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于《倚天屠龙记》
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
——李峤
明教潜流
一
熟悉《倚天屠龙记》结尾的就知道,张无忌退位之后,明教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整个光明顶的领导集团很快倒台,朱元璋等地方上的大区域老总上了位,掌控了明教。金庸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杨逍“年老德薄”,万万不能再和朱元璋相争。
一直以来都有不少读者问,杨逍怎么就“年老德薄”了?堂堂光明左使,武功、资历均高,怎么会不能和朱元璋等一帮人相争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涉及明教长期隐伏着的一个重大危机,或者说是一股暗中的潜流。教主张无忌没能很好地处理这个危机。或许他也注意到了,但没来得及开展工作就退了,给明教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且说当初,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时候,各派来势汹汹,倚天长剑飞寒铓,明教几乎只有五行旗与之血战。你仅从六大派之间的谈话就可知端倪,能看得出五行旗抵抗之烈、奋战之勇:
殷梨亭道:“曾和魔教的木、火两旗交战三次……七师弟莫声谷受了一点伤。”
“江西鄱阳帮全军覆没,是给魔教巨木旗歼灭的。”
“敌方是锐金、洪水、烈火三旗……我方三派会斗敌方三旗。”
当时,哪怕说是五行旗一个部门抵挡六大门派也不为过。明教四分五裂,已如一盘散沙,只有五行旗保存了完整的建制,还有较强的战斗力,在独撑大局。这一役五行旗也是牺牲最惨重的,尤其锐金旗,几遭全歼,伤重残疾者无算,掌旗使庄铮壮烈战死,被倚天剑断首。副掌旗使吴劲草被擒,遭敌人断臂。如果不是张无忌相救,锐金一旗的番号都可以销了。
这些弟兄甘愿护教牺牲,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可问题是教中的那些更高层呢?光明二使、四大法王、五散人在干吗?光明顶之役明教怎么输的?何以一败涂地,落到要上天降下一个张无忌来拯救的地步?
二
事实上,就在五行旗于前线奋力抗敌之时,堂堂光明左使杨逍、法王韦一笑、五散人等几个高层,正在后方老营里内讧。内讧什么呢?争教主!
前线每一分钟都在流血,这几个浑蛋却在后方争教主,还打了起来,你一记寒冰绵掌,我一招乾坤挪移,打得好不热闹,乃至被一个少林和尚圆真溜进来摸了炮楼,七大首脑一股遭擒,整个指挥中枢全部被端。“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西天”,讽刺不讽刺?倘若你是前线五行旗将士,会作何感想?
除了内讧被擒的这七人外,高层里其余那些人呢?
杨逍之下排名第一的是光明右使范遥。此人在关键时刻踪影全无,究其原因,原来是情海生波,追求女同事而不得,痛苦了,毁容了,投靠朝廷去了。后来他给出的解释是去“盯成昆”,可是你盯的成昆呢?成昆来独指灭了你家明教老巢了,范右使你盯的人呢?
再看四法王。排第一的龙王,为了嫁人,叛教了。事发时她虽到了光明顶,却畏敌避战,逡巡不前。排第二的殷天正闹分裂了,自创了一个天鹰教,此次虽然也带队来援,却屡屡游而不击,一度坐视五行旗被屠。排第三的谢逊失心疯了,携屠龙刀远遁海外,再无音信。排第四的蝠王之前已说了,内讧去了。
以上就是光明顶高层的群像,纠缠于男女关系的,别有私心的,发疯发癫的,拉稀跑路的,尽皆不堪至极。
公允地说,鹰王殷天正父子后来倒是出力作战了,也拼到透支,但这样是否就能赢回明教底层的人心?有这样一幕:五行旗被六大派围攻,殷天正的天鹰教却在旁边观战,不肯援手。他们“行列整齐”,粮秣充足,却“始终按兵不动”。
何以如此呢?书上说了:若敌人把五行旗杀光了,天鹰教反而会暗暗欢喜。事实上这一役锐金旗果然几乎被全歼,掌旗使战死,天鹰教该当大乐。试问五行旗弟兄们会作何感想?你若是参加了这一战的锐金旗人,当倚天剑肆虐横行之时,你是否会对苍天、对明尊泣血控诉:我们的法王在哪里?我们的光明使者在哪里?我们的高层在哪里?
有一个标志性的细节,许多读者未曾注意:待到后来张无忌出战六大派,向明教中人借兵刃使用的时候,居然殷天正还拿出一柄“白虹剑”,周颠还摸出一把雕刻精美的宝刀,都是完好无损。这真正好笑了,大伙儿马上都要引颈就戮了,连绝命歌都唱了,上层首脑居然还有完好无损的宝刀宝剑藏品。怎么不早拿出来和倚天剑拼了呢?
所谓明教的重大隐患,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这里埋下的。在战士们的眼里,光明顶高层失行败德,几乎烂透。
三
幸而天不亡明教,张无忌出手击退六大派,成为教主。这时正是整肃乾坤、赏功罚过的关键时机。
左使、蝠王、周颠玩忽职守,带头内讧,当严厉惩戒;右使、龙王、狮王不赴教难,应公开免官褫职;鹰王有过有功,可以留职温慰;五行旗血战不屈,牺牲巨大,居功至伟,锐金旗吴劲草等都应该大力奖掖,提拔重用,旗下众弟兄都应论功行赏,厚加抚慰。
可是这件关键大事,明教却没有做。新教主一立,鞭炮一放,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中,这事就再无人提了,被有意回避了。从此高层还是那些高层,使者还是那些使者,法王还是那些法王,一个人事变动都没有,勋旧们照样呼呼喝喝、耀武扬威。
甚至于,他们拥立张无忌有功,地位反而更稳固了。杨逍自命为岳父,殷天正成了教主外公,殷野王成了教主舅舅,狮王成了教主义父,龙王多了小昭这根通天热线,就连彭莹玉、说不得等也成了教主故人,你是皇亲我是国戚,荣被华衮,气焰更加嚣张。试问,五行旗的兄弟们又会怎么看呢?
其实,多年以来明教的人事制度就是对五行旗不公的。他们干活有份,提拔无望,上面的法王许多都是空降的和外来的,不是从五行旗里出的。比如龙王就是波斯总部空降的,狮王是什么劳什子“混元门”的,乃是外人。
过去就欺负老实人,眼下立了新教主,还是继续欺负老实人。位子轮不到五行旗,可明教一旦要打硬仗、啃硬骨头的时候,还是只能依靠五行旗。明教之后为了“救谢逊”,到少林寺去耀武扬威,杨逍是靠哪支队伍在天下群雄面前展示实力、撑场面的?还是五行旗:
杨逍……左手一挥,一个白衣童子双手奉上一个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满了十余面五色小旗。
这是什么?五行旗。其现场演练的效果如何?是业务精良,震惊敌胆:
这一来,明教五行旗大显神威,小加操演,旁观群雄无不骇然失色。
再后来,元兵围困少室山,靠谁打仗?仍然是五行旗:
张无忌道:“锐金、洪水两旗,先挡头阵。……”
五行旗兄弟又不是没脑子,提拔没有我们份,怎么冲锋打仗拼命又靠我们了?杨左使,请问你嫡系的“天地风雷”四门呢?怎么不派他们来?
顺带说说这个所谓的“天地风雷”四门,养着大量闲人,占着大量编制,可从头到尾就没见发挥什么关键作用。杨逍的机关平日就靠几个贴身童子跑来跑去,就这么几个小孩,每天值值班、打打电话,搞一点简报,维持日常运转。也不知道那“天地风雷”四门里的人平时都在忙些啥,是否都是用来安插些领导们的大娘子、小娘子的,不然怎么毫无业务能力,没有半点作用?
四
再讲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怕是更加严峻。六大门派为何要来围攻光明顶?何以明教得罪了整个武林?归根结底还是明教名声不好,有人为非作歹,招致众怒。那么究竟是谁在为非作歹?五散人中的“说不得”曾经说过一番话,揭示了根本:
本教教众之中……滥杀无辜者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于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那么请问是谁滥杀无辜?谁奸淫掳掠?至少读者所能知道的,是杨逍奸淫,殷天正掳掠,谢逊滥杀无辜,韦一笑吸血。这样的回答应该是没有违背说不得的本意。事实上杨逍听了说不得的话后立刻问:你是在讲我吗?说不得当场反诘:谁干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明教的恶名,不说全部,至少有相当大一部分恰恰是缘于这些高层胡作非为。你们胡搞瞎搞引来了外敌,却要包括五行旗在内的众兄弟流血牺牲。换作是你,你服吗?想得通吗?
光明顶潜流,一言以蔽之,就是高层不德、人浮于事、行止败坏,而一线五行旗等业务部门长期被压制,牺牲惨重,却又晋升无路,愤懑而失望。有张无忌在,凭着威望高、武功高,为人宽厚,矛盾暂时被压制了下来。但这样大的暗流早晚要爆发的。
张无忌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个隐患呢?我想大概也是有所察觉的。他也在着手调整。后期他就颇为重用锐金旗吴劲草,此人正是五行旗山头的代表。
后来少室山大战,在天下群雄面前,张无忌调度全军,特意重用吴劲草,让他当总军法官,监督全军。这个职务本来即便不是法王担纲,按惯例说也得是刑堂执法冷谦。但张无忌却破格点了吴劲草的将。
吴劲草也是非常振奋,寻思:“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
而且张无忌授予他的权柄极大,可以临阵执法,便宜行事,话说得清楚:“哪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外。”说杀谁就杀谁,连使者、法王也不例外。冷谦这个刑堂执法反而尴尬了。
这本是极大抬升了吴劲草个人的威信,也是大大地给了五行旗面子。在当时的明教高层里,吴劲草颇有冉冉升起之势。也恰好,当时上面空出来不少位子,四大法王空出三个,正是火线提拔人的机会。
可惜,张无忌有心用吴劲草,却没机会用吴劲草了。最佳的时间窗口已然错过,弟兄们没有再给他亡羊补牢的机会。不久,惊天权变发生,张无忌被人算计而倒台退位,明教从此变天。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总坛上那一帮老旧勋臣失势,被架空、清洗。
新上台的一帮人是什么人呢?是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一伙实力派。他们恰恰好是五行旗中人,朱元璋、徐达是洪水旗中弟子,常遇春则归巨木旗辖管。明教的变天,固然是地方实力派的胜利,但不也是五行旗压抑多年后的反扑吗?
这时候你就能理解为何说杨逍“年老德薄”了。弟兄们只要问一句“光明顶之战,我们流血牺牲之时,你这个左使在干吗”,便足以让杨逍哑口无言。这算不算“德薄”?
感慨之余,回首往事,昔日光明顶大战刚结束时,张无忌曾约法三章,什么和六大门派和好、什么迎回谢逊之类,好鸡毛蒜皮,好小哉相。
真正该约的三章应该是:全面反思明教二十余年内乱;全面反思光明顶之战;全面奖掖功臣,严惩失职败类。说什么迎回谢逊?一个失心疯滥杀无辜的法王,迎回他做甚呢?真正应该迎回的,难道不是兄弟们的心吗?
张三丰的孤独
“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张三丰喃喃说。
众徒弟沉默着,没人答话。只有年纪最大的徒弟宋远桥接了一句:哦哦,这真的是玄冥神掌啊?
这是一句质量不高的互动,但也只能这样了,因为百损道人是何方神圣,他们都不了然。张三丰的岁数太大了,活了太长的年纪,到这个时候已经一百岁了。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和事,旁人已然都不清楚,哪怕跟了他最久的徒弟也都不清楚。
老张及时打住了,没有再继续“百损道人”的话题。这种感觉,真的好孤独。
翻开《倚天屠龙记》,经常发现张三丰的这种孤独。在小说里,他从九十岁到一百岁,又到一百一十岁,成了仅存的史前巨兽,孤独感也就倍增。同时代的人走了,晚一代的人走了,慢慢地,连晚他两代的人都已成老朽。其他门派的掌门从他的同辈人,渐渐变成了他的下一辈人,又变成了下下辈人。
少林派的“四大神僧”,比他晚了足足两辈。峨嵋派的灭绝师太,惯常老气横秋,开口闭口自称“老尼”的,事实上也比他晚了整两辈。杜甫感慨说自己“访旧半为鬼”,杜甫才活多少岁数,写诗时不过四五十岁。而老张的故人早统统是鬼了。
所以,张三丰每每说话、想事的时候,所提到的那些人物,都像是久远的史前怪物:
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
说这话的时候,郭襄已经去世差不多半个世纪了。
(我)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师觉远大师、大侠郭靖等寥寥数人,才有这等修为……
说这话的时候,觉远大师已经去世接近一个世纪了。但是他又怎么能不说这些人呢?那都是他少年、青年时活生生的记忆。
武林中人和他聊天,往往说不上几句,很快就会把天聊死。一般都是:“张真人,久仰清名,幸何如之!”他则回答“哪里哪里,不敢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没法再往下聊。人生记忆少说差了五十年,聊什么呢?
就连殷天正这样的老资格,而且是儿女姻亲,见到了老张都觉得没法聊。大家感受一下: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
殷天正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然后双方便陷入沉默,天已聊死。我四十岁拿“真武剑”横扫江湖的时候,你还在玩溜溜球,咋聊?
但也正因为这样,便更要说一句:张三丰真是一个识趣、有爱的老人。人上了年纪,就爱滔滔不绝地回忆旧事,尤其是过去有一点成绩的,便更喜欢缅怀激情燃烧的岁月,每天讲八遍都不嫌烦的。张三丰却没有。
他是震古烁今的宗师,是一条真正的大鱼。以他的成就,完全有资格讲讲自己“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的,但即使是这样的话他也从来不讲。小说里,他从来不絮絮叨叨给后辈人讲陈年旧事,当年郭靖如何如何,杨过又如何如何。偶尔无意中提到“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之类,后辈们不问,他也就不多啰唆。
他很注意照顾别人的感受,但越是这样也就越孤独。你看书上,他会半夜起来写写字,“武林至尊,宝刀屠龙”,自己向自己倾诉。他经常闭关,号称不再见客,但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主动开口:呀,哪位少林高僧来看我啦?给人感觉是很缺朋友。
有一个好玩的细节,他做寿时,听说崆峒五老来看他,就立刻亲自迎出去。旁人都觉得张三丰礼重了,“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大家均以为张三丰这是“谦冲”。
其实这真的完全是因为谦冲吗?有没有一点老头遇见老头,像《红楼梦》里的老贾母欢迎刘姥姥一样,终于有了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儿”的欣喜呢?
