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活靶子
1895年春日的一个清晨,福尔摩斯和我一如往常地为自身的性命而狂奔。
说是“一如往常”,但并不是每天都这样,不过也绝非罕见。我不希望这话说得像是我已渐渐习惯了这种体验,或者甚至像是玩腻了似的。我确实没有。
自从我们逐渐习以为常地出入超自然的领域后,为自己的性命奔波多多少少成了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而在这一天,事件的紧急程度更甚以往。
我们这场绝望而慌张的逃窜发生的地点在一条地下通道,它通往阿尔德门总站的西边。追击我们的则是三个类人的生物,它们以一系列有力的跳跃动作紧追着我们不放,这些生物后腿的肌肉如此发达,看起来就像袋鼠的大腿。福尔摩斯和我都已经拼尽全力在奔跑,然而这些生物要跟上我们的速度却仿佛轻而易举。我可以听到它们跟在我身后,蹄子落在地上的咔嗒声和轻轻一跃而起的声音。我可以听到它们的喘息,但相比我自己粗重得如同打鼾般的呼气,它们的呼吸更深,每一次呼吸之间的间隔也更长。我可以感受到它们正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知道假如被它们追上,我们将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它们会把我们撕成碎片,然后拿我们还温热的残躯饱餐一顿。
知道自己被这群贪婪掠食的野兽抓住会有什么下场已经很糟了。更糟的是,我们是主动刺激它们来追击我们的,因为我和福尔摩斯的外套口袋里都有一张小纸片,上面画有一个呼唤的符号。它对这些怪物而言就像灯塔的信号,假如我扔了纸片,它们便会放过我,福尔摩斯也一样。这个符号让我们成了活靶子,带着这种怪物无法抵抗的引诱剂不啻于自杀。
我们向前奔跑,油灯暗淡的光束在前方疯狂地跳动,让我们在逃跑时得以瞥见铁轨、睡觉的人和潮湿粗糙的通道砖墙。在全速跑了将近一英里之后,我渐渐乏力,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再继续保持这种吃力的速度了。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肺仿佛在燃烧。我想,最多再坚持一分钟,然后我就会彻底脱力,不得不停下来。
“还……还有多远?”我喘着问。
“快到了。”福尔摩斯回答。他的喘气声比我小一点儿,但也只小了一点儿而已。“到下一个拐弯口我们就应该……到了!”
前方就是通道的出口,我隐约瞥见了阿尔德门站的某一个月台的边缘。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一旦我们抵达地铁站,我们就有了存活的希望。
我往身后看了一眼,一张没有鼻子的脸和一对眼窝深陷、暗淡无光的眼睛在我身后若隐若现。这些毫不讨喜的面部特征的主人距我不过一臂之隔。只要它伸出爪子来给我一下,就能将我打倒在地,让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铁轨上,永远没法爬起来。
我身体内迸发出了从前压根不敢想象的力量。我突然加速,这速度恐怕连百米赛跑的冠军弗雷德·培根都会自愧不如。
几秒后我便抵达了车站,福尔摩斯就紧跟在我身后。
“就是这里,华生!”我的同伴大喊,“按计划行事,别忘了!”
车站里不见一个人影儿,光线昏暗,因为此时尚未到清晨五时。至少还得再过一个小时,地铁才会开始服务。福尔摩斯和我分别从两道铁轨的边缘爬上月台。那三个追击我们的生物也出现在通道口,同时一起动作一滞。有什么让它们停下了。或许是某种直觉告诉它们,继续前进并不明智。
我摸索着从屋顶上悬挂下来的一段绳索。福尔摩斯也一样。
“留意我的信号,”他说,“等着。等好了。”
一个怪物从通道口里跃了出来,但只跳了一两步,就像另两名同类一样。它的体貌类似小马,身上覆盖着一层犀牛般充满了褶皱和肉瘤的皮。在几乎不存在的眉毛下,探索着的双眼里没有虹膜,看起来仿佛月亮。它将空洞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接着又转向福尔摩斯。举止中满是犹豫不决。
“来呀,”福尔摩斯催道,“来,可怕的家伙。你和你的盟友得帮我们这个忙,到空的地方来,要不然我们这番力气可就白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呼唤的符号,挥舞着,“你们着迷的符咒就在这儿。来抓它啊!”
怪物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以花纹装饰的怪异符号上,描绘出它的墨水中混杂了人类的鲜血——确切地说,是福尔摩斯的血。尽管面部没有类似鼻孔的器官,但那怪物似乎在空气中嗅到了它的气味,做出了仿佛狩猎中的比格犬般的动作。就在一瞬之间,它如蚱蜢一般灵巧而轻松地从铁轨跳上月台,另外两只也立刻紧随其后。
“华生!”
