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
刚刚受伤的时候,应该用冰箱里的冰块冷敷,等八小时以后,再用热水袋热敷,这样可以加速伤痕的恢复。
长裙和长袖是必备的,在伤痕消失之前,只能穿这些。
尽可能地避免脸上受伤,因为脸上的伤实在很难隐藏,一旦被人看出来,就会有很多麻烦。
如果真的伤在了脸上,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轻微的擦伤和瘀血,用粉底就可以盖住。瘀血严重的话,粉底就盖不住了,但可以用腮红和眼影稍微挡一挡。
实在是没办法盖住的话,就只能说是摔跤了、不小心撞着了。
反正,只要想瞒住,就总是有办法。
我太清楚这些伎俩了。
1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早了些,所以到办公室也就早了些。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没人,但看见陈诗羽办公桌上的皮包,我知道陈诗羽又是第一个到单位的。
正在泡着茶,办公室的门开了,陈诗羽一边说着“好了,那就这样说,我挂了”,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这么早啊,秦科长。”陈诗羽放下电话,又合上了桌子上的《法医损伤学》。
“这么早就煲电话粥啊?”我笑着说。
“哦,是刘鑫鑫。”陈诗羽说,“就是昨天车祸的那女生。”
“对了,你昨天去医院了,看到啥了?”我问。
陈诗羽沉思了一会儿,坐了下来,看着我说:“本来这也不是我们的职责,我知道,但是碰见这事儿,我心里真的过不去。”
我把泡好的茶端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也坐了下来,笑着说:“咱们勘查组没有配政委,算是我兼任了,组员有思想问题,及时干预还真的是我的职责。”
“好的,我告诉你,你也帮我分析分析。”陈诗羽说,“这起车祸,我觉得是男人打了女人,才会导致女人不小心猛打方向盘而撞上墙的。你想想,女人系着安全带,面前的安全气囊也打开了,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而且,她面部的损伤部位是鼻根和眼眶,都是面部低下位置,不符合交通事故损伤的特点。”
“所以你刚才在翻《法医损伤学》?”我指了指陈诗羽面前的教科书。
陈诗羽点了点头,接着说:“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她的腿上和胳膊上都有淡黄色的损伤痕迹,那是因为含铁血黄素生成了。”
“陈旧性的钝性暴力损伤。”我说,“这个,我也注意到了。可是,你怎么知道车祸是家暴引发的?”
听到“家暴”一词,陈诗羽微微怔了一下,说:“那是因为我去找了医生,医生说,刘鑫鑫的鼻骨骨折、眼眶内侧壁和下侧壁骨折、鼻腔流血、软组织肿胀,这都说明这些伤是刚刚形成的。刚才说了,车祸不能形成这样的伤,更不可能是受伤后还肿着眼睛开车,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开车过程中受伤。”
“开车的时候夫妻互相打架啊?”
“不是互相。”陈诗羽说,“她的丈夫叫赵达,损伤是多根肋骨骨折,医生说,那是因为没有系安全带,胸部撞击副驾驶操作台形成的。他的伤比较重,在胸外科住院。”
“那刘鑫鑫和你说了什么?”我问。
“她说她在离职专心做全职太太之前,是在龙番的一家生物制剂公司工作,赵达是她的丈夫,这次是自己开车不小心导致的车祸。”陈诗羽说,“也就是说,她否认了家暴。后来,陪着她去做鼻骨复位手术的过程中,我一直想套出她的话,可她就是缄口不言。”
“鼻骨骨折,不用住院吧?”我沉吟道。
“不用。虽然经过CT检查,她头部正常,但毕竟是车祸,医生害怕会出现迟发性颅内出血,要求她在急诊科住院部观察两天。”
我点了点头,说:“可能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被家暴吧。事实上,很多受虐者出于所谓的面子或者缺乏勇气,是不愿意把家暴的事情声张的。有的家庭,施虐者只要一道歉,受虐者就会原谅。一而再,再而三,好了伤疤忘了疼。殊不知,家暴只有零次和N次,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如果她真的是不愿或不敢声张,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帮她。”陈诗羽说,“但是,我觉得她是有可能被挽救的。”
“哦?”我有些兴趣了。
“因为她一开始不愿意说,但在我的旁敲侧击下,她似乎有些动摇了。”陈诗羽说,“于是我就去她户籍所在的辖区派出所,想打听一下她的情况。结果一说到她,民警们都知道。据说,不少民警在值班的时候,都接到过刘鑫鑫的报警。后来我就把报警记录调出来看,发现还真是,好多次报警记录。我当时就特别生气,人家都报警这么多次了,你们派出所为什么不管?所长就很委屈地让我仔细看每次出警的情况记录。原来,每次民警到现场之后,赵达就会跪下来给刘鑫鑫磕头,说是自己一时糊涂,以后绝对不敢了。然后,刘鑫鑫就会立即原谅他。民警要求对赵达进行行政拘留,要求刘鑫鑫去进行伤情鉴定的时候,就会被刘鑫鑫一口拒绝,她还要求民警不予处理。本身就是治安案件,当事人、报警人不要求警方介入,那警方是没办法介入的。”
“一边报警,一边又不要求警方处理。”我苦笑了一下,说,“时间长了,别说刘鑫鑫麻木不麻木了,辖区派出所都要被磨得麻木了。”
“正是这样,用所长的话说,这是‘狼来了’的故事。”陈诗羽说,“虽然之前的刘鑫鑫看起来有点荒唐,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的伤很重,我看应该是轻伤二级了,那就可以追究赵达的刑事责任了。关键是,我得说服她勇敢地站出来,不要麻木,不要把受虐当成习惯。这是任何一名警察应该拥有的正义感。”
“好的,我支持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话,你就告诉我。”我被陈诗羽的正义感所感染,于是说道。
“刚才我就是给她打了电话,把我查到的报警记录告诉她。”陈诗羽说,“她在电话里已经承认了我推测的事实,但还是没有同意去报案。”
这一整天,陈诗羽有些心事重重,时不时地会跑到办公室外面打个电话。这倒不是坏事,高度的责任感是成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基础。我曾经说过,想要在环境艰苦、收入微薄的法医岗位上坚持下去,必须凭借胸中的一腔热血和满心热爱。当警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黄埔军校创建之初,孙中山先生曾为学校写过:升官发财,请走他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现在也有警校会将此作为楹联。对于陈诗羽来说,如果不是内心渴望用自己的毕生去保护人民,一个姑娘家天天出入各种环境恶劣的命案现场,确实很难。
下班后,陈诗羽搭乘我的车,希望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医院看看刘鑫鑫,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走进省立医院急诊外科整洁的病房,我看见了躺在床上穿着病号服的刘鑫鑫。此时她的额头和鼻根部肿胀很明显,眼圈已经发紫了,尤其是右眼因为眼睑肿胀,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这个收拾得很干净的姑娘,此时有点狼狈。
一个短发女子坐在刘鑫鑫的病床前,正在和她说着什么,一脸的痛惜表情,见到我们进来,赶紧站了起来。
“鑫鑫,这是我的领导。”陈诗羽走到床头,看了看刘鑫鑫的伤势,说,“他是法医。”
“法医?”刘鑫鑫有些惊恐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不要紧张,我今天就是个驾驶员。”我笑着说道。
“想好了没有?报警才是让你走出目前处境的唯一办法。”开门见山一直是陈诗羽的风格,“我有很多派出所和律师事务所的师兄弟,我可以帮你顺利解决的。”
“那以后?”刘鑫鑫还是有很多顾虑的样子。
“没什么以后。”陈诗羽说,“离婚,判刑,以后你和他就是陌路人。”
刘鑫鑫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她身边坐着的短发女人,长相甜美、举止优雅。听到陈诗羽的叙述,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了看我们,又把话咽了下去。陈诗羽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刘鑫鑫的表情,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女人。
“离婚……”刘鑫鑫沉吟道,“诗羽,让我再想想,可以吗?”
