手。在宏伟的大使馆里,他们随着施特劳斯最新一首圆舞曲《蓝色多瑙河》跳起华尔兹,直到天明。在杜伊勒里宫,皇后举行了一场欢迎俄国来宾的舞会,伟大的施特劳斯亲自指挥管弦乐队,一条条新发明的电灯带将花园装点得更加妩媚迷人,让奢华的制服和珠宝流光溢彩,再一次,在人们脑海中涌现的只有“仙境”这个词。水自特意修建的喷泉层层倾泻而下,红绿两色的孟加拉烟火倒映其中,席卷过灰泥塑成的岩石。“看上去如同微型的火山岩浆炽烈迸发,”一位宾客写道,“没人想跳舞。所有人都想倾听华尔兹舞曲,听听施特劳斯是怎样指挥演奏的!”然后皇帝和皇后翩翩起舞,舞伴分别是比利时王后和普鲁士王储。
这《一千零一夜》般的幻梦何时才会结束,替代它的又将是什么?不过,整场活动的最高潮即将到来,是在隆尚(Longchamp)进行的盛大阅兵式。又一次,阅兵式的安排主要是为了取悦沙皇,可是路易-拿破仑一直记得,能让普鲁士国王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一场出色的阅兵式,而给此人留下深刻印象恰恰异常重要。参与其中的军队本应有6万之多——虽说到头来,只成功召集了大概3.1万人。然而在耀眼的阳光下,他们那神气十足的派头相当程度上掩盖了数量的不足。瓦莱里安山(Mont-Valérien)上的宏大要塞高高坐落于跑马场之上,其中的一门大炮声如雷鸣。皇帝到场,由骑着优异黑色军马的斯帕希骑兵(Spahis)护卫,右边是沙皇,左边是普鲁士国王威廉。由身经百战的康罗贝尔(Canrobert)元帅指引,法军徒步或策马在皇帝面前行进:戴着高筒帽的掷弹兵,身着黄条纹束腰外衣的轻步兵,佩着绿色羽饰的猎兵,配有长长骑枪、头盔威风八面的骑兵,身着红蓝两色制服、裹着头巾的凶猛朱阿夫兵。娇小的随军女商贩像圣伯纳德犬一样,将小桶白兰地悬在脖子上,随着大军一路调皮地蹦蹦跳跳。然后是炮兵,披挂着各种装饰,像是要参加一场皇室锦标赛,带着擦得锃亮的武器,它们曾经在克里米亚和索尔费里诺战场上效力。对那些检视过战神广场上“克虏伯怪物”的人来说,这些小巧的黄铜火炮看上去的确有点像是古董。目光如炬的俾斯麦注意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它为观看《热罗尔施泰因女大公》时令他乐不可支的私密玩笑增加了滋味。然而在这个醉人的6月夏日里,这些忘恩负义的想法被铺天盖地的大喊“皇帝万岁!”淹没了,每支队伍经过皇家看台时,都会爆发出这样的声浪。为这次阅兵收尾的是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由1万名胸甲骑兵、卡宾枪骑兵、侦察骑兵、枪骑兵、骠骑兵组成。距离皇家宾客5码时,他们整齐划一停下脚步,军刀出鞘致礼。在观众们无比热烈的掌声中,沙皇和普鲁士国王向东道主庄重致礼,向欧仁妮皇后鞠躬,然后热情地祝贺了康罗贝尔元帅。就连反波拿巴分子都不得不承认,拿破仑三世在位期间,最值得铭记的或许就是今时今日。这是空前绝后的一幕。
沙皇当然大为震撼,对东道主的赞美之词简直如同火山喷发,滔滔不绝。路易-拿破仑龙颜大悦。由于普鲁士给欧洲事务带来的新危险还没有得到注意,世界博览会期间,他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在奥地利不幸缺席的情况下拉拢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后者的这次到访开始得也不算太吉利。他起初就严肃考虑过是否应该前来巴黎,不管怎么说,他的伯父亚历山大一世的莫斯科就是因这位法国新皇帝的伯父而烧毁的,关于克里米亚的记忆也足够新鲜、余痛未消。他抵达时的行进路线是路易-拿破仑精心设计的,绕了一大圈,好避开塞瓦斯托波尔大道(Boulevard Sébastopol)。然而,尽管小心防范,人群里还是响起了“波兰万岁!”的喊声,到达杜伊勒里宫时,沙皇也心情不佳。但是,初夏巴黎的迷人柔软魅力、特意为他安排的华丽铺张场面、东道主的体贴好客让俄国人心底的坚冰开始融化了。当他们一起自隆尚出发时,沙皇的情绪空前高涨。接着,忽然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情。一名22岁、名叫贝雷佐夫斯基(Berezowski)的波兰爱国者跳出人群,用手枪冲沙皇开火。他没有击中目标,可是一匹马受伤了,俄国皇储的白手套溅上了血点。路易-拿破仑心烦意乱。“先生,”他殷勤地表示,“我们一起面对了枪林弹雨,现在我们是战友了。”对降临在他身上的可怕死亡命运的这次预演几乎成功了,沙皇因此战栗不已,冷若冰霜。刹那间,路易-拿破仑同俄国达成协议的那些梦想似乎无一幸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遥不可及。