看《倚天屠龙记》,总是有些心疼张三丰。他在武学上太孤独,没有人可以聊天,可以分享,那也罢了,可他在岁月上也那么孤独,没有人可以分享了。时间的洪流早已经带走了他所有同伴,他已经失去了和人共话当年、缅怀青春的可能。
可他还是那么知人情,那么有趣。他虽然做不到像周伯通那样彻底变成老小孩,直接和郭靖拜把子,但他也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可爱、有趣、不招人烦的老人。金庸也很眷爱他,总写他弟子环绕,热热闹闹,大概是金庸也不忍心,已经夺走了郭襄,再不忍心让他太过孤独。
你的风陵渡,我的铁罗汉
郭襄和张三丰在少林相遇那一年,一个十八,一个十六,都是青春懵懂的年纪。当时张三丰正在少林寺当临时工,做学徒。忽然郭襄来了,是来找杨过的。她穿着淡黄的衣衫,骑着青毛驴,皓齿明眸,像是个松树间的秀丽精灵。
在寺里,她没有打听到杨过的消息,小眼神里的忧伤不免又多了一层。
郭二小姐的身份何等高贵,离开的时候,还有寺里的领导在旁陪同。小临时工张三丰默默地跟在后面,书上说,他不敢和她并肩,却一直跟着,宽阔的少室山道上,他们总是隔着五六步远。
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一声:“是!”
郭襄从怀里摸出一对小小的铁罗汉。那是一个小玩具,上了发条后就可以打一套最简单的少林拳。然后,她展颜一笑,把铁罗汉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玩。
她上了青驴,飘然去了,只剩小三丰握着罗汉站在那里。山道上投射着他长长的影子。他明白:对方只当我是小朋友。
几天后,他的人生遭遇了一场大变。
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这小厮拿下了。
随着寺中首脑一声断喝,十八罗汉同时抢出,向这个少年扑来。不过是由于从玩具铁罗汉上学了几招拳法,一些老同志就震怒了,上纲上线,冤枉他偷学武功,要把他挑筋断脉。
天旋地转之中,他冲杀了出去,那对铁罗汉一直揣在怀里。
追杀声渐远,世界渐渐宁定了下来。荒野之中,他最后一次和郭襄分别。少女打量着走投无路的他,说他可怜,让他去襄阳找自己父母投托安身。
临走时,郭襄留下一句话:“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这很像是数年前,杨过最后一次和她告别时的情景,也是留下了几乎相同的一句话:“咱们就此别过。”
从头到尾,她心里只有杨过,从没有注意到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张三丰。那时这两个男人天差地远,无法比较。杨过正是人生鼎盛时期,名满江湖,一句话传下来,五湖四海的豪杰都凛遵号令。而那时的张三丰不过是个小小少年,瘦骨棱棱,刚被少林寺开除,所会的武功也只有一套最简单的少林拳。
接下来呢?去襄阳吗?去她父母手下谋生计吗?去了,也许就有安稳饭吃,就有上乘武功学,就没人再敢欺负自己了,而且还能再见到她。可是张三丰莫名地不愿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一生托庇于人?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会有所成就吗?如果庸庸碌碌,就算天天见到她又怎样呢?
小张三丰都已经走到湖北境内了,可就在离襄阳只有二百里的武当山脚下停住了脚步。他没去找郭靖、黄蓉,而是怀揣着铁罗汉转身上了山,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发奋钻研武功。在那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作坊,挂上了块小小的牌子:“武当”。
就从这一刻起,武学历史的长河来了个急转弯。它偏离了旧路,开辟了一条全新的河道,浩荡奔流。
一百年。武当山上,孤灯长明,一门又一门神功绝学从张三丰手下诞生:梯云纵、震山掌、绵掌、神门十三剑、绕指柔剑、真武七截阵……每一门功夫创新出来,都把世人对武学的认识刷新了一遍:
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撤下了兵刃。
这是“神门十三剑”问世时的情景。
长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
这是绕指柔剑。
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正是武当派“绵掌”。
这是绵掌。
身躯微一转折,轻飘飘的落地……使上了这当世轻功最著名的“梯云纵”。
这是当世第一轻功梯云纵。
过去那个瘦弱的小三丰已成了一代宗师,他的成就,以及他所创新的武学都已不输给杨过了,甚至还有过之。郭襄对此知道吗?也许是知道的。但这个故事的结局仍没有改变:
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她和张三丰再也没有重逢。这是金庸借他的弟子俞莲舟之口告诉我们的,少室山一别,两人就再未见过面。
金庸故意安排了这样一段对话,让殷素素问:“……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她的丈夫张翠山笑斥:“你又来胡说八道了。”可出人意料地,一贯严肃古板的俞莲舟,居然认真回答了这个八卦问题:
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
十六岁那年遇到杨过之后,她的人生就此定格。她心里仍然只有风陵渡口,没有那对铁罗汉。我现扬名天下,你已青灯古佛,一切都变了,各自心里的人却一直没变。他于是做出了一个安排:武当弟子,永远不得与峨嵋弟子动手。
后来,在武当派创立一百年之际,张三丰忽然闭关。人们很不理解:难道武当的辉煌还不够吗?他还要证明什么呢?张三丰却觉得不够。他要“自开一派武学,与世间所传的各门武功全然不同”。
他闭关的地方,充满跨时代的现代简约风:板桌上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满灰尘。
这一闭关就是经年,直到有一天,“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当年那个青涩少年,如今已经须眉俱白。此刻,世间多了一套崭新的武功,叫作“太极拳”。
步入小院之后,张三丰做了一件事:从身边摸出一对铁罗汉来,交给了徒弟俞岱岩。漫长岁月里,他一直把铁罗汉带在身边,哪怕闭关的时候也是一样。终于,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放下了它。此刻他的语气平淡且温柔:
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
语毕,金庸写了十个字,“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那个小小的少年,如今终于走出门去了。从十六岁到四十岁,郭襄看破风陵渡,用了二十四年;而他放下铁罗汉,用了一百年。
而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武当七侠的派系斗争
一
武当七侠之斗争,一句话概括,就是一个有儿子的人和一群没儿子的人之间的斗争。
说到七侠之争,首先必须承认七侠的团结。这七个人总体关系是不错的,很有一点所谓“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的意思,这是大前提,所谓的“斗争”都是潜流。不能夸大七侠的矛盾,那绝不是金庸的本意,人家毕竟是武当派,不是星宿派,没有那么多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但话说回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派别,就有较劲。兄弟之间也是分亲疏的,是有派系和竞争的。特别是围绕着“谁当张三丰的接班人”这个最要紧的权力问题,七侠之间是有一股子暗涌的,个别时候还有点儿小微妙。
武当七侠的名字,按小说分别是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梨亭、莫声谷。每个人的名字都像一幅山水画。然而现实并不完全那么美丽。师父张三丰有个毛病不大好,就是拖拖拉拉不肯指定接班人。根据原著,他似乎到九十五岁前都没提这事,也不知道是因为恋权,还是对自己的身体太有信心。
历史无数次证明,接班人选的问题拖得越久,越不明确,大家就会越焦虑,越是心神不宁。七侠之间的暗涌就是这么来的。
分析一下七个弟兄的接班顺位。有两个人首先就可以被排除,就是老六殷梨亭和老七莫声谷。一方面是资历弱,这点不用多说了,他俩资历最浅,年纪最小,不够格。原著上说,两人的武功甚至都不是张三丰亲自教的,而是大师兄和二师兄代传的。张三丰压根就没带过他俩。这相当于在一个部门里,别的实习生都是大领导亲自带的,你却是由部门同事带的,和大领导完全不亲,竞争起来就明显吃亏。
除了资历外,另一方面原因是他俩的性格和能力都有比较大的缺陷,一个柔弱,一个莽撞,不适合接班掌位。莫声谷的性子冲动暴躁,不多说。殷梨亭则是“性子随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张”。随和倒也罢了,没主张这可要了亲命,做老大怎能没主张?殷梨亭甚至成名之后都可以当众哭鼻子的,而且是扔掉兵器掩面狂奔的那种,作为一个小师叔还挺可爱,可要做堂堂武当的老大就实在太脓包。
刨去了这两位,剩下几个人里接班概率最大、卡位最靠前的有三个人:老大、老二、老五,也就是宋远桥、俞莲舟、张翠山。他们共同构成了接班的第一梯队。
三个人各有各的优势。宋远桥不必多说了,他是大师兄,并且“为人端严”“威权甚大”,武功也高,是最有希望接班的。多年来他也都是理论上的储君。
老二俞莲舟紧紧咬住了宋远桥。对这个人可以多说几句,他的存在简直是宋远桥的不幸。他的武功压过了大师兄,在七侠之中第一,这一点可是非常加分。江湖门派中以武力为王,归根结底是拳头决定地位,由功夫第一的弟子接班是完全说得过去的,是有合法性的,大家也都容易服气。此外,俞莲舟的资历也够深,他是除大师兄之外仅有的有“代师传功”经历的,教过几个小师弟功夫,在小师弟们的面前也等于半个师父。
也幸亏宋、俞两人表面上关系还行,从没撕破脸。这是武当之福。否则以他俩的半斤八两、难分轩轾,如果各自拉帮结派,对立起来,甚至玩出一场“剑宗”“气宗”的路线斗争,那可够武当派喝一壶的。
二
除了老大、老二,在接班的第一梯队里还有一个老五——张翠山。老五凭什么这么靠前呢?原因很简单,师父最喜欢。你老大老二再优秀,架得住师父喜欢五阿哥吗?
自古以来,立长还是立爱就是一个大问题,多少厉害的君王在这个问题上首鼠两端,甚至闹得局面动荡、王朝倾覆。张三丰应该是多次流露出有立爱之意,宋大和俞二对此也是印象深刻。俞莲舟就曾专门对老五一家提起过这件事,特意问五弟妹:
你可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欢谁?
一会儿又问:
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
俞莲舟反复提这码子事时,语气固然是调侃的、轻松的、云淡风轻的,但细品起来,其念兹在兹、无时或忘也可见一斑。
有一个细节很有趣,俞莲舟和张翠山有一次互相恭维,彼此称赞。张翠山说二师兄武功第一,大家不及。俞莲舟则反过来说老五:“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
大家可能会觉得俞莲舟这句话是一句好话,俞莲舟自己大概也觉得这是一句好话。其实这话里仍然透着一丝言不由衷,甚至有一丝明褒暗贬。在体制内,尤其是在一个尚武成风的团体内,夸一个人有文才未必是好话,往往是明褒暗贬。
比如在机关单位里,一个人被说成“笔杆子”未必就好,言下之意有可能是你只会写稿子,格局和魄力不足,前途有限。又比如在部队里,夸一个人“是个秀才”,其实暗含意思可能是这人只会涂涂写写和舞文弄墨,不是将才。
俞莲舟如果是全心全意地钦服抬举老五,他大概会这么说:“眼下我武功虽然高一些,但练到了天花板,上不去了,成不了绝顶高手。你潜力比我大,以后成就会在我之上。”而不是说什么“文武全才”,总给人感觉是练功不专心,啥都会一点,但啥都是二把刀。
这些暂不细表。话说眼看师父喜爱五弟,老大和老二该采取什么措施呢?两人的路线完全不同。二哥的路线是亲热、拉拢,大哥的路线是疏远、防备。
老大对老五经常显得很苛刻,不甚尊重。举个例子,在武当山上,当着外人的面,宋远桥公然呵斥张翠山:
五弟,你怎地心胸这般狭窄?
这话说得颇重,很有点过头。何谓“心胸狭窄”?老五当时已是江湖成名人物,在外人面前,大师兄有必要这样措辞吗?就如同单位班子里,局长就算和副局长意见不统一,总也不至于当着外人的面公然说:“老张,你怎地心胸这般狭窄?”
接下来,宋远桥居然还对张翠山“喝道”:
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罢!
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敢再作声,只好退下。这完全是当众不尊重老五,甚至是有意无意折老五的面皮了。此举实在不妥。除非你是宋江,才可以当众喝李逵说:黑厮,且给我退下!——这是亲热,是当心腹人。但宋江若要这么当众喝吴用、喝公孙胜、喝武松,那就是极不妥当的了,是完全不给面子。
大哥有意无意地打压,二哥就反其道而行之,顺水推舟地拉拢。相比之下俞莲舟对老五就亲热得多。老五失踪十年后从冰火岛携家回归,都是二哥一路出力保护。二哥还和五弟的老婆孩子一家人主动拉近关系,非常热络。一个外冷内热、爱师弟的好二哥跃然于纸上。
而大哥呢?五弟失踪的十年间,他“中年发福”,倒是胖了。十年之后忽然听闻五弟回来,按说是天大的喜事,可他作为众人之长,表现却是最平淡的,既不下山迎接,也没安排一个师弟、徒弟之类来接,连让人带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待张翠山到得山上,众兄弟重逢之时,看看别的兄弟是什么态度?老四是一把将老五抱住,表示亲热。老六则是围着老五转,不肯分离。都是一派欢天喜地。而老大呢?中规中矩,礼数周到,却满满都是距离感。是老五先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远桥则是“谦恭有礼”“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
实在也太客套,太寡淡了,还不如后来张无忌和小道童清风、明月的见面亲热。
再来看另一处细节。武当几侠团聚之后,老五张翠山说出实情:老婆出身黑道,非良善之辈,手上有不少血债,请求各位师兄弟庇护。
老四当即附和,要求大哥支持。而面对老五这个最急切的诉求,大哥二哥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老大宋远桥是“一时踌躇难决”,不肯表态。旁边“俞莲舟却点了点头,道:‘不错!’”老大没发话呢,老二抢着说“不错”,就此拍了板。
武当七侠的基本形势大致就是:老大是一方,老二、老五是另一方。老四面貌不清,但亦示好老二和老五。而老六、老七太弱,不敢站队。
三
接着讲一个重大问题:张三丰的态度。他似乎对宋远桥并不太感冒。古代历史上,储君这种东西一旦“储”得久了,就好像鱼放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发臭,易遭嫌弃。老王对你会左右看不顺眼。原著里有不少细节都值得品味,能看出老王张三丰对老储君宋远桥的微妙态度。
有一次张三丰过九十岁生日,到处布置一新,点起了红烛,气氛极好。宋远桥主动上去套近乎,书上说他对张三丰“赔笑道”:
师父常教训我们要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
这可说是很奉承、很亲热了。面对储君的热情示好,张三丰是怎么回的呢?颇有点让人哭笑不得。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
嗯嗯,我八十岁生日那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
你说老张这啥意思?听着是褒奖和鼓励,但又总让人隐约觉得不对味儿。什么叫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呢?堂堂武当七侠之首,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宋大侠,做过多少善事义举,为何就单提他热情帮扶跳井寡妇?而且说是“一名女子”都不行,还要特意说明是寡妇?然后老张似还不过瘾,又加了一句:
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
然后,“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张真人当着五个师弟的面公然调侃洗涮大师兄,师弟们居然也“一齐笑了起来”。
那么,张三丰这是故意打压宋远桥吗?倒也不是,堂堂老真人何必花这样的小心思。这只能说是什么?三个字:不贴心。就像公司里,别的小同事一拍马屁领导就笑,你一拍马屁就总是弄得很尴尬,好像格格不入。就是这种感觉。
宋远桥还有一件事,乃是办得最冒失的,就是推出了儿子宋青书。
宋远桥即便不说大肆炒作、过度包装儿子,至少也是默许和纵容了儿子的高调和狂诞。作为武当第三代里的红人,宋青书在江湖上极其高调,身上光环极多,什么“玉面孟尝”“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一副佼佼者、接班人之势。在江湖中,类似所谓宋青书未来肯定要接班的声音一度甚嚣尘上。
来看一下当时江湖各大门派人士的普遍观感:
看来第三代武当掌门将由这位宋少侠接任。——峨嵋派灭绝师太、静玄
这位宋青书宋少侠……日后武当派的掌门,非他莫属。——丐帮陈友谅
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明教张无忌
外界人人都觉得宋青书铁定要接班了。造成这样一种江湖舆论,对宋远桥是非常不利的,显得极为唐突和冒失。自己都还没当稳皇太子呢,这就定了皇太孙了?