“给她点时间吧。”我见陈诗羽步步紧逼也不是办法,于是插话道。
陈诗羽有些失望,但还是嘱咐了几句后,站起身和我一起告辞走出了病房。
“真的希望她没有变得麻木,真的希望她能够想通。”陈诗羽垂头丧气地说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身处不同的环境,顾虑也不同。”我说,“我了解你的正义感,但是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更要尊重本人的意愿。”
接下来的几天,陈诗羽似乎有些焦虑,也一反平常,经常关注手机,经常会有微信提示音,或者是电话。我也不知道她劝说刘鑫鑫劝说得怎么样了,我想,如果有进展,她是会告诉我的吧。
这一天,大家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办公位上忙活着,师父拿着一个文件夹,推门走了进来。
“龙东县,一个高一学生失踪,刚刚找到尸体,割喉了,是命案。”师父说,“所以你们抓紧收拾一下,去现场支援。”
很快,韩亮就把车开过来了。我们坐上车,径直向龙东县赶去。车上,师父已经把内部传真电报拍了照,通过警务通发给了我。
龙东县二中的一名高中男生,叫万联联,十七岁,今天早晨七点从家出门,去上学。可是到八点上课的时候,老师发现他还没到校,于是打电话询问其父母。其父母都是县城郊区大湾村的农民,在地里干活没带手机。老师还是非常负责任的,电话没人接,于是从学校赶到了五公里外的万联联家里,找到了他的父母。但是从他父母的角度看,他是正常时间背着书包去学校的,也没有异常的表现。
万联联这个学生,学习成绩不算非常好,但还算是很老实听话的,翘课出去玩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于是家属立即报了警,和派出所民警、亲属数十人,在从他家到学校的路上,沿途寻找。
派出所民警也是很负责任的,不仅派出专人帮助寻找,还向周边几个派出所发出了协查请求。也是幸亏这个动作,才有了音讯。
一直到中午时分,大湾派出所和万联联的亲属都没有能够发现万联联的踪迹。然而,隔壁辖区的小湾派出所民警,却发现了万联联的尸体。他们在对小湾村进行巡视的时候,发现一处废弃的住房门是开着的,起了疑心。他们走进杂草丛生的小院落的时候,发现万联联的尸体正躺在院墙的一角。
小湾村、大湾村和二中的地理位置,组成了一个三角形。这说明,从大湾村到学校,是完全没必要也不可能经过小湾村的。万联联在早晨上学的时候,为何要绕道小湾村?为何会在这个杂草丛生,而且大门原本上了锁的旧房子里死亡?最重要的是,死者的颈部有一个巨大的哆开创口,是被利器割开的。
死者是一名高中生,作案时间又是大白天,所以这个案子立即在当地引起了轰动。龙番市局的董剑局长已经带领侦查、技术人员赶往龙东县支援指导了。
龙东县是省会龙番市的下属县,所以距离也不算太远,我们开了四十分钟车,就拐进了村村通公路。前方一马平川,远远可以看见有很多警车和围观群众,我们知道,案发现场到了。
下了车,我们就看到又高又帅的董局长穿戴整齐,站在警戒带的外面,急切地等待着现场里技术员传出的消息。见我们赶到,他一脸欣慰地说:“你们来啦,那好,赶紧进去看看吧。里面现在争论不休,有的说是自杀,有的说是他杀。”
这个信息倒是始料未及的,本来以为这确定是一起杀人案件,可是现在居然对死亡方式有了异议。警戒带里的,是省会市和百强县两级的技术人员,技术能力在全省也是首屈一指的。既然有了异议,说明这个现场肯定不是一个简简单单杀了人就走的现场。这让我们好奇心大起,连忙穿好勘查装备走进了现场。
这是一个废旧的院落,周围连续好几座房子,都是没人居住的。据说,这个位置,原先是村落的边缘,这里的居民生活不方便,后来村里实施“移民建村”的政策,将这边的村民都移居到了靠近村落中心的区域。这里除了几户老人家不愿离开,大多数家庭在五年前迁居了。而这里的老房子,也都被迁居的各家闲置在这里,各自锁着大门。
“这个房子,是谁的?”我在钻入警戒带之前,问董局长。
“这家的房主,叫胡万金,农民,目前这家的情况,我们的外围侦查员正在调查。”董局长一脸急切地说道。
我知道,对于董局长来说,先搞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才是最为关键的。
小院落的院墙有两米多高,经过前期的勘查,肯定没有新鲜的攀爬痕迹,说明进入这个院落的唯一通道,就是这个大门了。大门是由两扇木门组成的,被一把挂锁锁住。现在,两个技术员正在大门处检验,期望能在这把被撬开的挂锁上发现指纹,或是找出撬压挂锁的工具痕迹。
我们走进了现场,小院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米,里面杂草丛生,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院落的一边,是一排房屋,不大,但是门窗完好,大门也是被一把挂锁锁着,而这把挂锁则没有被撬开。
“白天选择这个地方还是不错的,闹中取静。”我一边说着,一边抬高了腿,向院墙一角的尸体走过去。
“哎哟,这草都带刺,我新买的裤子啊。”林涛心痛地低声说道。
韩法医见我们进来,从尸体边直起身迎了过来,说:“秦科长,你们来啦。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情况。”
我点了点头,费劲地迈着步子。
“整个现场,就是这个小院落。”韩法医说,“虽然算是半室内现场,而且面积也不大,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这个可以理解。”林涛补充道,“如果凶手戴了手套,撬压门锁的时候,不会留下指纹。现场的地面,全是杂草,不可能在地面找到足迹。”
“是啊,而且这些杂草,真的很杂。”韩法医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们到现场的时候,觉得草的倒伏状态都毫无规律可循,根本发现不了什么线索。”
“所以,焦点还是在尸体上?”我问。
韩法医点点头,说:“如果要说现场有问题,那问题就在于血迹了。”
说完,韩法医带着我们走到尸体旁边,指着墙面说:“现场的围墙墙面上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尸体的周围也全都是密集的血迹。大滴的血迹有的还没有完全干透,肯定是新鲜血迹。”
大宝看了看仰卧在杂草当中的尸体,颈部有一个被割开的巨大创口,说:“哦,割颈的,那有这么多血也很正常。”
“可是,我们用生物检材发现提取仪观察,死者周围的血迹密布,没有空白区。”韩法医耸了耸肩膀,说,“所以,看起来这像是自杀。”
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有人在死者的身边对他进行割颈,那么大血管喷出的血迹到处都是,唯独凶手站着的地方会因为凶手身体的遮挡,而出现一个空白区。如果死者的周围尽是喷溅血迹而没有空白区,则说明他遇刺的时候,身边是没有人的,那么就只能是自杀了。所以这个血迹空白区,对于法医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非常重要。
“啊?没有空白区?”大宝说,“那割颈的刀呢?”
“在死者的手边。”韩法医说,“而且,我们询问了死者的父母,确定这把刀是他们家的水果刀,是死者自己带出来的。”
“指纹呢?”林涛问道。
“这个刀柄不行,看不清指纹。”市局的一名痕检员说道。
看起来,韩法医是依据现场情况做出的判断,倾向于自杀了。
“但有个很大的问题。”县局的顾之淼法医反驳道,“死者的颈部创口,是一刀就形成的,并没有自杀常见的试切创,而且,最关键的是,创口我怎么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活反应呢?”
