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西江月】堂上教成燕子,窗前学画峨眉。清歌妙舞驻游丝,一段烟花佐使。点缀红泉旧本,标题玉茗新词。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沁园春】李子君虞,霍家小玉,才貌双奇。凑元夕相逢,堕钗留意,鲍娘媒妁,盟誓结佳期。为登科抗壮,参军远去,三载幽闺怨别离。卢太尉设谋招赘,移镇孟门西。还朝别馆禁持,苦书信因循未得归。致玉人猜虑,访寻赀费,卖钗卢府,消息李郎疑。故友崔韦,赏花讥讽,才觉风闻事两非。黄衣客,回生起死,钗玉永重晖。
——《紫钗记》第1出《本传开宗》
大概介绍了汤显祖和“临川四梦”之后,我想从第一梦《紫钗记》仔细说起。
把《紫钗记》排成大戏搬上昆曲舞台,上海昆剧团是第一家。首演的时间也很有趣,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和2009年的第一天,有一种传递延展的感觉。我们陆续参加了第4届中国昆剧艺术节,全国昆剧优秀剧目展演,纪念上海昆剧团建团35周年、40周年,还有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新年戏曲晚会、第28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终评竞演等各类演出活动,这一路走来,《紫钗记》排了无数个版本,陪伴过各地的观众。我非常珍惜这个只属于我的、侠情与现世的霍小玉。直到近几年,每次排练完回到家,都依然在单曲循环,幽思萦绕。
《紫钗记》中的霍小玉,虽然像昆曲的许多女主角一样有着美丽的容颜、良善的心,同样对爱情忠贞不渝、痴心不改,但小玉没有《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浪漫。丽娘是爱上了自己梦中的情人,恋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爱情;而《长生殿》中的杨玉环就像一朵专为爱情而盛开的牡丹,只能在花房里精心培植供养,唐明皇就是她爱情的暖房。同样是一见钟情,小玉却远不似《西厢记》的崔莺莺那般对爱人心口不一、百般作弄,以此来验证彼此的爱情。
小玉的卓尔不群存在于每时每刻。我在舞台上,体验着小玉的生活,与人物心灵自由呼吸。霍小玉与李益新婚燕尔,有一段琴曲是小玉借丈夫的诗来说自己的心思,唱的非关爱情的甜蜜,而是对爱情的不自信,唯恐这眼前的幸福变成手中沙。早先这里排的是琵琶曲,听着感觉不够分量,遂改成古琴曲,为的是能“张弦代语,借韵传情”。我尝试着,在场上自弹自唱:取的是人与琴合二为一,要的是更精准的传情达意,在弹唱间含蓄地流露出小玉不寻常的爱情观。
有朋友说我的很多爱好都跟昆曲的气质很贴合,像古琴、书画、茶、香,好像都是这种古典的静静的。传统戏曲的滋养其实是潜移默化不自知的,本来我想生活中不要再被专业“侵占”了,可是它的渗透力如此之强。我之前不太注意的生活中的细节和爱好都会触类旁通,最后都可以归结到传统戏曲的滋养中。
跟古琴结缘真的是因为当年剧中霍小玉的那一段琴曲。古琴更像高山流水遇知音,更能代表心声。我不愿意是琵琶伴奏,不为了表演,而是用来传递情愫,于是自告奋勇跟导演提出自己来弹奏古琴。我胆子很大,跟导演立下“军令状”之后,就去找古琴老师打谱,教我指法。一个月后正式演出,我在台上拨出第一个音时手在颤抖,当那一段古琴曲传遍整个剧场,观众用满堂掌声舒缓了他们屏住的呼吸,我的心也落定了,觉得可以这样做。
《琴曲》2019年现场演出版
水纹珍簟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诗作,《紫钗记》演出版《琴曲》
那一版《紫钗记》演过之后,我一度都觉得可能不会再演《紫钗记》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8年之后的2016年,又有机会可以演了。我特别兴奋,这要感谢汤显祖、感谢汤显祖400周年的纪念,也感谢我们上海昆剧团领导的英明决策。2016年的复排,我们调整了很多地方,连这细小的四句古琴曲也重新打谱,整个团队连轴转了很多城市巡演,我希望给到大家一个全新的霍小玉形象。
巡演时常有记者问怎么理解和塑造霍小玉的?我觉得表演者只提供给观演者一个观赏口,我不同意也不觉得我可以变成她,只是根据文本提示和自己的理解,给到大家那个人在那个时代和情境中的可能性,更希望是留出一个问号来,让大家自己去看去填充。
我现在也是上海电影评论学会的一个影评人,对电影的关注同样来自对表演的热衷。一些欧洲很好的电影演员,他们的表演方式直观来说就是不去故作“体验”,这个很高级。如果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空隙去呼吸喘气呢?影视是遗憾的艺术,而舞台剧有个好处是永远发生在当下。当众表演的现场感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和未知数,这个很有趣,只有坐在剧场里才能享受到这样不可预计的共情的体验,对表演者和观演者来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