宋远桥这个多年的“储君”,原本一直当得很谨慎,赔着小心,平日里低调谦冲,静心修道,姿态很正,可偏偏在儿子的问题上犯了迷糊。大概是儿子的“优秀”让他昏了头,忘记了谦虚、低调,给了趋炎附势之人可乘之机。
你给了别人机会,别人就寻机而入,各种不负责任的阿谀之徒、别有用心的捧杀之辈蜂拥而至,给他宝贝儿子加上种种光环,戴上各种帽子,捧成“武当未来”“武当偶像”,甚至是“江湖的希望”“人类的曙光”。连你本人都不敢想的名堂这帮人都能给你想出来。
宋远桥有点忽略师父、师弟们的感受了。对师父来说,我看重你是一回事,你自己翘着尾巴自封接班人是另一回事。难道武当提前姓宋不姓张了?草创新王朝了?你司马懿啊?师弟们则会想:大师哥你可以啊,我们完全被你忽略了?接师父的班我们不敢指望,可是接你的班我们也统统没戏了,你要父传子家天下?
而且宋远桥就没想过,自己大肆吹捧儿子,可是一百岁的师父有儿子吗?师父最爱的五师弟有儿子吗?因为当时人人都以为张无忌已殁,“翠山无后”是三丰老人家心中一大痛。宋远桥何故连续戳老人家痛处?最后还有一点别忘了,二师弟俞莲舟有儿子吗?
整个武当派,宋远桥有儿子,而他所有的潜在竞争者几乎都没有儿子。他纵容炒作儿子,结果是把没儿子的一伙人都撩拨了。由于他的轻率,武当被他给无形中自动划分成了一个有儿子的人和一群没儿子的人。
武当几侠对宋青书的态度很是复杂。在宋青书风光得势的时候,武当几侠对他客客气气,叫他“青书侄儿”。但他一旦有了把柄落在人手上,师叔们下手时却莫名地狠辣无情。
小宋偷窥峨嵋女生宿舍,被七师叔莫声谷发现。莫声谷居然一路追杀。其实偷窥而已,外界又不知道,能是多大的罪呢?比五弟妹屠杀龙门镖局满门还严重吗?五弟妹大家尚且能庇护下来,宋青书这点子事完全可以内部处理一下,至多打一顿、关个禁闭就完了,再严格的话记个大过也行,何至于要杀?
即便像少林派那样讲清规戒律的,虚竹连犯了淫戒、荤戒、酒戒的大套餐,也就是打板子开除而已,武当派的弟子何以偷窥一下就揪住不放,要打要杀?是否有对宋青书平时张扬跋扈的怨念在内呢?
最后,少林屠狮大会上,俞莲舟一记“双风贯耳”,使出十成功力,打得宋青书头骨片片碎裂,重伤倒地,结束了这一场恩怨。下手狠可以理解,这小子有弑叔大罪。可是俞莲舟对宋青书只见嫌恶和憎恨,没见说过一句惋惜、痛惜的话,“青书可惜了”这样的话半句也没说过。阴暗一点去揣测的话,当年宋太宗面对哥哥的儿子赵德昭,大概也很想来这么一记“双风贯耳”吧。
四
当然,不论宋远桥如何失误,他还是波澜不惊地接了班,当了一段时间掌门。有些读者认为他没有正式上位,事实上他上位了。张三丰称他“掌门弟子”,这便是上位了。这个称谓和“掌门师兄”“掌门师叔”一样,非掌门是不能用的。
之前说了宋远桥这么多失误之处,怎么又顺利接班了呢?大概是因为武当派奉行的是平和、平稳的内政风格,不喜欢大翻烧饼,搞大起大落。老五早死了,宋远桥又实在没什么公开硬伤。储君多年,也兢兢业业监国了多年,接班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等到他的孽子东窗事发,一切就变了,臭掉的鱼终究要被端下桌。
终于,一个深夜,已遭人打残、缠得如同木乃伊般的孽徒宋青书被悄然抬上武当,送到张三丰面前,接受最终审判。宋远桥也第二次当众上演负疚自杀,第一次是割脖子,这第二次是刺肚子,也顺理成章被旁人救下。一切流程走完,老人家张三丰亲自出手,毙掉宋青书,革宋远桥掌门,由俞莲舟接任。对宋远桥的安排是让他去“精研太极拳”,专心搞研究,“掌门的俗务,不必再管了”。
这一夜,所有人大概都长出了一口气,估计就连悲伤中的宋远桥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多年累积的威信被坑爹儿子给败掉了,这个不尴不尬的名义总经理早已没什么当头。就这样吧,一切尘埃落定,也挺好。
下来之后再看兄弟,看俞莲舟,看张松溪,反而觉得格外亲切。原来我们之间一直是很友爱的。一个人离开权力时,才能吐出一口释然的烟圈,体会到贤者时刻的通透。上去似登远桥,离开如乘莲舟,一上一下之间,错失了多少人生的翠山。下来,其实远比想象中的轻松。
俞莲舟的魔头潜质
在《红楼梦》里,作者曾专门用了一大段话,来说人的正邪之分。书上说,“大仁”的人,应运而生,比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修治天下。“大恶”的人则应劫而生,比如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扰乱天下。
如果按照这个黑白熊猫理论,我觉得还有一种人,既应运,也应劫,有大仁和大恶的双重体质,他们有可能修治天下,也有可能扰乱天下。他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全靠后天发育。武当俞二就是这样一个人,是一个有大魔头潜质的人。
俞二是正派大侠,为人做事,几无瑕疵。他在白道的阵营里显得特别“压秤”。因为有他这样的人在,你才会觉得和人才辈出的邪派阵营比起来,正派的一边没有显得特别弱。如果正派都是张翠山这样行事犹豫、好糊弄的,或者都是空闻、空性这样没主意的,早被邪派给灭了。正因为有俞莲舟这样的狠角色在,你才觉得正邪两大阵营有的打。
俞莲舟很有威严。昆仑派的同道见他“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电闪”,都要“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心想咱掌门人的目光都没这么厉害。他的武功为武当七侠第一,更兼心机深沉,江湖经验极丰富。此人几乎没有弱点,智、谋、勇、断样样全能,连水性都很好。除非你用超高的武力碾压他,例如正面猝然撞上阳顶天,或是至少撞上玄冥二老之类,否则要让他吃亏可没那么容易。
殷素素和他一起同行,亲眼见证了他的本事,没几天就深自钦佩,感叹“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不几日,这种佩服又迅速升级,变成了“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殷素素是何等人?乃是黑道大帮会天鹰教的公主,父亲和大哥都是顶级狠角色,什么厉害人物没见过?能让她敬服得“五体投地”,岂是一般人。
俞二最终能成长为正派大侠,可说是武林的幸运,那是张三丰从小熏陶教育的结果。他其实是一个很有魔头潜质的人,一旦发育得不好,扰乱天下也是有可能的。
比方说他的性格。这个人的情感非常细腻丰富,但又极度内向和压抑。这种性格其实蛮有风险的,走到极端搞不好就变疯魔。
五弟张翠山失踪了,他暗中“伤心欲狂,面子上却是忽忽行若无事”,这很有隐患。既然已经伤心欲狂了,本该发泄出来才对,换了老六可能便会哭出来,倘若是老七便会冲出去打人,可是俞莲舟却硬憋着,做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一切创痛都在肚子里。再兼无妻无子,每天回屋,关上了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心事。
假如他感情不那么丰富,只是个粗线条、一根筋的人,那倒也罢了。可是俞莲舟偏偏又内心细腻,极重情义。一旦痛失挚友,遇到情感上的强烈刺激,就可能走极端,变扭曲,成了另一个人。有很多大魔头都是这样瞬间黑化来的。
性格之外,再看他的气质和行事方法。他办事果决明快,够硬够狠,说一不二,这都是魔头的素质。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曾经私下议论教主张无忌:武功既高,为人又极仁义,只是有点婆婆妈妈,未免美中不足。那么放眼江湖,谁是武功既高、为人仁义,又绝不婆婆妈妈呢?就是俞莲舟。
俞莲舟是个能同时折服黑白二道的人。想象一下,如果大师兄宋远桥扭曲了,黑化了,去混黑帮,可能是没有太多人归附的,因为大家实在尿不到一壶。但俞莲舟如果黑化了,搞不好会应者云集、群黑毕至。他的冷、傲、酷都有吸引和折服黑道中人的魅力,殷素素对他的五体投地就是证明。
更何况这个人还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像大师兄、六师弟那样,或家有爱子,或心系爱妻,俞莲舟一旦扭曲起来可谓无所顾忌。就如同《天龙八部》里的萧远山,老婆死了,孩子失了,他就毫无顾忌地蜕变成魔,大开杀戒了。
俞莲舟身上这种“邪”的潜质,其实偶尔也有显现。他自己原创的武功“虎爪绝户手”,听着就不像正派武功,而像是邪派武功,招招插人腰肋,中了就断子绝孙。张三丰看到这一路武功之后,反应特别耐人寻味,只是点了点头,不加可否。几个月后,张三丰才正式对他训诫谈话,语重心长:这门武功固然厉害,但也忒阴损,“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
听这意思,就是说这武功不光明正大,有邪气。俞莲舟是什么反应呢?是这样的:
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心中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为什么会直冒冷汗?因为他自感武功有邪气,一路搞下去,搞出九阴白骨爪一类也不是没可能。
除了邪气,俞莲舟骨子里还藏着暴力的一面。偶尔金刚怒目一下,杀神附体,还是蛮吓人的。侄儿宋青书反叛,害了七叔莫声谷,武当上上下下都义愤填膺,高喊清理门户,但出手的却是俞莲舟。
“今日替七弟报仇!”两臂一合,一招“双风贯耳”,双拳击在他的左右两耳。这一招绵劲中蓄,宋青书立时头骨碎裂。
一声大喊,双拳爆头,看得人头皮发麻。金庸没把这一段安排给张松溪,安排给殷梨亭,而是安排给了俞莲舟,说到底就是符合他的气质。
应该庆幸,这样一个孩子,本来是有无数可能性的,但是成长路上有张三丰这样的灯塔指引航道,他的正直、友善的一面才被源源不绝激发出来,占据了主导,邪气才不能滋长了。他叫张三丰的“恩师”两个字,实在有不一般的分量。
这样的人是只能为友,不能为敌的。殷素素多聪明,和他为友,“二伯二伯”地叫,就一直被他袒护、照拂,甚至是包庇。宋青书就缺心眼了,本来有这样一个靠山老叔,却非要和他作对。孩子你惹他干啥?
