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川汉铁路
小道消息
说到枪,徐春风可是玩枪的好手,别的农村放牛娃是玩着烧火棍长大的,而他是玩着爷爷留下的枪长大的。那是一把湘军的鸟枪。徐春风的爷爷当年奔着猛将鲍春霆的名声去投了湘军,领到了这支枪。
可“长毛贼”还没打上,翼王石达开就带着十万太平军入了川,他爷爷心里放不下家里,便溜了号,跑回来当了地方上的乡勇。借着在湘军混的经验,他爷爷在当地挖壕修墙、买枪买炮。加上地方官员士绅的帮衬,硬是搞来了两门劈山炮,四尊开花炮,八杆抬枪,十六杆鸟枪,刀矛剑戟更是数不胜数。
石达开大渡河一战失利后全军覆没,最后在成都科甲巷被凌迟处死。他爷爷当年的工事和准备也就没了用武之地,虽然成了摆设,却也让乡里乡亲长了见识。那些没来得及放出一枪一炮的家伙什儿成了县衙里的宝贝,也成了大户人家重金求购的看家护院的利器。
只可惜那些枪都不好用。他爷爷留下的那杆鸟枪竖起来比现在的徐春风都要高,装填弹药还得需要专门的杆子,准度也很差。听他爷爷说,天字号、元字号、万字号的洋枪才是好枪,更加难得。徐春风就是用那杆老枪学会了瞄准、射击,学会了躲在树林里等待猎物进入视野。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学会使用那杆笨重的鸟枪的,又怎么能使它如使手臂的。
徐春风现在用的就是一把万字号的洋枪。说是洋枪,实际上是广东仿造的。但这把土造的洋枪十分好用,用起来十分顺手,为他在这码头创立背海堂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洪门内开山设堂很不容易,更何况是在这乱世之中。头一样,就是开堂之人能在江湖上叫得响,有面子;能得到当地洪门大佬支持,其次得在开堂之前先下帖请客,刀切豆腐两面光,要把官私两面的朋友都请来,给大家亮亮家底,看看有多少兄弟、多少家伙什儿。开堂的人单凭他的名号就有人捧场才成,要是没有这能耐,不用说开堂,就是带兄弟的资格都没有。
除此之外,开堂之后还要和其他堂口搞好关系,不能踩线,不然同门相争,让外人看了笑话,有谁承担得起。就像背海堂,正是有这几百号兄弟和做生意的懂规矩讲信义,才为徐春风挣下了这面洪门金丝猛虎旗。
虽然徐春风在洪门名声叫得响,但背海堂在各个堂口中实力并不算太强。四川洪门大部分堂口都喜欢用仁义礼智信命名,但徐春风做的是货栈生意,打交道的主要是背二哥(注:以背东西为生的人)和力哥、船家,索性就起了个背海堂的名字。当初起这个名字还有人反对,认为“背”这个字不吉利。
徐春风当时一笑了之:“那些背二哥、力哥,哪个不是背出来的前程,这个有啥子嘛。”
他仗义豪爽的性格也让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背海堂下。人多自然就力量大,加上背二哥、力哥、船家等的职业属性,自然而然地,一张巨大的信息网就在背海堂之下展开,云贵的烟茶价格几何,巴蜀的井盐质量如何,长江上的水文怎样,甚至是市井坊间的家长里短、婚丧嫁娶,都能在第一时间汇集或者被传递出去。如今这乱世,很多货栈明面上是帮人运运米面粮油,其实真正挣钱的是副业,所以广成货栈在徐春风的主持下,盐茶生意也才能越做越大。
这一套人组成的信息情报网络高效保密,连《蜀报》的主编邓孝可都跟徐春风开玩笑说:“老兄何时把我吸收进你们背海堂,好让我的报纸有更多的独家新闻可写。”
徐春风倒是哈哈大笑:“邓兄见多识广,是正儿八经的文化人,哪儿能看得上我们这些嚼舌根臊面皮的小道消息?”