有人称,当晚在杜伊勒里宫举行的盛大舞会将要取消。不知怎么,射向沙皇的那一枪让因世博会而生的灿烂光芒熄灭了一部分。在帝国和蔼、近乎自由的尊容下,警察国家的真面目又一次显露出来。巴黎市民中的“颠覆分子”遭到了严厉打击,甚至“叛逆”艺术家们也被告知,他们在战神广场以外的私人展览不许继续进行。6月11日,沙皇离开了巴黎,依然怒气冲冲。三天后,普鲁士贵宾也动身了,而礼宾长官们伫立在火车站,寻思自己刚才那些善意的陈词滥调现在听上去是否有点空洞。光芒暗淡下去,所以人们重新注意到了藏在阴影中的那些事物。不久之后,更多坏消息到来。6月19日,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弗朗茨-约瑟夫的弟弟,路易-拿破仑的傀儡,被他的法国保护人抛弃,任由墨西哥民族主义者处置,在克雷塔罗(Querétaro)遭到射杀。10天后,路易-拿破仑接到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正在土耳其苏丹身边分发奖品。这一回,所有庆祝活动都立刻取消了,因为随着郁郁不乐的马克西米利安去世,波拿巴最后一场海外冒险投机的希望也破灭了。马奈以最快速度创作了一幅表现这场悲剧的巨型画作,然而被禁止悬挂在他自己的画廊里,原因是这可能被解释成对帝国政策的反思。接着到来的是关于老惹事精加里波第的报告,他又在意大利蠢蠢欲动,奥尔良党人梯也尔也正在立法团里捣乱。有人预测,法国会遭遇歉收,这意味着食品价格将会上涨。阿尔及利亚也传来了霍乱和饥荒的消息。
尽管如此,夏秋季节,世界博览会和随之而来的种种狂欢都在满不在乎地进行。收尾阶段,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姗姗来迟,不过,弟弟之死令他悲悼,弟媳则被这场悲剧逼疯,法国对他的伤害也实在太大,所以他无法提供路易-拿破仑迫切需要的友谊或同盟。9月初,因梅毒而瘫痪的波德莱尔在疯人院里去世,享年46岁。两个月后,工人开始了沉闷枯燥的任务:拆除这场盛大世博会的所有建筑。塞纳河上,驳船排成长龙,来运走杂物——那些华而不实的亭台和寿命短暂的摊位的纸裱残骸已经难以辨认。很快,战神广场变回了一片白地。随着最后一批宾客离开,又被重重阴影环绕的路易-拿破仑开始因结石而痛苦,过去的兴奋对他来说就像分散注意力的麻醉剂。曲终人散的落寞气氛笼罩着整座城市。有些人感觉到,世界博览会是帝国的最后一场灿烂庆典,烟花落尽,此时剩下的只是火药气息。头脑清醒的人们开始合计账目。表面上,毫无疑问世界博览会取得了巨大成功,就连美国公使馆的助理秘书威克汉姆·霍夫曼都不得不勉强承认,它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届世博会,除了我们自己在费城举办的那届”。参观者总共有1500万之多,数量惊人,三倍于1855年那届世博会。然而,它对失业者所做的是否和对工业进步一样多?它会给法国国内带来新的繁荣局面吗,最重要的是,让她交到新朋友了吗?或者说,前来做客的外国人在离开时只是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她的虚弱,对她的胜利更加不满?当然,没有谁会对弗勒里(Fleury)伯爵的这句著名评价提出异议:“无论如何,我们过了一段见鬼的快活日子。”它形容的好像不光是世界博览会,而是整个第二帝国时期。可是三年后更难过的日子里,戈蒂埃在战神广场上沉思时,怀旧之情油然而生,对他来说,自1867年算起,似乎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注 释
1“阿尔卡萨”(Alcazar)的著名歌舞杂耍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