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马的戏剧骑士
昆曲在中国古典文学里经常出现，它的存在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是离我们很久远的一种语境。2016年时值明代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逝世400周年，这对昆曲来说很重要，值得昆曲人用各种活动来纪念。“临川四梦”——《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这是汤显祖用尽一生谱就的传奇，寄寓着他的美好梦想。
2016年，也是西方的伟大剧作家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现在有很多人把他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说汤显祖是东方的莎士比亚，其实他们是不能直接去对比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很大，他们的作品也很不同。汤显祖和他的“临川四梦”对昆曲人和文学研究者来说很重要，对热心于中国文化的人们同样重要。汤显祖是我们的戏剧大师，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认识，何谈让世界认识？我不仅常在舞台上演绎汤显祖的作品，更愿意跟大家说一说我所感受的汤显祖，说一说他的“临川四梦”。
我们透过一个剧作家的作品，可以体察到他的人生轨迹和思想活动，第一部作品的笔触和情感往往很纯粹很真挚。《紫钗记》正是汤显祖的第一部剧作，全剧共有53出，他写了10年。这第一梦的一口鲜活之气接住以后就一路畅通了。
汤显祖从小就锦绣文章，科考之路尽管坎坷，他仍然追求仕途。相应地，在《紫钗记》中，他笔下的书生李益虽然爱情美满，但一有机会便无所顾忌地奔向仕途。男女主角相恋之后新婚没几天，李益就要远赴玉门关任参军，这对霍小玉来说痛不欲生，恋恋不舍，但李益认定前景一片大好，执意前往。在两人依依惜别的《折柳阳关》中，霍小玉有这样的“八年之愿”——
李郎，以君才貌名声，人家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离思萦怀，归期未卜，官身转徙，或就佳姻。盟约之言，恐成虚语。然妾有短愿，欲辙指陈。未委君心，复能听否？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妾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君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弃人事，翦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紫钗记》第25出《折柳阳关》
霍小玉是庶出的霍王府千金，血统高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自叹出身卑微。她是贵与贱的混合体，对自己的爱情极其敏感。她深知自古男儿轻别离，怕这只爱情鸟一去不回来。在与爱人分别之际，她不是一味叮咛对方要一世相守，而是和爱人定下了8年之约：表明相恋8年后，李益尽可以离开，去追逐想要的一切。
这8年只是李益的一个插曲，而小玉自己将守护着这份提纯的爱情，终老一生无怨无悔。这一番话说得坦诚，说得坚定，说得七尺男儿亦为之悚然动容。一样是恋人的依依惜别，霍小玉竟是如此冷冽的激情，如此不留后路的期盼，矛盾而率直，我被霍小玉这种对爱情绝世而独立的表达方式深深打动了。
我想，这也应该是点燃汤显祖内心的地方。对于至真至纯的情感，每个人穷尽一生都渴望得到。我给霍小玉和李益的情感定义为现世的爱情，有着现世的精神。其实汤显祖的第一梦跟我们身边的故事没什么区别，是一份现世的情感。
唐传奇《霍小玉传》寥寥数语，说的是痴情女子和负心汉的故事。到了长篇巨作《紫钗记》，汤显祖在最后安排霍小玉做了一个梦，在黄衫客的帮助下，最终使霍小玉和李益团圆。故事是很离奇，我觉得汤显祖的心愿特别美好，他希望所有真挚的情感都得到圆满。他是多么阳光的大男孩，写得一点也不晦涩。文本就已经很动人了，昆曲的表演非常细腻，更加不辜负汤翁的用情和用心，层层剥开和宣泄人物的情绪，使大家关注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去更加仔细地感受故事中人物的境遇，体会他们对情感和精神的诉求。
记得有位作家说中华民族的文脉在明朝以后就断裂了。我当时很想说，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可以从600多年的昆曲中一窥究竟，传统文脉仍在延续。昆曲不光是表演者在台上演一个故事，大家仔细的话会发现当中有很多古人的生活状态和情趣爱好，以及跟我们生活有关联的细节。通过看戏我们可以饶有兴致地读到很多传统历史、哲学的东西。古代的人不一定都有条件受高等教育，那么凡夫俗子的道理从哪里来？他们在戏中求，在戏中寻，在戏中得。
《紫钗记》是对人生的一种印证，是在现世中苦苦守候爱情的情梦。到了第二梦，《牡丹亭》就被赋予很多浪漫色彩。“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不仅我们爱《牡丹亭》，汤显祖自己也极其看重。汤显祖洋洋洒洒写了55出，少女杜丽娘在自家花园梦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梦醒后感叹青春无奈，郁郁而终。从梦中相遇，为情而死，到人鬼相知，最终因情复生长相厮守。这样出生入死的情梦，既浪漫又穿越。这样的至情至性，在《牡丹亭》的题词中就已振聋发聩。现实生活中不可得的，我们在戏中可以充分感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牡丹亭》题词