不需要他再喊第二次。此时正是我们煞费苦心地谋划许久的时刻。我们花了一整个晚上来布置陷阱,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福尔摩斯和我用力一拉绳索,松下了我们之前钉在地铁站天窗上黑色的沉重幕布。它们一块接一块地掉落,每一块落下时,也拉上了它边上与之相连的布。这些布料正是舞台上用作背景布的棉布纤维,清晨的天光随着遮光布的掉落自天窗玻璃间洒落。
微弱的晨光正好洒在这三个生物身上。它们一同抬起头,张开嘴巴,发出了尖叫。
可以想象,那种哀嚎完全不是人声。尖锐、痛苦又带着嘶哑,仿佛是备受折磨的高音调的挽歌,令我几乎听不下去。在新生的日光下,这三个生物逐渐收缩,被它们无助的苦痛钉在原处,只能不断咆哮。我望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又看着它们的身体蠕动,有弹性地扭曲,承受着可怕而致命的痉挛的折磨。
这些怪物死去总共花了五分钟。鉴于它们的受害者往往也受到同样的待遇,这种痛苦的死亡至少体现了以牙还牙的原始公正。
*
这三个食人怪物在伦敦地铁深处潜伏了数月,这一天便是它们的死期。它们的存在之所以会引起福尔摩斯和我的注意,得感谢一个名叫卡多甘·韦斯特的人之死,此人是乌尔威奇兵工厂的书记。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就躺在离此处不远的铁轨上,伤痕累累,损毁严重。他的未婚妻维奥蕾特·韦斯特伯里小姐来到贝克街221B乞求福尔摩斯调查此事。警方认为韦斯特一定是在地铁车厢与车厢之间走动时不慎跌落,又被拖入车轮底下。韦斯特伯里小姐则另有原因对此表示怀疑。
在停尸房检查完尸体后,福尔摩斯在韦斯特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个被撕裂的符号残留物——一个可怖的图腾,对于食肉怪物而言,它就像是猫薄荷。福尔摩斯从颅骨上的一处凹痕推断,韦斯特死亡的原因是他被怪物掳走之前脑袋上遭受了野蛮一击。有人从可以俯瞰到告罗士打路车站附近铁道线的某座屋子的窗子里,将他的尸体扔了出去,在那地方,地铁的轨道有一段是露天的。他的尸体落在一辆正巧经过的地铁车厢顶上,后来滑落下去,当地铁经过阿尔德门站外的枢纽时,尸体便离开了这辆车。
在福尔摩斯的敦促下,葛雷格森警探逮捕了犯人。此人的名字是法伦廷·瓦尔特上校,正是韦斯特在兵工厂里的上级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法伦廷·瓦尔特是个粗鄙的老流氓,以常引诱他看中的年轻姑娘而为人所知。他通常采用超自然的手段来令她们顺从,让她们饮下添加了催情春药的葡萄酒。至于这种药的配方,则出自古老而禁忌的知识的残卷——《纳克特断章》,也就是常说的《纳克特抄本》。而后他会将这不幸的女人带去他在肯辛顿区考菲尔德花园的公寓中行苟且之事,这公寓后方的阳台正好可以俯瞰铁道。等受害者离开时,她对施加在她身上的恶行将只有朦胧而混乱的印象,甚至会错误地以为自己出于自愿。
此前瓦尔特对韦斯特伯里小姐产生了爱意,以极大的热情追求她,换来的却是更为断然的拒绝。对这位女士而言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开始含糊其词地威胁她和卡多甘·韦斯特,表示说假如她不与他苟合,两人的下场将会极为悲惨。她害怕极了,不敢告诉未婚夫将会发生什么,她害怕他与瓦尔特产生冲突。与雇主的兄弟出现矛盾,可能会毁了他的前途。
挫败的法伦廷·瓦尔特决定除掉在他看来横亘在自己与韦斯特伯里小姐放弃抵抗之间的唯一障碍,亦即卡多甘·韦斯特。他早就知道有食人怪物住在地下,它们应当对近几周来不少地铁员工失踪之事负责,这一点已有人能证实。瓦尔特觉得,用符咒将它们召唤到韦斯特被抛出窗外的尸体上,让它们将它整个儿吃掉,便能彻底销毁证据。然而,他高估了怪物的数量或胃口,也可能二者都是。这三个怪物饱餐了一顿,却还麻烦地留下了足以辨认出身份的尸体残余。