如果是自杀,自然是生前割颈,那么创口就应该有生活反应。当然,如果是死后割颈,那就是凶手杀人后的加固行为了,自然不会是自杀。
看起来,顾法医是依据尸检情况做出的判断,倾向于他杀了。
我一听,立即蹲在了地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拨动了一下死者颈部创口的边缘。因为血液涌出,血染了颈部的软组织,所以究竟有没有生活反应,还真是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是,颈部皮肤并没有卷缩,看起来确实不太像有生活反应的样子。
“这个无须争执,即便是尸体解剖的时候也不好判断颈部创口有没有生活反应,至少我们可以通过尸体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损伤来判断他的死因。”我说,“如果真的是割颈致死的,那其他地方就没有损伤呗。通过解剖,这个问题可以解决。”
说完,我习惯性地用手捏了捏死者衣服的前襟。
乳胶手套相比于普通棉布手套的好处,不仅仅是能有效防止液体透过手套沾染到我们的手部皮肤,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手感更好,对于温度的感觉也更灵敏。我捏了捏死者衣服的前襟,就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颈部血管被全部切断,大量的血液喷出,最先被浸染的,就是他的前襟。除非是倒立姿势,不然无论是什么体位,前襟都应该血染,因为血染,手部感觉温度就会较低。可是,死者穿着的这件毛线衣的前襟很干燥,温度也不低,这就有点奇怪了。四周都喷上了血,衣服前襟却没血?
我没有提出这个疑点,转了个身,去看围墙上大块的喷溅状血迹。
我们都知道,运动中滴落的血迹,会呈现出一个类似于“彗星”的形状。一头是圆弧状,而另一头是毛刺状。毛刺状指向的方向,就是血滴落的时候,载体或者血滴运行的方向。如果是死者躺在草地上被割颈,那么血迹是从地面开始向上喷的,血滴毛刺状应该指向上方。可是,墙上的喷溅状血迹,几乎全是毛刺向下指的。
现场部分血迹形状示意图
“这个滴落状血迹形态,方向好像不太对啊。”我指了指墙面,说,“血滴是从上往下的,那么是什么情况下才能形成呢?”
“很简单,血滴被喷了出去,划过一个抛物线,降落的时候附着到墙壁上了。”韩法医解释道。
“可是死者距离墙角的距离太近了。”我说,“你说的血滴抛出论确实可能成立,但是在抛出的时候,也应该有直接喷上墙的血迹啊,不能说所有的血滴都没有喷上墙,而是在空中划过了一条抛物线再上墙啊。”
韩法医被我说服了,颦眉思考着。
我用双手把死者颈部创口的皮肤拼接起来,看到他的颈部中段到下巴之间的皮肤有一大块明显的擦伤,具有很明显的生活反应。
“这块擦伤是怎么形成的?”我问道。
“不知道。”顾法医摇摇头,说,“感觉这里都是杂草,不可能形成平整创面的擦伤。或者,这处损伤和他的死亡没有什么直接因果关系?”
我撩开死者的衣服,发现他背部低下未受压位置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红晕。这是尸斑开始形成的表现。
“死亡时间呢?”我问道。
“从尸体温度大致判断了一下,上午八点左右,距离现在六个多小时。”韩法医说道,“这个,通过死者失踪的时间,可以判断得差不多。而且,尸斑也开始形成了,处于形成期,也是六到八小时之内。”
我查看了一下尸体的其他部位,除了躯干和四肢有很多处皮下出血,没有其他明显的损伤。皮下出血的中央已经有些青中泛黄了,不是新鲜的损伤,但是这孩子身上的皮下出血确实有些偏多了。
韩法医见我盯着死者尸体上的皮下出血,于是说道:“这些损伤,都是一个时期形成的,吸收状态都很相似,但是都很轻微,没有能够致命的损伤。我猜想,会不会是家暴?”
听到“家暴”一词,陈诗羽打了个激灵。
“你是说,这是家暴而引发的自杀?”我侧脸问道。
韩法医点了点头,说:“当然,这都是猜的,尸体没有解剖,我说的也都没有依据。”
“含铁血黄素已经出现了,小孩子吸收代谢能力强,那也说明受伤已经两天以上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下进行尸表检验。
我拿起了死者的双脚,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
“死者,没鞋子?”我问道。
“现场搜索了,没鞋子。”韩法医说,“但死者的父母说,他不喜欢穿袜子,穿的鞋子也一直是透气宽松的大鞋子,说是怕捂脚。我觉得,有可能是在行走的过程中丢失了。”
“不,不可能。”我说,“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这反正是一个抛尸现场。”
2
“怎么,确定是他杀了?”董局长依旧站在警戒带外,但是面部的表情已经没有那么焦虑了。
我摇摇头,说:“哥,我可没说是他杀,我只说了这是个抛尸现场。”
“有区别吗?”林涛说。
“当然有。”我说,“你不记得我以前做过‘自杀碎尸’的科普吗?碎尸不碎尸,抛尸不抛尸,和死者本身的死亡方式是没有关系的。”
林涛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依据确凿吗?”董剑局长问道。
“那必须的。”我说,“死者双足是光着的,现场又没有鞋子,如果他是自己走过来的,足底必然会被满是荆棘的杂草地划伤。然而,他的足底除了一些泥土,并没有任何损伤。由此可以判断,这是一个抛尸现场。”
“这案子真是神奇了。”韩法医虽然赞同我的观点,但是依旧觉得疑点重重,“一般有喷溅状血迹的,必然是杀人的第一现场。不然人都死了,再割颈也没有喷溅状血迹了呀。你说,会不会是被抬到现场再割颈的?”