朱九真和殷素素:生于豪门的两种活法
朱九真和殷素素,这两个女生放在一起比较,会很有意思。或许有人会说不靠谱吧,朱九真和殷素素这俩女人有什么好比?连辈分都不一样。我却认为还真的可以比。
朱九真何许人也?她是张无忌的初恋对象,“雪岭双姝”之一,曾经把小张骗得神魂颠倒。她和殷素素的家世出身其实很有些相似,都是武林豪强家的小姐,而且都偏近黑道。殷素素的父亲白眉鹰王,是黑道大团体天鹰教的创始人。朱九真的父亲也是武林勋旧世家,出身于假白道、真黑道的“朱武连环庄”,虽然在武功上没落了,可毕竟也是当年一灯大师的正宗嫡传。作为昆仑山一霸,她家在方圆百十里内呼风唤雨,想杀哪个杀哪个。
这两个女孩子都是小公主般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早就习惯了财务自由、众星捧月。而且她们两个也都长得很好看,也都很机灵,会骗人。一般来说,生长环境优越的孩子,发展的机会也就多,人生的可能性就会比较多。朱九真和殷素素的人生打开方式就很不一样。她们从很相似的起点出发,却画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生命轨迹。
先说朱九真。她也学武。作为武林中人和江湖儿女,她倒是也跟着老爸练了一些功夫,日常也总把什么“掌力”“一阳指”“兰花拂穴手”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她是一个假的江湖人,关起门来,她过的其实是大小姐的日子。她住在奢靡的豪宅里,使用着大批的丫鬟仆从,用素馨花来熏衣服,穿着打扮也极其奢华,今天是“纯白狐裘”,明天是“猩红貂裘”,完全是大观园里林黛玉、薛宝钗的既视感。
她倒也有那么一丁点儿江湖豪情,甚至还颇有一点嗜血。比如煞有介事地养了一大堆恶狗,取名叫什么“征东将军”“车骑将军”等等,训狗的地方叫“灵獒营”,她本人拿着鞭子,今天打这只狗,明天打那只狗,威风八面,像是这三十多只狗的女王。
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江湖过家家的游戏。她的狗也就能出去咬咬山里的猴子或者附近的良民,和真实的江湖完全没关系,不过是女主人要宣泄一些过剩的精力,满足一下对江湖的意淫和想象而已。
她也没有什么野心,就像一些骄纵的富家女一样,只是爱耍威风,却不是真的爱权力。如果你真的分派一个门派来给她管,她估计管不了几天就会很快地厌烦。在这一点上她有点像是低配版的郭芙。
家里的七八十个用人、“连绵里许”的豪华大房子,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对此表面上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十分满足。对于外面那个真正的风戈霜剑、刀头舐血的江湖,她没什么实际接触,也没有任何兴趣。她对父亲的事业也同样没什么兴趣,只要老爹别来管她的狗、她的时装、她闺阁里的一切玩意儿就好。
这就是所谓“朱九真型”的人生选择。她们的人生是属于向内打开的,世界很小,特别沉迷于小圈子里的优越感。
百无聊赖之时,她们偶尔对外界也会有一点好奇,也想出去折腾点什么事。她们会把这种好奇误认为是自己的潜力,从而高估自己。比如深信自己一旦出手,就可以管好老爸的企业,成为纵横捭阖的女强人之类。但事实是,大概除了一些星座知识之外,她们真的没有什么特长。
和朱九真比,殷素素正好相反。她的人生不是向内打开的,而是向外打开的。类似朱九真那样的小姐生活是不能满足她的。如果把殷素素关在一座豪宅里,整天只能和八九十个仆人打交道,她会疯的。只有真正的险恶江湖才能让她好奇和兴奋。
她是真的有野心,真的贪恋权力。她深度介入了父亲的事业。父亲是天鹰教教主,她则是紫微堂堂主,这个职务在教中排名非常高,是理论上的三把手,是真的有权。
殷素素不屑于养几十条狗来过家家。她手下管的都是真的黑帮悍匪、江洋大盗,一个个杀人如麻。比如常金鹏,比如白龟寿,大江之上说毁船就毁船,说伤人就伤人,没一个省油的灯。但她管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并且游刃有余。
朱九真所看重的那种小圈子里的优越感,比如当派对场上的明星、当姑娘圈里的女王、当亲戚眼中的公主、当表哥心里的甜心等,对殷素素来说毫无意义。她要攻城略地,纵横四海。她玩的都是大的,例如抢夺屠龙刀,例如主持“扬刀立威”大会。在那场大会上,她是天鹰教在前方的最高总指挥。
和朱九真相比,殷素素的世界要大很多倍,像是水塘和江海的区别。如果放到今天的体制内,你会感到殷素素可以当一个部门的一把手,而朱九真你会觉得让她管打印机都不放心。
在感情问题上,两个人的不同也很明显。朱九真的世界小,什么都是在小圈子里玩,包括爱情。她在身边找男人,看上了表哥卫璧。这个表哥很平庸,但她识别不出来。反正身边的小水塘里就这么一条锦鲤。
每年正月,她就巴巴等着表哥来拜年,好借机向他展示魅力,制造一些亲密的小接触。她还和表哥的师妹争风吃醋,把三人小剧情玩得不亦乐乎,活像是两只小狗在争一碟狗粮。
殷素素的感情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式。家门口的狗粮满足不了她。她的世界更大,所以她的爱情也发生在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像是开着轮船捕鲸。
她完全由自己掌舵,自己判断航向,不怕遥远,不惧大风大浪。无数的卫璧都对她献过殷勤,她都一路无视,直接碾过,直到相中了张翠山,然后才用尽力气,孤注一掷,把自己全身心像鱼叉一样投出去。
这两个女孩,哪一个的选择是正确的?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朱九真选择这样活是她的权利。很多人拼命赚钱,积累财富,就是为了让儿女能像朱九真一样生活,待在一个简单快乐的小圈子里,不事劳动,停止思考,养一堆叫“征东将军”的狗,享受着周围人的恭维和奉承,假装自己很优秀。
而殷素素要那样活,也是她的选择。和朱九真比,她生命的质量、层次当然都要高得多,活得远为精彩绚烂,仿佛是一场奇幻漂流,见到了多得多的风景。可她付出的也更多。作为代价,她经历了比朱九真多得多的惊涛骇浪,承受了更多的大起大落、忧惧悲伤。而且她的结局也并没有更好。
总而言之,人活的就是一个选择。你选择什么样的生命模式,就体验什么样的人生,也付出相应的代价。最终两个女孩子的人生都很短暂,殷素素自尽了,朱九真被刺死了。她俩最后一个留下了遗言,一个没有留下片言只语。但至少,都没有提到后悔。姑且认为,她们都没有后悔。
俞莲舟和殷素素:不动声色的友谊
男女之间是否有纯真的友谊,这已经是初级情感沙龙里的必备问题,据说每个人都难免会被问到几遍。我觉得还是有的,既然同性之间都可以有爱情,那么异性之间为什么没有友谊?
金庸小说里对男女之间的友谊着墨不多,但偶尔也有闲笔会写到。比如黄蓉和朱子柳、周伯通和小龙女,他们的友谊都十足纯真。你要说他们谁企图扑倒谁,谁对谁有过非分之想,金庸迷们决不答应。对于黄蓉来说,和朱子柳互相揶揄几句“隰有苌楚”“羊牛下括”,然后郭靖在旁傻笑:“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这段经历肯定十足愉悦和温暖,甚至是她人生中最美好愉快的记忆之一。
然而,金书里另有一对男女,他们之间的友谊常常被人忽略。他们就是《倚天屠龙记》里的俞莲舟和殷素素。
俞莲舟和殷素素这两个人,本来完全不是一类。他们除了名义上的“俞二伯”和“五弟妹”外,两人全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相近的材料。俞莲舟乃是名门正派中最端方严肃的人物,无妻无女,不怒自威,小一辈的好像都怕他,连武当派的准接班人宋青书平时都“最怕这位俞二叔”。而殷素素作为恶名昭著的天鹰教第三号人物紫薇堂堂主,说她是妖女都轻了,简直该说是魔头。
这两人一正一邪,一冷一热,一个严肃自律,一个任性妄为,本该死都不会有交集。事实上两人从刚一见面就互相严重看不惯。所以有读者可能不服气:我把《倚天屠龙记》读了十遍,也没看出来他们有什么友谊。但我却要告诉你,这是有的。
比如,俞莲舟几乎是江湖上唯一记住了殷素素、怀念着殷素素的人。
殷素素所在的江湖,是一个健忘的江湖。她活着的时候,年轻剑客们为她争风吃醋、打架拼命,如昆仑派的高则成、蒋涛。而她一旦死了,就像彗星入海,没了声音,也没了影子。
人们好像忽然忘了她这个人。除了儿子张无忌,谁也不记得她,谁也不提起她。她死后的三十多回书里,我有印象的明确提起了她名字的只有寥寥两三人,都是小人物,比如峨嵋派静玄,比如围攻明教彭和尚的少林僧,提到她时只有简单而不容置辩的两个字:妖女。
唯一主动地想起了她,并默默怀念着她的竟然是俞莲舟。很奇怪,居然不是父亲殷天正,不是哥哥殷野王,不是侄女殷离,而是那个冷冰冰的俞莲舟。
光明顶上,她父亲殷天正被六大门派围攻,重伤奄奄。崆峒派的宗维侠要趁机将其一拳击毙,是俞莲舟站了出来阻拦。他“拦在宗维侠身前”,一力维护殷天正,不许他乘人之危。最后,俞莲舟实在是迫于大局,无法再阻止宗维侠,却也还撂下一句狠话:眼下且由你,回头再领教你的七伤拳。
俞莲舟和崆峒派无冤无仇,没任何过节。他不惜当众开罪正派同道,去维护一个敌人,其中原因金庸写得很清楚,因为他“想到张翠山与殷素素”。
“与殷素素”这四个字,作者不是胡乱加的,读者要体味到它的分量。须知,在张翠山夫妻死后,武当派基本上再不认殷素素了,完全是把她当害人精看待的,认为她害了老三和老五。她娘家送礼物来,统统都被退回,派来的使者还要被“狠狠打一顿”。
即便是后来,查明了害老三俞岱岩的另有元凶,殷素素的过错并没有那么大,她和张翠山夫妻俩当初似乎也完全犯不着负疚自杀,但老三俞岱岩感叹的只是:“可惜了我的好五弟”。注意作者笔下的分寸,老三可惜的只是“五弟”,并没有五弟妹。五弟是“好五弟”,但五弟妹呢?是好还是坏?老三没有明说,恐怕在他心里还是害人精的成分居多。他并没有原谅殷素素。
唯独在老二俞莲舟的心里,有殷素素的位置。不管同门其他人怎么看,那个又邪又坏的五弟妹,他是认了的。
不仅如此,在关键的时候,俞莲舟还是殷素素最大的强援。
殷素素本来是有靠山的,她有强横的老爹和大哥。但你把书读来读去,觉得和亲大哥殷野王相比,冷冰冰的俞莲舟反而更像是她的大哥。自她夫妇俩从冰火岛返乡回中原,不曾有一天安生日子,江湖上各路人马围追堵截,重重杀机,一路上都是俞莲舟“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
按理说,殷素素的娘家天鹰教也知道姑娘返乡了,也肯定能预料到她一路上很不安全。但从头到尾仗剑护持的都是俞莲舟,没看见娘家天鹰教派人来保护,连暗地里保护一下都没有。
更难得的是,俞莲舟是少有的能够欣赏殷素素的人。在短暂的互相看不惯之后,他居然很快读出她性格中闪光的一面。
原著中说,俞莲舟对殷素素的态度是“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反而更具真性情”。金庸想告诉我们,他是懂殷素素的。反过来,眼高于顶的殷素素对俞莲舟也是心服口服。认识了几天之后,殷素素见识了这位武当二侠的能力和手段,立刻发自肺腑地崇拜,“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
两人居然还很聊得来。在护送师弟一家的途中,注意俞莲舟和谁聊天说话最多?不是师弟张翠山,也不是侄子张无忌,而是殷素素。翻翻原著一看就知,他一和殷素素聊天,总是大段大段的。
俞莲舟打心眼里关心这个弟妹。自己被玄冥神掌打伤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张翠山问他伤势,俞莲舟又说了一遍:“不碍事,先……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
后来在武当山,遭遇各大门派围攻时,又是俞莲舟顾念到殷素素,他说:“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遍观全书,所有类似的关心殷素素的话,几乎都是出自俞莲舟之口。
在战场上,殷素素和俞莲舟还能够迅速形成默契,因为他们都够狠、够辣、够果断,两人之间有时根本不用语言交流,只一个眼神就能够很好地配合。这种默契甚至超过了她和丈夫张翠山。
曾有一个敌人贺老三挟持了小张无忌,危急之中,殷素素毫无征兆地突然装疯,吸引敌人注意力,与此同时“俞莲舟只一转念间便即明白”,抓住机会飞剑制胜。相比之下,旁边的张翠山居然慢了一拍。
当然,他们的相处时间不长,共同经历还是太少。要说患难与共,他俩的友谊比不上张无忌和杨不悔;要说趣味相投,他俩比不上黄蓉和朱子柳;要说怡然相得,他俩比不上小龙女和周伯通。但他们的友谊另有一种感人,一种不动声色的感人。
俞莲舟和殷素素,就像冰和炭般不同炉,但互知冷热。她死掉以后,我相信俞莲舟肯定不时还会想起她,不只是光明顶上那一次,而且会在平时,在忽然之间。因为记住就是最好的纪念。
赵敏请饭的本事
赵敏有一样别致的长处,就是很会请饭。作为朝廷的绍敏郡主,姑娘阅历很广,自然是什么样的饭局都吃过。见得多了,加上自身情商又高,和人打交道的水平也就高。她请人吃饭,方方面面都很见功夫,很值得深入学习。
赵敏一出场的戏就是请饭,并且是一顿重要的宴请,客人是明教全体高层,包括明教教主、光明使者、两大法王、五散人等等。这顿饭要请得好,赵敏颇有几个难题要解决。
也许有人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在哪里吃,以及吃什么,其实不对。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你配不配请?也就是对等的问题。公务宴请第一个要解决的一般总是对等的问题。
明教是江湖第一大势力,教主名望之高自不用说,下面的人物也个个是威震江湖的大豪。比如白眉鹰王殷天正,自创天鹰教,和六大门派分庭抗礼多年,是一个连张三丰都说过想要结交的存在。杨逍、韦一笑等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的人平时想要请到一个都不易,何况是整个高层团队一块儿请。试想下,你和人家单位平时没什么来往,素不相识,忽然拿着张名片去敲门,说:我想请你们老总、副总集体一块儿吃饭商量个事。凭啥?和你商量毛线?
所以赵敏必须先解决对等的问题,否则这饭根本请不成。她总不能上去自报家门说:我是汝阳王的郡主,要请你们这些抗元义士喝茶。须得另想办法。
在书中,赵敏把这个对等的问题处理得很好、很自然。一共两步:
一是形成双方在理念上的认同。赵敏先演了一场戏,当着明教群豪的面杀了一批元兵,救了一批被蹂躏的汉人妇女。这使得她在明教眼中的形象立刻亲切和高大了起来。须知江湖上门派虽多,不服朝廷管束的也有,但在阳关大道上公然杀兵杀吏的怕也少见。明教的群雄一看,多半便生出了“原来是我辈中人”之感,过去只晓得我们厉害,原来这里也有厉害的,不自觉就生出敬重和亲近之心。双方在理念上便迅速拉近了。
二是形成实力和阶层上的认同。双方要坐到一起吃饭,光理念接近还不行,还要在实力和身份、地位上接近。赵敏便适时展示了自身实力。她手下的“神箭八雄”射杀元兵,箭无虚发,显露了国内领先、世界一流的射术,为赵敏的身份做了背书。连手下小卒都这么厉害,主人之不凡可想而知。潜台词是:这样的主人有没有资格请你吃顿饭呢?
有了这两步做铺垫,双方的距离感和隔阂感便大大消除,明教群雄对赵敏好奇起来,甚至起了主动结交之心。郡主一张名片没递,一句牛皮都不用吹,这顿饭就请成了。
解决了请客资格的问题,然后才是在哪里吃、吃什么的问题。
有人一提高级宴请,就联想到高档餐厅、豪华酒店之类。其实那样未必好。首先就是嘈杂混乱。像你我普通人等,请客去个豪华酒店、餐馆就觉得不错了。土豪郭靖请黄蓉吃饭,在张家口摆满两大张桌子,观者如堵,那都没问题。可是张无忌、杨逍等群豪身份超然,做的又是反元的秘密工作,一窝蜂跑到人多眼杂的地方去吃饭,很不合适,保密和安保工作也都不好安排。
比如《潜伏》里,天津站请北京站站长吃饭,余则成推荐新开的大运福酒楼,鲜货海味,站长第一反应是一皱眉:“会不会太乱?人多眼杂?”这显然就是不满意。天津站真应该把自家的小食堂搞好一点。
除了嘈杂之外,还有一个不便因素,使得明教高层也不合适去豪华餐厅酒楼,那就是会显得奢侈靡费,影响高层整体形象。
明教崇尚生活俭朴,“食菜事魔”,教规很严,按理说连肉都不能吃,更兼要干驱逐鞑子的大业,理应艰苦卓绝才对。前线将士都还在打仗、滚泥坑,高层怎么能公然铺张浪费?再者,明教自己的教歌都唱“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言必称要拯救苍生,后天下之乐而乐。现在蒙元治下,世人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作为拯救者却在豪华场所大吃大喝,像话吗?