福尔摩斯设想出了一套方案来消灭食人怪物,对它们来说,自然光就像是毒气一般。这方案需要我和他以自身为饵,将这些生物引诱到阿尔德门总站去,然后拉开遮蔽的黑布,让初升的太阳完成剩余的事。
而现在,随着怪物死亡时痛苦的回音在车站房梁下回荡,我和我的朋友隔着铁道彼此相望。我跌坐在地,手肘撑着膝盖,福尔摩斯则倚靠在一根柱子旁。如果我的表情与他有任何相似之处,也一定已被煤灰和汗水掩盖,眼前发白,眼睛严重充血,透着疯狂。
“好了,”最后福尔摩斯说道,“危险解除,我得去提醒葛雷格森警探,他就等在外边。你介意独自留在这里吗?我去不了多久,总得有人留着,万一地铁站的员工出现,可以解释一下这里的情况。”
我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说:“除了三具尸体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去吧。”
在福尔摩斯离开后的怪异寂静中,我开始思考自己该如何将这次越轨行为粉饰成虚构的冒险。韦斯特的工作性质给了我灵感,我想,倘若在其中添加一些绝密图纸的元素会如何?某个和军事有关的,对我们国家的安全至关重要的元素——比如说,某种新潜艇的专利方案——然后还得有个想要染指的敌军间谍。
删改事实,去除所有不属于日常的元素,好让它适合公众消遣,如此一来,这个故事便在我的心中成形。翻看《斯特兰德》杂志,或是美国的《科利尔周刊》,随随便便就能看到不少这类故事。我可能根本不会提到葛雷格森警探,而用雷斯垂德来取代他。每当我们要处理超自然问题时,总是会去找葛雷格森,因为他对此事之精通几乎与我们相当,然而他那缺乏想象力的同事却似乎更适合我此时正在编造的乏味故事。他们两人对此都不会介意。雷斯垂德很乐于接受他并未参与之事的功劳,葛雷格森则与他截然相反,不爱出风头,更乐意避开众人的瞩目。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思考其实毫无意义,因为我将不会再出版任何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故事。我的文学职业生涯已经中断,而我自己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才能复苏,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否能够复苏。
很快,福尔摩斯就回来了,跟着他的则是葛雷格森。这位苏格兰场的警官还带来了两名巡警,据他说,此二人的谨慎与体格都值得信赖。然而其中一人显然违背了这后一种品质,他一见到那些怪物便立刻换上一副反胃的表情,随后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糟糕的后果。
“老天,这些东西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这家伙擦擦嘴角说道。
“马戏团里的畸形怪物,从笼子里逃出来的,”葛雷格森快速而权威地回答,“现在打起精神来工作了,小伙子们。你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这位巡警定了定神,虽然脸色还有点儿发白,但也跟着同事,开始一起搬动食人怪。他们将尸首裹在黑色布料里,然后拖进等候在外的囚车里。
“泰晤士河会消灭所有证据,”葛雷格森说道,“现在正在涨潮。我的手下会把尸体扔进河里。潮水则会把它们带进海里去。”他以推测的视线扫视了我和福尔摩斯:“你俩看起来都像是需要好好睡几天。看来抓捕行动进行得挺愉快啊?”
“愉快至极。”我说。
“你们是怎么抓住这些怪物的?”
福尔摩斯解释了一番。
“啊,”葛雷格森说道,“医生,前两年你们处理危害达特姆尔的幽灵猎犬时,用的也是类似的方法,当时你俩都佩戴了某种护身符,对吧?”