邓孝可不接话茬,反而慢悠悠地说道:“自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把路办,银子凑了千千万,有官的商的款,也有土药烟灯捐。最可怜的是庄稼汉,一两银就要出这项钱。要办铁路为的是哪一件?怕的是……”
他还没说完,徐春风就抢着说:“外国人来抢路权。”二人相视一笑,徐春风说:“这不是《来日大难歌》嘛。都是黄口小儿传唱,当不得真。”
“怕不止吧?”邓孝可说,“我听说川汉铁路公司商办后筹措的八百万两白银,有四百万两都被挪用贪污了。原本征来要修路的土地也落入了乡绅的口袋。只有老百姓被蒙在鼓里。”
见徐春风没有搭话,只是低头喝茶,邓孝可继续说:“春风老弟也买了不少股吧?”
“嗯,毕竟是自己的事儿,也是为了不再受洋人欺侮,徐某人自然要买。而且铁路修好了做生意更快更方便,现在运货走水路是一船一船,火车通了就是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运,运力是现在的百倍之巨了。”
“但照目前这个态势,这路恐怕会成镜中花、水中月。到时候修不成,又会落入洋人之手。”邓孝可说道。
徐春风突然抬起头来,带有深意地看着邓孝可说:“看来邓兄不仅仅是为了独家新闻来的。刚才那番说法倒是跟最近一些来劝我的人有些像啊。”
邓孝可略显吃惊地问道:“噢,有人居然抢在我之前了?”
徐春风哈哈一笑:“邓兄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新闻的事,徐某会上心。但铁路的事,还得从长计议。”说完他一拱手起身走了。
走出茶馆,徐春风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转身把大虎叫到身边,耳语了起来:“大虎,你马上找几个可靠的兄弟,把铁路公司已经亏空了五百万两白银的消息散出去,越快越好。”
大虎一脸疑惑地说:“刚才不是说四百万两吗?”
徐春风上前便是一脚:“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问题!反正都是大风刮来的消息,往上抛一点儿才更像真的。”
大虎假装被踢痛了,边摸着屁股边龇牙咧嘴地跑了。
等到辛佑国在货栈见到徐春风的时候,他正拎着一包花生米往账房走,华少昌刚好从自己屋里出来,也一把被拉进了账房,然后关紧了门。
华少昌莫名其妙地问:“春风哥,啷个了(方言,意为怎么了)?”
徐春风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招呼账房先生和华少昌坐下,说:“没啥大事,今天盘盘账。”
账房先生也被弄得摸不着头脑:“不是月初不是月底的,盘啥子账哟?”
徐春风把眼一瞪,怒道:“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喊你盘你就盘嘛!”
账房先生只有无奈地边摇头边去抱账本和算盘。华少昌把头伸过来,小声问:“到底啷个了嘛?这个时候盘账。”
徐春风只是盯着账房先生那边,头也不回地说:“没事儿,我就想看看家底。”
账房先生就在徐春风点起的叶子烟烟雾中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徐春风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那杆叶子烟,那呛人的气味让华少昌几次想去开开窗子透透气,但都被徐春风拦住了。
等了好久,华少昌都感觉快喘不过气来了,账房先生才把账盘完:“二位东家,现在账上的钱不过三百两银子,七千五百五十三个银圆,还有没有运走的盐茶等数千担,一时核不出具体的数来。”
华少昌听了十分欣喜,笑容都溢到了嘴边。他刚想说几句客套话,就听到徐春风说:“还有股票呢?”
账房先生说:“也就只有川汉铁路的股票。”他还没来得及说具体的数目,就听到徐春风说:“不管多少,悉数卖了,今天内就换成银两或者地契。”
华少昌听了十分不解:“春风哥,为啥子要卖啊?朝廷可是说这川汉铁路的股票稳赚不赔。而且这还是为了跟洋人争路争口气。”
徐春风并不理会他的话,继续问账房先生:“银行、票号那边还有没有兑换券之类的?”