“可是死者身上没有约束伤啊。”我说,“而且那么大费周章地运到这里来割颈,意义何在?”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死者中毒致晕,然后被拉来这里割颈。”大宝说,“我刚才现场抽了一管子心血,小羽毛已经送去进行毒物化验了。”
“当然,这种可能性从理论上说,也是有的。”我说,“这个案子,从现场情况和尸表情况上看,那真的是疑点重重,只有通过解剖来一一释疑了。”
“相应物证提取了吗?”董局长说道。
“现场没有什么好提的。”韩法医报告道,“除了凶器和现场多点提取血迹进行检验,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物证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凶手反侦查能力强,只能说现场的载体真的很差,或者,这案子本身就没有凶手。”
“不管你怎么怀疑是自杀,这种案子都要当作命案来办理。”董局长一脸严肃道,“目前,通过外围调查,已经有些眉目了,或者说,已经有嫌疑人了。但是,我先不告诉你们,不干扰你们的判断。”
董剑局长在刑侦方面真的是极具天赋的,他主张的技术、侦查之间只互通必要的信息,而不去充分沟通的理念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曾经办过的一起案件,明明不是枪杀,但因为出勘现场的法医一句无心之言,被侦查员传了出去,很多群众被误导了,都认为是枪杀,甚至都觉得案发的晚上睡着以后听见枪响了。这些调查材料被反馈回来,又误导了法医,觉得肯定是枪杀。险些因为互相误导,而把案件办错了方向。技术部门和侦查部门只互通确凿的信息,对于一些推理性的、经验性的猜测,则进行保留,这样有利于不误导别人先入为主,有利于每一个警种都独立思考。这样办出来的案子,才能更加客观、准确。
这一起案件,确实是疑点重重,韩法医和顾法医的观点都是有理有据的,却又自相矛盾。还有就是看过尸体以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这让我们更加急切地想去解剖尸体,找到真相。
尸体的尸僵已经形成,但还不是最硬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把尸体的衣物脱了下来。这一脱衣物不要紧,我立即找到了之前想过的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我把死者的衣物整理好,交给林涛说:“你和子砚去给衣服拍照,然后对衣服上的痕迹进行检验。”
看着林涛和程子砚拿着衣服去了隔壁的物证室,我用双手支撑着解剖台,看着尸体说道:“不对啊,尸斑不对啊。”
尸斑的产生原理,是血管中的血红细胞因为机体死亡后血管通透性增强而漏出了血管,沉降在尸体低下未受压处的软组织里。可是,如果死者的死因是急性大失血,因为体内血液的匮乏,就会导致尸斑浅淡。在现场的时候,死者的尸斑处于沉降期,也就是尸斑形成的初期,所以并不是十分明显,大家也都没有在意。可是如果在现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死者的尸斑并不是淡红色的,而是淡紫色的,这说明体内还是有大量的血液的。
现在尸体搬运到了解剖室里,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尸斑表现得更加明显了。很显然,这么浓重的尸斑,加之其暗紫红的颜色,和他急性大失血的死因,是完全不相符的。
“这么重的尸斑,他不是急性大失血死亡的?”大宝奇怪道。
我甩了甩脑袋,不去想现场大量喷溅状血迹形成的原因,而是仔细去看死者颈部大创口内的形态。我心里想着,如果只是割断了气管,而没有割断大血管,那么气管因为有弹性,就会回缩,回缩后的气管一端会闭合起来,那么机体也就无法获取氧气了。这样的情况下,死者是有可能窒息死亡的。
可是,通过对颈部大创口的检查,这种想法也破灭了。因为死者的颈部创口创角处没有皮瓣,说明割颈的动作只有一刀。而这一刀,直接把死者的颈前区肌肉全部割断,动脉、静脉全部割断,食管和气管也全部割断了。
窒息的发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而如果血管和气管同时割断,那么在窒息发生之前,死者也会因为急性大失血而立即死亡了。
一大堆问题涌进了我的脑袋,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而且,解剖还没有进行,陈诗羽就传来了消息。市局理化实验室经过对现场提取的死者血液进行毒化检验,确定死者体内没有任何常规毒物。他不是被毒死的,也不可能被毒晕。
案件更加扑朔迷离了。
现场有大量喷溅血迹,但死者似乎不是失血死亡;
现场喷溅血迹中没有空白区,但死者肯定不是自己走进去的;
凶器是死者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但他颈部的创口似乎没有生活反应;
现场的血迹喷溅方向不太对,而且死者的衣服前襟没有血染……
这一大堆矛盾点都困扰着我,一时找不出合理的解决办法。
我耐着性子,决定先易后难。把尸体除颈部外的其他部位,按照常规术式进行解剖后,最后再来研究这个让人莫名其妙的颈部损伤。
我们剃除了死者的头发,切开了头皮,发现死者的枕部有几处小的圆形的头皮下出血。出血痕迹应该比较新鲜,可程度是很轻微的。颅骨没有损伤,颅内也没有出血,更不用说脑组织了。显然死者并不是死于颅脑损伤,虽然枕部有一些小的皮下出血,但只能说明他在生前有枕部受力的过程。取下脑组织后,我们发现死者的颞骨岩部是有明显出血的,这是一个窒息征象。
打开胸腹部,我们发现了异样。死者的胸前肋间肌有多处出血,其胸部的皮肤表面倒是看不出明显的皮下出血迹象。我按了按死者的胸廓,能感受到明显的骨擦音。
“死者的肋骨骨折。”我一边做着判断,一边麻利地取下死者的胸骨,从胸腔内部观察其肋骨骨折的形态。
“左侧4至6肋骨骨折,右侧3至5肋骨骨折。”我说,“双侧肋骨都骨折了,但是没有明显的错位。”
“这么多肋骨骨折,会不会导致胸腔塌陷,或者血气胸?”大宝问道。
“骨折都是不完全性骨折,断端没有错位,胸腔没有塌陷的迹象,也没有血气胸的迹象。”我说,“这几根肋骨骨折也就是定个轻伤,重伤都不够,不能作为致死原因。”
“可是,胸部皮肤没有损伤啊。”大宝奇怪道。
“所以,这应该是挤压伤。”我说,“很多人进行CPR的时候,会造成双侧肋骨骨折。你说,这个,会不会是有人抢救啊?”
“不管有没有人抢救,这死因还没找到呢。”大宝说道。
我们对死者肋骨骨折的情况进行了拍照固定,继续进行着解剖工作。死者的内脏器官都是完好无损的,胸腔内有一些积血,但是并没有特别多。多数内脏器官的浆膜层都可以看到出血点,肝脏、脾脏瘀血的迹象很明显。这些都是窒息征象。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观察死者的口唇和指甲,这些部位此时已经开始呈现出一些淡淡的青紫色了。这也是,窒息征象。
“大宝,你怎么看?”我问道。
“窒息。”大宝毫不犹豫地说道。
“窒息的方式呢?”我接着问道。
“这,不好说。绝大多数窒息方式是可以排除掉的。”大宝思忖半晌,说,“对了,你说死者的颈前区有一大块擦伤,是不是被什么压住了颈前区导致的窒息?”
“你说的,确实是一种思路。”我犹豫着说道,“可是,能够在颈前区形成大块擦伤的力量,压住颈部,他的舌骨和甲状软骨势必会骨折。”
“对,我们现在就来看看颈部吧。”大宝跃跃欲试。
我没说话,再次查看了死者身上的十几处皮下出血,确定了那是至少两天前形成的,而且损伤都不严重,这才下决定,和大宝一起,对死者的颈部进行仔细解剖。
这一刀可够狠的,直接切到了颈椎,甚至在颈椎上,都留下了刀痕。肌肉、血管和皮肤的断端,都被血染了,此时用纱布已经擦拭不干净了,这就导致我们根本无法判断这一刀究竟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除非切下这一块的皮肤进行组织病理学的检验,可是那样耗时太长,我们根本就等不起。
大宝倒是没操心这个问题。创口是从死者甲状软骨下方切开的,所以死者的舌骨和甲状软骨都缩到了死者的颌下,大宝正一手拿着手术刀,一手拿着止血钳,分离死者的颈部软组织,想取出舌骨和甲状软骨来观察。
“究竟有没有生活反应呢?”我沉思着,说道。
突然,我有了办法。我在死者的胸腔里,用止血钳找到了他气管的另一头断端。这一处断端的边缘已经卷缩,把气管口几乎都封闭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将气管口展平,然后把气管剪开了。
“你看,死者的气管内有血液!”我说道,“这说明死者气管断裂的时候,是有呼吸的,不然不可能把血液吸入气管!”
“活着割颈,倒是可以解释现场血迹了。”大宝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分离出了死者的舌骨和甲状软骨,“那就说明,死者的肋骨骨折不是心肺复苏造成的。不然,一边割颈一边做心肺复苏,这人该有多分裂?”