更微妙的是,如果赵敏只是单请明教一两个人,比如单请杨逍,单请韦一笑,那奢侈铺张一点也罢了。可这次是全部高层一块儿请,倘若集体到豪华场所去大吃大喝,实在太扎眼,领导之间相互看着也尴尬。况且高层之中,相互间很多也是有矛盾的,比如杨逍经理和周颠主任之间就有矛盾。你让他俩坐到一桌上去违反教规,一块儿去奢靡腐化,互相还对看着,合适吗?到时候是谁举报谁啊?
赵敏既然要请客,就必须把这一节考虑到,既要保证请客的档次和水平,又不能铺张得太过刺眼,得让明教的高管们吃得舒心、宽心、放心。
我们来看赵敏选的地方——绿柳山庄,一听这名字就让人拍案叫绝。“绿柳”再加上“山庄”,介于雅俗之间,你说它高档也可以,说朴素也没错。要往朴素里说,你甚至可以理解为这就是一个超级大农家乐,完全自家经营的,不上星不挂牌,谈不上奢侈。
况且山庄地方也僻静,由赵敏手下带路,走了一里又一里,“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周围小河围绕,河边满是绿柳”。瞧,地方偏,因此也就不扎眼;但又交通便给,“青石板大路”,堂皇不寒酸,不至于让贵客颠簸吃苦。
山庄里面,亭廊水榭,大有丘壑,一应餐食器物都精致美丽,连喝的茶都是雨过天青的瓷杯,泡着嫩绿的江南龙井,细微处都透着讲究。如此一来,享受毫不减分,却又绝不落把柄,毕竟名义上不过是一个大农庄子而已,非要严格说起来,群豪不过是吃了一顿农家饭,前线打仗的朱元璋、常遇春们听了,说总部的领导们在一个叫啥啥大柳树的农庄里吃饭,也完全可以接受,不至于生气骂娘。
所以这顿饭众人吃得十分舒心、安心、放心,从教主到高管,大家都没心理负担。书上说是“群豪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甚是畅快”。高,实在是高,赵敏请客的水平,堪称金庸小说之冠。
其实在《倚天屠龙记》里,赵敏请客非止一次。除了此次大规模的高端公务宴请外,赵敏后来又在大都请了一次客,也很体现水平。这一次的性质就不同了,乃是私人宴客,请的是张无忌。这是他俩第一次私下单独吃饭。
这可就微妙了,该去哪里吃?吃什么?按理说,既然是存心勾搭野男人,又是在大都这样的一线繁华城市,第一顿还不得请人吃点好的,起码人均三五百之类。可是她没有。这一次请客的地点是在张无忌住的平价酒店隔壁不远,一家苍蝇馆子里,点小火锅吃涮羊肉:
赵敏仍是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
看,“当先引路”,全场带节奏。酒店是什么样呢?“内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
找了这么个小破地方,看似过于随便,不合常理。通常情况下,异性初次请饭勾搭,以常规的中餐或者西餐比较好,不大适合烟熏火燎的平价火锅,一来档次略低,二来显得太过私密。尤其是男的请女的,女孩未必乐意刚认识就吃火锅,暴露饭量,也暴露吃相。别的不说,用过的一大堆纸巾堆在面前,也不大像话。
可赵敏不一样,她这一顿,要的就是平价,就是私密。她是要增强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可获得感”。她是朝廷金枝玉叶,张无忌是“山野村夫”,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老大难题。赵敏需要的就是打消这种距离感,把自己身段放低,大家平价到一起去。
张无忌是不懂这些的。他进了破火锅店,完全不明就里:
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甚么诡计。
其实还能有什么诡计?意思无非就是,今儿别把我当“郡主之尊”,只把我当妹子。老娘能陪你吃苍蝇馆子,也就能陪你做别的。别被老娘的身份给吓着。选择吃火锅、涮羊肉,也是有意要营造亲密氛围,打开局面,免得大家都端着没法玩。
当羊肉下锅,滚水咕嘟,赵敏似乎捏着筷子奸笑:一个小锅里分享过口水了,以后看你怎么和我装不熟?
赵敏郡主要条船
《倚天屠龙记》里,有一个赵敏要船的插曲,很有意思。
赵敏是朝廷的郡主。她和别的郡主还不一样,她爸不是一般的王爷,而是汝阳王,天下兵马大元帅,手里有枪的。她这个郡主某种意义上比一般的公主还牛,由此也就衍生出不少有趣的事。
话说有一次,赵敏想要一条船。何以要船呢?乃是因为当时她和张无忌在追踪敌人金花婆婆,事先知道了金花婆婆要雇船出海,便打算设一个圈套,搞一条船,诱使金花婆婆来雇。
赵敏抢先赶到了出海的地点,是北方某个沿海的小县,“骑马直入县城”,掏出汝阳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来,要县官去搞船。她提的要求很清楚也很简单,包括以下几点:一条海船,要坚固;船上要有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御寒衣物;还要藏点兵刃。县官满脸坚毅,说:懂了!
赵敏便放下心来,她大概以为自己的要求都说清楚了,不会出什么纰漏了。书上说,她放宽了心陪男朋友吃酒,“和张无忌、小昭三人自在县衙门中饮酒等候”。
但现实还是让她震惊了。第二天一大早,县官那张谄媚的脸就出现在她面前,报告船已到位。这速度不可谓不快,赵敏应该也甚满意。可等她来到海边一看,立刻惊呆了,用书上的话说,是“连连顿足,大叫:‘糟了!’”因为停在她面前的,是一艘军舰。
她用力揉了揉眼,终于确认那真的就是艘军舰,一艘蒙古海军的军舰。书上说,这艘巨无霸的战舰高有二层,船头甲板、左舷、右舷都装了铁炮,是一艘和蒙古当年打日本时一样规制的大军舰。赵敏心里肯定是一万匹野马奔腾而过,恨不能把县官当场痛打一百次。本小姐只是想要一条民船,你却给我搞了一艘炮船。本小姐是用这船去套路金花婆婆的,不是去打炮的。
话说,县官为什么要异想天开去搞一艘大战船来呢?很简单,在书上就是四个字——“加倍巴结”,所以去找水师借了一艘军舰来。一切的错乱都因为“加倍巴结”四个字。
倘若我们换个位置,站在元代这样一个县官的角度,便可以想象,当汝阳王的亲女、朝廷的绍敏郡主降临在这个小小的海滨县城时,会是多么大的震动。县官一定是又喜悦又惶恐的,他平时根本没有机会巴结到这么高的层面。看看小说里,一众蒙古官员说起赵敏,是什么语气吧:
绍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小人怎有福气一见郡主的金面?
是不是美女倒是其次,关键是那是汝阳王的闺女。对于这个小县城来说,赵敏所要的这一条船,就是那一段时期,甚至是那一年里全县城最重要的事,是头号工程。更何况赵敏要办的乃是私事,对于县官来说,大领导让办私事,比办公事更亲密、更荣宠。
毫无疑问地,县官不但要把赵敏的指示妥善落实、完美落实,而且还要加倍地落实,百分之二百地落实。他一定会要求:不但要给郡主搞一条船,而且要搞最好、最牛、最风光的船。郡主吩咐了的事情我们要想到,郡主没有吩咐的事情,我们也要替她想到,甚至连郡主完全想不到的事情,我们也要大开脑洞地想到。
可想而知,就在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云淡风轻地“饮酒等候”的几个时辰里,县衙里各个部门一定在高速运转,每个人都在疯狂地忙碌,所有人脑袋里大概只有一个字:船船船船……随即,一个最石破天惊的方案诞生了——给郡主搞一艘军舰!因为没有比军舰更好、更坚固、更拉风的船了。
这个小县城也体现了强大的执行力,不到一天时间,军舰真的搞来了。船是向水师去借的。地方上找部队借船,多半要折不小的人情,还要花不少钱。当然,对于县官来说,成本对于这件事根本不是问题。
那么,这艘全身是炮的巨无霸大船,对赵敏有用吗?一点用都没有,反而是个大麻烦。这船本来是要诱使金花婆婆来雇的。除非金花婆婆脑子进水了,才会去雇一艘朝廷的军舰。
无奈之下,赵敏只好把军舰一番折腾,搞坏搞残,大炮上挂满渔网,在船上装点鱼虾海鲜之类,假装是老舰退役了,改成了渔船。书上说,她的表情是“苦笑”。像这一类事情,她在王府大概已见得多了吧。这也是金庸小说好看的原因,不经意的一字一句,一个“苦笑”,都有看头。
赵敏寻船的故事说明了一个道理,在她所处的元代那种体制下,官员们做事情总有做过头的冲动。郡主要船,底下就层层加码,最后变成炮船。郡主如果让大家学“乾坤大挪移”呢?那底下就变成加班学、跑着步学、万人签名学、私塾孩童集体学、准妈妈胎教学。
好比《鹿鼎记》里,康熙的大红人韦小宝想要找一个天津“大胡子武官”,兵部尚书明珠就立刻写一道“六百里加急文书”给天津卫总兵,将全天津级别在把总以上的大胡子军官一一摸排出来,不论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都连夜拉到北京来给韦小宝看。给韦大人办事,不办过头,怎么体现亲热和爱戴呢?
而且,炮船的事,也不能全怪那个县官。他不敢不给炮船,换句话说,在所有人都办事办过头的环境里,他不敢赌上仕途前程不办过头。万一赵小姐心里就喜欢炮船呢?万一你老老实实给了条民船,隔壁县却给了条炮船呢?万一地方上给了民船,水师却鬼精灵地送来了炮船呢?到时候你后不后悔?再者,就算赵小姐自己只想要条普通民船,旁边的男朋友张无忌却阴阳怪气来一句:还是炮船好。你到时候尴不尴尬?因此如果当下一个赵小姐又来要船,县官该怎么办?恐怕今天的你我还是得重复昨天的故事,还是要给她一条炮船。
如果誓言有用
周芷若有个特点,特别喜欢叫张无忌发誓。她和张无忌的拍拖,到后来没法看了,两个人的对话几乎只剩下一个套路,就是要保证、让发誓。
武侠小说里的男女关系,本来是有套路的。男女要在一起,怎么办?比如可以驱毒:“姑娘,在下冒犯了,要解开衣襟,给你驱毒。”“谢谢少侠,你真是正人君子。”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本来是这个套路。
但是周芷若改变了玩法。她惯常的套路变成了这样的:
“姑娘,在下冒犯了,要解开衣襟,给你驱毒……”
“你发个誓你一辈子不变心。”
“好,我发了……姑娘我们驱毒吧。”
“你发誓你会杀掉某某某……”
“好,我又发了……咦,你怎么哭起来了?”
“没什么,我觉得自己命苦。”
周芷若的这种迹象,是从一个小岛上开始的。张、周两人当时被困小岛,本来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候,可周芷若却把它变成了各种发誓和政治表态的地方。
一开始便是严厉督促张无忌发誓,要他承诺手刃赵敏。张无忌乖乖从了,说:“我对着表妹的尸身发誓,若不手诛妖女,张无忌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周芷若给出了肯定的评价,道:“那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口气活像个政委。
自这之后,情况愈演愈烈,周芷若动辄要他发誓。比如驱毒之时,要求张无忌发誓:“你要他……立下一个誓来。”而且以命要挟,“否则我宁可毒发身死”。闹得旁边的义父谢逊也无奈附和:“无忌,快立誓!”
张无忌又乖乖立誓,甚至还“双膝跪地”立誓,算得够虔诚了。周芷若却很不满意,认为誓言表述不清,打回重发。张无忌只好又重新起誓:“妖女赵敏……害我表妹……张无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违者,天厌之,地厌之。”
这些天,张无忌连发了好多誓,驱毒的时候要发誓,订婚的时候要发誓,等婚订完了,两人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的时候,周芷若又开始索要保证和誓言了:“你对我决不变心?决不会杀我么?”
张无忌还试图让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一点,想以吻、哄过关。周芷若却不为所动,提出三个条件,勒令张无忌“要亲口答应我”“不许嘻嘻哈哈”“要正正经经的说”。张无忌只好深呼吸吐纳五次,庄严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我今后对你决不变心……”
一座小岛,成了张无忌花式发誓的地方,而且动辄一誓不行还要二誓,此誓不行还要彼誓。这就有点折磨人了。
翻翻书上两人相处的段落,不管人前还是人后,不管是正式谈话还是亲昵聊天,尽是周芷若各种要保证、要发誓、要政治表态,触目皆是“你日后会不会……”“将来若是你……”“只怕你以后……”“我要你亲口答应我……”“我要你正正经经的说……”“我要你说得清楚些……”。然后,便各种像班主任、教导员一样地督促和诫勉:“你是男子汉大丈夫”“那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
张无忌后来都被搞得机械了,成条件反射了,在周芷若面前一言不合就自动发誓:“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我天诛地灭”“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他本来就口才一般,词汇量有限,一轮轮的誓发下来,什么千刀万剐、刀山油锅、天厌地厌之类,把肚子里的词都快用光了。
单纯发誓还不是最要命的,更要紧的是它取代了正常交流,除了赌咒发誓之外,张、周两个人几乎没有别的深入的交流沟通。那些真正该聊的东西,比如两个人的感情、内心的想法、对于赵敏的态度、对于日后的打算,都是不开放的,很少谈。誓言倒是越来越多了,道德上也绑得越来越紧,可双方的感情和了解并没有什么增长。说白了,如果誓言有用,还要爱情做什么?
除了发誓,周芷若还有一句习惯性挂在嘴巴边上的话,就是命苦。
“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以后无穷岁月之中,给你欺侮,受你的气”“我是个最不中用的女子”“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只怪我自己命苦”……总之就是我命苦、我惨、我不中用、你以后会欺负我。此外她还上吊过一次,声称要去做尼姑一次。每和她在一起,就是各种负面情绪扑面而来。
周芷若的命苦不苦?当然也苦,从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但问题是张无忌的父母呢?你总不停地对张无忌碎碎念自己命苦,没爹没娘云云,人家张无忌有爹有娘了?她的爹娘是命丧乱世,而张无忌的爹娘是被逼含恨自刎,有好很多吗?
生活在那样一个大乱世,江湖人士,命苦的多了。谢逊不命苦吗?成昆不命苦吗?阳顶天、小昭、杨不悔、范遥、杨逍、纪晓芙不命苦吗?正如张无忌说的“咱们大家命苦”。这些人从不把命苦挂在嘴边,何以唯独周芷若天天爱说自己命苦?
她从未想过自己并不只是命苦,还有命硬的一面。她少年就遇到张三丰搭救,不是命硬吗?乱世中人命如草,几个孩子能遇到张三丰?后来张三丰又亲自致书,推荐她去了峨嵋门下,十多年后又被师父传了掌门之位,这不是命硬吗?