账房先生想了想说:“这个倒没有。”
徐春风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先去把股票折现吧,不能折现先换成兑换券也行。赶紧去吧。”
账房先生看了华少昌一眼,见华少昌微微点头,便立马应承下来,翻箱倒柜找出票据,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打开的门让阳光肆意地洒了进来,照出了烟雾和二人的轮廓。徐春风这才慢悠悠地说:“这次我带着几个兄弟,在自流井、彭县、江油、泸州那边转了转,哪里还像是安稳年月。”
他抽了口烟,继续说道:“如今这世道,有几杆枪就敢绿林称王,有几个人就敢攻村掠庄。要不是有洪门这个金丝旗罩着,别说做生意了,你带着这么多盐茶连赶路都得提着脑袋。”
华少昌对于这些也有所耳闻,但他还是想不明白这跟卖股权有什么关系:“乱点咱就多配点枪,多找点兄弟便是,也不至于变卖股份啊。”
徐春风一听,立马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说:“这铁路,是个好东西,要是修成了,咱这买卖也能做得更大。就凭我们的那几条船、几匹马,能走多少货,能卖多少盐?挣的也就只够养家糊口。但是这铁路,我听人说,就长得像是肺叉子。你想想,那东西要是修到全省了,可就没那么容易斩断拔出来了。”
华少昌听得云里雾里的,反问道:“这不是好事吗?咱们做货栈的就是要货通百家、通衢几省,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坏事了?”
徐春风把烟掐灭,反问道:“咱们背海堂在成都还算有些名号,要是去了云南湖北贵州呢?再说,就算四川之内,那些仁义礼智信堂口的大佬哪个容得下我?”
“这倒是。但是要说修铁路,肯定不得是坏事,毕竟大家都踊跃着呢。”
徐春风倒也不接话茬,慢慢悠悠地说:“少昌,今天也不干别的了,多囤一些盐。枪我来想办法。”
华少昌十分想问他能想什么办法,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说出口。他看着徐春风魁梧的身影出了门,快速地融入了来往的人流之中。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直到华咸声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传进耳中,才把睡到日上三竿的华少昌叫醒。其实对这个孩子,他是心生愧疚的,他本想将他放在乡下老家,可是他总觉得咸声以后的路会更宽,所以便不顾妻子的反对,将他带到了成都。
谁知徐春风立马喜欢上了这孩子,华少昌知道徐春风把思念都寄托在了华咸声身上,他那未出世就死了的孩子如果活下来,应该和华咸声差不多大。虽然徐春风表面上谈笑风生,可是他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无人诉说的哀伤。
来到成都这一年,繁忙的生意让他忽略了对华咸声的教育。他们几番为华咸声物色老师都无果,好在路上遇到了辛佑国。
这时,华少昌突然记起了徐春风临走前交代的话,也忙不迭地开始张罗起来。其实要说起来,这盐跟烟和茶的买卖还是很不一样的。广成货栈之所以暗地里贩盐,正是因为虽然每个人的用盐量少,但是顿顿离不了。
自古以来盐就跟铁一样是官营,也是重要的饷源。据说这大清朝一年的盐税和田赋是一个级别,可见生意获利之高。只不过这种生意是不会让普通人染指的,有门路能捐个盐茶道的都得要万把两银子,为了收回成本,盐茶道也会费尽心机悬赏缉获私贩者。
自唐宋以来,贩卖私盐都是斩立决,即使是专门给私贩者提供转手的中间人,被举报抓获也会以同罪论处,举报者也能获得一笔丰厚的赏银。
只不过现在大清朝风雨飘摇,很多行走江湖的人又都有了枪,甚至有的手里的家伙比官府衙役用的还要好,那自然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华少昌合计着把原本“二八开”的盐茶比例调整成“八二开”,不行就在自贡再去开家分号,就地买盐卖盐。他一边算计一边在纸上计算,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后半晌,隔壁辛佑国说书的声音逐渐传了过来,他才意识到该点灯了。