我没有说话,心想这样还是解释不了问题啊。如果死者是清醒状态,那他是如何脚不沾地、毫不抵抗地被人运到了现场呢?我用一只手挤压了一下死者的肺部,从气管里涌出来的血液并不多。如果是颈部大血管和气管同时断裂,应该会有大量的血液被吸入气管内,现在看起来血太少了。可是,死者的颈部只有一刀,气管、血管断然不会有先后断裂的可能。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动。
“死者的舌骨、甲状软骨都没有骨折。”大宝颓丧地说道,“看来并不是形成颈部擦伤的这一次外力导致的机械性窒息了。”
“不一定。”我站着没动,其实脑子里在不断地转动。
想好了办法,我就动手了。我将气管的断端剪了下来,然后在一张黑色的无纺布上展平。因为气管是白色的,这样黑白出现色差,就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气管断端的形态痕迹了。我招呼着技术员对我剪开的这一段气管进行拍照,然后把照片放入解剖室的电脑里,放大,放大,放大。我似乎有所悟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大宝莫名其妙。毕竟以前解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程序。
“我快有答案了,但是必须经过一些辅助检查来判断。”我沉吟着说道,“而且,现在我们需要对死者的后背进行解剖,结合后背解剖的情况,再结合辅助检查,我相信真相不远了。”
大宝好奇地看着电脑上被放大很多倍的照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断端,整齐不整齐?”我提示道。
“不,不整齐。”大宝还是没意识到我的意思。
“行了,边想边干活儿。”我说道。
在我的催促下,我们迅速缝合了尸体的解剖切开口,然后将尸体翻了个个儿,俯卧在解剖台上。
此时,尸体的后背尽是暗紫红色的尸斑了。
“还记得上一起案件吧?因为尸斑的覆盖,死者后枕部的掐扼伤被隐藏了,如果不是发现死者牙缝里的泥巴,我们可能想不到那里有损伤。这个也是,如果因为有尸斑的覆盖,死者的后背有轻微损伤没被发现呢?”
“那也没意义啊。”大宝说。
“谁说没意义?”我一边笑着说道,一边用手术刀切开了死者后背的皮肤。
尸体后背的皮下脂肪层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色的局灶性的出血斑块。我和大宝一左一右,把后背的皮肤完全分离开来,暴露出了死者后背的脂肪层。脂肪层里,那些局灶性的出血斑块,有二十多处。我嘱咐着技术员拍照,说道:“知道这是什么损伤吗?”
大宝摇了摇头。
我笑着说:“这是衬垫伤。还记得死者枕部的小斑块皮下出血吧?和后背的是一体的,这说明他在非常非常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受压,造成了后背和枕部的几十处皮下出血。”
“非常非常凹凸不平?”大宝莫名其妙地说,“有啥用?死因是啥?”
“你刚才不都说了吗?机械性窒息啊。”我说。
“可是,咱们没有找到窒息的方式啊。”大宝说。
“找到了。”我微笑着说,“后背缝合吧,现在只需要辅助检查的支持,我就可以下结论了。”
“下结论?下什么结论?”大宝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穿线缝合尸体。
我胸有成竹,但是对于现场,还是有些担忧。我脱掉解剖装备,走到隔壁,看林涛和程子砚正挤在一起探头看着操作台上的一件毛线衣。我认得,这是死者穿着的那一件毛线衣。林涛正一只手拿着一个放大镜,在毛线衣的前襟上看着什么。
“怎么样了?”我一边用免洗酒精搓着手,一边问道。
“其他没什么,就是这件外套,我们俩正在研究。”林涛头也不回地说道。
“看有没有血迹沾染对吗?”我问道。
“不是。”林涛神秘兮兮地说道,“血染肯定是没有的,顶多也就几滴滴落状血迹,但是没有大块的血迹。我们在研究别的东西,研究好了,说不定案子就搞清楚了。”
“你们在研究,死者的毛线衣前襟上有没有车轮印,对吧?”我被林涛故作神秘的姿态逗乐了,于是说道。
林涛一拍大腿,转过头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笑呵呵地说道,“现在就差最后一个问题了。我们去专案组吧,等候实验室传来的消息。”
3
在烟雾缭绕的专案组会议室里,董剑局长正襟危坐。此时他的脸上,那种平静和自信的表情又消失了,重新恢复了最开始焦虑的神情。
董局长见我们走了进来,连忙问道:“结果怎么样?”
“说来话长了。”我说,“不过,我需要等候DNA检验结果,再一起和您汇报。”
“你小子,还和我卖关子。”董局长说,“侦查这边,我很犹豫。”
原来,在我们进行现场勘查的时候,侦查部门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现场所在的老宅,户主叫作胡万金,而胡万金的大儿子胡立生,居然也是龙东二中的高一学生。这一条线索,引起了侦查员的重视。他们顺线索调查,发现胡立生和万联联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是之前发生过矛盾。原因是万联联喜欢一个女生,而胡立生也喜欢。在上个学期,胡立生和万联联因此发生了斗殴,当时胡立生吃了点亏。随后就是过年放假,再就是受疫情影响推迟开学,两人在此期间没有交集。直到前不久,高中开始复课,胡立生和万联联再次见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胡立生找了同班的几个同学,在三天前放学之后,逮到了一个人回家的万联联,然后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这个行为,就解释了死者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较为陈旧的皮下出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家暴引发的自杀,这样看起来,这种想法也就直接否决了。
听到这里,陈诗羽也是松了口气。
侦查员发现了这条线索,如获至宝,继续调查。经过调查,胡立生在案发当天上午,上学迟到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按照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死者死亡的八时左右,胡立生无法出具不在场的证明。而对于胡立生三天前约人殴打万联联的事情,有十余名同学可以证实。万联联在被胡立生殴打后,自己也对多名同学扬言要报复胡立生。
嫌疑人有作案时间、有明确的犯罪动机,侦查员立即在老师在场的情况下,探了探胡立生。胡立生在面对警方的时候,针对自己和万联联的矛盾以及自己约人殴打万联联的事情没有隐瞒,对案发当天上午为何迟到,却是支支吾吾,没有说明白。关键是胡立生的身上,居然有较为新鲜的损伤。这些疑点,迅速让胡立生成为重点嫌疑人。侦查工作完全围绕他展开。
可是,唯一一点让董剑局长放心不下的是,胡立生上午上学的时候,和警方约谈他的时候穿着的衣物是完全一致的,但是警方没有在他的衣物上发现任何血迹。
这就有意思了,现场的地点恰恰在有杀人动机的嫌疑人的老家里,这绝对不是巧合。现场有大量血迹,嫌疑人身上却没有一丝血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警方继续对胡立生的家里人进行了全面的调查,他们要么没有作案时间,要么对胡立生和万联联的矛盾并不知情,总之,都排除了嫌疑。警方还对万联联的父母进行了调查,令人意外的是,这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对于万联联遭受校园暴力的事情丝毫不知情。
“为什么这些人遭受了人身权益侵害,都闷在心里不说呢?”陈诗羽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看着董剑局长疑惑的表情,说道:“哥,别着急,我这边心里有谱。”
“怎么?你能找到证明胡立生犯罪的证据?”董局长转头看着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刚想要说些什么,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显示是市局DNA实验室的陈主任。在尸体解剖前,我让小羽毛去送检的时候,就嘱咐她找到陈主任,务必在第一时间内对现场血迹进行DNA检验,并且第一时间告诉我结果。因为血迹的DNA检验速度快,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出结果了。
我将手机打开免提,说:“陈主任好,结果出来了吧?是不是血呢?”