就好比一个小姑娘,十多岁便碰见马云,带去了阿里收养,不久又亲自推荐她去了格力,没几年董明珠又给她铁指环,让她接了班。这不是命硬吗?
再要往深里说的话,她十几岁时认识的一个小男孩玩伴张无忌,居然已经成了谷歌的老大,还屁颠屁颠地念叨小时候的旧情,要和她结婚;更不论宋青书等辈一路猛追,痴情难断。和大多数人比,这叫命苦吗?要真像自己说的这么命苦,丁敏君何以会妒忌呢?总当着别人面念叨命苦,不是矫情吗?
周芷若为何会时刻惴惴难安,这么喜欢要发誓、要保证呢?因为这个人缺乏安全感。她找对象不完全是找爱情,还是找一份安全感,爱情反倒不是她最渴望和亟需的,安全感才是。她不厌其烦要张无忌发誓,就是一种安全感验证,隔几天不验她就慌,似乎自己的东西随时要失去。
可偏偏张无忌自己就是个没安全感的。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他怎么提供给周芷若?张无忌他也不是在找女朋友,是找妈来着。他最初念周芷若的好是为什么呢?很有趣,乃是念念不忘于周芷若给他喂过饭,所谓“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你看这不是找妈吗?
他和周芷若很像,也是亲情缺失,父母离开得早。父亲没了倒也罢了,武当六侠都充当了他事实上的父亲。再加一个张三丰,老爷子伟力如山,等于父亲的平方,在父爱这一点上他得到了弥补。但母爱就补不上了,张无忌后来一直特别想妈妈。
张无忌和周芷若在一起,你就发现两个人特别地累。都在找爹妈的一对儿凑到一起怎能不累?张无忌后来自己说了,对周姑娘是“又敬又怕”。怕什么?怕她的沉重,怕她的没有安全感,怕她又要发誓。
再看赵敏,你就发现为什么说赵敏和张无忌更搭。赵敏最不缺的就是安全感。她娘家给力,她自己的生命力强悍,所以赵敏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事,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张三丰她都敢派人去揍一下试试。当年几大武林门派为了抢屠龙刀,也曾经围堵过武当,可那么多高手、掌门、神僧在,也没人敢真去打一下张三丰,只有赵敏这个愣子说揍就揍了。
这相当于什么呢?就像是张三丰在演讲,其他掌门、高手只是小声地台下嘘一嘘,忽然赵敏这个愣子上去就给老头兜头倒了一瓶水。
仔细看书你就会发现,赵敏管张无忌要的只是爱情,不要其他。甚至什么承诺、保证、安全感都可以不要的,那些她自己有,她只要爱情。在张无忌面前,赵敏活像一块加血的大水晶,可以源源不绝地给张无忌输出生命能量。张无忌不管多么蔫,碰上赵敏就回血。
她从不频繁找他要各种保证,也不逼他花样翻新地发各种誓。戏剧化的是,赵敏反倒自己发过一个誓:
从前我确想杀你,但自从绿柳庄上一会之后,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尔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所以张无忌乐意和赵敏在一起。和赵敏在一块儿的时候,他轻松、快乐、愉悦;和周芷若在一起的时候,沉重、紧绷,一不小心就说错话。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张无忌和赵敏在一起的时候,有荷尔蒙的感觉,你能感觉到男女间特有的火花在跳。从一开始两人搭上时就是这样了,绿柳山庄里捏脚,荷尔蒙感便爆棚。张无忌和赵敏一聊天,就可以越聊越骚,比如“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云云,这些骚话他和周芷若在一起的时候半句都说不出来,只会说“芷若我敬你爱你”之类,仿佛那不是他女人,而是圣火,是明尊。
男女之间还是要有荷尔蒙的感觉的,不然这种爱情会很麻烦,少了原力。后来,濠州的那一场婚礼上,“新妇素手裂红裳”,张无忌本能地逃离了周芷若,奔向了赵敏。那是一场荷尔蒙的奔跑。我觉得《神雕侠侣》里杨过的台词给他才合适——“我好快活!”“我好快活!”那是张无忌的灵魂在欢叫。
“同舟四女”细论
张无忌身边有四个女孩子,大家同舟过的。张无忌还做梦要“同娶四美”。事实上,这四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还蛮复杂的,真要同时在一起了,以张无忌的性格基本搞不掂。
先说殷离。要捋清楚这四女的关系,先要搞懂殷离。四女里面殷离最超脱,何以这么说呢?因为张无忌最不喜欢她。虽然张无忌曾经对殷离说过一些七七八八的要娶你什么的,那不过是一时的场面话,其中同情远多于爱情。当时两人都很潦倒,也就是把殷离当个暖手的炉子,或者说是两人互相取暖吧,暖完了就放下了。
张无忌最不喜欢她,但她的位置偏偏又很稳固。她是表妹,血脉相连,这关系打不断的。何况她殷离杵在那儿,就是张无忌死去的娘亲的代表,是血亲和道统的代表,张无忌不能割舍的。反过来说,殷离也明白自己的情势,一句话,“争宠无望,地位无忧”,所以她就超脱。
这也决定了其他几个女孩子对殷离的态度。一方面是都不会针对她,因为她“争宠无望”嘛,也因为中毒毁容最不好看嘛,都明白,肯定不会是主要对手。赵敏一开始搞不清楚情况,倒是吃了一次殷离的干醋,抱怨张无忌情致缠绵地抱着殷姑娘啥的,后来也就释然了,晓得真正的对手是周芷若。
另一方面是大家反而会团结殷离,争取殷离。因为她地位无忧,还代表张无忌的家族和道统,其他三女反而要团结殷离,至少不会冒犯殷离。看书上,四女之间斗嘴,互相攻击、玩阴的,有谁公然针对过、贬损过殷离一次吗?谁公然说殷离的坏话了吗?基本没有。
殷离的感觉有点像《金瓶梅》里西门庆家的吴月娘,“争宠无望,地位无忧”,她超脱。其他几个女人互相撕,但谁也不去撕吴月娘。西门庆出于尊重,或者是被几个女人闹烦了,反而到月娘房里来。殷离就是这样,光荣孤立,你们几个闹去。
然后说小昭。小昭是张无忌最亲密的人,但自降了半格,以丫鬟自居。她喜欢张无忌一直是打着“忠诚”“感恩”的旗号的,最不着痕迹。
小昭这样卡位,可进可退,也有失有得。怎么个可进可退法呢?比如张无忌和四女同舟,别的女孩都觉得气氛尴尬,特别是周芷若,始终“默不作声”,偶尔和张无忌目光一碰都要转头,小昭却是“天真烂漫”“言笑晏晏”。谢逊调侃她们,说无忌你一船带四个姑娘是搞什么?另外几个女生听了都不太好意思,特别是周芷若,满脸通红。只有小昭“神色自若”,云淡风轻说自己是小丫头,不算在内。
然而小昭看似天真烂漫,却是四女之中搞挑拨最多的,搞小动作最多的。
她的主要路数,是稳站殷离,团结周芷若,对付赵敏。三个女生里,她对赵敏的观感最不好。比如你看这个情景,是当时船沉了,大家救人的时候:
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敏,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
金庸下笔特别准确,为什么不是“小昭抱着赵敏,谢逊抱着殷离”?因为小昭不喜欢赵敏。女生之间的亲疏是很分明的,看不惯的就很难相容,谁会抱谁,不会抱谁,一目了然。
小昭不时在张无忌面前埋汰赵敏。比如说:“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她明知道张、赵两个互相有意思,却一定要这样说,随时黑赵敏一把,下点眼药。
在同舟的时候,小昭也是“口头上对赵敏竟丝毫不让”。小昭平时不怼人的,但偏就怼赵敏,而且拉拢周芷若来针对赵敏。
她呛赵敏时说:你想要干啥?难道要把我也关进万安寺,斩我的手指头吗?这话是典型的拉拢周芷若、“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针对赵敏。小昭故意提“万安寺”,因为万安寺是周芷若和师父受辱的地方,被赵敏欺负得厉害。
最绝的是,后来小昭和张无忌分别,东西永隔如参商,临走前小昭搞了一个“离任指定”,对张无忌说:
殷姑娘……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
你看她不说“赵姑娘是你良配”,不说“周姑娘是你良配”,而说“殷姑娘是你良配”。一是殷离和她好,常年跟着她母亲生活。自己留下用不着了的东西,当然就愿意给闺蜜。二是这也是故意给赵敏下药,殷姑娘是良配,那赵姑娘是什么配?当然就是不良配了,是劣配、恶配了。
再讲周芷若。
周芷若是最恨赵敏的一个,不是一般的恨,而是“痛恨已极”。如果她会说脏话、会匿名上网,不知道会把多少个“婊”“贱人”送给赵敏。她前后两次用九阴白骨爪杀赵敏,婚礼上一次,少室山下一次,总之是我与贱人不共戴天。这一方面当然是感情竞争,赵敏是最强敌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敏间接害死了灭绝师太,有杀师之仇。
要再说得玄乎抽象一点的话,两女实际上是三观和人生理念上的冲突。峨嵋表面上是佛门,元人也信佛教,但在此都是假象。实际上周芷若是“儒”,赵敏是“法”,儒、法两家势同水火,无法相容。后来我们又发现,周芷若原来是“外儒内法”,而赵敏恰恰反过来,是“外法内儒”,两个人还是无法相容。
这两个姑娘一起在船上,日日夜夜风雨同舟,但周芷若对赵敏是“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打死不和贱人说话。随之,周芷若和小昭也就成了小同盟,两人其实没啥特殊交情,因为都是针对赵敏,慢慢地就有了一种共斗贱人的默契。
周芷若也成了船上最了解小昭的人。后来小昭抛下大伙,自己先上了敌方波斯人的船。人人都觉得小昭叛变了,连谢逊、赵敏甚至张无忌自己都这么觉得,痛心疾首。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周芷若此刻却忽然说了句话:
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决不致背叛他。
后来证明周芷若是对的。她认准了小昭的“情意深重”,也看准了她“决不背叛”。一船的人里,居然要数周芷若是小昭的知己。
最后说赵敏。她面临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坏女人”,却必须要加入一个“好女人”的团伙的问题。
女人讨厌女人,尤其讨厌后来居上的女人,更加讨厌后来居上的坏女人,更加更加讨厌不但后来居上,还坏,并且男人还偏偏向着她的女人——赵敏都占齐了,认识张无忌最晚,却后来居上,并且“坏”,张无忌还向着她。
说起来,赵敏在四女之中形势本来最有利,因为张无忌最喜欢她。但张无忌又处处顾及舆论,不敢明目张胆喜欢,反而要摆出“我和妖女虚与委蛇做斗争”的架势。对于赵敏,张无忌是靠不住的,这场战争,张无忌不会帮她打的,这是她自己的战争,她必须自己融入。
所以她就必须做到两个字——心大。周芷若的敌视,小昭的排挤,她不往心里去,也不能往心里去。这是她性格决定的,也是形势决定的。否则一旦大家龃龉起来,势成水火,张无忌就被迫要做二选一的选择题。张无忌这个人搞不好不会选赵敏的。
之前我们拿《金瓶梅》打过比方,这里再比较一下。张无忌和西门庆相反,西门庆是没有道德包袱的,喜欢哪个就往死里宠哪个,不喜欢的就打半死,发配去厨房。所以潘金莲仗着宠爱,上蹿下跳,风头无两,而孙雪娥只能在厨房里当灰姑娘。倘若张无忌是西门庆,赵敏只要倚仗宠爱把其他女的往死里整就行了。
可张无忌不是。他这个人道德包袱很重,属于重仁义而废亲爱的。各位女读者不知道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人,就是他越喜欢谁,就反而越对谁不好。张无忌就是,搞不好真的为了“大义”就选了殷离、周芷若了。后来他逃婚,完全是靠着“救义父”的名头,父比天大嘛,有了这么一重道德盔甲加持,他才有勇气跑掉,否则是断然不会的。
所以赵敏就心大,就宽宏,当然有时也吃醋,但决不怼人。她的策略是:我当“贱人”可以,至少不当敌人,土地换和平。周芷若不和她说话,她却是决不见外,“将倚天剑交给了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济”。
赵敏对小昭也是。她对小昭也醋过,也酸过,也让张无忌不许把珠花送给“俏丫鬟”。但她始终是保持着大小姐的咖位,从不和小昭认真,还夸“好美丽的小姑娘”。小昭和张无忌那么亲密,洗袜子洗内裤,就差给张无忌搓澡了,赵敏却决不当真。同舟之时,小昭老挤对她,她也不反口,仍然是一口一个“小昭妹子”,亲热友善。她这是给自己留空间,也是给张无忌留空间。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很好理解。赵敏自己是小姐,给小昭预设的角色是丫鬟。小姐不能和丫鬟认真。就好像薛宝钗可以把林妹妹当对手,却总不能把紫鹃、晴雯当对手吧。在赵敏眼里,主要且唯一的假想敌始终是周芷若,她问张无忌也是:你说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她不会去问“我美还是殷姑娘美”,也不会问“我美还是小昭美”。
更有趣的是,赵敏能包容小昭,不和小昭认真,那没错,但她心里却也晓得小昭永不是自己人,化敌为友是很难的。张无忌的这一件贴身小马甲,她赵敏固然不能强行去脱,但万一张无忌自己想脱时,她也是绝不吝于上去搭把手的。
你看后来,当张无忌开始怀疑小昭的忠诚时,赵敏就说话了,句句要坐实小昭是叛徒:
小昭……被逼得紧了,终于肯(背叛)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干净。小昭阴险狡狯,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
又是“假惺惺”,又是“阴险狡狯”,这就叫作帮张无忌脱马甲,你之前心疼这马甲的时候我不强脱,反而夸两句:“好漂亮的绣花马甲呀!”可一旦你自己嫌热、嫌扎,自己要脱时,赵敏就来了:“对的对的,天儿这么热,趁早脱了凉快。这马甲虽好看,却也不中穿的。来我帮你。”
以上,就是张无忌同舟四女之间的关系。赵敏和周芷若是主要矛盾,而其他两女则顺势各自卡位,发挥各自的作用。殷离是光荣孤立,不团结也不斗争;赵敏是团结为主,偶尔斗争;周芷若是团结多数,斗争少数;小昭的策略也是团结多数,斗争少数,并且扶持代理人进行斗争。
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那一条小船,其实是四个精明女人的一台大戏。张无忌在船上居然幻想“同娶四美”,可能以为自己有九阳神功吧,那真是高看了自己,以他的那个性格和魄力,估计天天都要晕船。到时候就会喊着要下船:这条五个人的船,老子开不动了!