他正在奇怪徐春风又跑到哪里去了,突然感觉肚皮已经饿得叽里咕噜地起了抗议。他这才想起早上徐春风留下的一包花生米,那包花生米还在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他赶紧抄起来揣在怀里,锁了门就往兴隆茶馆去了。
修路的疑惑
华少昌一进茶馆就看到了坐在一张八仙桌边上的徐春风,他赶紧走了过去。
等到坐下来才发现桌上还有半只烧鸡、一包卤鹅。他把花生米打开,也不管手上都是墨,抓起来就吃。
徐春风像盲人一般摸着桌上的花生米吃,也不管华少昌,眼睛就一直盯着辛佑国的台案,也不知道走神在想些什么。不时有人跑进来跟他耳语两句,他也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等到账房先生走过来的时候,华少昌已经吃了个八分饱,嘴角上都是明晃晃的油迹。账房先生站在徐春风身后小声汇报了下股票卖出的情况,不仅没赔,还有点小赚。徐春风听后很满意。账房先生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报纸递给他,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半天,才把报纸推到华少昌面前。
华少昌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文章的标题是《坊间传闻川汉铁路公司巨亏不止》,内文写得有鼻子有眼,把华少昌给看愣了。
他呆了半天才问:“春风哥,你真厉害,这都能被你猜到。”
徐春风说:“啥子厉害嘛,这本来就是我放出去的风。”
华少昌一下子更蒙了:“你故意放的?这是为啥子啊?”
徐春风把搁在板凳上的腿拿下去,凑过去说:“巴渝马上就要变天了,这条铁路算个卵。”
他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直接把华少昌锤蒙了,在他眼中,这些年是乱了点,但大家好歹不愁吃不愁穿。街上剪了辫子的人越来越多,穿西装拄文明棍的人也越来越多,官民虽然说算不上是相敬如宾,但还是能和睦相处,朝廷又练了许多新军,都用的是洋枪,怎么可能说变天就变天?他实在想不明白。
看到他一脸困惑,徐春风也不听书了,小声问他:“这路到底是哪个要修?”
“是朝廷?”
“错了,是洋人。”
看到华少昌还是一脸的不解,徐春风继续说:“那洋人为啥子要替我们着想,给我们修路呢?”
看到华少昌摇了摇头,徐春风说:“为了霸占咱们四川。”
他努努嘴,用嘴巴指了指辛佑国的方向,说:“就像是辛先生正在讲的这出三国里的隆中对。刘玄德为什么能以一州之地三分天下?就是四川这聚宝盆的造型。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占了四川,就是国中之国、天府之国。”
华少昌这个时候有点明白了,小声问道:“所以朝廷为了不让洋人占了我们四川,才要发动大家修路?”
“也对,也不对。”徐春风这一卖关子的话让华少昌都有点急躁了:“啥子对也不对哟。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徐春风看着他尚未摆脱稚气的面孔,笑着说:“对的是当官的也看到了洋人的企图。不对的是,从一开始,清朝就没打算出一分钱。”
华少昌这下不明白了:“不出钱啷个修路?”
徐春风说:“你看,当初是不是咱们四川的总督锡良说的要自办自筹?啷个筹法?官绅商民一体认购。别说我们洪门兄弟了,就连戏园子和庄稼汉都要抽租入股。说的是官款拨入作为股本,但是实际上入了好多?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还收过烟馆的铁路捐,最后去哪里了?这条铁路从头到尾都是民脂民膏。”
华少昌顿时醒悟了,但是他又陷入了自己的矛盾之中:“那既然都是大家的血汗钱,你更不该散布这些不实谣言啊,不然大家的钱都打了水漂。”
徐春风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说:“这一招草船借箭,骗得过一个曹孟德,但是骗得过万万千千个曹孟德么?”