我点了点头。“那个护身符是食尸邪教‘兰格’的魂印。那头猎犬被它吸引,我们也因此将它带到了在大格林盆沼泽设置的放逐之门前。”
“但那生物最终还是从你们手里逃脱了。”
“唉,没错,福尔摩斯和我也因此幸运地捡回了性命。”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幽灵猎犬追逐着我们横跨沼泽时发出的嚎叫。我也永远忘不了自己绊倒在草地上时,那浑身如月亮一般散发出微光的猎犬向我猛扑过来的情景。它的爪子虽然不是实体,但抓一下就能挖出一大块人类的灵魂,它的尖牙则能剥夺人类的五感;要不是福尔摩斯急中生智,我如今可能就是一个满嘴疯话、失去了神智的废人。他冲到我和这野兽之间,挥舞一块以绿色皂石制成、雕刻着古老符号的圆形石块救了我。猎犬被这个守护字符逼退,调转方向,退入迷雾,直到空气中只剩下一个炽热发光的猎犬轮廓,而后又变成一团鬼火,闪动着,最终消失。
“那次确实千钧一发,”福尔摩斯说道,“那个生物至今依然在沼泽上作祟,对任何不幸或不慎踏入它的领地的人而言都很危险,但还得再等五年,群星才会各归其位,列成直线,从而让放逐之门在那片乡间再度开启。我很难说自己期待与它重逢。”
“我也是。”我说道。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葛雷格森说道,“每个人能够承受的事物都是有限的。老实说,每天面对这样的工作,我简直不知道你俩是怎么做到的,帮你们善后已经够糟的了。我的白发比任何同龄人的都更多,我觉得这完全是因为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及华生医生打交道的关系。”
“唉,我们一起保守着一个可怕的秘密,”我说,“我们三人,外加福尔摩斯的兄长。这实在是个沉重的负担。”
葛雷格森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其他人这辈子都在梦游,只有我们是清醒的。甚至就连我的妻子也对此一无所知,我真的痛恨对她有所隐瞒。同样,也正因为我深爱妻子,才会更乐意让她始终不知情,这也是为了她的心智着想。不仅仅是滋扰这座城市及其周边的怪物们——它们已经够糟了,还有其他东西。‘诸神’。”
当他说出最后一个词时,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不确定。一方面,那些可怕而古老的存在蛰伏在宇宙边缘及这颗星球的深处,等待着属于它们的时刻,甚至准备崛起奴役人类,将它们称为“诸神”,似乎亵渎了上帝。但另一方面,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生物,又似乎很难给予它们其他的名称。
警官打了个寒噤。“文明不过是一层薄冰,不是吗?底下尽是冰冷的黑暗。然而大部分人都一无所知地溜着冰,几乎没有意识到脚下的冰层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坍塌。”
我们三个人之间交换了阴郁的视线,默许这一事实。自1880年圣诞节的事故开始,福尔摩斯、葛雷格森、麦考夫·福尔摩斯和我便结成了秘密的兄弟会,这些事我都已经记在《沙德维尔的暗影》中了。我们彼此约定,要保护这个世界的安全,使其免遭邪恶的恐怖和非尘世的威胁侵袭,在这十五年间,我们也一直致力于此,尽管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为此而付出了代价。就葛雷格森来说,要不是他得不断放下平常的案子,转去协助福尔摩斯办那些偏离了常规、他又无法告知同僚和上级的事件,他本该在警察阶层中升至更高的地位。在苏格兰场,他必须常常毫无解释地离开办公室,也因此而获得了靠不住的名声。
“既然我到这儿了,”他说,“那有件引起我注意的事也得让你们知道。”
“说吧。”福尔摩斯说道,他的语气没什么热情。倘若他也像我一样精疲力竭,那么此刻他的全部渴望应该就是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
“可能不是什么事,”葛雷格森说道,“但也可能并非如此。我跟贝特莱姆皇家医院的一名护工有个约定。我一开始是以警察的身份与他接触的,现在安排他替我看着,倘若有任何超出常规、确实复杂得难以解释的事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告知我。”
“相当有用的布置。”
“没错。昨天,麦克布赖德——那家伙的名字——送来一张纸条,告诉我说最近这精神病院里接收了一名新病人。他是几天前送来的,来的时候浑身赤裸。就在太阳升起后不久,一个农场工人在去工作的路上发现他在珀弗利特地区的某处游荡,神志不清,无所适从。他满身是抓伤和挫伤,以及一些情况更加严重的旧伤疤。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调查也做了,但没人知道他是谁,他本人对此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一开始他有紧张性精神障碍的症状,最近有了清醒的迹象,但根据麦克布赖德所说,此人开口时,说出来的都是些根本无法理解的胡话。”
“目前为止还挺平常的。”
“没错,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他在病房的墙壁和地板上涂画得到处都是,图形、象形文字之类。麦克布赖德和其他一些人觉得那是一种外国字母表里的文字,但如果真是这样,没人知道那到底是哪种语言。这些字母上方有水平的横线,有点儿像梵文,但一个在那家医院工作的印度混血儿医生表示,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梵文。”
我瞄向福尔摩斯,他也看向我。
葛雷格森看着我们的表情,说道:“是的。我想我挑起你们的兴趣了。正如我所说,可能没什么事。除非……”
“感谢你提供的信息,警探,”福尔摩斯说道,“也感谢你今早提供的帮助。”
警探用手指碰了碰圆顶礼帽的帽檐。“我们做自己能做的事,福尔摩斯先生。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