《牡丹亭》里有很多经典名段，例如【山坡羊】是杜丽娘在游花园后入梦前的一段个人咏叹调，非常典雅委婉，是我特别喜爱的段落之一。昆曲很有趣，你带一分心境给它，它会还十分给你。我们可以从传统文学、传统戏曲中获得生活的乐趣和精神上的享受，性价比很高。与昆曲相濡以沫的这30多年，我是实实在在的获益者。
汤显祖出生的时候，传说是文曲星下凡，才情很高，大可以官运亨通，然而却一路被贬谪，远至岭南做徐闻典史。岭南柳梦梅和南安杜丽娘一南一北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在《牡丹亭》里面有很多这样的元素，是汤显祖人生旅程的一个个缩影。现当代的很多大家也是，当生活碰到很多不如意，人生和精神都需要有一个着陆点，一个把自己放下来的地方，最终指向就是文学、戏剧、艺术。
大家看一看莎士比亚的作品，有30多部戏，很多写的是人物心理阴暗的撕裂和对人性的拷问，会让人很有感触，也会让人很沉重很压抑，对生活对人性会有很多问号。汤显祖给我们更多的是感叹号，让我们获得一种惊奇和温暖。看来传统文学、传统戏剧对我们当代人还是有所关照的，并不那么陌生遥远。希望通过交流，我们可以有意无意地推开这一扇小窗，看看窗外的景色，或许一缕阳光照进来就会很温暖，就已足够。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层层递进，从现世，到阴阳，再到第三梦《南柯记》时已经是跨物种的奇幻了，是非常有趣的时空对照。男主角淳于棼是个不得志的文艺男青年，酒醉在大槐树下，梦中做了蚂蚁国的驸马，历经一生荣辱。我演过其中的《瑶台》，女主角金枝公主是蚂蚁国大槐安国的公主，很有趣，竟然是一个非人类的千金小姐。这个戏就不像一般闺门旦的戏文文弱弱，她戴翎子，需要一点武的基础，翎子看起来很有些英雄气，稍微转一转就可以当作是蚂蚁的触角。戏曲舞台表现起来千变万化，丝毫不比爱丽丝梦游仙境逊色，想象力很丰富。
【清江引】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南柯记》第44出《情尽》
“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个蚂蚁洞里照出淳于棼的人生，最后他燃指为香，把蚂蚁国超度升天，不分好的坏的蚂蚁，就连曾经是他夫人的雌蚂蚁想留也留不住。他看清和放下了一切，立地成佛。《南柯梦》中的这个佛性在我看来是对生命的观照，淳于棼的“情障”，既是翻版的“至情”，更是对极限的超脱。
从戏里面会感受到：人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粒尘埃，人生每个小片段都是历练，都将过去；每个人无处遁形，无处可逃的只有四个字——生老病死。生命都是在自我矫正中度过的，没有过不去的坎，汤显祖也是这样。《南柯记》已经超脱了情爱，观照到自己的生命，对应到浩瀚宇宙中自己的位置。现在很多科幻大片都有对宇宙未来世界的发问，可是几百年前我们的大剧作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而且参透得很深刻，我想这也是汤显祖在逐渐走向对人生体悟的成熟。
“临川四梦”的前两梦是女主角的梦，后两梦是男主角的梦。最后一梦《邯郸记》的篇幅最短，这时的汤显祖只用了30出就完成了这个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超级剧集。潦倒困顿的卢生在邯郸道上为了功名来来往往，他睡在吕洞宾给的枕头上梦见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和兴衰坎坷，从饥寒交迫到封妻荫子，梦醒之时店家煮的黄粱饭都还没有熟。
人生不过黄粱一梦。卢生梦里的孩子和夫人都是店里的家禽和他那头小蹇驴幻化，最后是八仙度化了他。相比前三梦，《邯郸记》更有了些荒诞和戏谑的意味。看“临川四梦”，就能知道汤显祖的人生。卢生的梦醒了，汤显祖也参透了。更实际地说，一辈子不管经历什么，不过是一场梦。汤显祖也把自己放了下来，这是他对人生起起伏伏的自白与开解。他辞官回到家乡临川，在玉茗堂关起门来埋头写作，在自己独立王国也就是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无比的慰藉，更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救赎。
【清江引】尽荣华扫尽前生分，枉把痴人困。蟠桃瘦作薪，海水干成晕。那时节一翻身，敢黄粱锅待滚。
【北尾】度却卢生这一人，把人情世故都高谈尽。则要你世上人，梦回时，心自忖。
——《邯郸记》第30出《合仙》
我们要感念，当时如果汤显祖没有这样的人生际遇，我们就看不到他的“临川四梦”。他的这抹阳光照耀到我们这里很偶然，但真是值得感恩的。400年来，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不仅成为昆曲的代表作，一直在舞台上流转搬演，仍然能够对应和警示我们的生命。所以我想到的主题，不主要谈昆曲表演，叫作《以梦为马的戏剧骑士》。每个人都可以是主宰自己命运的骑士。
与几百年前的古人对话，并不仅仅是我在舞台上演一出《牡丹亭》或《紫钗记》，而是要真正去走近和感应他。现在大家说引力波，几万年前小行星的爆炸，传了几亿光年到我们这里，让我们去探究宇宙空间。对文学戏剧来说也是这样，当我们得知的时候它们已经消亡过去，语境也变得很不一样，可是400年后的今天仍然可以“击中”我们。汤显祖的“引力波”，就是通过作品照耀到我们每个人的心灵和生活中。不光400年，此后的每一年都值得我们关注和纪念，都值得庆幸。
关于汤显祖的好，他的很多东西都可以搜索到，“临川四梦”的书也可以买到，但文字或图画毕竟是平面的，更希望大家走进剧场，看看现在的我们用昆曲对大剧作家经典剧作的立体再诠释。鲜活的是我们当下相投的气息，那是最能够传递波纹的力量，能让我们回到梦再次开始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