徐春风的话音刚落,只见大虎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二人便匆匆起身走了。这个时候,辛佑国还在继续着他的《隆中对》:“自那董贼独掌大权以来,各地一时间豪杰四起。各路豪杰之中,袁绍袁本初实力最强,他本是司空袁逢之子,这袁氏可不是一般人家,那可是名门望族——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当时天下九州,袁本初独占据冀、青、并、幽四州,号称百万之众。曹操曹孟德不过是太尉曹嵩之子。他爹曹嵩也只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曹孟德年轻的时候并不显山露水,只有桥玄和何颙几个人看好他。南阳何颙说他是安天下之人。许劭说他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华少昌就像是入了定的老僧,将周围的叫好声、打闹声、喧嚣声统统都屏蔽在了耳外,对于徐春风跟他说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信还是不该信,信又该信多少。
虽说比不得徐春风见多识广,但华少昌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朝廷搞新政废科举之后,他去上过成都政法学校,接触过不少留日归来的学生,例如好友曾持就经常带着一群从日本回来的朋友在中西学堂谈天说地。他们在日本的早稻田大学、振武学校、东亚铁道学校等学校学习,归来后成为各个领域的精英,也更早地熟悉了西式的思想和生活。
中西学堂旁边就是奉祀三国人物刘、关、张的三圣祠。让他惊讶的是,日本人也常去三圣祠祭奠。据说日本流传的湖南文山翻译的《通俗三国志》就是陈寿《三国志》的翻版。看到这些外国人来祭奠中国人,起初华少昌还觉得新奇,等到他跟日本学成归来的同学交流了以后,他才明白像日本这样的国家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解甚至熟悉中国了。
重庆开埠之后,大批商人和传教士涌入了蚕丛鱼凫曾经统治过的巴蜀地区。四川人还没来得及睁眼看世界就已经被冲撞得差点失去了方向。
在华少昌看来,火车和马车、洋火和火折、电灯和煤油灯,确实有着先进与落后的区别,但是那些因为是“洋人的玩意”就一味抵制甚至砸坏一切也是自我欺骗式的落后。有些东西,不能怕不中不西、不古不洋,而是先得有。
对于这路,他也觉得必须得修。路是根,路是水,路是钱,没这东西四川还得落后几十上百年。至于谁来修,那都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他百分之百赞成由中国人自己修,但是觉得有洋人参股也行,只要没有坏心眼子。他在后来颠沛流离的后半生中,才逐渐明白,背靠大树始终会有树倒枝叶散的一天。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试图独自解开这个困扰自己的问题,突然远方传来两声巨大的爆炸声,先是很远,第二响很近,一远一近的爆炸声像是有人在成都城上空跺了两脚,跺得城市发抖、大地发颤。
几乎是第一时间,正在忙碌的人们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也仿佛被某个手所牵引,齐刷刷地转向了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辛佑国因为一直站立着说书,他又正好面朝爆炸的方向,那一瞬间腾起的火光甚至照亮了他的脸,晃得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有人站起来跑到街上去攀上高处,想要看清楚到底是哪个地方发生的爆炸。过了一会儿,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不是城里”,大家才开始窃窃私语。有些人像是突然变成了先知,大声宣布“我就说不可能是城里爆炸了”,有人大笑着说“谅那些匪贼还打不进城里来”,有人则说“保不准又是革命党要革谁的命!”各种猜测和声音一时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更加莫衷一是。但有一点,大家悬起来的心又再度放了下来,大家该干啥还是继续干啥去了,仿佛那两声爆炸从来没有发生过。