陈主任本来急切切地要反馈DNA检验的信息,但是听我这么一说,怔了一下,说:“血倒是血,不过,那不是人血,是猪血。”
哄的一声,专案组就像是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原因很简单,这个突如其来的DNA检验结果大大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当然,同样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略一思忖,顿时更加有信心了。
“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董局长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对我说道。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如果没有这个结果,我也不敢妄下结论,所以见谅了。”我笑着说,“现在,事情已经基本清楚了,要从死者气管断裂的形态开始说起。”
其实在尸体解剖的前一阶段,我和大宝一样,同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疑点存在。但是,我坚信,一旦一个案子疑点重重,这就说明凶手煞费苦心地做了很多多余动作。不过,我曾经说过,世界上没有完美犯罪,多余的动作越多,只会让警方发现越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而且,也会给警方提供越多的破案线索。
自相矛盾的点,就是从气管开始发现的。
当我对气管的断端进行观察的时候,我发现了断端处有类似“组织间桥”的东西,于是把气管剪开、展平、放大进行了观察,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气管的断裂不是刀切的。因为如果是刀切开气管,断端应该很光滑,除非是刀刃不快。可是,这把刀在我们手上,可以看出那是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而且,如果刀刃不快,是不可能一刀就将颈前皮肤和颈前肌肉全部割断而不留下一个皮瓣。
这样,基本可以判断,死者的气管断裂不是锐器伤,而是钝性外力导致的撕裂、断裂。
那么,就出现了两种可能性。一、在割颈前,死者的气管已经断了。气管断裂后回缩,导致割颈的时候,没有伤及气管。二、割颈后,肌肉和血管断了,但是气管没断,于是凶手又用别的办法,用钝性暴力使气管断裂。
很显然,第二种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因为一来凶手这样做毫无意义,割断了血管就足以致死了;二来则是无法做到,因为我们通过创口判断,凶手只切了一刀,而且这一刀深达颈椎,并在颈椎上都留下了切割痕。颈椎上都有切割痕,位于颈椎前面的气管和食管没有不断裂的可能。
因此可以判断,在死者被人割颈前,他的气管已经断裂了。
这个结论,就可以解释死者颈部皮肤创口没有明显的生活反应,而气管内又吸入了少量的血液,是有生活反应的矛盾了。因为死者在气管断裂的时候,是活着的,所以可以吸入血液;而被割颈的时候,早已窒息致死。从死者尸体上的种种现象,法医如果抛开所有的影响因素,一定会确定死者并不是死于急性大失血,而是死于机械性窒息。而这一具尸体,能够造成机械性窒息的,只有气管断裂挛缩这一种方式。
董局长认可地点点头,问道:“下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样的外力可以导致气管在颈部皮肤和肌肉的保护之下被撕裂?”
我说:“很显然,人类的气管是有弹性的,正常情况下,我们无论怎么仰头、扭头,都是不可能发生撕裂的。无论别人怎么殴打,也都不可能导致气管的撕裂。但是,如果是超过人为力量很多倍的外界因素作用,可就不一定了。”
非人力可以形成的损伤,多见于高坠和交通事故。高坠伤会很复杂、更严重,而这个死者的损伤并不复杂严重,所以可以果断排除。那么,他有可能死于交通事故吗?
死者的颈前区皮肤有一大块擦伤,延伸到颌下,不是被直接打击所致,而是受到有平面的钝性物体挤压所致;死者的胸部多根肋骨骨折。这两处损伤,基本确定了我的判断。假如是一辆汽车的轮胎,碾轧上了死者的胸部,并且猛然间向上顶住了他的下巴。这时,肋骨骨折就可以解释了,颈部擦伤也可以解释了。这个瞬间暴力,让死者的头部立即上抬,加上死者反射性的吞咽动作,就可以给气管造成一个非常大的拉扯张力。这个力,超过了气管的弹性极限,就会使气管断裂了。气管断裂后,断口回缩封闭,而且还吸入了血液,自然也就导致了死者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可是,这个拉扯力,不仅仅拉扯了气管和食管,而且还拉扯了肌肉和血管啊。”大宝说。
“是的,但是别忘记了一个道理。”我说,“血管的弹性和韧性比气管要强,肌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力,只是拉扯断了气管。不然,如果血管断裂,会瞬间在颈部形成巨大血肿,甚至出血死亡,而尸体上,并没有这一个表现。”
“车祸?”董局长的眉间似乎舒展开一些。
“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还希望能找到更多支持这个想法的依据。”我说,“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尸体是被车轮碾轧其胸腹颈面,那么势必会导致死者后背和枕部的衬垫伤。如果道路平整,可能损伤不太明显,但是在肩胛骨下方也一定可以看到挤压伤。如果道路崎岖不平,那么衬垫伤就会非常明显。经过我们对尸体后背的检验,确定这是一段非常凹凸不平的路面。”
“真的是有衬垫伤?”董局长说。
我点点头,说:“至此,我基本可以确定我的判断了,而且林涛那边也有发现,支持我的判断。”
林涛打开幻灯机,放映一张照片。这是死者上身最外面穿着的毛线衣,虽然是深色,而且有很多泥土沾染,但林涛还是用红圈圈出了上面的一块,说:“死者的毛线衣上,有污染,但是在污染之中,我们发现了一处有特征性的泥土附着形态,你们看,这种波浪形的,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巧合造成的,而是有波浪形的物体直接按压上去形成的。”
“车轮印。”董局长平静地说道。
林涛点点头,说:“这种轮胎印,以我的经验看,通常是小型面包车具备的。”
“农村里的小型面包车很多啊。”董局长说,“有比对的可能吗?”
“这个不行,毕竟污染较重,有特征性的这一段很小,没有比对的价值。”林涛说。
“虽然车轮印没有比对的价值,但是路面有特征性啊。”我说,“我刚才说了,事发路段非常凹凸不平。这样的现象,只有可能出现在一种路面,那就是铺满石子,却还没有浇灌水泥的路面。”
“你是说,找路,再找监控。”董局长说,“找到铺满石子的路面,这个非常容易,但是不是有监控,我心里实在没底。”
“这个工作,我已经安排程子砚去做了。”我说。
“车祸导致死者死亡,这种死法还挺少见。”董局长说,“从你获取的DNA结果来看,这是一起伪造的现场了。”
“对。”我说,“我刚才说了那么多,都只能解释死者的死因和损伤情况。但是,对于现场的血迹,是无法解释的。而且,现场的血迹有些都没有干涸,不可能是陈旧的血迹和本案产生了巧合。所以,我一开始觉得那只是一些伪造的血迹。不过DNA的种属鉴定出来,确定了那是血,还是猪血,这就解释了现场的疑点。”
“也就是说,肇事者割断了死者的颈部之后,原本以为会有大量的血迹,但是因为死者那时候已经死亡,所以并没有血液喷涌出来。”董局长说,“所以,凶手用喷洒猪血的方式,来伪造了一个生前割颈的现场。”
“是啊,这一招看起来很高明,其实非常愚蠢。现场血迹提取,是警方必须做的工作。可能,凶手不知道DNA是可以查出种属不同的。”我笑了笑,说,“是肇事者自己抛洒血液,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尸体周围都是喷溅状血液,而其衣服前襟却没有被血迹浸染;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墙面上的血迹都是自上而下的方向,而没有自下而上的方向;还可以解释为什么颈部这一刀明明是别人造成的,喷溅状血迹却没有出现一个空白区。因为这是一个抛尸、伪造现场,所以可以解释,为什么死者赤足躺在杂草当中,而其足底没有任何损伤。”
“也就是说,通过现在的检验和检查,做出这样的一个推论,是唯一可以解释所有矛盾点的办法。”董局长说,“那应该就是真相了。”
我点了点头。
董局长接着说:“如果是交通肇事导致人死亡,没有实施应有的抢救措施,反而移尸、抛尸、伪造现场,这个行为,涉嫌间接故意杀人罪了。”
“是啊,所以这个案子不能只定为意外。”我说。
“也就是说,我们之前调查胡立生的工作,是误入歧途了。”董剑说,“因为胡立生是中学生,没有车也不会开车。可是,他为什么恰巧那一天会迟到,而且对于迟到原因会支支吾吾呢?”