灭绝师太的小卡片
灭绝师太一生,最痛恨的是淫。诸般邪恶,她和“淫”表现得最为势不两立,一生和“淫徒”做坚决斗争,似乎以捍卫无辜女性的清白和尊严为己任。她门派里的戒律,第三戒就赫然写着“戒淫邪放荡”。她为什么恨魔教?原因之一就是魔教“淫”。为什么恨张无忌?原因之一也是认为张无忌“淫”。她骂张无忌,一开口就是:“魔教的淫徒!”
在她这类正派人士的眼里,魔教的最大罪愆就是淫,败坏江湖风气。比如他们普遍认为,魔教有一种采花的邪术,专门害人:
“……魔教的邪术,善于迷惑女子,许多青年女子便都堕入了他的彀中。”
“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确有这项采花的法门,男女都会。”
言下之意,仿佛张无忌、杨逍等人都揣着一包小卡片,走到哪里就发到哪里。
可是你读《倚天屠龙记》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张无忌并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淫秽不检之事,一生唯一一次进妓院也是误闯,手腕上被姑娘捏了一把,便极不争气地满脸通红跑出来,更没有色诱过谁。反而是最痛恨淫贼的灭绝师太,倒像是搞色诱的行家。她习惯性的斗争手段之一,就是派女弟子去勾引对手,给对手发小卡片。
师太要对付魔教的杨逍,想了一个什么招数呢?她找来女弟子纪晓芙,窃窃私语:“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并且开出的价码相当不低:“大功告成之后,你回来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
到底是何等样的事值得她开出这样大的价码?说白了,就是让徒弟去色诱,打着女朋友的旗号接近杨逍,和他虚与委蛇,趁机刺杀。这就是师太想出来的好主意。无奈纪晓芙坚决不干,这张小卡片师太最终没能成功地塞出去,终致老羞成怒,把纪晓芙当场打死。
如果只此一例,还可以说是偶然,但灭绝师太不改老鸨本性,每到关键时刻就想使色诱这一招。多年之后她又故技重施,要派另外一个女弟子去色诱魔教的教主张无忌。这次小卡片上印着的姑娘是周芷若。
“……我要你以美色相诱而取得宝刀宝剑。”
“……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去倚天剑。”
书上说,周芷若当时“心乱如麻”。当然乱,好端端的大姑娘,头像要被印上小卡片了,岂能不乱?
这就是灭绝师太分裂的地方:她总指责别人“淫”,自己却最钟爱拉皮条塞小卡片;她口口声声说魔教玷污他人清白、擅使情色手段,其实自己对色诱这一套最信奉、最熟稔。
更有趣的是,师太自己也知道色诱不光彩,“原非侠义之人分所当为”,但她却有一套理由:成大事者不顾小节。她派周芷若去,说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送女徒弟入虎口。
牺牲徒弟可以,那牺牲自己行不行呢?假如魔教的魔头居然瞧上了灭绝师太,试问她本人愿不愿为了“天下的百姓”而献身,充当色诱的祭品呢?那却是万万不能的。一句话:女徒弟可以去为了“天下的百姓”而自污,师太自己却必须是高洁的,一尘不染的。别说色诱了,后来魔教的范遥开了个玩笑,说灭绝师太是自己的老情人,师太立刻就什么“天下的百姓”都不顾了,为这一句话萌了死志,和人拼命,白白葬送了有用之身。
很想问师太:你怎么就不和范遥“虚与委蛇”呢?怎么就不趁机麻痹范遥、接近范遥、伺机杀之呢?范遥是魔教光明右使,也是排位极高的大魔头,杀了他不是也大大有利于天下苍生吗?可师太决不能答应。女弟子可牺牲,自己却要做不粘锅。
说到灭绝师太搞色诱这件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三国演义》里的吴国太。吴国太是东吴孙权的老娘。她和灭绝师太一样,都是各自所属的小说里最惹不起的老太太,地位崇高,一言九鼎,越老越辣。
很相似的是,吴国太也遇到了一起色诱事件,她儿子孙权用嫁妹妹当诱饵,想钓刘备上钩,好谋夺荆州。知道这件事之后,吴国太是什么反应?是把孙权和周瑜一顿臭骂:“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直恁无条计策去取荆州,却将我女儿为名,使美人计!”“杀了刘备,我女便是望门寡,明日再怎的说亲?须误了我女儿一世!”
看看人家吴国太对闺女是什么态度,再对比一下灭绝师太。谁才是真疼女娃子,谁又是把姑娘当工具,谁是护短的老母鸡,谁又是塞小卡片的老鸨?真是一目了然。只可惜,纪晓芙的父亲金鞭纪老英雄太老实了,他也应该像吴国太一样冲到灭绝师太家去,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汝做峨嵋派大掌门,直恁无条计策去取魔教,却将我女儿为名,使美人计!”
范遥之面目
范遥其人,是《倚天屠龙记》里的一个谜,他的面目很有点模糊不清。
他的履历就显示着不平凡,先在明教做光明右使,然后在朝廷汝阳王府里做“苦头陀”,接着又回到明教继续当光明右使。连续更换阵营,几进几出,毫无滞涩,杨逍、谢逊都没有做到过。
难的还不是跳槽,关键是他不管跳到哪里还都被倚重。之前在明教当光明右使,被倚重不说了,等跑到朝廷去,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成了赵敏身边的亲随高手,很受信任。之后回归明教,又迅速取得了新任教主张无忌的信任,成了股肱之臣,到了后来似乎张无忌对他比对杨逍还亲热些。总之,此人无论身居何处,都适应得飞快,是政坛的微波炉型人物。
此公看上去行事乖张、离经叛道,还有点疯疯癫癫,爱开玩笑,比如在万安寺里说灭绝师太是自己的“老情人”就是一例。但事实上,这人城府颇深,极其有心机。
看他处理人际关系,明明离开了明教,投靠了死对头朝廷,事实上已等于叛教了,可他和教中的任何人都没有翻脸结怨,后来也居然无人追究此事。杨逍见面仍然叫他兄弟,和韦一笑见面也仍然说得上客气话。后来他叛离赵敏团队,走人之前还反手狠狠出卖了赵敏一把,在万安寺放走了赵敏辛辛苦苦掳来的六大派高手,之后却又能依旧和赵敏保持良好关系。
对比一下法王殷天正,离教时和众兄弟闹得不可开交,杨逍则与五散人、韦一笑等打得热窑一样,只有范遥,来来去去都不结怨。
范遥最耐人寻味的,还不是他的游刃有余,而是他面貌之模糊,关于他的真面目,有许多事情自始至终都没彻底揭开。
例如,他是整个明教高层之中把自己的信息藏匿得最好的人,偌大一个江湖上,居然没人知道他是明教的光明右使。就连少林空闻、武当宋远桥这样见识渊博的高手名宿也不知道光明右使是谁。能把个人身份保密成这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非长期的苦心孤诣、细致入微不能办到。
他离开明教去投靠王府,这事也耐人寻味。他后来对张无忌信誓旦旦声称,自己加入王府是为了监视本教的大敌成昆。然而事实呢?六大派围攻明教时,人家成昆都跑到光明顶上大杀四方去了,差一点就把明教总坛给一锅端了,所谓“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西天”,然而范右使呢?你监视的成昆呢?
范遥后来还对教中兄弟们述说,他如何如何地追踪成昆,如何奋不顾身地刺杀成昆,又如何武功不敌,身负重伤。可这从头到尾都是他一面之词。倘若他真认定了成昆是本教大敌,就算自己武功不及,不能击杀,却又怎么不邀兄弟们一起干?怎么不邀杨逍一起干?杨逍又焉能不干?
他自毁容貌,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去投靠汝阳王府——先是故意跑到花剌子模,去拿了个当地的武术冠军,然后被花剌子模国当成优秀人才进献到汝阳王府,看,造假履历还是他在行,把档案洗得干干净净,不能让人不服。然而,如此大费周章地绕圈子,就是为了瞒住成昆?成昆又不住在王府。这难免让人猜想,到底是为了瞒住成昆呢,还是瞒住明教老兄弟?
有意思的是,在六大派一役中,不见范遥任何作为,仿佛在坐视观望。而当张无忌挫败了六大派,扬威江湖,明教中兴有望之后,范遥便及时现身了,他偷偷推转了赵敏嫁祸给明教的罗汉像,开始暗中为本教出力。
这一个推罗汉像的伏笔埋得好,这事干得既不大也不小,却给自己留了一个大大的后手。日后倘若回归本教,有没有这一个伏笔便大不相同。有这一笔,便有了投名状和忠诚证书,成为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铁证。
不久后在大都,范遥终于表明身份,觐见张无忌,叩拜了新主,并且做了一件极狠的事:他当着张无忌的面,挥剑砍掉了自己两根手指,理由是自己“潜伏”期间曾杀过明教的弟兄,犯了重罪,先断两根手指作备案,寄下罪行,日后听凭教主问罪处置云云。
注意这话是极有深意的。范遥所说的自己犯了“重罪”,果真就是指杀了教中兄弟吗?未必。会不会更多是指自己投靠了敌营呢?他这番举动的深意,是否在说:苦头陀过去糊涂,革命经历有污,现在迷途知返了,从此效忠教主,希望教主不究过往,权且割两根指头谢罪,以明决心?
再看张无忌的回答是什么,也很有意思:“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失……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
到底是恕了什么“过失”?到底是什么事“不必再提”?表面上指的是杀过教中兄弟,但事实上也许是曾经叛过明教的事不必再提,是你污点履历的事情不必再提。毕竟,范遥不过是叛了明教,叛了阳顶天,却没有背叛张无忌,张无忌何必深究过往?你既然愿意断指为誓、马前效忠,那么我作为新教主,当然是往事不必再提了,大家一起向前看。
事实上两个人也都心照不宣:政治上的事,哪里有绝对的“不再提”的?这个历史问题的把柄一旦被抓住,日后到了必要之时,张无忌还不是随时可以问、可以提?只要掌握了这个,就掌握住了范遥的要害,就掌握住了范遥这个人。
通过这一次投诚,范遥也完成了一次关键的转变。他原本是明教老人,可是这一次投诚归附后,一下子老人变了新人,成了张无忌的人,并且成了张无忌执掌明教后归附的第一员大将,来路比杨逍等人还正,岂不美哉?
改换了阵营后,有一天,当着赵敏、张无忌两人的面,范遥昂然地对赵敏来了一场“辞行”,说:郡主,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苦头陀”是假的,我乃明教光明右使范遥是也,现在我要回归明教了云云。
好一番慷慨堂皇的辞行。一来是向张无忌再次表明了立场和忠心,二来还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给了赵敏台阶下。
你细品,站在赵敏的角度:老范这狗贼在我这里潜伏多年,把本小姐当猴耍,临走前还反手给我一刀,破坏了我的大计,叫我郡主脸往哪里搁?以后怎么见你?杀你又没法杀,要说和你继续做朋友,我赵敏还要脸不要?
对于范遥而言,这件事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堂堂正正来一次“辞行”,大义凛然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样赵敏反而有了台阶下,可以就坡下驴,豁达地挥手送人。如此一来,走的人显得堂堂正正,送的人也显得大大方方,大家都有面子。
对于这件事,我站在范遥的角度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这个“辞行”的办法好。好精明的范右使,人才难得。
元大都街头的几个庸众
金庸的小说有个特点,跑龙套的话都特别多。店小二、茶博士,都很多话。在《倚天屠龙记》里,就写了这么一场街头闲散人员之间的对话,说话的人有个特点,都是典型的庸众。
这场对话的背景,是张无忌潜入元大都,去参观一个重大节庆活动“游皇城”。活动结束后,围观人群意犹未尽,尚自沉浸在兴奋之中。书上说张无忌一路听到众人纷纷谈论,说着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还顺便聊起了天下局势。话风是这样的:
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
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
又有人说:“贾鲁大人拉伕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这些对话非常生动、形象,让人感觉似曾相识。事实上这就是典型的庸众之言,倘若仔细分析,能看出三个显著的特点:
第一就是迷信。这一点不用多讲。比如什么“关帝眼中大放煞气,南方反贼定能扑灭”等等。迷信是国人精神的底色,到今天还没有改掉。而且我们的迷信有个特点,不是虔诚地信奉一家,而是一种广泛的浅层次的迷信,也就是“有什么信什么”“认为什么能帮助我就信什么”“感觉什么更厉害、更狠,就信什么”。
这几个聊天的大都百姓,关帝爷也信,弥勒佛也信,独眼石人也信,反正有什么信什么,神鬼不问出处,感觉哪个神明更厉害,就信谁多一点。关圣的称谓一会儿是“菩萨”,属于佛家系统,一会儿是“帝君”,属于道家系统,而大众对此也不在乎,对他们来说“帝君”和“菩萨”无甚区别,就是个很厉害的头衔而已,随便称呼。
第二,乃是喜谈暴力和争斗。庸众往往都有一个特点,是自身明明很脆弱,抗打击和抗风险能力极低,却又很嗜血,唯恐天下不乱,特别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
这几个大都街头的围观百姓,津津乐道“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你细读一读,体味一下,表面上是关心时事,其实是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他们期待这种“大战”,喜欢这种“大战”,乐此不疲。最好是关圣帝君今天大战弥勒佛,明天大战太上老君,后天又大战王母娘娘,天天大战才好,围观者乏味的生活才会增添几分亮色,可以天天讨论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和三昧真火哪个厉害。
第三,也是庸众的一个思维特点,就是把一切自己搞不懂的问题粗暴地简单化。
南方明教造反的形势如何、前景怎样,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非掌握大量信息不能研判。庸众便会把它粗暴地简单化,拉到自己的层面来理解,简化成“关圣帝君和弥勒佛谁更厉害”。明教能不能成事,就看弥勒佛厉害不厉害了。所以,庸众都有一项能力,就是可以在不掌握任何信息的情况下热烈讨论很复杂的大事。
当然,倘若他掌握信息,那就不能叫庸众了。比如一个农民谈论养猪,他固然可能文化层次不高,但那能叫庸众吗?不能。他掌握的一手信息比你城里人多。他的发言,你必须认真听才对。可如果是村头的王小二谈论日本的防务、中东的石油、南美与欧洲的关系,他就可能成了庸众了,因为他不掌握任何信息,只能用村里的逻辑来臆想世界,最后就往往降格成“关帝大战弥勒佛”这种讨论水平。
再者,庸众还有一种本能,就是总在有意无意地制造谣言。例如前面引文里第一个说话的大都百姓,张口就是一句“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
这就已经出现谣言的苗头了。试问,这个人围观游皇城时,真的看到关帝菩萨眼里大放煞气了吗?显然没有,“煞气”这种东西谁都瞧不见。可他如是张嘴一说,就释放出了一条被污染的信息,成了一个谣言的源头。传播出来之后,大家就会不断添油加醋,这条关于“煞气”的信息会被污染得越来越厉害。
人们会纷纷说:“关帝今天真的大放煞气了,好多人都瞧见了!”“是真的,我听大都的亲戚说了,他亲眼看见的,关帝真的在大放煞气!”“那个煞气是金色的,像闪电一样,咔嚓咔嚓!”“有人看见关帝一边舞青龙刀,一边大放煞气,熏死了好多人!”从此不管关帝本人承认不承认,他都是板上钉钉地大放煞气了。
最后,金庸还不经意地写出了一个规律,就是每三五个扎堆的庸众里,总会有一个爱做总结的、故作高深的庸众。不管别人讨论什么,他都会来总结一下,呵呵冷笑:告诉你们吧,那是一盘很大的棋。或是:呵呵,你们不懂,这些事是有背景的,水深得很云云。
你看元大都的这场街谈巷议,前两个人热烈讨论之时,第三个人就出来总结了:呵呵,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运数使然,勉强不来”,显得多么深刻,何等洞悉天机,一抛出来,肯定能收获旁边人一道道欲言又止、不敢多问的敬畏眼神。
书上说,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无心多听,翻着白眼,快步离开。可是你张无忌鄙视人家,人家还鄙视你呢。街头大爷多半会中止高谈阔论,盯着张无忌离去的背影,掸掸袖口上的烟灰,说:“呵呵,难成大器!”