辛佑国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在逃难的路上见过太多被破坏、损毁的村子,那些村子无一例外是被烧毁的,很少有被炸毁的。据说是因为义和拳民施了法,洋人的炮弹都往回飞,后来洋人恼羞成怒纵火烧毁的。
他也见过被炮弹打死的士兵,脑袋像是被铁锤锤扁了的西瓜,眼珠子和牙齿像是被挤出来的西瓜子。他并没有看得十分真切,太多的人围在那里,小孩子们像是练胆一样在那具尸体上跳来跳去,他只能在人们的腿缝和不停挪动的双脚间露出的缝隙里看上几眼。可那些都是战后的场景,这一次的爆炸他才是第一次亲耳听到。“就像是放了个大炮仗。”他心里想着。
台下的观众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了,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刚才说到哪儿了,又继续说下去。
华少昌已经完全没心思听了,也没心思再待下去。他连吃剩下的东西都没收拾,就出了门,回到了隔壁的货栈。他一推门才发现门里面被人闩住了。他也不敲门,就倚着门坐在了大门口。
劝说革命
此时的货栈里,徐春风他们也听到了刚才的爆炸声,时间跟面前的这位叫佘英的人说的只差了不到一刻钟。爆炸声给坐在天井里的人带来了不同的反应。徐春风开始正式掂量起眼前这个川东南来的洪门大佬来了。
佘英则不动声色,他知道他只带着三两个人来闯背海堂本身就属冒昧,虽然徐春风在四川洪门中名声口碑都不错,但也难保不会突然出手抓了他。刚才的那两声爆炸,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他知道徐春风至少不会把自己当猪崽抓了。
“佘舵爷的这大礼是不是送得有点隆重了?”一旁的耿省寨首先发了话,四川江多河多,人们常年跑水路,坐船比骑马多,一声舵爷是对洪门堂主们的尊称。耿省寨是跟随徐春风多年的得力手下,刚刚跑了趟云南回来。
“在我老大面前,怕是还轮不到你个瓜皮(方言,意为傻瓜)说话哟。”佘英的手下宋杰硬顶了回来。耿省寨一听立马想上前动手理论,但被徐春风拉了回来。
徐春风慢慢地走下台阶,向站在天井中央的佘英走过去:“省寨的话也是我想说的,佘舵爷在重庆、泸州、叙府各个堂口都吃得开,地盘已经够大了,不知道为啥要来我这小庙,不知道拜的是哪尊佛?”
佘英一动不动,说:“行走江湖靠的是兄弟伙,是庙都要进,见佛就要拜。我佘英不是个地主老财,我信有财大家一起发的道理,有心思的朋友我都想会会。”
徐春风一听乐了:“哟,这么看佘大当家的还有其他的好事想着我呢。”
佘英还没说话,宋杰先抢着说:“我们舵爷可不是轻易上门的人,能这么给徐舵爷面儿,也是头一回。”
佘英突然转过身去,打了宋杰一耳光,然后赔着笑随着徐春风说:“徐舵爷别介意,平时管教不力,别跟小兄弟一般见识。”
这一下打得不只是宋杰猝不及防,也让徐春风都有点意外,让他有点相信佘英真的是有事相求。他决定继续放线钓鱼,看能钓上什么大鱼。徐春风手一拱:“佘舵爷有啥事情,咱们不跟小的一般计较,都好商量。”
佘英也拱手道:“徐舵爷如此耿直,那我也不绕弯子了,素来听说背海堂门路多、眼线广,我的堂口有一批货物,需要运进城来,众所周知,成都城还没有您走不了的货,还望徐舵爷这次能费心。”
徐春风问:“啥子货这么金贵?就连佘舵爷都搞不定?”
佘英也不说话,用右手在袖子底下比画了个枪的样子。徐春风顿时明白了:“那请佘舵爷借一步,到屋内细谈。”
二人留下了各自的手下,进屋商谈去了。见到二位老大有得谈,这时院子里的人才开始放松了戒备,开始相互聊天打趣。屋内,徐春风问枪是怎么回事。
佘英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反问徐春风:“不知道徐舵爷听没听说过《警世钟》?”
徐春风哈哈一乐:“警世钟没听过,但西洋跑马钟我倒是见过不少。”
“那《革命军》呢?”
“知道了,你说的那本小册子?之前见过,一个小青年在市集上慷慨激昂,后面就被抓进了大牢,据说被砍了脑壳……这册子有毒。”
徐春风还没讲完,就被佘英打断了:“无数青年为了这两本册子前仆后继,徐舵爷难道不为所动?”