“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和勘查。”我说,“林涛,去胡立生现在的住处以及万联联家附近进行勘查。”
林涛点了点头。
“下一步工作呢?”董局长问道。
“那我也来猜一猜。”我说,“死者今天上学为什么要带刀?这个动作很奇怪,一个中学生上学的时候带刀,可能是想报复,也可能是想自卫。而他的尸体又恰恰被人运去‘仇人’家里进行了抛尸并伪造现场,那么这绝对不是巧合,只能说明抛尸、伪造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
“嗯,对。”董局长说,“这说明,凶手不仅仅和死者万联联熟识,万联联会把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他,而且,他还和万联联的‘仇人’胡立生熟识,知道胡立生家的老宅所在,知道他家的老宅里和老宅附近都没有什么人,这才会选择老宅作为大白天抛尸、伪装的地点。不错,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
“不仅如此,范围还可以进一步缩小。”我说,“你想,想要用猪血来伪装现场,难不成现杀一头猪吗?一个人能做到吗?”
“是了,凶手的猪血从哪里来的?”董局长说,“这个可以好好调查一下,看看什么人能轻易地获得猪血,或者,去菜市场进行调查,看有没有人去买猪血。”
“我觉得买猪血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我说,“因为猪血放置一段时间后,就会凝固,无法再进行抛洒了。只有可能是……”
“杀猪的。”董局长说道。
“反正和屠宰行业相关的人,熟识万联联、胡立生的人,具备小型面包车的人,都要调查。”我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程子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秦科长,我们找到了一个路面,正在铺石子,恰恰是从大湾村到小湾村中间的一条公路。”程子砚说,“我们从道路两段调取了监控,在今天早晨七点到八点之间,有二十多辆小型面包车经过,现在侦查部门正在对这二十多辆车的车主进行逐一排查。”
我挂断了电话,笑盈盈地看着董局长说:“哥,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庆功了。”
“是啊。”董局长也如释重负一般,向椅背上一靠,说,“二十多辆车,半个小时就能查出个端倪了吧。”
4
半夜的审讯,我们没有参与。毕竟这个案件与故意杀人案件是有所不同的,犯罪嫌疑人的抵抗心理不会特别强烈,而且审讯侦查员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线索和依据,突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应该不难。
不过,林涛和陈诗羽两个人却闲不住。
在接近凌晨的时候,侦查部门发现了一名重点嫌疑人。万军,今年三十岁,是万联联的一个堂叔,他有一辆五菱面包车,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从大湾村的屠宰场将每天早晨屠宰的猪的血和下水拉到小湾村一个做“杀猪汤”的饭店。“杀猪汤”是用新鲜的猪血和猪下水做的汤,一个著名当地小吃,大多数本地人早饭都是吃这个。
这样看起来,万军是具备所有条件的重点嫌疑人。
为了保证证据确凿、万无一失,在万军被警方传唤的时候,林涛和陈诗羽立即对他的面包车进行了勘查。据小羽毛说,那是一辆腥臭味难忍的面包车,里面尽是血迹、组织块和油脂。当时打开车门,林涛差点吐了出来。林涛则狡辩说,那是因为车开得太颠簸了,他有些晕车而已。小羽毛也承认,司机开的车和韩亮比的确是差远了。因为这一句话,林涛还郁闷了好久。
不过,既然是这么肮脏不堪的一辆车,想从里面精准地提取到死者的DNA来证明这辆车有运送尸体的过程,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来是因为死者在被抛尸的时候,可能并没有被割颈,那么他全身也没有开放性的损伤,不会留下更容易被发现的血迹。二来即便是发现了死者的脱落细胞,意义也不大,因为两人本身就是叔侄关系,死者搭个车很正常。三来就是车辆污染很严重,到处都是猪的DNA,即便有微量的死者DNA也会被污染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死者穿着的宽大板鞋,有一只在面包车里被发现了。虽然还没有经过DNA检验,但是死者父母辨认后确认,那鞋子就是死者的。这只鞋子卡在面包车货仓一角的设备箱后面,位置较为隐蔽,可能这就是万军在抛尸后,没有发现的原因。这个位置的一只鞋子,就排除了死者万联联坐货仓搭便车的可能了,因为货仓里肮脏不堪,如果搭车的话,断然没有不坐副驾驶位,而坐货仓的道理。结合程子砚调取的监控录像的排查锁定,以及前期分析的凶手要点和万军高度吻合的情况,完整的证据链基本已经形成了。
但是对于公安机关刑事技术部门来说,证据是不会嫌多的。不会因为证据链已经形成了,就不再去取证。相反,无论证据链已经有多扎实,我们都会考虑到方方面面,尽可能地多取证。
这个观点在林涛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他想到了如果我们没有推断错,是肇事车辆轮胎轧上了万联联的躯体,并顶住了他的下颌,造成了擦伤,那么轮胎上的夹缝里,很有可能有没被擦蹭污染掉的死者血迹,于是林涛让侦查员把车的四个轮胎都拆了,送去DNA实验室,让陈主任去头大。
在拆轮胎的时候,林涛也没闲着,他又对车的外体面进行了最后一次巡视,因为灯光角度的问题,他偶然发现面包车的后备厢盖上,有一个残缺的灰尘减层痕迹。这让林涛如获珍宝,他仔细提取了这枚手印,经过比对,是死者万联联的无疑。胸有成竹的林涛立即减少了拆卸轮胎的侦查员的一半工作,因为只需要拆卸两个后轮就足够了。
全部工作完成之后,已经清晨了。我睡眼蒙眬地看着林涛疲惫地回到了房间,顿时感觉有些惭愧。在林涛介绍完检验鉴定的结果之后,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作为痕迹检验专业技术人员,这个案子他们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但是作为法医专业技术人员,我的工作并没有完成。
让林涛赶紧睡觉的同时,我洗漱完毕,带着大宝重新回到了解剖室,对死者的衣服进行了再次检验。检验目的很简单,既然抛尸的交通工具是面包车的货仓,那么我们希望在死者的衣服上,找到猪血或者猪的DNA,以进一步敲定事实真相。
一直到下午时分,所有的检验鉴定结果都出来了。面包车上发现的鞋子确实是死者的;面包车的轮胎上,发现了死者的微量DNA;死者的毛线衣和牛仔裤上都检出了猪的DNA。至此,案件真相已经查明。
在这么多证据面前,犯罪嫌疑人万军不得不交代了他的罪行,并且带着警方去一个路边草丛之中指认了他抛弃的属于万联联的另一只鞋子。
原来,万联联和胡立生之间的矛盾,万军在几天前就是知道的。万军和万联联虽然是叔侄关系,但是私交非常好。在万联联的眼里,万军是个非常仗义的人。万联联遇见什么事情,不愿意和性情冷漠的父母说,倒是愿意第一时间告诉万军。三天前,万联联被胡立生等人殴打后,也是第一时间告诉了万军。万军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既然被打了,就要打回去。谁的拳头硬,以后就是谁说了算。如果万联联真的打不过胡立生,万军表示自己会出面帮忙。