《九阴真经》和屠龙刀
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假如连起来看,会发现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夺”,大家你争我夺、巧取豪夺。所有人争夺的又无非就是两样东西,一是《九阴真经》,二是屠龙刀。
王重阳、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梅超风……华山几番论剑,数代人各逞奇能,无数阴谋阳谋,无非就是为了夺《九阴真经》。黄药师的妻子青春早亡,梅超风叛师离岛,周伯通被囚禁多年,欧阳锋发了疯,无数血和泪,也都是因为一部《九阴真经》。
夺经之后,又是夺刀,连少林、武当也不惜赤膊下场。武当派的俞岱岩终身残疾,谢逊成为盲人,张翠山和殷素素夫妻罹难,张无忌成了孤儿,种种都是拜夺刀所赐。
这两样东西有什么好的,让群雄不惜赌上声誉名节、身家性命来争夺?事实上“经”和“刀”都是有其意义的。它们恰好代表了世人的两种欲望。一句话,经为强技,刀为权柄。它们的本质就是这两样东西。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也分为两类人——爱经者和爱刀者。
《九阴真经》属于个体的修炼,拥有了它,就有希望获得单独个体的强绝能力,“摧敌首脑,如穿腐土”。这代表了一种变强的选择,就是通过淬炼自己的个体,让我个人拥有最顶级的技术、最尖端的业务能力,最好是变成欧阳锋念念不忘的“天下第一”,由此来获得最大的自由、尊严和财富,最终做到睥睨世间,纵横无忌。
欧阳锋、黄药师、梅超风、李莫愁……这些人都是爱经者。他们更喜欢个体的淬炼,痴迷于修炼自身武功,更高更快更强,以达到纵横世间的目的。
而屠龙刀属于权势的代表,所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和《九阴真经》不同,这是另一种变强的选择,就是通过掌握世俗权力,来号令他人,支配他人,主宰他人,做到“莫敢不从”,进而实现人生价值,收获最大的满足。
空闻、空智、殷野王、朱长龄,乃至于朱元璋、陈友谅,这些都是爱刀者。他们明显对于练绝顶武功缺乏足够兴趣,而是更痴迷于扩张权柄,把控别人的命运。他们的理念是,哪怕你武功惊人,也敌不过我大权在握。
如果再要归纳的话,“经”代表自卫权和伤害权。有了真经上的武功,就可以保护自身,并且肆意伤害对手。“刀”则代表主宰权和奴役权,有了屠龙刀象征的权力,就可以主宰他人,驱使别人为自己所用。从《射雕英雄传》到《倚天屠龙记》,一百多年间,群雄你争我夺的不过就是这两种权力,或者说为了满足两种欲望:可以随意伤害别人的欲望和随意主宰别人的欲望。
反过来说,“经”和“刀”这两件东西也是相通的,有时候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伤害权的升级,就是主宰权。周芷若练了一点《九阴真经》,本事强大了,立刻把脸一抹,呼呼喝喝、生杀予夺起来,随意主宰和支配他人的命运,对于饶舌的司徒千钟说炸死就炸死,和陈友谅之辈并没有什么两样。
反过来,主宰权的本质就是伤害权。为什么执权柄者如赵敏、朱元璋等能主宰人的命运?本质上就是他们有玄冥二老这样的打手,有明教百万大军,拥有伤害别人的能力。
人心苦不足。有的人有了经,却念念不忘要刀,慕容博是也,任我行是也,左冷禅是也,明明武功高强,但总想执掌权柄。而有的人已经有了刀,却朝思暮想要经,鸠摩智是也,权力极大了,却总想练绝顶武功。
在金庸小说里,除了“经”和“刀”之外,还有第三种欲望,就是大宝藏。在《连城诀》《雪山飞狐》《鹿鼎记》的故事里,大家争夺的就是大宝藏。
大宝藏又代表什么呢?何以大家也要去争抢?可以这么说,在《九阴真经》面前,大宝藏代表租用权。我有了大宝藏,有了巨大的财富,我就可以租用你的超强技艺为我所用,或者说至少不为敌人所用。大金国花大价钱给丐帮送重礼,让他们退到长江以南,就是在行使租用权。
而在屠龙刀面前,大宝藏代表赎买权。也就是说在权力面前,我可以用大宝藏来赎买安全、赎买尊严,通过出钱、投资,以赎买到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生存空间。
你看金庸小说,有时候有“经”的人,有屠龙刀的人,有大宝藏的人,三家济济一堂,谈笑风生,欢声笑语;有时候又撕破脸皮,拿刀的人斗拿经的人,然后大家又一起去吃有大宝藏的人,势如仇雠。而这三样东西里仍然是大宝藏最不靠谱,毕竟是命交人手,永远要看别人的脸色。
悟透这个道理的就是林平之。他家是巨富,从小就有大宝藏,可是后来小伙子想通了,宁愿自宫都要练《葵花宝典》。他明白,只有大宝藏是不够的,在余沧海等有暴力的人面前就像肥猪,人家过年想杀几头杀几头。
李四摧这个小白脸
李四摧是《倚天屠龙记》里的一个小人物,他的戏份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几百字,但特别有意思。
这人是赵敏身边的一员打手,专门负责射箭的,和七个同事一起被叫作“神箭八雄”。此外,书上说他还是个“小白脸”,应该长得挺帅。
在小说里出场时,李四摧神气活现,耀武扬威。他和几个同事都是作猎户打扮,“腰挎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
有人大概会说,又不是什么一流高手,嘚瑟什么呢?那可就小看李四摧了。在读者心目中他固然是个小人物,但在社会上却不是。他在汝阳王府做事,汝阳王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几个人有资格进去他的王府做事?他在王府里贴身跟从的是什么人呢?是王爷的女儿绍敏郡主,也就是赵敏。郡主走到哪里,李四摧等“神箭八雄”兄弟就跟到哪里。郡主不但派他们干公事,还派他们干私事。她老人家第一次给张无忌送小礼物,就是吩咐八雄去干的。
倘若放到社会上,李四摧至少也是《水浒传》里陆谦那样的人物。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里,弱肉强食,哪怕是大都市中,有权势、有武力的人见了草民,也是“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一把便抓进寺去”。读者瞧不上李四摧,那是因为我们是读者,眼光高,只习惯盯着张无忌、张三丰之类的大人物看。可如果我们是个元朝的百姓,看到李四摧李哥,怕是大气都不敢出。别说是他本人了,恐怕连李哥的马仔、徒弟都可以横着走。
不过李四摧本人却没有什么劣迹,《倚天屠龙记》全书也没说他如何作恶了。相反,他应该也是很吃苦、很努力的。他这个岗位可不是光靠拍马屁可以得到的,要有真功夫,射箭必须得好。
他既然姓李,很大可能是汉人。书上没提他的出身、家世,但蒙元时汉人政治地位低,受歧视。李四摧出身条件不佳,却靠着天赋和汗水,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殊为不易。可以想象,少年时的李四摧大概也是很有梦想,有拼劲的,也一定有很多感人的故事。
终于,他实现了阶层的跃升,成为励志传奇。爹妈多半很以他为骄傲,亲族朋友也一定以他自豪。老家一定传说着他的故事,男孩子们也以李哥为榜样。
而此时此刻,当李四摧骑着高头骏马走在大都街上,佩着王府的腰牌门禁,带着“墨羽利爪”的大猎鹰,一定趾高气昂。微风迎面吹拂,他甚至会有一种微醺的感觉,觉得自己很牛,很是个人物,三街六市上谁不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好威风,好霸气!
很有点像是《水浒传》里的陆虞候陆谦的自况:“我乃高太尉心腹人也!”
然而,那一天,威风的、体面的李四摧想吃点狗肉。注意,我们今天吃狗肉的争议颇大,往往被视为残忍。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李四摧这个爱好可说很平常,很普通,没有什么问题。
他去打了一条狗,炖来吃了。以他的身份,上街打个人来吃也不是不行,可他只是打了一条狗而已。
他其实也根本不用亲手打、亲手炖的,只要放话出去,李哥想吃狗肉,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巴结,给他送肉炖肉。有的人怕会不惜把自己老爹炖了给李哥吃。谁不想巴结赵敏身边的人,哪怕是个打手?
然而李四摧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不嫌麻烦,亲手去炖肉。他甚至是躲在自己院子里吃的肉,关着门吃。为什么呢?他考虑到了住地万安寺毕竟是个和尚庙,公然吃肉影响不好。
你看我们小李,这一天,他没有欺男霸女,没有滥杀无辜,他只是低调地躲在自己房子里,和一个好同事孙三毁一起亲自动手炖了一点狗肉,喝一点小酒,打算度过一个与世无争的美好下午。多么温馨的小确幸。他没有擅离职守,也没有得罪领导和同事,没有伤害到谁,没有影响到谁。
可哪想到,就这样吃顿狗肉也吃出事了。门忽然被推开,本单位的一个高级打手范遥闻着味道来了,大马金刀坐在了小李对面,打算吃肉。
李四摧忍了。在权力的秩序里,范遥是高级打手,他只是低级打手,对方比他更有尊严、更体面。小李脸上堆满笑容,端凳摆碗请范遥吃肉,还筛上一大碗酒。结果呢,范遥嫌弃他的酒不好,“都吐在地上”。
李四摧又忍了,仍然满脸堆欢道:是是,我的酒不好,不配给您老人家喝。
好心好意给人筛酒,却被一口吐掉,这很过分的,要是在有的地区、有的民族同胞面前这样搞,人家要抽刀子的。假使是一个平头百姓敢吐李四摧的酒,他早就一耳光打过去了。可是范遥吐他的酒,他只有赔笑,还要道歉。这一刻他没有什么尊严,也没有什么体面。
更惨的还在后面。范遥此来是有目的的,居然是要借用他李四摧的饭局去给别人下毒。作为王府中的高级武士,范遥和另一派高级武士“玄冥二老”互相倾轧、搞内斗,今天便打算借机下手。
你内斗就内斗,毒人就毒人,凭什么拿我的饭局去毒呢?这只是我下午的一场小确幸而已啊。可人家范遥就这么干了。你小李的心情算个屁。
此时事情已经远远脱离了李四摧的掌控。毒药下了,被对方察觉了,双方争执火并起来。范遥揪住了“玄冥二老”之一的鹿杖客的作风问题攻击对手,声称在鹿杖客的床上发现了王爷的女人,以此要挟,逼鹿杖客就范。
双方斗智斗勇,来往角力,最终是各有所忌,范遥和鹿杖客谁也吃不掉谁。于是两边握手言和,达成妥协。
话说你们妥协就妥协吧,神仙打架关我屁事?可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范遥提出了这样一个善后妥协方案:
将她(王爷的女人韩姬)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被苦头陀(范遥)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
什么意思呢?就是一切乱子都说成是李四摧搞出来的,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李四摧头上,说是他拐带王爷女人私奔。如此一来,鹿杖客便可完全脱身事外,洗清了一切干系,而范遥更是摇身一变,成了见义勇为、怒杀奸夫淫妇的英雄。
范遥为何偏偏要选李四摧扣屎盆子,把桃色案栽在他头上呢?很简单,因为他是个小白脸,说出来别人容易信。试问小白脸惹谁了?这天吃个狗肉又惹谁了?
并且他们当着李四摧的面,轻描淡写地商量如何栽赃他、牺牲他,把他“一刀杀了”,就像几个小时前他杀那只狗一样轻松。
将心比心,就能体会李四摧此刻的痛苦和无助。自己不但会无厘头地死掉,还会变成拐带王爷女人私奔的罪人和烂人。一切的待遇、荣誉都会被褫夺,半生奋斗付诸流水,家里人搞不好都要受影响,自己会从乡亲的骄傲变成臭狗屎。
一天之内,突然就沦落到这样的境遇,李四摧做错了什么吗?并没有。他只是错在太渺小。在这个体系里,毁灭你与你无关。书上说,在听见范遥的可怕建议之后,他大惊失色,“要想出言哀求”,却由于被点了穴道,“苦于开不得口”。他这时候就像是那一条被打杀的狗,没有尊严,没有体面,甚至连开口哀求的机会都没有。
为虎作伥当人家的打手,自以为进入了什么圈子、有多么牛,别人多么畏惧你,其实一顿狗肉吃下来,真实的身份地位就会原形毕露。你以为的霸气只是你以为而已。
失去了李四摧,赵敏会伤心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不会的。她曾经失去了更高级的打手阿大、阿二,也没有一点伤心。范遥栽赃李四摧,如果赵敏知道了,会生气吗?会替李四摧委屈、不平吗?恐怕也不会的。她只会笑笑,“苦大师真调皮”“苦大师,你骗得我好苦”。
孩子受了委屈可以到家长处告状,但低级打手受了委屈,却没有资格去告状。谁当你是孩子了?你永远只是你村子里李老实的孩子,不是赵敏的孩子。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有点同情李四摧了。但别急,他还不是最苦的。更苦的是他的同事——孙三毁,一个比李四摧戏份更少、更龙套的小人物。
那天,他不过是陪着李四摧一起吃了那顿狗肉。他更加无辜。可是范遥提出冤杀李四摧的时候,居然轻描淡写随口带了一句:
……还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
孙三毁躺在一旁听见,肯定蒙了:为什么要饶上我的性命?李四摧是小白脸,我孙三毁又不是小白脸,我招谁惹谁了?