徐春风摆摆手:“我一个大老粗,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和大道理搞不啷个懂。”
佘英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朗诵起来:“内为满洲人之奴隶,受满洲人之暴虐,外受列国人之刺击,为数重之奴隶,将有亡种殄种之难者,此吾黄帝神明之汉种,今日倡革命独立之原因也。”
徐春风虽然被弄得莫名其妙,但也被这铿锵有力的宣言所打动。他有点尴尬地说:“老革命革命的,谁革谁的命,怎么革命?你就不怕被朝廷诛了九族?”
佘英不搭茬,继续说:“兄弟我在日本学习的时候,第一次读到《革命军》就认定了中国人要有自己的中国。”
徐春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哦,中国?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佘英听了他的话立马两眼放光:“对的,不止这些,还要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徐春风有点转不过弯来:“民啥?民国是什么国?距离大清国远不远?还要平均地权?那可不行,地主老财都被打光了,我们吃啥?”
佘英第一次被他的话逗笑了:“原本以为这天下没有徐舵爷不知道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被革命和民国难倒了。”
徐春风倒也不觉得难堪,他坐在床沿上,抽出火折子点上了烟,还伸手示意佘英也来一根。佘英抬了抬手,婉拒了他,继续说:“现在的世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徐舵爷想必也知道,各路人马都想要推翻满清朝廷。四川本身又有天然的屏障,谁得了四川,谁就能提兵北进,虎视中原,进一步夺取天下。”
徐春风一听乐了,心想这不就又是诸葛孔明的《隆中对》嘛:“佘舵爷这个意思是想要造反,像刘玄德一样,先谋四川三分天下再北伐中原做皇帝?”
佘英笑了:“不一样,这不是造反,是革命。”
徐春风一脸不屑:“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革命。革完了最终还不是换个皇帝,换个年号?有什么区别!”
“这可不一样,现在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共和国,统治者是总统,大家一起来决定谁当总统。”佘英试着跟他解释道。
徐春风这下糊涂了,半晌才说:“古往今来,都是胜者王败者寇。皇帝都是自己夺来的,还能选?还有,总统是个啥?总理统还是总宣统?”
佘英听罢也不恼怒,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警世钟》、一本《革命军》:“这两本书徐舵爷先留下看吧,看了自然知道我刚才说的是什么了。当年在日本时,孙中山与宋教仁先生委托我回来徐图革命,把川东南仁义两堂进行改造,为的就是开启民智,方能一举成事。”
徐春风接过两本书,简单翻了翻,放在了一边,说:“自古造反的都是因民不聊生、官逼民反,你看那石达开,带着十万太平军入了川,怎么样?结果还不是波千刀万剐在成都府,现在这日子饿不着冻不着,谁愿意干这掉脑袋的事儿,要不然那孙中山能给你西南大都督的名号?”
听到徐春风提到这个,佘英倒有了几分羞涩,他没想到孙中山委任他的事居然这么多人听说,于是转移话题道:“徐舵爷,现在革命情形难道还不明显吗?同盟会已经联合很多洪门兄弟和各路江湖豪杰在四川多地起事了。”
徐春风立马打断了他的话:“确有听说,你带着兄弟们到处起事,哪次不是被朝廷镇压,还没哪一回能搞到着吧?江安、泸州这些你的老窝子都没弄得下来。更别说上次打成都、攻广安,都没成功撒。”
“唉,所以我才想来找徐舵爷。”佘英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么多失败,折了数百个弟兄,我发现屡次革命之所以失败,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大家不够团结,学生顶多能造造声势,军队中的弁目队、新军都还没完全拉拢。咱们洪门兄弟人多势众,但又太分散。”
他扳着手指一一给徐春风计算:“你看,刘天成、刘子成控制着云贵川三省交界,不仅人多,还有数十支五子枪;向大鼻子控制着川东;王松廷、毛长发控制着府河、铜河、雅河一带。徐舵爷又把成都放在自己包里头,这怎么算都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徐春风听了顿时觉得有点不自在,冷冷地说:“那佘舵爷的意思是要像那曹孟德那样一个个把我们吃了,自己做老大?”