不过万联联并没有让万军帮忙,而是在案发前一天下午等到了独自回家的胡立生,并和他一对一打了一架。这一架,胡立生惨败。虽然是惨败,但胡立生这个“校园霸王”嘴上倒是没有服软,他扬言一定会再打回来,让万联联等着。
昨天早晨,照常开车送货的万军在路边遇见了万联联。因为并不顺路,所以万军只是准备打个招呼就走,结果没想到万联联却要求万军驾车带着他去小湾村。万军心感奇怪,就一边开车,一边询问情况。万联联说自己虽然已经打了回来,但是胡立生那个小子还是没有心服口服,而自己也就存在着再次被打的隐患。所以,万联联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一定要让那小子彻底服气,那样自己就是新的“校园霸王”了。于是,万联联带了一把刀,准备到小湾村的村口去堵胡立生,当然万联联不会真的捅他,只是吓唬吓唬他,让他放弃报复的想法。
一路上,万联联都在吹嘘自己昨天下午是怎么把胡立生打到满地找牙的,胡立生这个所谓的“校园霸王”是如何在自己的脚下滚来滚去的。万联联还说,万军说得对,世界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才有资格说话。
车开到一个铺满石子的上坡路段时,突然熄火了,而且怎么也打不着了。万军没有办法,就让万联联站在车后推车,而自己则尝试重新打火。
在上坡时推车,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且在这个时候,万军家那个不省事的媳妇打了电话过来,和他争吵为什么上个月的工钱少了一千多块。在争吵的过程中,万军单手操作车辆,导致挂挡和刹车配合失误,车辆猛然向后溜车。这一溜车不要紧,把车后的万联联直接给撞倒了,而且车轮轧上了他的身体。和媳妇争吵过后,心不在焉的万军,居然一开始没有发现。他继续给车辆打火,总算是打着了火,再去喊万联联的时候,才发现对方躺在地上抽搐挣扎、说不出话了。
万军本来想对万联联进行施救,或者拨打120求助,但是看到万联联翻着的白眼和咳出的点点血迹,他觉得万联联是活不了了。要知道,万联联是家中的独子,是他堂兄一系的香火传承啊,就算自己因为交通肇事坐不了几年牢,出来了也会被自己的堂兄给弄死。于是,一个邪恶的念头涌上了万军的心头。他将拨好号码但没有打出去的电话收了起来,再将万联联抱到了车上的货仓里,准备将其送到胡立生家的老宅,伪装成胡立生斗殴杀人的假象。此时万联联还没有死,还在不断地抽搐,而且他的鞋子因为宽松而落在了隐蔽的角落。
抵达老宅后,万军见四下无人,就利用车里现成的、还没有凝固的猪血,随意抛洒,伪造了一个杀人的现场,然后开车逃离。逃离的过程中,他发现货仓中有一只万联联的鞋子,连忙顺手扔掉,也没有心情再去顾及另一只鞋子在哪里了。
至于胡立生为什么支支吾吾,侦查和勘查也都查明了结果。原来,胡立生觉得,在一对一的斗殴中落败,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自己一定会被嘲笑。被嘲笑事儿小,要是因此影响到他在学校中的地位,那可就不好了。思来想去,他觉得必须打回来。于是,案发当天胡立生还真的去了万联联家寻仇。只可惜,胡立生躲在万联联家附近的草垛后面等候万联联的时候,万联联早就已经搭车离开了。这一点,林涛通过草垛后面的泥地足迹,确定了胡立生确实去过万联联家附近。胡立生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万联联,因此迟到。而被警察问到迟到的原因时,胡立生隐瞒了自己被打而想去寻仇的想法。很简单,一是怕警察怀疑到他,二是自己被打这事儿是绝对不能张扬的。
案件顺利破获,我们在当天下午打道回府。
因为疫情影响,大家好久没加餐了,而且大宝欠下的小龙虾也一直没兑现,所以,刚刚回到龙番,大家就吵着要大宝请客去吃小龙虾。可是此时上哪里去找小龙虾呢?于是大家改成了吃火锅。
“也是巧了,最近两个案子都是偶然导致的必然。”韩亮把肉片下进了锅里,说道,“这要不是万军媳妇的一通电话,他只要集中精神操控车辆,那也未必会有大事发生。”
“你要以此为戒!驾驶就要专心,不可以分心。你说你开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讲话?”陈诗羽说,“还有,不要把罪责都往女人头上推。”
“是啊,驾车就要专心,不然后患无穷。”林涛附和道。
韩亮耸了耸肩膀,若有感悟地说:“万联联的父母也真是冷漠,自己孩子的思想动态完全不掌握。那个万军更是夸张,居然怂恿孩子之间打斗。”
“这不是个别现象吧?”大宝说,“很多家长教育孩子,不都是‘挨了打就要打回来’吗?从小我爸妈就是和我这么说的。”
“以暴制暴当然是错误的教育方式。”我说,“无论是家暴还是校园暴力,以暴制暴就是能解决问题的方式吗?万联联和胡立生这两个小孩打来打去,曾经的校园暴力受害者也变成施暴者,这只是在传递暴力,根本没有解决问题。家长和学校都应该教导孩子,防止暴力的滋生和传递。”
“那你是怎么教育小小秦的呢?”程子砚伸头问道。
“我觉得知道自己的孩子被打后,第一件事并不应该是生气。”我说,“应该了解自己孩子和别人孩子出现矛盾的主要原因。你得了解自己孩子的内心,才能知道暴力事件的原因。只有知道事件的根本原因,才能找到解决事件的办法。从根源上解决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而不是不顾一切打回去。”
“是啊,对暴力和控制的盲目崇拜,本身就是愚昧的表现。”陈诗羽说道。
“能找到根源的,解决根源;找不到根源的,寻求家长和老师的帮助、寻求法律帮助、寻求相关部门的帮助,这才是解决被实施暴力的方式。”林涛说,“如果以暴制暴真的有用,那这个社会会成为什么样子?”
“会是个充满戾气的社会。”我说,“这需要国民素质进一步提高,社会上的戾气进一步削弱,才能实现真正的社会和谐、家庭和谐。”
“多读书,可以消除戾气。”程子砚也插话道,“秦科长说的。”
“他是为了卖书吧?”韩亮开玩笑地说道。
“读书本来就有大大的好处,像你这种不喜欢读书的,格局就有限。”陈诗羽立即找机会㨃了一下韩亮。
“我怎么就不读书了?我不读书,哪来‘活百科’的名号?”韩亮否认。
“好的,‘活百科’,我来考考你。”大宝已经胡吃海塞了一顿,此时打着饱嗝儿,指着一盘黄喉说,“你知道,这是猪的什么部位吗?”
“我当然知道!”韩亮说道。
“这么简单?黄喉,应该是气管吧?”林涛抢着说,“喉不就是气管?”
“错!”韩亮笑着说,“气管是由软骨、肌肉、结缔组织和黏膜共同组成的。你看,这黄喉这么光滑,哪儿来的软骨?哪儿来的黏膜呢?”
“是啊,其实黄喉不是喉,而是猪的大动脉血管。”我说,“血管是由平滑肌、结缔组织以及上皮细胞组成的,比较光滑,而气管则应该是一棱一棱的。血管的弹性比气管更好,韧性更强。这个,我们在之前解剖的时候,好像说过吧。”
陈诗羽和程子砚同时皱起了眉头。
大宝用筷子夹起一片黄喉,指着上面的一块块斑迹,说:“你看,这些血管内壁不光滑,那是粥样硬化斑,这头猪生前吃得比较油腻。”
“天哪!”程子砚轻呼了一声,说,“看来是真的不能和法医一起吃饭。”
“哦,我约了人,我先走了,你们接着吃。”陈诗羽看了看手表,站起来说道。
“啊?好不容易聚个餐,怎么说走就走?”林涛问道。
“嗯,我有点事儿。”陈诗羽和大家打了招呼,转头离开了。
看着林涛有些落寞的眼神,我有点想笑,我知道陈诗羽是去做什么,她可真是有耐心、有恒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