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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怨恨[28],弄清怨恨——有谁能知道在这方面我有多么感谢我那长期的疾病!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你必须从力量和虚弱出发亲身经历过了才会知道这些。如果任何事物都认为生病是不利的,那么人类就会失去身上原有的自我痊愈的本能——换言之就是预防和战斗的本能。你不可能摆脱任何事情,你不可能应付任何事情,你不可能避开任何事情——所有事情都会伤害你。人和事件暧昧不清,经验影响你太深,记忆是化脓的伤口。生病本身就是一种怨恨。对这种人只有一味良药我称之为“俄国式的宿命论”,即那种不反抗的宿命论。一位怀有这种宿命论的俄国士兵,难以忍受战斗的残酷,最后躺倒在了雪地上。他闭目塞听,对外界信息不闻不问,不加思索,对所有事物都变得毫无反应……这种宿命论(不仅体现了视死如归的勇气)的意义在于在生命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可以作为保命的手段,它能够减缓新陈代谢,这是一种要冬眠的意愿。按照这种逻辑再往前走几步你就变成苦行僧了,苦行僧可以在墓穴里睡上几周的时间……因为如果你遇事就马上反应,你很快就会陷入疲惫不堪的境地,于是你索性就不再做出任何反应了……就是这个逻辑。没有什么东西能像怨恨的情绪那样快速地消耗你的精力。愤怒烦闷,敏感脆弱,无力报复,可是又强烈地渴望报复,种种毒素混含在人们的思想中,对于疲惫不堪的人来说这是最不利的反应方式,它会迅速消耗掉你神经的力量,会加快有害的情绪的释放,就好比胆汁流进了胃里。对病人来说,怨恨是要绝对禁止的,怨恨是病人的恶魔,不幸的是,怨恨也是病人最自然的倾向。知识渊博的生理学家释迦牟尼[29]深谙此道。我们最好将“释迦牟尼的宗教”称作卫生学,以避免同基督教这种卑劣的东西混淆了。佛教的优点在于它战胜了怨恨,让灵魂从怨恨中解脱了出来——这是康复的第一步。“以敌对终结敌对是不可能的,只能以友好终结敌对[30]”。这是佛教教义的开端——这是生理学的主张,而不是道德的主张。怨恨产生自虚弱,而受害最深的莫过于虚弱者本人,与之相反,怨恨对精力充沛的人来说就是多余的情绪,能够克制住怨恨的情绪恰恰证明了此人是精力充沛的。我的哲学向来严肃地同报复和怨恨斗争,这种斗争一直持续到“自由意志论”的领域——与基督教的斗争只是其中一个特例罢了。那些了解我这种严肃态度的人会明白,为什么我要特别在此表明我个人的态度,表明我实践中本能的自信。在我颓废的那段时间里,我禁止自己沾染上这种情感,因为这种情感对人是有害的。一旦生命恢复健康,恢复自豪,我还是会抑制身体中的这种情感。我所说的“俄国式的宿命论”是这样表现在我身上的:面对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处境、场地、住所和人群,多年来我一直坚守在那里——这比去改变它们要好点,比感觉它们是可改变的要好点,比反抗它们要好点……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有人阻止我奉行这种宿命论,试图用强制的方法将我唤醒,我都会非常恼怒——说实话,每次都十分危险。将自己看作命运,不想自己与众不同,在这种情况下,这才是伟大的理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