佘英哈哈大笑,把手一摆:“不是那个意思。我佘某人也吃不下谁,没那个牙口。只是想大家能劲儿往一处使。”
“但我也听说,你说的那个同盟会,已经在川东、川南很多城市建立了机关,要发展什么党员。咱们洪门兄弟跟他们合作,这不是自己瓦解自己,自己制造敌人么?”徐春风反问道。
“徐舵爷多虑了,洪门中很多兄弟也是同盟会中人,不也一样越发展越壮大?更何况同盟会可以从东瀛搞钱搞枪,不比我们闷头发展的要好?”
徐春风有点心动了,但他多年的经验告诉自己,越想得到的东西,越不能表现出自己想要,不然很可能会鸡飞蛋打,甚至被人要挟算计。他打算换个话题。
“佘舵爷想要什么时候运枪?”
佘英也感觉到徐春风不打算接同盟会的绣球,心想倒不如等着同盟会的人来做他的工作,还是聊正事比较重要,遂道:“越快越好。”
“从哪儿到哪儿?”
“到时候自然告知。徐舵爷放心,运费好说。”
徐春风笑了:“我不要钱,我要枪。”
佘英意味深长地笑了,点了点头,却不正面回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香烟和一盒洋火,递给徐春风:“徐舵爷可以尝尝这个,这个洋火是兄弟的厂子生产的,以后徐舵爷想要,我让弟兄们送来。”
徐春风望着烟盒上的美人笑了:“那就多谢佘舵爷美意了。”
等到二人有说有笑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两边的手下都已经有人倚靠着柱子睡着了。晚上的月光很白,照得人心中都亮堂堂的。众人离开时,倚着门睡着的华少昌倒了下来,大虎立马上前把他扶了起来。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大虎在别人的帮助下把他背进了门。
双方互相道别后,徐春风目送他们走远后才转身进门。耿省寨跟在后面,问道:“舵爷,今晚这么大的动静真的是他们干的?”
徐春风默默地点了点头,说:“他们可能偷袭了成都城里的武备库。不然哪里来的枪让我们帮忙运出去。”
“格老子的,这帮贼娃儿胆子也够大的,整这么大的动静,我们啷个帮他们把枪运出去?”
徐春风笑了笑说:“这才是老狐狸,更何况他还是个东洋回来的老狐狸。他早算准了明天官府的人会找上门来。”
耿省寨听不懂,挠着头说:“舵爷,明天官府为啥会来找我们?我们可什么都没干。”
徐春风说:“咱们当然什么都没干,但是他们肯定猜到我们接下来会干。”
他暗自思索了一会,没等耿省寨再发问,就布置道:“明天找一两百个生面孔,码头上整上几百担臭鱼烂虾。一定要叮嘱到每个人,都不许带枪,刀也不准带。”
“好嘞。”耿省寨转身出去了。
现在只剩下徐春风一个人了,他开始回味佘英跟他说的话,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时候,突然发现华咸声站在门口揉眼睛,没穿鞋子,穿着单衣自己把门打开了,他赶紧脱下衣服给华咸声披上,也没有叫醒辛佑国,抱着华咸声去了自己屋子里。
进了屋,华咸声发现了桌子上佘英留下的两本书,他一把抓过来看了起来。徐春风想夺没夺过来,只有哄着他说:“咸声,不看了。明天再看,太暗了伤眼睛。”
华咸声听话地放下,指着封面问:“师父,革命军是什么?”
徐春风被问住了,想了半天才说:“就是能开天辟地的一群人。”
“那师父你是吗?”
徐春风想诚实地说不是,话到嘴边,他还是说了句:“师父是。”
“那爸爸呢?”
“他也是。”
“那大虎哥呢?”
“大虎哥也是。”
……
小小的华咸声不断地穷举着他能记得到的所有人的名字,徐春风认真回答他,就这样,一夜之间,整个背海堂的人,就都成了革命军。
“革命军。”这一晚,这三个字深深地印在了华咸声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